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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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為A所V”的形成和發(fā)展
王興才
(重慶三峽學院文學院,重慶萬州 404100)
“R為A所V”句式,并非由“為”字被動式演變而來,而是在“A所V(之)R”中,通過對“R”進行“左位移”之后,因“R”與“所V”具有同指關系,便在其間添加系詞“為”形成的?!癛為A所V”經過人們重新分析,并受到“為”字被動式的類化,才得以變成表被動的句式。其中的“為”、“所”,也隨之向著表被動的“標記”功能轉變。
“R為A所V”;被動式;“為”;“所”;標記
引言:問題的提出
“R為A所V”[①]是古漢語表被動關系的代表句式,這在學界已達成共識?!白詰?zhàn)國末期出現,到漢時發(fā)展較快……自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這種句式在各種有形式標志的被動句中一直獨占鰲頭。”[1]678“為……所……”中,“為”是介詞,其功能是“引進施動者”,“所”是動詞詞頭,“為”、“所”共同作為表被動的“標記”。這種句式是怎樣形成的呢?王力認為,它是由“為”字被動式發(fā)展而來。用“為”字句表被動,是將施事者放在“為”和“V”之間形成“為NV”形式[②]。在王力先生看來,“為NV”中通過“V”前加“所”就可以形成“為…所…”,如“將為三軍獲”加“所”變成“將為三軍所獲”;“不為酒困”加“所”就是“不為酒所困”;“道術將為天下裂”加“所”成為“道術將為天下所裂”。他解釋說,“被動式‘為’字句在被動詞前面插入一個‘所’字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種類化的結果。在表示被動的情況下,‘所’字失去了原來的代詞性,而成為外動詞的詞頭?!盵2]422
問題是,在“為”字被動式基礎上為何還要添加一個“所”字呢?添加的依據是什么?如果說添加“所”是為了表被動關系,那么根據省力原則,在本表被動的情況下,這樣的添加有必要嗎?若一定要添加“所”,那么名詞性的“所V”充當什么成分?該怎樣理解加“所”之后的“為N所V”結構?是將“所V”理解成“為”的賓語,還是將“所V”視為仍表相應的動作?如是前者,是否意味著通過“所”的添加“為”就改變了詞性?倘若“為”是動詞,那句意又該如何理解?如是后者,“V”本來就表動作,加“所”之后的“所V”難道還表相應的動作?如果承認“所V”表動作的話,那么由于“所”是名詞化標記,這豈不是跟“所”字的轉指功能相矛盾?無論怎樣看,添加“所”字似乎不能做出較好闡釋[③];還有,按照王力的說法,在動詞前插入“所”字,“所”的代詞性就失去了?!八钡拇~性是怎么失去的?本是代詞性的“所”,為何一放到動詞前就變成了動詞詞頭?就目前學界來看,要么就是認同王力先生的上述觀點,要么就是針對“為……所……”是表被動還是表判斷的問題進行討論,要么就是分析“為”、“所”表被動的原因,而往往忽略或淡化了對這種句式形成過程的描述[④]。
“R為A所V”是如何形成的?是什么原因促使受事主語句“R為A所V”向被動句式轉化的?其中的“為”、“所”,又是經由怎樣的演化而成為被動“標記”的?“所”表被動的功能,與代詞性的“所”是否具有一定關聯(lián)?針對這些問題,我們嘗試在學界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再做進一步的探究。
一、“所”字結構及其特點
(一)“所V”與“A所V”
按照王力先生的說法,“所”字是一個特別的指示代詞,它的功能是放在動詞之前與這個動詞一起構成“所”字結構。這個“所”字結構,與名詞的語法功能相同。“所”字一般指代的是該動作行為所涉及的對象,即動作的受事。
