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雅

《日光流年》：走出桃花源的悲劇

肖雅

閻連科的《日光流年》寫了四代村長帶領(lǐng)三姓村村民與無法活過四十歲的命運進行抗?fàn)幍谋瘎?。雖然他們一直在和時間賽跑，與命運抗?fàn)?，但最終仍活不過四十歲。重讀《日光流年》，閻連科用反烏托邦敘事，說明了三姓村人最終走出“桃花源”是因為開始懂得時間非同尋常的意義，走出“桃花源”的方法是與活不過四十歲的命運進行各種形式的抗?fàn)?，走出“桃花源”的悲劇意味在于他們的不幸折射出?dāng)時農(nóng)村乃至整個社會的發(fā)展面貌，也讓人反思個人的心路歷程。

桃花源 悲劇 時間 命運 反烏托邦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地圖上難以找到的三縣交界的小村莊——三姓村，村人們自祖輩遷居到此后，在此扎根，過著自給自足的桃花源似的生活，但因為看到了一個發(fā)須盡白的長者，人們開始渴望活過四十歲。

初讀《日光流年》，給我感觸最深的是“時間、悲傷和死亡”這三個詞，克里希那穆提認(rèn)為通過它們最能了解生命的完整動態(tài)。重讀《日光流年》，讀出了三姓村人走出“桃花源”更深的悲劇意味。整篇小說彌漫了一股悲壯氣息，三姓村人一出生，便開始與時間賽跑，和死亡抗?fàn)?，在不足四十歲的年齡里，演著一幕幕扣人心弦的生死大戲。他們最后不得不走出“桃花源”三姓村，與外界進行或主動或被動的交流。從中我們可推知歷史時間、社會狀況，可發(fā)現(xiàn)《日光流年》是一出村人們被迫出走“桃花源”的悲劇。

一.重釋“桃花源”——有關(guān)反烏托邦敘事

故事發(fā)生在小村莊三姓村，村里只有司馬姓、藍姓和杜姓三個姓。村人世代都有喉堵病，因此都活不過四十歲。村子基本與世隔絕，但當(dāng)一個發(fā)須盡白的老者偶然經(jīng)過三姓村，加之蝗災(zāi)饑荒等，這個桃花源式的村莊寧靜被打破，人們開始知道村子外面的人是可以活過四十歲的。于是，四代村長的最大使命便是帶領(lǐng)三姓村人活過四十歲。他們采取了無節(jié)制生育、大面積種油菜、翻動土層以及挖通靈隱渠調(diào)水至村莊的方法，但全部失敗。尤其是第四代村長司馬藍帶領(lǐng)全村男人為挖通靈隱渠，耗掉了所有財力、人力、物力，但引來的水，卻是受到工業(yè)污染的臭水，三姓村人又陷入了新的失望乃至絕望。

三姓村并不很美好，充斥著疾病、饑餓等，閻連科采取了反烏托邦敘事手法。烏托邦敘事古已有之，如陶淵明《桃花源記》，柏拉圖《理想國》、圣奧古斯丁《上帝之城》等等，但20世紀(jì)以來，反烏托邦敘事傾向日益明顯，如閻連科，他的敘事被認(rèn)為是“一種狂歡化敘事和荒誕的現(xiàn)實主義”[1](P33)。他不再采用烏托邦敘事，而開始表現(xiàn)一個封閉村莊的苦難，小說里充滿“生死游戲的復(fù)原”[2](P10)，小說里隨處可見擬聲詞描述聲音之外的事物。作者也采取了一種寓言化寫作方式，充滿象征、隱喻和荒誕感。

二.為何走出“桃花源”——始知時間的意義

“《日光流年》是一個時間意象”，[3](P84)日光變化象征時光流水般逝去。三姓村人感到時間可貴，開始走出三姓村，“賣皮”、賣肉來求得延長生命時限，時間對于他們的特殊意義是他們出走的重要原因。為了顯示時間的特殊意義，作者采用了隨后讓許多評論家為之一驚的“索源體”[2](P10)、“桃花源體”[4](P43)——溯源式的文體。

