■張建軍

文房雅興
——文人士大夫與書畫文化

■張建軍

中國古代書畫文化，與文人士大夫文化密不可分。書畫在士大夫心目中，屬于從事政治之余的一種 “雅興”，這種雅興不僅體現(xiàn)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品位，而且也是他們精致化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如品玩筆、墨、紙、硯，收藏書畫，舉行雅集，形成了濃郁的書畫文化氛圍，也體現(xiàn)出士大夫生活藝術(shù)化、藝術(shù)生活化的一種獨特生活狀態(tài)和生命體驗。

一、筆墨精良

“公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中國書畫歷來重視其工具材料。而且隨著中國書畫的發(fā)展，出現(xiàn) “文房”概念，超越了單純的工具材料的概念。書畫的工具材料筆、墨、紙、硯等，本身就成為收藏品和藝術(shù)品，構(gòu)成了古代文人 “雅興”中的一部分。

《周禮·考工記》說： “畫繢 （繪）之事，雜五色?！敝袊钤绲念伭习l(fā)現(xiàn)于陜西臨潼，1979年陜西臨潼姜寨仰韶文化遺址出土了一套新石器時代的繪畫用具，包括研和研棒及陶水杯，研的凹處還有數(shù)塊天然黑色顏料礦物氧化錳。

人們把制筆的工藝與秦代驅(qū)趕匈奴的名將蒙恬聯(lián)系起來，傳說蒙恬發(fā)明了制筆術(shù)。其實早在新石器時代晚期馬家窯文化彩陶中，就有大量紋飾有毛筆所畫的分叉或綹狀印跡，表明這時已經(jīng)有了毛筆。1954年在湖南長沙左家公山戰(zhàn)國晚期墓葬中出土了目前所見最早的毛筆，稱為 “長沙楚筆”。

春秋戰(zhàn)國，人們在竹木簡上進行書寫，或者用絹帛來書寫。漢代出現(xiàn)了紙，簡、帛、紙是漢代人書寫的材料。以前人們認為造紙術(shù)是東漢發(fā)明的，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造紙術(shù)其實早在西漢初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目前所見最早的紙是1986年出土于甘肅天水放馬灘西漢墓的 “放馬灘紙”，是以麻為原料的一種紙。東漢蔡倫，改進了造紙術(shù)，使造紙工藝得到進一步提高。從東漢后期到魏晉，紙逐漸代替了竹木簡，成為人們書寫的主要材料。

早期墨是丸狀的，書寫時在研里用研棒將其壓碎加水。東漢出現(xiàn)了用模具制成的墨塊，這樣的墨塊，就可以在硯中直接磨，而不再使用研棒來壓碎墨丸，促成了磨墨方式的改變和硯臺的出現(xiàn)。漢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很多精致美觀的硯臺。

秦漢時期的毛筆使用 “披柱”法制成，就是以比較堅硬的毛做中心，稱為 “柱”，外圍覆以軟毛，稱為 “披”，這樣制成的筆彈性較好，又能大量蓄墨，方便大量、快速書寫，成為基本造筆方法之一。秦漢毛筆頂端較細，人們流行將毛筆插在頭發(fā)中，既方便又是一種裝飾，稱為 “簪筆”。

魏晉南北朝時期，普遍使用紙來書寫，紙的普遍使用促進了書法的發(fā)展。隸書向楷書演進和章草轉(zhuǎn)變?yōu)榻癫?，甚至眾多書法明星的涌現(xiàn)，其實都與以紙代簡的進程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了一些有名的紙品，如王羲之所用過的 “側(cè)理紙”，就是 《拾遺記》中所說的 “南人以海苔為紙，其理縱橫斜側(cè)，因以為名”的一種紙，是在普通紙漿中加入少量的水苔和發(fā)菜，使紙上呈現(xiàn)縱橫紋理。此外，還有六和紙、凝光紙、蜜香紙、剡藤紙等。南朝張永是當時造紙名家，所制御紙 “緊結(jié)光麗，耀日奪目”。當時書寫普遍采取紙，繪畫也有用紙的，如 《歷代名畫記》就記載顧愷之有白麻紙 《三獅圖》 《司馬宣王像》，但是繪畫更多還是用絹帛，像顧愷之 《洛神賦圖》和 《女史箴圖》都是畫在絹上的。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制筆和制墨的工藝也有很大提高，而且得到書畫家們親自參與。據(jù)說書法家韋誕就是制筆、制墨的高手，其所制筆稱 “韋誕筆”，墨稱 “仲將墨” （仲將是韋誕的字）。南朝蕭子良評仲將墨是 “一點如漆” （南朝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還有一部 《筆經(jīng)》，傳說是王羲之所著，其中說到做毛筆必須用仲秋的兔毫。因為孟秋離夏天近，這時的兔毛焦而嫩，而季秋又離冬天太近，這時的兔毛脆而禿。又說兔子夾脊上有兩道毛，是做毛筆最好的料。