(1)召而見之,則所夢也。(《左傳·昭公四年》)
(2)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木蘭詩》)
例(1)“所夢”指代“夢”的對象;例(2)“所思”、“所憶”,分別指代“思”、“憶”的受事。依筆者的理解,“所”蓋有以下三種作用:第一,它是動詞的標記[⑤]。不管其后是否跟動詞,只要與“所”組成“所”字結構,那么其后所跟詞語即便是名詞或其他詞,都應理解成是詞類活用。所以,看到這個“所”字就應想到其后的詞語表示相關動作;第二,它有指代的功能。盡管學界對其界說不一,有的稱為“特殊代詞”,有的稱作“助詞”或“結構助詞”,有的叫做“輔助代詞”,但有一點不可否認,那就是“所”具有指代作用,其主要指代動作的受事,這個受事或者是人,或者是事,或者是物;第三,它是動作的“遭受”標記。我們知道,“所”指代的人(或物)是動作行為的受事,而所謂“受事”就是相關的人(或物)“遭受”(或“接受”)V所表示的動作行為。由于“轉喻”的作用,于是“所”由原先所指代的人或物,轉而可用來標記“遭受”相關的動作,“所”便成為動作的“遭受”標記?;蛘哒f,“所”具有表被動語態(tài)的作用。
“所”字結構具有名詞性,其可以在句中充當主語、賓語、定語或者是判斷句的謂語。由于“所”字結構相當于名詞,所以其前還可以有修飾、限定的成分,而這個修飾、限定成分多是由施事者充當,我們姑用“A”來表示。于是在“所V”基礎上,就生成了“A所V”形式。李佐豐曾說過,“在所字短語之前,還可以有體詞性詞語。一般把所字短語之前的這個體詞性短語分析為定語,但從語義關系看,這個名詞性詞語,相當于‘所’之后那個謂詞性詞語的主語。”[3]255例如:
(3)貪貨棄命,亦君所惡也。(《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4)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禮記·中庸》)
例(3)“君”與“所惡”有領屬關系,“惡”的施與者是“君”;例(4)“舟車”是“所至”的定語,從語義關系看,“舟車”是“至”的主語。施事作定語的名詞性偏正短語的優(yōu)勢的表達形式是施事定語為領屬形式,這已為類型學研究所證明(Givon 1984:Longobardi 2000)。有時候為了彰顯這種領屬關系,故在“A”與“所V”之間加“之”,變成“A之所V”形式。如上引例(4)“天”與“所覆”是領屬關系,插入“之”形成“天之所覆”;“地”與“所載”之間也是領屬關系,二者之間同樣加了“之”?!爸钡挠袩o,并不妨礙對其結構關系的理解。
(二)“A所V(之)R”的出現
有時候,由同一個動詞組成的“所”字結構可以用在不同的句子中,“所V”指代什么,要結合具體的語境來理解,如下面的“所惡”:
(5)人主賞所愛,而罰所惡。(《戰(zhàn)國策·秦策三》)
(6)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孟子·告子下》)
(7)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衡·里仁》)
(8)人之所惡者,吾亦惡之。(《荀子·不茍》)
結合上下文可知,例(5)(6)“所惡”指代人和水;例(7)“所惡”指代某種生活;例(8)“所惡”泛指任何人(或物)。這些例子表明,不管“所惡”指代什么,只要是“惡”的對象,都可用“所惡”來表示。而一般名詞性短語所指稱的,通常是比較確定的人(或物)。也就是說,“所”與動詞相結合,一方面在句中可以指代動作相關聯(lián)的各個方面,諸如人、事、物、處所等;另一方面“所”指稱的內容,比起名詞性短語指稱的實體則要抽象、概括一些,具體指代什么離不開對語境的分析。正因為“所V”的指代較為抽象,所以往往會在其后再加一個名詞或名詞性短語“R”,[⑥]使其所指更加的明確。我們觀察發(fā)現,添加的“R”一是有時候可替換成“者”字(“者”字具有名詞性質);一是“所V”與“R”之間可插入“之”。從語義上看,“R”與“所V”具有同指關系(co-referential),即:“所V”指代的就是“R”指稱的那個人(或物)?!癛”的出現,使得“所V”的指代更加明確和具體。
