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
一
活躍于齊、梁間的《文心雕龍》作者劉勰(字彥和,465?~521?)在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是一位前無古人、后少來者的偉大人物。
劉勰的遠祖可追溯到西漢的齊悼惠王劉肥,家族中的近代名流則有劉宋的開國重臣劉穆之(360~417)、司空劉秀之(穆之的從兄之子,397~464)等;但他本人所屬的這一支比較弱,祖父劉靈真似無名位,父親劉尚做到越騎校尉(秩二千石,官居四品),可惜死得太早。《梁書·劉勰傳》云:“勰早孤,篤志好學。家貧,不婚娶。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遂博通經論,因區(qū)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藏,勰所定也。天監(jiān)初,起家奉朝請。中軍臨川王宏引兼記室,遷車騎倉曹參軍,出為太末令,政有清績。兼東宮通事舍人……”“起家奉朝請”一事,便表明他出身于士族高門。“奉朝請”是帶有榮譽性質的一種安置,對資格的要求很高,須二品門資。后來劉勰充當太子蕭統的東宮通事舍人,掌呈奏案章,亦是清要之職,一向皆取甲族有才望者為之。至于“家貧,不婚娶”一事,則表明到他成年后想與世族高門攀親已經很困難,而高貴的出身又逼得他不愿意隨便婚娶以至于失類,“高不成,低不就”,于是只好當他的單身貴族。中古時代“高門多慎婚,所以全門戶,保令譽,不貽羞蒙地也?!毙叶诔鍪朔矫妫芤浴胺畛垺逼鸺?,保住了身份和體面。
劉勰入建康定林寺依沙門僧祐(445~518),是為了研究學問——特別是佛學,同時可能也有通過大和尚僧祐之助進入仕途之意。后來劉勰在蕭統東宮前后十五年,其間仍有許多工夫花在佛教的活動方面。蕭統最欣賞的文人是劉孝綽、王筠等人,劉勰未能進入那個核心的小圈子。中大通三年(531),蕭統去世,蕭衍沒有立蕭統的子嗣為皇太孫,而另立蕭統之弟蕭綱,于是東宮的屬官大換班。劉勰奉敕與沙門慧震在定林寺整理佛教典籍,稍后他就在這里出家,很快去世。劉勰追隨佛教大師僧祐在定林寺長期研修,后來修成了著名的佛教學者和文章高手。他幫助僧祐編輯整理佛教文獻,成果有《出三藏記集》、《弘明集》、《釋迦譜》、《法苑雜緣原始集》、《世界記》等等;劉勰也曾用自己的名義寫了不少文章,現在所能看到的只有兩篇:《滅惑論》(《弘明集》卷八)、《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會稽掇英總集》卷十六)。
此外劉勰還有一部大著作《劉子》(一稱《新論》或《劉子新論》,又有《流子》、《德言》等異稱)。此書《隋書·經籍志》子部雜家類著錄十卷,指明其書出于梁,已亡,未署作者的姓名;或以為出于北齊劉晝,但《隋志》是以阮孝緒《七錄》為依據的,而《七錄》成書于梁普通四年(523),其時劉晝尚幼,不可能寫這么一部大書,此書應確認為劉勰的著作。
二
劉勰的主要著作《文心雕龍》大約寫于齊末,書中評論的作家作品基本上迄于東晉,劉宋時代的情形亦偶有涉及,而稱齊代為“皇齊”,不作任何具體的批評,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但此書中也有梁代的痕跡,估計這是入梁以后又有所改動。
劉勰以“文心”為書名的前半,既有中國傳統文化方面的承傳,也受到佛教經典的啟示。佛教以“心”為根本;然則文心就是文之根本,劉勰正是要從根本上來討論文的問題?!暗颀垺眲t表明劉他對于美的熱烈追求,而他心目中的美與其時所流行者有著原則的區(qū)別。
《文心雕龍》一書“體大而慮周”,關于全書的結構,他在作為全書序言的《序志》篇中有如下說明: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彰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上篇以上,綱領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
可知全書分為四大板塊:第一,《原道》、《征圣》、《宗經》、《正緯》、《辨騷》是全書的總綱。這里前三篇講的是“正”,后兩篇講可供參酌的“奇”。第二,其后的二十篇是分文體的各論,也是他的文學史,由古及今,分體論述。第三部分是下篇的二十四篇專論,其中包括創(chuàng)作論、鑒賞論、批評論,理論精華最為密集。最后一篇《序志》是全書的序言。