南北朝的硯也很精美，除石硯外，還有瓷硯，此外青州的紅絲石硯，此時也已經(jīng)開始聞名于世了。

隋唐時期書畫用紙更加考究，造紙材料也很多樣化，除麻之外，楮皮、桑皮、藤皮、瑞香皮、木芙蓉皮等都用來造紙。如杜牧的 《張好好詩》就寫在麻紙上，而馮誠素摹王羲之 《蘭亭序》則是用桑皮紙所書。當時的紙分生紙和熟紙，繪畫一般用熟紙，書寫很多也是用熟紙，如有名的云藍紙，是著名文人段成式在九江所造，因有藍色云狀紋得名。久負盛名的薛濤箋是女詩人薛濤發(fā)明的，也稱浣花箋。據(jù)宋應星 《天工開物》介紹，薛濤箋是一種木芙蓉皮紙，因為加了木芙蓉花汁而使箋呈桃紅色。李商隱 《送崔玨往西川》說： “浣花箋紙?zhí)一ㄉ?，好好題詞詠玉鉤?！蔽宕f莊 《乞彩箋歌》說： “浣花溪上如花客，綠暗紅藏人不知。留得溪頭瑟瑟波，潑成紙上猩紅色?！碧拼不招菟扈ぜ堄泻芨呗曌u，張彥遠 《歷代名畫記》說： “好事家宜置宣紙百幅，用法蠟之，以備摹寫?！碧拼讼矚g有色紙，像前面提到的薛濤箋、云藍紙都是色紙，張旭的 《古詩四帖》也是書寫在五色箋上的。唐代繪畫仍然較多用絹，宋米芾 《畫史》說： “古畫至唐初皆生絹，至吳生、周昉、韓干后來皆以熱湯半熟入粉槌如銀版，故作人物精彩入筆。” 唐代宣州也是制筆的中心，宣州筆因其選材精良，工藝精湛，聲名遠播。詩人耿湋 《詠宣州筆》說： “落紙驚風起，搖空浥露濃。丹青與紀事，舍此復何從？”宣州的制筆名家有陳氏、諸葛氏等，唐代著名書法家柳公權(quán)就曾寫信向陳氏求筆。又有制筆名工黃暉，所制毛筆鋒短而健，形如雞距，稱 “雞距筆”。白居易曾作 《雞距筆賦》贊之。

制墨方面，唐代前期潞州 （今山西長治）墨非常有名，因潞州曾名上黨，所以也稱上黨墨。李白詩中寫道：“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卑彩分畞y后，墨業(yè)中心南移，歙州 （今安徽歙縣）墨聲名鵲起，歙州墨名工，除了一些工匠之外，還有書法家李陽冰，他曾造巨挺文華閣御墨，堅澤如玉。唐代制墨工藝講究，制墨用料有上黨松、廬山松、岱郡鹿角膠等，造型上除墨模制作更加精細外，還出現(xiàn)了印字和圖案，外形裝飾更加講究。元人筆記中記載宋代詞人秦少游曾藏有一枚唐墨，上面有盤龍圖案，鱗鬣具畢現(xiàn)，背面有 “良玉不琢”四字。制墨水平的提高，也促進了繪畫上的變革，尤其是水墨畫的出現(xiàn)，就受益于墨分五色觀念和破墨技法的出現(xiàn)，而這種變革的前提則是墨的質(zhì)量提高。