(9)“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保ā蹲髠鳌こ晒拍辍罚?/p>
(10)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孟子·滕文公下》)
(11)鄭君已立太子矣,而有所愛美女,欲以其子為后,夫人恐……(《韓非子·內儲說下》)
(12)雖然,(田)光不敢以乏國事也,所善荊軻可使也。(《戰(zhàn)國策·燕策三》)
例(9)“所獻”是“楚囚”的定語,“所獻”指代的內容就是“楚囚”;例(10)“所居之室”和“所食之粟”,《馬氏文通》云:“兩‘所’字,一指‘室’,一指‘粟’,皆置于后”[4]63。這種關系中,“所”字的有無顯得比較重要。如例(11)“所愛美女”是“定語+中心語”的關系,去掉“所”字,“愛美女”就是“動詞+賓語”的關系,例(12)同此。荊貴生曾說過,“動作行為對象是多種多樣的,為了表明它稱代的是何人、何事、何物,常常在‘所’字詞組后面再用一個名詞,明確指出‘所’字詞組的具體內容”[5]385。從例(9)~(12)可以看出,“所V(之)R”中,“所V”指稱的就是其所修飾或限定的那個“R”,即“所V”所指與“R”是同一事物,都是指動作的受事。
二、“為……所……”的形成
(一)“R”通過移位而成為話題主語
受事“R”可以通過移位而成為話題。所謂“移位”,是相對于原型結構中某些成分的原始位置而言的,只要當本來應該出現在原型結構中某個位置的成分離開原來位置跑到結構中其他位置上去了,就是“移位”。[6]192根據Givon(1990),“左位移”是一種使某個概念變得更加突顯的手段。在不少語言里,“左位移”具有一個句法特性,即在位移原點需補上一個前置性的代詞[7]239?!癆所V(之)R”中,由于“所”指代的就是“R”,因而當“R”提前以后,位移原點就不必補上前置性的代詞。于是,例(9)~(12)的“A所V(之)R”,通過“R”的“左位移”就可變成下面的“R,A所V”。
(9')鄭人所獻楚囚→楚囚,鄭人所獻
(10')a.仲子所居之室→室,仲子所居/b.仲子所食之粟→粟,仲子所食
(11')(鄭君)所愛美女→美女,(鄭君)所愛
(12')(田)光所善荊軻→荊軻,(田)光所善
“左位移”之后,原來被“所V”修飾限定的那個“R”,便成為了人們關注的話題?!癆所V(之)R”結構隨著“左位移”也開始發(fā)生變化:由“偏正式”變?yōu)椤爸髦^式”,原來限定性的描寫色彩逐漸減弱;與此同時,通過“左位移”形成的新結構,其說明、陳述的意味進一步增強?!癆所V(之)R”→“R,N所V”,實現了偏正結構的句式化。
(二)受事主語句的形成
“為”的本義是表“做”、“干”一類的意義,在運用中詞義由實變虛,由具體義逐漸向抽象義演變,其沿著“動作動詞→抽象動詞→主觀動詞→判斷系詞”的路徑,可以演變成為“判斷系詞”。[8]51上古漢語里的判斷句,以不用系詞為常。王力曾討論過判斷句是否使用“為”的一些原則,“在用‘也’字煞句的情況下,一般不用‘為’字?!谔厥馇闆r下,‘為’字才是必需的。比如說,在主語和‘判斷語’指稱同一事物的時候,‘為’字就不可以省?!盵2]P348他舉過兩個例子:
(13)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