《文心雕龍》一書熔佛、儒、道、玄于一爐,展現了一個非常龐大的思想體系,處于最高地位的是佛學色彩甚濃的“道”。該書第一篇《原道》開宗明義地寫道: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道”是世界的本源和依據,是最高形態(tài)的抽象的存在,人與自然界都是它的產物。天地既有“文”(日月山川),人當然也有“文”,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暗馈毕扔谔斓厝硕缫血毩⒌卮嬖?,天地人都由此種精神實體派生出來,從此就“言立”而“文明”了?!对馈菲磸驼撟C“道”不僅是物質世界的根源,同時也是文學藝術的總根源。在全書第二篇《征圣》中他很快就宣布,“天道”在人間的體現便是孔子之道?!段男牡颀垺芬粫苑馂楸?,以儒為用。這是一個很精明的策略,中國文學源遠流長,儒家經典影響深遠,其產生和傳播都遠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在論文的時候如果一味大講佛教,只能使得自己陷于被動。何況懂得太深的東西無須賣弄,佛理只要在建構理論框架時發(fā)揮統攝一切的作用,就已經足夠占領思想理論的制高點了。換言之,劉勰是一個很堅定的儒家思想的信徒,而他生活在佛教勢力空前強大的時代,對佛學有著深刻的研究,精神視野非常廣闊。作為一個有創(chuàng)見的思想家,他的中心思想仍然是傳統的儒家,但框架已經更新,整合了各路思想資源,建立了自己的體系。
《征圣》是《文心雕龍》理論大廈的第二塊基石。劉勰說,“天道難聞”,但仍然可以認識,因為儒家圣人對此深有領悟,并且早已把它寫入經典中去了:“玄圣創(chuàng)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以設教”,此即所謂“道沿圣以垂文”。緊接著《征圣》的是《宗經》——以儒家經典為宗主。儒家經典就是“‘道’之文”的樣板。征圣,宗經,亦即所以原道?!霸馈背橄蟮刂v是原天道,落實下來乃是原儒家圣人之道。劉勰又受到道家思想和玄學很深的熏陶。同前后儒家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始終堅持不懈地致力于把儒家思想佛教化,玄秘化,“道源虛寂,冥機動其感;神理幽深,玄德司其契”,在他看來只有把“神理”即“道”形容得無比幽深神秘,它在人間的化身——儒家思想才顯得神秘而有絕對權威,足以使人無限崇拜,才便于以此來指導文學,撥亂反正。
三
《文心雕龍》第六至二十五這二十篇是劉勰的文體論。中國古代的文體論固然屬于文章學,同時也屬于文藝學;文體研究不僅是一種分類研究,而且同創(chuàng)作論、批評論關系都很大。劉勰按照當時的共識將文學作品分為文、筆兩大部分,論述“文”的有下列八篇:《明詩》《樂府》《詮賦》《頌贊》《祝盟》《銘箴》《誄碑》《哀弔》,論述“筆”的有下列十篇:《史傳》《諸子》《論說》《詔策》《移檄》《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記》,夾在這兩組中間的《雜文》《諧隱》兩篇涉及多種比較小的文類,其中有些屬于“文”,有些屬于“筆”,所以放在過渡性的中間部分。對于每一種文體,劉勰都做出四個層面的論析,此即《序志》篇中說的“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這就是梳理各文體的歷史發(fā)展,總結其基本規(guī)范,遴選名家名篇,最后提出理論性的說明。
《文心雕龍》下篇的二十四篇涉及創(chuàng)作論、鑒賞論、批評論。
列為下篇開端的《神思》篇講的是詩歌構思和撰寫過程中的思維過程。他寫道:
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舒卷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
在文藝創(chuàng)作的思維過程中,外物作用于作者的耳目,以辭令(語言)為中介,引起作者的思維運動。這種思維運動最主要的特點是“神與物游”——藝術家在認識世界、把握世界的整個過程中,始終不揚棄感性的材料,始終伴隨著生動豐富的物象。同“心與理合”的抽象思維不同的是,它并不“窮于有數”,而是范圍極其廣泛,極其自由活潑,不受時空的限制;在這里不是“追于無形”的抽象,相反地,其中充滿了形象的想象和聯想?!吧衽c物游”的情形不僅存在于構思過程之中,也存在于撰寫過程中,直至將這種思維成果寫成“婉轉附物,怊悵述情”的作品為止。
