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軼 副教授

上海視覺藝術(shù)學(xué)院 上海 201620

Liu Yi Associate professor

Shanghai Institute of Visual Arts

Shanghai 201620

一

《雜卦》云：“蒙雜而著”，其意極為豐富，若摒萬取一，竊以為此卦與當下的文化認同問題大有可映照之處。

文化認同與文化融合不可分割。按一般的解釋，“文化融合”是不同特質(zhì)的文化通過相互間接觸、交流溝通進而相互吸收、滲透，學(xué)習(xí)融為一體的過程。文化融合的過程可以看作是三部曲：第一，接觸。兩種文化由傳播而發(fā)生接觸，這是文化融合的前提。第二，撞擊和篩選。每種文化都具有頑強地表現(xiàn)自己和排斥他種文化的特性，兩種文化接觸后必然發(fā)生撞擊，在撞擊過程中進行社會選擇，即選優(yōu)汰劣。第三，整合。以原來的兩個文化體系中選取的文化元素，經(jīng)過調(diào)適整合融為一體，形成一種新的文化體系。所謂“文化認同”，一般指在民族共同體中長期共同生活所形成的對本民族最有意義的事物的肯定性體認，核心是對民族基本價值的認同，是民族共同體的精神紐帶和生命延續(xù)的精神基礎(chǔ)。因此，從這個角度而言，文化融合與文化認同有著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倘若“文化融合”不成功，自然無法“文化認同”；而“文化認同”之形成，自然離不開“文化融合”的功勞。

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歷史上有多次文化大融合，并由此而形成了不同時期的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在當下時代，不但全球化進程直接影響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近年來國內(nèi)的轉(zhuǎn)型發(fā)展也導(dǎo)致中國社會的巨大變化。在此背景下，不同民族之間、不同社群之間、不同階層之間、不同地區(qū)之間，都或多或少面臨著在流動社會中由于各自文化背景、宗教信仰、生活習(xí)俗等不同而帶來的沖撞和隔閡。若要解決這一問題，新的文化融合和文化認同迫在眉睫。隨著全球化的進程，世界格局在政治、經(jīng)濟等領(lǐng)域引發(fā)巨大變化，因而文化融合和文化認同的新態(tài)勢變得更加重要和迫切——由于“舊范式會顯得狹隘、原始——表現(xiàn)的是一個較低的文化層次，沒有人愿意回到那種低層次中”。

同時，文化融合與文化認同涉及到了本土/外來、歷史/當下、傳統(tǒng)/創(chuàng)新、精英/大眾等諸多方面的因素。除此之外，文化認同與社群融合、文化認同與社會架構(gòu)完善、文化認同與社會和諧等方面，都有著極為復(fù)雜的互動關(guān)系。新的文化融合和文化認同要獲得最大多數(shù)人首肯，必須從新的思路來看待這一問題，而不是單純地按照西方傳來之理論，僅僅從“文化傳統(tǒng)”或“民族心理”等角度出發(fā)，強調(diào)各文化體系之獨特性，糾結(jié)于“文化-民族”的沖突和融合等關(guān)系，并由此又引發(fā)“文化殖民”等概念之討論。正因為此，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群經(jīng)之首“易經(jīng)”中的“蒙雜而著”等觀念，在今日的文化認同中才尤顯重要。

二

首先，“蒙雜而著”，從文化認同來講，要尊重和認同當下的共同“物理空間”?！睹伞坟詮呢韵蠖?，“坎下艮山”（），下為水（），上為山（），有山環(huán)水抱之格局。中國人在建筑上，歷來講究依山傍水。村落、集鎮(zhèn)，幾是依山傍水而建?！独m(xù)水龍經(jīng)》等書常謂：“地理之術(shù)世罕逢，陰陽真?zhèn)蚊铍y窮。尋龍捉脈觀山水，崗阜平洋總一功?！?實亦是此理。

“蒙卦”的“坎”“艮”交融，可以認作是特定的“時與空”，是人們在物理空間上依附的物質(zhì)基礎(chǔ)。今天，由市場經(jīng)濟觸發(fā)的移民社會頗具規(guī)模，人們不再象以往一樣一輩子終老一方，而是不斷選擇更適合自己的工作地、居住地、養(yǎng)老地，但不管如何移動，特定的“時與空”，特定的“物理空間”總是必須的。不管來自何方、有何背景、心儀何種信仰，從這一“物理空間”來講，眾人并無區(qū)別。要形成新的文化融合和文化認同，首先要認同這一“物理空間”。這一“時與空”，是身居此地、活與此處的人都需要共同認同并尊重的基礎(chǔ)。換而言之，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萬物，都依附在這一特定的物理空間中，認同和尊重這一物理空間，也是各類社群平等相處、“和而不同”的基礎(chǔ)。因此，新的文化融合和文化認同，第一個要素是大家對共同生活的這一物理空間的尊重和保護——從這一時空概念出發(fā)，今日的“綠色”、“環(huán)?！钡雀拍?，理所當然是未來文化融合和文化認同的內(nèi)核之一。從這一概念出發(fā)，也能避免以往我們在談?wù)撐幕J同時，大多過于強調(diào)主觀心理而忽略客觀空間的瑕疵——假如大家雖聚集在一起卻不尊重這一特定的物理空間，則“山下有險”也 。