(14)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于我側,爾焉能浼我哉?(《孟子·公孫丑上》)
例(13)“知之”與“知之”指稱的是同一事物,“不知”與“不知”指稱的也是同一事物,所以在它們中間用“為”來連接;例(14)“爾”與“爾”之間,“我”與“我”之間之所以用“為”,在于前后所指也是同一事物。同樣,在前引例(9’)~(12’)中,句首“R”與“所V”所指都是動作的受事,二者具有同指關系。因而在我們看來,通過“左位移”形成的“R,A所V”,按照王力先生的說法是可以添加系詞“為”的,于是就有了下面的“R為A所V”句式:
(15)楚囚,鄭人所獻→楚囚為鄭人所獻
(16)a.室,仲子所居→室為仲子所居/b.粟,仲子所食→粟為仲子所食
(17)美女,(鄭君)所愛→美女為(鄭君)所愛
(18)荊軻,(田)光所善→荊軻為(田)光所善
這樣一來,本是接受“所V”修飾的“R”,通過提至句首而成為話題(topicalization)。一方面,受事“R”得到突顯和強調;另一方面,也促成了“R”充當話題的“R為A所V”句式的形成。
“每一種新的語法范疇都有自己的發(fā)展過程,開始都是個別的用例,然后慢慢擴大其使用范圍,最后成為一個穩(wěn)固的語法手段。它們的發(fā)展過程通常為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可能是上百年或者幾百年的時期?!盵9]267“R為A所V”這種受事主語句自其產生后,在言語交際中便不斷地被推廣使用。王克仲通過對先秦《易經》、《尚書》等21部典籍的考察,發(fā)現“為……所……”句式有11見;[10]85根據唐鈺明先生統(tǒng)計,在《史記》等8種西漢主要典籍中,使用“為……所……”式共89例;而到了東漢時期,《漢書》等5種典籍使用該句式有297例,六朝《三國志》等11部典籍使用“為……所……”式共1868例。[11]223可見,這種句式自先秦產生以后,漢代便不斷增多,到了六朝時已得到普遍運用。
(三)“R為A所V”的句式特征
在我們看來,“R為A所V”句式具有如下特征:
首先,處于句首位置的“R”,不僅充當話題主語,而且從語義上看,還是動作的受事,這跟一般的主動句“主語是施事”顯然有別。
其次,謂語由名詞性短語充當,但語義結構又是“施事—動作”的關系。一方面“A”雖是“所V”的定語,但在語義上又是“V”的施事主語;另一方面,“所V”處于句子的最右端,是句子的焦點所在(即“尾重心”原則),“所V”的動作性又得到了突顯和強調。
第三,“R為A所V”既有施事“A”,又有動作“V”,還有受事“R”。不管施事、受事和動作三者如何組合,其具備了敘述事實、說明情況的基本要件,而“受事—為—施事—所V”的語義結構,又蘊含著重新分析(reanalysis)的可能性。
從語用來看,“R為A所V”本是“主題+述題”結構:主題位于述題之前,是句子述說的對象;述題在主題之后,是對主題進行述說和解釋的,這種結構的句式義就是表達“解釋”,即述題解釋主題事物的類屬。同時,“R為A所V”的句式義還表達一種“被動態(tài)”:以主題所表示的受事為視角進行敘述,強調受事的“被動性”(或“受動性”),強調該主題所表事物“受到”施事所發(fā)出的動作而發(fā)生某種結果情狀(變化、移動、損失、得益等)[12]6。因此,人們在交際中如果側重于“R為A所V”的“解釋”功能,那么“R為A所V”就是判斷句。事實上,漢代以后一直到現在,就不時有人用這種句式來表判斷。由于“為”在“R”、“所V”之間并不是必需的,同時,用作系詞的“為”又受到后來出現的“是”的排擠和替代,所以文獻中用該句式來表判斷的情況并不多見。如果強調“R為A所V”的“被動態(tài)”,那么就可能通過對其進行重新分析,最后就變成由介詞“為”引進施事的被動句?!白畛醯摹疄镹(之)所V’結構是判斷句式,正是被動式‘為N(之)所V’源頭。”