“一切繼續(xù)朝著原狀恢復(fù)……大樹變成了小樹，老年成了中年，中年成了小伙，連壯牛成為牛犢后都又縮回進了老母牛的子宮。亡靈從墳?zāi)怪谢盍嘶貋?，下葬時用壞的镢頭和鋤又回到了鐵匠鋪里被火燒后敲敲打打。锨把鋤把全倒回到樹枝上又生了新芽，連人們穿破的衣裳都又成了新織的布匹,或者棉花的種子。”[5](P209)人返老還童等現(xiàn)象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發(fā)生，但小說卻反其道而行之。

《日光流年》的敘事正是逆反時序而溯流向上。貫穿全文的線索是司馬藍由死到生的人生歷程。其他三位村長杜桑、司馬笑笑和藍百歲的故事穿插其中，但也相對獨立?！邦嵉沟臅r序讓時間成為敘事之中的一個特殊因素。時間刻度從滄桑的世事背后浮現(xiàn)出來。對于《日光流年》來說，時間是一個不可忽略的主題。三姓村的人們時常被時間追趕得驚慌失措:剛剛過了二十歲,就已經(jīng)過了大半輩子了。喉堵癥提前了人們的壽限,時間突然變成了一個不自然的坐標(biāo)。”[3](P84)

還有些也鑲嵌在時間框架之中:“大饑饉是從秋后開始的”、[5](P339)“進入臘月，各家糧食和螞蚱的尸粉都吃盡了”、[5](P350)“三個月功夫不到，村里死了十幾個人”[5](P350)……這是司馬笑笑當(dāng)村長時的大饑荒，時間又顯得那樣漫長，在饑荒里的每分每秒，每個人隨時可能死去。時間繼續(xù)和面臨死亡緊密相關(guān)?！度展饬髂辍防锏臅r間非常沉重，承載了諸多情感。

三姓村在時間上似乎也被世界遺忘。第一卷“注釋天意”和第三卷“褐黃民謠”，明顯的時間標(biāo)記消失，三姓村無明確年歷。三姓村就像一個并不美好的“桃花源”，村人不知外界變化，只是一天天就這么為了活著而活著。

但有一天，村里來了一位白胡飄飄的長者，讓三姓村人一下子覺得人就應(yīng)該活過四十歲。為了長壽，他們開始與外界交流，如藍百歲請村外的人來村里翻土，村里的女子想外嫁。杜竹翠曾威脅司馬藍如果不和自己結(jié)婚，自己便外嫁出村。

三姓村人開始與時間賽跑，喉堵癥讓他們一眼看到生命盡頭，他們珍惜活著的每分每秒。活過四十歲，甚至七老八十歲，變成他們最大的夢想。即可以預(yù)知的死亡把時間變得異常珍貴，也讓他們開始接受走出三姓村。人本由生到死作者卻讓他們由死到生，時間對于三姓村人成為一個循環(huán)。他們就這樣生死循環(huán)著，失望又希望著，希望又失望著，最后終于絕望。

三.如何走出“桃花源”——抗?fàn)幰阎拿\

小說的開頭便直接描寫死亡：“嘭的一聲，司馬藍要死了?！盵5](P3)死亡在三姓村很常見。村人們不避諱談死亡。村里的孩娃從小便要接受死亡教育儀式。村長杜拐子說：“我死了，停尸半日，讓全村十歲往下的男女孩娃兒都去陪夜，從小就讓他們明白死就死了，就和燈滅了一樣，沒啥了得的事，別一輩子活在世上，對死驚驚怕怕?！盵5](P430)活不過四十歲是三姓村人宿命，與命運抗?fàn)幘褪桥c過早死亡抗?fàn)帯?/p>

“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又得天天扛著鋤锨，擔(dān)著籮筐，下地干活，只要能活著就好?！盵5](P424)這是他們的生存哲學(xué)。三姓村人在四代村長的帶領(lǐng)下進行著集體性抗?fàn)?，他們需要在心理上、現(xiàn)實中都要走出三姓村。

第一代村長杜桑要求全村人用大生育的原始方式和死亡抗?fàn)帲屔媛矢哂谒劳雎蕘硌永m(xù)三姓村。這種生育實已淪為繁衍后代的動物性行為。第二代村長司馬笑笑帶領(lǐng)全村人抵抗蝗災(zāi)饑荒：磨食蝗蟲粉，拋棄活著的“殘娃儒瓜”，最終以身飼鴉。第三代村長藍百歲號召全村人一起翻土，改種油菜。他讓全村人給盧主任下跪，讓自己的親生女兒藍四十用處女之身侍奉盧主任，以便留住盧主任。最后上吊自殺以謝罪。第四代村長司馬藍，帶領(lǐng)全村男人賣皮，鼓勵婦女“賣肉”，賣掉棺材，所得錢財全部充公。背叛與藍四十的愛情和承諾，乞求藍四十去九都“賣肉”。三姓村人為了求生，放棄了所有，包括親情倫理、人格尊嚴(yán)、貞潔操守等。