三

其次，“蒙雜而著”，從文化認同來講，要努力尋求當下社會生活的最大公約數(shù)?！懊呻s而著”，又有四方之眾薈萃而至，共聚此地之意?！八^‘蒙雜而著’可以比喻為四方八面的人到大城市定居（‘著’即是定居的意思，世居者即名為‘土著’）?！?四方之眾，自然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文化背景，自然會有不同的觀念和生活方式，自免不了“文化沖突”。要解決這“文化沖突”，首先要“求同融異”。第一個求同，是上述的“共同的物理空間”。第二個求同，則是在這一空間中尋找大家認可的社會生活“最大公約數(shù)”。從這一最大公約數(shù)出發(fā)，逐步在這一共同體中形成新的價值觀念、文化體系。那么，如何形成這一社會生活的最大公約數(shù)？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解：“有容乃大”。儒家此“有容乃大”之寬容精神，是今日社會共同體文化融合和文化認同的重要資源?！坝捎谌寮宜枷氲陌?，‘中化文化’滋生出另一個特點，就是‘不排外’，即使偏遠地區(qū)，比較閉塞的地區(qū)，那里的民眾也不排外，對異風(fēng)異俗，能夠取一種尊重和欣賞的態(tài)度。” 也正是儒家這種寬容精神，才使得中國文化能夠不斷吸收和同化外來思想，將各種外來思想融為自身的一部分，不斷自我豐富和發(fā)展。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本著寬容精神而尋求社會生活的最大公約數(shù)，能解決人與人之間由利害而導(dǎo)致的緊張關(guān)系，讓不同社群之間能友善相處，由此才可能有“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之美好圖景。

四

最后，“蒙雜而著”，從文化認同來講，還必須要尊重當下社會共同體中已有的制度和規(guī)則。移民社會的最大特點之一就是不同背景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沖撞。在這種交流與沖撞之中，大家逐步建立起新的社會共同體，并慢慢形成大家公認的社會生活規(guī)則和秩序。這種規(guī)則和秩序，當然也離不開各個社群原有的價值觀和文化體系，但又有別于原有的價值觀和文化體系。《序卦》云：“蒙者，蒙（萌）也，物之稚也。”高亨先生解釋為：“《說文》：‘稚，幼禾也。’引申之，物之幼小者皆可謂之稚。草木等在萌芽之時，皆幼小，故蒙為物之稚也?！?高亨先生釋“蒙雜而著”為：“此言《蒙》卦之義是萬物之萌芽錯雜而顯著?！?這二點象征了移民社會中文化認同的要核——換而言之，不管任何社群的文化在以往有多么不同，在此特定的時空之中，大家都如萬物錯雜萌生，平等而升、生機勃勃，都要尊重社會生活的共同點，謀求眾人可接受的日常生活的規(guī)范性，更要尊重大家在這一過程中所形成的各種制度規(guī)則。這一點，也可以認為正如Geertz所言，強調(diào)文化時，文化最好不要迄今為止的那樣大體被看作是各種具體行為模式（風(fēng)俗、習(xí)慣、傳統(tǒng)等等）的組合體，而要看作是一組統(tǒng)轄行為的“控制機制”。這種“控制機制”，對特定共同體之中的文化融合和文化認同，其基礎(chǔ)性和重要性自不待言。

就當下而言，這種“蒙雜而著”中要尊重的制度和規(guī)則，最直接的體現(xiàn)就是這一共同體中的社會制度、政治體制等方面內(nèi)容。從這一角度來講，“文化例外”，不能例外于在共同體中已形成、并得到普遍認同和遵守的社會制度。李澤厚先生言，今日社會性公德，有兩大特征：“其一是寬容精神，即承認、允許價值多元的世界，不干預(yù)個體選擇的自由和權(quán)力。其二是共同準則，為了維系該社會生活的最低必要條件，個體成員應(yīng)有遵循公共行為的道德自覺?！?。今日要做到文化融合與文化認同，對于不同文化體系、價值觀、信仰的社群而言，“遵循公共行為的道德自覺”，甚是要緊。

簡而言之，無論這個社會如何變化和流動，最終總會形成新的社會共同體；而新的社會共同體在尊重此三點（當下的物理空間、當下的生活秩序、當下的社會制度）的基礎(chǔ)上，會解決文化融合中的種種問題，逐步構(gòu)成新的價值觀和文化體系，完成文化認同的使命——這就是“蒙雜而著”在今日文化認同上的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