[13]107正因為如此,所以人們對“為……所……”也就有不同的解讀。如《漢書?霍光傳》“衛(wèi)太子為江充所敗”,其究竟是判斷句還是被動句,一直為漢語學界所爭訟。馬建忠認為,此句“猶云‘衛(wèi)太子為江充所敗之人’……‘江充所敗’乃‘為’之表詞耳。”楊樹達則持相反意見,認為此句為被動句式。何以有這樣的分歧?關鍵在于“R為A所V”本來就是受事主語句,由于“為A所V”中“所”指代的弱化,很容易被分析成“施事+動作”的關系,因而楊樹達認為是被動句;“R為A所V”是在“所V”修飾“R”的情況下,將受事“R”提到句首位置,并因“R”等值于“所V”,才在它們中間添加系詞“為”字的,所以馬建忠視“R為A所V”為判斷句,同樣也沒有錯。俞敏先生分析這種句式說,“‘甲為乙所殺’……可以用來表示被動的意思,要說句子結構還是判斷句”[14]165??芍^一語中的。
三、“R為A所V”的重新分析
在漢語中,受事主語句和被動句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受事主語句有很多,其中只有一部分被認為是被動句,所以受事主語充當句子主語,并不意味著句子就變成了被動句。[15]43那么是什么因素促使“R為A所V”向被動句轉化呢?那就是人們對句子進行了重新分析?!癛為A所V”之所以被重新分析,顯然其具備了重新分析的基礎和條件,沒有這些基礎和條件,就不可能發(fā)生重新分析。董秀芳曾探討“所”字功能的發(fā)展演變歷史,并發(fā)現由“所”字結構組成的句式,有三方面的特征最能引起人們的重新分析:①發(fā)生重新分析的句法環(huán)境是判斷句;②觸發(fā)重新分析的是“所”字結構充當后項的判斷句,這種句子中的“所”字結構一般都是擴展式,即“A所V”形式;③判斷句前項的語義類型是表“受事”。[16]50-51“R為A所V”正好具備了以上的特征和條件。
有了這些條件,并不必然引起對“R為A所V”的重新分析。我們認為,直接誘發(fā)“R為A所V”的重新分析,還有兩方面因素是不容忽視的:一是“R為A所V”中組成成分的功能懸空;一是“為A所V”與“為NV”語義結構的類同與相似。如果沒有這些因素影響,難說會有重新分析的發(fā)生。
所謂功能懸空,是指一個句法成分由于某種原因在所處的語法位置上失去或減弱了它的結構功能,這種現象我們叫做功能懸空現象。[17]309處于功能懸空位置上的詞較易發(fā)生語法化,或者說功能懸空是導致語法化的一個誘因?!癛為A所V”中,“為”的功能懸空,最容易造成其詞義的虛化和語法功能的變化?!盀椤弊鳛橄翟~被放在判斷句中,對所連接的主謂兩項的性質和屬性,做出是否同一或類屬的判斷。同時,上古漢語的判斷句,又以不用系詞為常,因此,判斷句主謂間的“為”,應該說功能是“懸空”的,也就是說是可有可無的。李宗江指出,“有的詞在某一語法位置上,在漢語的語法系統(tǒng)中是可有可無的,這種可有可無的成分較易語法化。如漢語中某些名詞性成分可以作謂語……系動詞不是必須的?!盵17]309例(15)~(18)中,箭頭右邊處于“R”、“A所V”之間的“為”,在表述時是可有可無的,若刪除“為”就是箭頭左邊的“R,A所V”。兩項比較看,“為”在這種句式中顯然不是必需的成分。但是必須看到,當不用“為”字時,判斷句前后兩項等同、類屬的語義關系,就不是那么特別明顯。這是因為,前已述及,本為領屬關系的“A所V”,其語義經常被分析成“主—謂”;再加上“所V”本是做定語修飾“R”的,隨著“R”的提前,“所V”就處于句子的尾端,這種情況下“所V”便不會被解讀為是“R”的定語,而更容易把“R”當作是“所V”的賓語。這樣一來,“R為A所V”表達的便是“受事—為—施事—動作”的句式義;同時“為A所V”跟“為”字表被動的“為NV”格式又相同(共同點是“為”后都表“施事+動作”),這就為結構的重新分析提供了契機。