“這部小說的關(guān)鍵詞是‘生’與‘死’，生死對話的特殊性一是生死循環(huán),二是生死悖論。他們由死及生、為生而死、死而向生、生而向死,實現(xiàn)生死循環(huán)。他們重死輕生，重生輕死，體現(xiàn)生死悖論?！盵2](P12)他們極力求得活過四十歲，這是抗?fàn)幵瓌恿Γ粸榱松?，必須有所死，翻土、修渠累死，殘疾孩娃被拋棄而餓死；只要能活著，其他都可拋棄。

“之所以《日光流年》里的死亡給人更大的震撼和驚異，原因在于，閻連科將死亡壓縮在了一個更短暫、更窄小的空間里來展開”。[3](P84)《日光流年》里的死因為喉堵病，不是為了追求信仰，完成事業(yè)。

司馬藍的母親杜菊上吊，司馬藍就在母親上吊的地方說：“活著該有多好呀，能吃，能喝，能穿衣，能睡覺，手能摸，眼能看，耳能聽，嘴能說，可是死了呢？人死了還能干啥兒，還能說話嗎？還能做事嗎？還能冬天到門口曬日頭，夏天到梁上吹西風(fēng)嗎？……活著是多實在的一件事，多具體的一件事……然而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像云彩一樣飄失了，再有云彩也不是生前那塊了。”[5](P287-P288)他們認(rèn)為只要能活著就好?！吧淖饑?yán)從來是對那些可以活下去的人說的，對于四十歲不到就要死的人來說，活著比如何活著要重要得

多?！盵6](P44)

死亡無法回避，怎樣面對死亡卻可選擇。三姓村人選擇了不屈抗?fàn)?，如果沒有這股韌勁，三姓村不會發(fā)生這么多的故事，他們會越來越與社會脫節(jié)。他們也并非完全不懂愛情，而是被迫放棄愛情。三姓村人醫(yī)治喉堵病的辦法現(xiàn)在看起來顯得愚昧，因為現(xiàn)代文明并沒有惠及他們?；蛟S，又不只是三姓村如此，他們正是當(dāng)時廣大農(nóng)民的一個縮影和極致化寓言化的寫照。

他們不滿現(xiàn)狀，與命運抗?fàn)幍拈_始就是他們走出心理的和身處的“桃花源”的開始，雖然這個過程是曲折、慘烈的。

四.走出“桃花源”的意味——折射時代面貌、反思個人心靈

“《日光流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悲劇”。[6](P43)有論者稱小說“講述了一個聞所未聞的慘烈故事，把苦難寫得質(zhì)感透明，把深厚與天真糅成了至純和心酸,從而寫出了中國農(nóng)民的一部心靈宗教史、生命救贖史”。[2](P10)

從文本來看，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跨度較大，從外來農(nóng)民來到三姓村集體翻土勞作，砸鍋等鐵制品大煉鋼鐵，到城里貼滿大字報，再到村人們開始進城做起買賣，可大致推出故事時間從新中國成立不久到文革一直到改革開放?！八麄儽旧聿o任何理想化的追求，只愿有正常的‘百姓生活’，至于說后來人們對這一初衷有所背離，那么也是因為其他外在的力量侵入了桃源。內(nèi)外的對比，造成了桃源境界不可逆轉(zhuǎn)的悲劇性解體?！盵4](P43)

英國美學(xué)家斯馬特說過：“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的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dāng)他表現(xiàn)出堅毅和斗爭時才是真正的悲劇。悲劇在于對命運的反抗?！盵7](P55)悲壯氣息彌漫了整部小說，因為三姓村人一生都在對抗死亡，“這可以概括為反抗與代價的二元對立模式”。[2](P12)