唐代制硯工藝也進入了新的時期，各種名硯相繼出現(xiàn)。唐代前期產(chǎn)于山東青州的紅絲石硯最為精美，今山東省博物館藏有唐代紅絲石箕形硯，紅地黃斑，后有兩足，十分輕巧、精美。端硯于唐初武德年間 （618-627）開始出產(chǎn)，詩人李賀有 《端州青花石硯歌》。歙硯石材始采于唐開元年間 （713-742），宋蘇易簡 《文房四譜》說：“其硯色黑，亞于端，若得其石心，則巧匠就而琢之，貯水之處，圓轉(zhuǎn)如渦旋，可愛矣?！变映幨霎a(chǎn)于洮州今甘肅臨潭的洮水之中。宋代趙天鵠 《洞天清祿》說： “除端歙二石外，唯洮河綠石，北方最貴重，綠如藍，潤如玉，發(fā)墨不減端溪下巖，然石在臨洮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為無價之寶?！背幹?，唐代還有澄泥硯、石末硯、陶硯、瓷硯、磚硯、瓦硯、金屬硯、玉硯等。澄泥硯是陶硯的一種，其工藝是將泥以絹袋裹后，于河中淘到數(shù)年，使泥至細，與普通陶硯相比，質(zhì)地細膩堅實，潤澤程度不亞于佳石，虢州 （河南靈寶）和絳州 （山西新絳）所產(chǎn)澄泥硯最為著名。石末硯出于青州，是將石研成末然后燒制而成的。瓦硯、磚硯是用秦漢時期的宮殿磚瓦改制而成的硯，如銅雀臺瓦硯、未央宮瓦硯、長樂宮瓦硯、阿旁宮磚硯、未央宮磚硯等。宋代蘇易簡 《文房四譜》說： “魏銅雀臺遺址，人多發(fā)其古瓦，琢制為硯，甚工，而貯水數(shù)日不燥。世傳云：昔人制此臺，其瓦俾陶人澄泥以絺濾過，加胡桃油，方埏埴之，故與眾瓦有異焉?！泵鞑苷找舱f： “銅雀臺瓦入水經(jīng)年之久，故滋潤發(fā)墨?！碧拼饘俪幰糟~硯為主，也有鐵硯等。瓷硯、陶硯在唐代也十分流行，有青瓷硯、三彩硯等。

從先秦到唐代，除筆、墨、紙、硯的進化之外，繪畫顏料也發(fā)生了比較大的變化。唐代張彥遠說： “武陵水井之丹，磨磋之沙，越嶲之空青，蔚之曾青，武昌之扁青，蜀郡之鉛華，始興之解錫，研鏈澄汰，深淺、輕重、精粗，林邑、昆侖之黃，南海之蟻鉚?！闭f到九種石色顏料和它們的產(chǎn)地，唐代草色顏料和金屬色顏料也多有應用。此外云中的鹿膠、吳中鰾膠和東阿的牛膠用于調(diào)制顏料，都很有名。魏晉到唐代壁畫中人物膚色用銀朱、黃丹合粉，歲月積久變?yōu)楹谏?，在敦煌壁畫中多見?/p>

宋代制筆中，諸葛氏制筆最為著名。諸葛氏發(fā)明了散卓筆，所謂散卓是制筆中不再使用筆柱加披的工藝，而是直接選用一、兩種毫，散立扎成較長的筆頭，并將其深埋于筆腔之中。這種筆更加耐用，而且貯墨更多，很好地適應了宋代以后，水墨畫興起以及紙在書畫中的廣泛應用的情況，深受書畫家歡迎。

宋代歙州是名墨的產(chǎn)地，南唐奚超、奚廷珪父子自北方易州流落歙州，在此地對制墨工藝進行改進，所制墨稱“廷珪墨”。南唐后主任命廷珪為墨務官，負責監(jiān)造御墨，并賜姓為 “李”，廷珪墨也稱李墨，以至宋代宣和年間有 “黃金易得，李墨難獲”的說法。宋代文人書畫家也參與到制墨活動之中，宋代的 “東坡墨”，就是蘇軾在海南時指導墨工改進方法，所制名墨，用海南松煤，加金花胭脂，墨色艷發(fā)，勝于丹砂。