“為”字被動式在“R為A所V”之前就已產生,而“為”在先秦時期也由動詞發(fā)展成為介詞,用以引進動作的施事?!肮兰o(漢朝)之前,引入施事的介詞是‘為’?!疄椤谏瞎艥h語中是作為普通動詞‘做、干’用的……在時間一維性的作用下,‘為’逐漸退化掉動詞的與指示時間信息有關的句法特征,而演化成純粹的介詞”[9]387。請看用介詞“為”引入施事的用例。
(19)戰(zhàn)而不勝,為諸侯笑。(《左傳·襄公十年》)
(20)止,將為三軍獲。(《左傳·襄公十八年》)
從上面例子可以看出,“為”字被動式引進施事的機制是由介詞“為”自身來引進的,其表層成分序列“[為N]V”與“為A所V”一致。這種表層成分序列的一致性,直接誘發(fā)人們對“R為A所V”的重新分析。所謂重新分析,是指在沒有改變表層結構的情況下,一個本來可以分析為(a,b)c的結構,由于認知角度的變化,就被分析成了a(b,c)?!癛為A所V”之“受事—為—施事—動作”的語義,與介詞“為”引進施事的“為”字被動式的語義成分相同,相應語義成分的排列順序也一樣,因而這種語義上的類同認知就導致結構上的相似分析,從而引起對結構性質的認識有了從“R為[A所V]”到“R[為A]所V”的改變。句式的重新分析,也同時帶來句式中各構成成分在功能上的變化。因此,本是“為”作系詞的“R為[A所V]”,在“為”字被動式的類化下,就變成由介詞“為”來引介施與者的“R[為A]所V”,“R[為A]所V”被動句式就這樣正式形成。龍國富指出,“戰(zhàn)國末期,[為+N+所+V]構式具有多義性,產生全新的意義,表示‘受事被施事處置’的被動意義。表判斷義的構式重新分析成一個表示陳述的[為被動標記+N+所被動標記+V動詞]被動構式。構式作為一個整體意義改變內部成員的意義,‘為’轉變用來介引施事的被動標記,定語從句[[為系詞][+N定語+(所V)體詞性成分]]重新組合為單句[為被動標記+N+所被動標記+V動詞],新的句法作為單句表被動。”[18]12下面的兩個例子,就是用類化以后的“R[為A]所V”句式來表被動。
(21)及為匈奴所敗,乃遠去。(《史記·大宛列傳》)
(22)今足下雖自以為與漢王為金石交,然終為漢王所禽矣。(《漢書·韓信傳》)
“R為A所V”被類化的同時,因語義結構的相同,也促使“所V”同步類化成“V”。董秀芳指出,“R為A所V”在被重新分析的過程中,“‘所VP’由名詞性成分變成了動詞性成分,‘所’變?yōu)楸粍訕擞?,‘為’由動詞(準系詞)變成了介詞,NP由‘所VP’的定語,變?yōu)榻樵~‘為’的賓語,‘為NP’成為‘所VP’的狀語?!盵16]54當然,系詞“為”虛化成被動“標記”是有前提的:一是“R為A所V”之“為”并非必需成分,其功能“懸空”了;再就是“為”又處于“受事”與“施事”的中間位置。如果沒有這些前提條件,即使受到“為NV”的類化,“為”也不會虛化成被動“標記”的[⑦]。朱冠明先生認為,“系詞‘為’的使用,正是‘為N所V’被動式產生的基礎”[19]4。龍國富先生主張,用作被動“標記”的“為”,是從判斷系詞發(fā)展而來的,“是構式語義上的被動意義和句法上的重新分析,導致‘為’的語義發(fā)生轉變”[18]13。系詞“為”向被動“標記”演化,應是“R為A所V”重新分析的結果,同時也是構式語法化的附帶產物(by-Product)。
四、“所”字功能的轉變
前面提到,為了使表達更加準確,人們在“所V”之后添加了“所”指代的內容——“R”?!八鵙”與“R”既是同指關系,又是一對直接成分。正因為是同指關系,當“R”提前以后,才在其間添加“為”而形成“R為A所V”?!癛”的提前,又使得“所V”失去了做定語的功能?!敖Y構中的某一個成分由于另一直接成分的缺失或位置的不合法而使該成分發(fā)生功能懸空?!盵17]322“R”的前移導致了“所V”的功能懸空。從語義上看,句首“R”似乎不再看作是“所V” 的修飾成分,而更容易當作是“所V”的賓語。換言之,“R”的移位凸顯了“所V”的動作性。