小說專門用一章來注釋修通靈隱渠所付出的慘重代價：“先后直接因修渠死人十八個，斷臂少指類的傷殘二十一人……為了修渠湊資，三姓村人共去教火院賣人皮一百九十七人次，九百零七平方寸，直接因賣人皮死去六人。女人到九都做人肉營生三十余人次。最困難時，賣盡村中棺材和樹木，賣盡女兒陪嫁和小伙子的迎娶家當(dāng)，連村里的豬、雞、羊都一頭一只不剩，僅余下一對老黃牛做耕地之用……”[5](P92)

結(jié)果卻是：“發(fā)黑的污草，泡脹的死鼠，灌滿泥漿的塑料袋和舊衣裙、舊帽子，紅的死畜肚，白的臟皮毛，擠擠搡搡，在水面上又碰又撞……有幾個叫著爹娘，說這水咋這么臭呀，要把人都熏死呢……”[5](P124)當(dāng)靈隱渠通水，挖渠而死的人復(fù)活，站在放棺材的長凳上翹首遠(yuǎn)望；但當(dāng)發(fā)現(xiàn)水是臭的，司馬藍三兄弟全部去世的噩耗也隨即傳遍村莊。

至此，三姓村人活過四十歲的愿望完全破滅，“對三姓村人來說是一個毀滅性打擊”。[2](P12)三姓村人“桃花源”式的生活被攪亂，三姓村人還未享受工業(yè)迅速發(fā)展的成果，卻已品嘗到苦果。面對著快節(jié)奏的城市化、工業(yè)化，不僅是三姓村，還有許多像三姓村一樣貧困落后的小村莊無法真正走出“桃花源”，快速融入社會發(fā)展潮流，他們經(jīng)歷著社會轉(zhuǎn)型的陣痛。靈隱渠是他們與外界溝通的一條通道，但該通道帶給他們的是噩耗和災(zāi)難。一個愚公移山式的寓言化行為宣告失敗，一個烏托邦式的“桃花源”就此被介入，小說又蒙上了一層現(xiàn)實色彩?！凹词鼓芾^續(xù)抗?fàn)帲衣e山脈里面三姓村人命運只能是，從一出悲劇進入另一出悲劇”。[3](P87)這似可啟示我們，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一定要處理好各種利益關(guān)系如農(nóng)村與城市，工業(yè)與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與人民實際生活水平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使全體人民享受社會文明發(fā)展帶來的成果，社會才不會畸形發(fā)展，才不會導(dǎo)致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二元對立。

小說除了反映了廣闊的社會面貌，還促使個人反思。閻連科當(dāng)時直奔四十歲門檻，身體已大不如從前，他自題說：“謹(jǐn)以此獻給我以存活的人類、世界和土地，并以此作為我終將離開人類、世界和土地的一部遺言”，必須“找到一些人初的原生意義”。[5](P2)閻連科所講述的不僅僅是“桃花源”之喪失的故事，也有“人生在世之幸?？此坪苋菀妆Ｓ?，然而卻更容易失落”[4](P44)的意味。于是，他用自己的寫作，用文學(xué)幫人呵護這種幸福。作者采取“狂歡化敘事、荒誕現(xiàn)實主義敘事”[1](P33)，不同于常規(guī)的“索源體”[2](P10)，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的反烏托邦敘事手法。

《日光流年》是一出走出“桃花源”的悲劇，是人們與命運抗?fàn)幍牡浞叮菍ι鐣l(fā)展下的一個另類注腳，是人對自我心靈的反省。我們可以體悟到珍惜現(xiàn)有時間，正確面對死亡，不屈服于命運，不忘人生初心的的生活哲理，也可以反思如何處理現(xiàn)代文明和傳統(tǒng)生活二者的關(guān)系。重讀《日光流年》，可以感受到它對社會、對個人的雙重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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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一川.生死游戲儀式的復(fù)原——《日光流年》的索源體特征[J].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01,(6):10-16.

[3]南帆.反抗與悲劇——讀閻連科的《日光流年》[J].當(dāng)代作家評論，1999,(4): 80-87.

[4]張斯琦，曲寧.閻連科式寫作：以桃花源對抗烏托邦[J].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15, (2):40-44.

[5]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6]謝有順.極致敘事的當(dāng)下意義——重讀《日光流年》所想到的[J].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07,(5):41-49.

[7]于璞.絕望而悲壯的抗?fàn)帯u述閻連科的《日光流年》[J].文學(xué)評論，2000, (5):55.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