《神思》篇末贊曰:“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嚏U聲律,萌芽比興。結慮思契,垂帷制勝?!边@里明確地說到了形象思維必須運用比興。比興是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傳統手法。詩言志,但往往不是直接的言志,而是“感物吟志”。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著豐富多彩的想象與聯想。《比興》篇贊曰:“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擬容取心,斷辭必敢。攢雜詠歌,如川之澹?!边@幾句話與《神思》篇論旨關系十分密切,講清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些基本規(guī)律,對形象思維問題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
“詩人比興,觸物圓覽”,說的是詩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對外物的廣泛觀察,離不開對各種物象之間聯系的探索?!皥A覽”就是“感物”時浮想聯翩,連類不窮,將自己的思想與眾多的物象(“萬象”)聯系起來,最終寫出“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的作品。其間的關鍵正在于比興。
作家在構思時“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神與物游”,“萬涂競萌”,情況復雜得很;而寫出來的作品卻必須做到“以少總多,情貌無遺”——這中間得花費巨大的勞動,有一個藝術概括的過程?!度鄄谩菲v熔意裁辭,實即藝術構思藝術概括的問題,為了搞好“熔”,劉勰提出了“三準”:“履始于端,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于終,則撮辭以舉要”?!叭郎省笔窃趧庸P以前就得立下的標準,是關于藝術概括的規(guī)律,與形象思維的關系相當密切。第一,“設情以位體”,根據形象思維中產生的意象來確定作品的主題;第二,“酌事以取類”,根據主題的需要選取素材;最后,“撮辭以舉要”,選用適當的語言,抓住要害,給作品樹起一個骨架來。上述相互聯系的三個過程實際上就是藝術概括的過程。劉勰認為,如果不處理好藝術概括而信手寫去,“委心逐辭”,那就會“異端叢至,駢贅必多”。《附會》篇也講藝術概括,但專從謀篇布局的角度立論?!犊傂g》一篇再次講到藝術概括的規(guī)律,篇末贊語云:“文場筆苑,有術有門。先務大體,鑒必窮源。乘一總萬,舉要治繁。思無定契,理有恒存?!边@里再一次強調了要根據形象思維的成果和作品的實際需要,花大力氣進行藝術概括。劉勰認為這乃是為文的根本大術。
《文心雕龍》在講鑒賞和批評方面提出了他的“六觀”論。佛教典籍中很喜歡用“六”這個數字構成所謂事數,有六大、六天、六道、六根、六塵、六入、六識、六行、六通、六如、六波羅蜜等名目。劉勰精通佛學,于是他的批評標準便是六條?!吨簟菲疲骸皩㈤單那椋葮肆^: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行,則優(yōu)劣現矣?!薄绑w”在這里指出作品的主題,考察作品的情志或者思想傾向如何,正確的方針是“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同時他也很注意事義和辭采這兩個方面?!叭^通變,四觀奇正”說的仍然是思想、事義和辭采,只是討論問題換了一個角度。劉勰說:“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薄巴ā敝咐^承傳統 ,文章的思想內容就其大的傾向而言是永遠不變的,一定要以儒家經典的思想為其主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觀通變”也就是“觀位體”?!白儭保瑒t指文辭上的變化,劉勰認為文辭是可以變化的,甚至非變化創(chuàng)新不可。所以“觀通變”也就是觀事義,觀置辭以至于觀宮商。“通變”的全部意義是,在篤守儒家思想原則的前提下進行藝術創(chuàng)新,并處理好二者之間的關系?!坝^奇正”的意義與此相通。所謂“正”,指以儒家經典為代表的思想和作品,而“奇”則指非正統的思想和作品,例如《離騷》,他就稱之為“奇文”。劉勰主張“執(zhí)正以馭奇”,反對“逐奇以失正”,要求以儒家經典為本位,適當吸收楚騷等奇文的文采,反對一味“好奇”以致違背了儒家正統。
劉勰《文心雕龍》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最杰出的著作之一,其中對于文學藝術的深刻理解俯拾即是。魯迅先生曾經將它與亞里士多德《詩學》并稱,予以高度的評價:“解析神質,包舉洪纖,開源發(fā)流,為世楷式”,這并非溢美之辭;但是《文心雕龍》和《詩學》又有許多不同,這里往往比較多的涉及具體文本,文學批評的意味甚濃,而思想體系則富有中國中古時代以及他個人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