宋代書畫中開始大量使用皮紙，漢代以來一直使用的麻紙退居次位。澄心堂紙是一種著名的皮紙，是南唐后主時特制的御用紙。澄心堂紙的原料為楮皮，因為工藝精湛，所以此紙具有潔白、平滑、厚重、堅韌、易受墨的特點。宋代書法家蔡襄有 《澄心堂帖》，就是寫給友人要求代為尋找澄心堂紙的。此紙在宋代得到大量仿造，宋代仿制的澄心堂紙相對于南唐澄心堂紙，紙質(zhì)稍薄。宋代流行使用箋紙，謝景初所造 “謝公箋”為十色箋，有深紅、粉紅、杏紅、明黃、深青、淺青、深綠、淺綠、銅綠、淺云等色。粉蠟箋是將云母粉飾于紙面，使其呈現(xiàn)銀白色光澤的一種紙品，宋徽宗草書 《千字文》就是書在泥金繪云龍紋粉蠟箋上的。而此紙有三丈長，龍飛鳳舞的草書，配上箋紙的花紋顯得十分華麗、壯觀。宋代朝鮮半島的高麗國所產(chǎn)紙質(zhì)量也很高，作為貢品流入，深受人們喜愛，黃庭堅就很喜歡用這種紙來揮毫書寫。宋代繪畫雖多用紙，但很多時候也還用絹，文同有詩句說： “待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碧K軾答詩說： “為愛鵝溪白繭光，掃取雞距紫毫芒?！鼻?《芥子園畫譜》說： “宋有院絹，勻凈厚密，有獨梭絹，細密如紙?！彼未寒嬆軌蚩坍嬋胛?，與其所用絹材的精工，也有密切關(guān)系。

宋代制硯也比唐代更為講究，紅絲石硯、端硯、歙硯、洮河硯稱 “四大名硯”。宋代文人書畫家有藏墨、藏硯風氣，蘇軾就藏有眾多端硯和澄泥硯，蘇軾并有硯銘說： “澀不留筆，滑不拒墨，瓜膚而縠理，金聲而玉德。厚而堅足以閱人以古今，樸而重不能隨人以南北?！彼位兆谮w佶有一次召米芾來書屏風，用的是御案上的端硯，米芾見硯甚佳，就說： “這硯臺我用過了，皇上再用就不合適了，我拿走了啊?！被兆诖笮χ铝顚⒊庂n給米芾，米芾一時興奮，揣在懷里拜謝而退，余墨濡染衣袖，竟渾然不覺。宋代蘇易簡作 《文房四譜》專論筆、墨、紙、硯，從此 “文房四寶”之名就固定下來了。宋代文人士大夫不僅將文房四寶作為收藏賞玩之物，而且將文學、書畫活動與品茗、薰香等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一種清雅的文化氛圍。如公元1062年歐陽修編成 《集古錄》，特意請蔡襄書寫 “目錄”刻石，蔡襄慨然應允。書成后，歐陽修以鼠須栗尾筆、大小龍茶、惠山泉等物為蔡襄潤筆。蔡襄大笑，以為太清而不俗。后來，有人送歐陽修一篋清泉香餅，蔡襄聽到后開玩笑說：香餅來得太遲了，使我潤筆中獨沒有此物。

元代書畫普遍用皮紙，用絹的情況較少。上海博物館所藏元四家畫作二十三件，其中紙本二十二件。元代湖州制筆業(yè)興起，湖州筆多用羊毫，湖州生產(chǎn)的長鋒羊毫筆，適應了當時書法中多寫行草書，而繪畫中寫意風氣盛行這樣的書畫領(lǐng)域情形，成為湖筆中最有特色的品種。

明清制筆工藝的精致可以說達到了極致，筆毫有羊毫、紫毫、狼毫、豹毫等；對筆的性能的追求也更加精細，明屠隆 《考槃余事》提出筆之四德 “尖、圓、齊、健”；筆的類型也有增加，出現(xiàn)楂筆、斗筆、對筆、提筆、楹筆等大型筆以及一些特殊用筆。明清書畫家普遍使用生宣紙，這種紙產(chǎn)于安徽涇縣，也稱涇縣紙。明清制墨名匠有曹素功、胡開文等。

待續(xù) （限于篇幅，兩次刊發(fā)）。

此論文為全國藝術(shù)科學規(guī)劃項目一般項目 《中國古代山水畫理論史》 （項目編號2015FF02984）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藝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