這種功能懸空,帶來了兩種結果:一是“所”完全從指稱框架里游移出去,語義上已泛化(generalization),“所”只剩下表動作“遭受”標記的功能;另一個就是,本為領屬關系的“A所V”,在語義實表“施事—動作”的情況下,更容易分析為“主—謂”結構。“A所V”這種既是修飾關系又是施事和行為的主謂關系,為“R為A所V”重新分析成“主—謂”的被動句,提供了語義和結構上的可能性。語義及結構上“主—謂”關系的理解,以及受到“為”字被動式的類化,人們很容易對“為A所V”、“為NV”進行結構上的類同分析。這樣一來,“所”不再具有表指代的功能和作用,成為只表“遭受”相關動作的被動“標記”。龍國富先生曾描述被動“標記”的形成過程,他說,漢代“‘為N所V’被動式發(fā)展迅速”,而“該時期的‘為N所V’結構都用作被動式,謂語動詞的語義移到‘V’上,表‘被動’的語義由‘V’轉移到‘為N所V’結構。由此,‘為’失去了動詞的功能,‘所’也失去了名詞化功能,二者形成固定框式結構‘為……所’,作為被動標記”[18]11。
“所”字的功能是漸變的。首先,“所”放在動詞之前形成“所”字結構,其中的“所”具有指代作用,主要指代動作的受事;其次,當“所”字結構之后出現受事“R”形成“A所V(之)R”時,“R”與“所V”的同現,帶來“所”指稱功能的減弱。王力說過,“‘所’字在現代一般口語里已經很少用了,甚至完全不用。例如‘他所住的房子’,只說成‘他住的房子’就夠了。”[2]296從所舉例子來看,至少給我們兩點啟示:一是“所住”指稱的內容就是后面的“房子”,由于“房子”作為中心語出現,因而“所”的指代就不再抽象,而顯得具體明確了;二是由于“所住”與“房子”指稱相同,所以人們開始忽略“所”的指代作用,其逐漸被“淡化”,人們在理解上有無“所”字一個樣,“所住”≈“住”。“R”的出現,致使“所”的指代功能衰退;然后,“R”的“左位移”帶來了“A所V(之)R”→“R,A所V”→“R為A所V”的變化。這時的“R”,往往被看作是“所V”的賓語(將“所V”與“R”的語義關系理解成“動作+賓語”,實際上就相當于引例(11)中本表“定語+中心語”關系的“所愛美女”,去掉了“所”字)。這樣便忽視“所”的存在,“所”成為語義上的“空殼”。同時,從“A所V(之)R”到“R,A所V”,“R”指稱的事物得到了強調。被強調的“R”,與回指語“所V”又處于同一(語篇)結構、領域、視角、片段或段落,這樣就導致“所”的可及性進一步降低,語義已經泛化。有學者指出,這種情況下的“所”字只有指示作用,并沒有稱代作用了[20]194。最后,在“R”得到強調、其指稱更加明確、“所”的回指功能由“弱化→泛化”和可及性進一步降低的背景下,在“所V”動作性得到凸顯的句法環(huán)境中,通過“為”字被動式的類化,人們對“為NV”與“為A所V”進行類同分析,“所”成為語義上的羨余,最終向著表被動的“標記”功能轉變。
根據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所”的演變路徑:
“所V”(“所”是特別的指示代詞)→“所V(之)R”(“所”的指代功能減弱)→“R,A所V”(“所”的語義泛化)→“R為A所V”(“所”的語義羨余,進而成為被動“標記”)。
王力先生說,“先秦時代,‘所’字確是代詞;漢代以后,‘所’字除沿用為代詞外,又虛化為助動詞詞頭,這樣解釋,應該是比較合理的”[21]75。董秀芳也曾說,“‘所’字的表被動的功能是由其名詞化的功能演變而來的”[16]50。本文的探究結果,正好驗證他們對“所”字被動“標記”形成來源所作出的推測與判斷。朱冠明把“N所V”中的“所”理解為兩個發(fā)展方向,“其一是前附,‘N所’成為后置詞短語,這主要出現在‘為N所V’及‘N所V’式被動式中;其二是后附,成‘所V’結構,‘所’成為表轉指的名詞化標記”[19]5。其將“所”字被動“標記”的形成與“所”的名詞化功能截然分開,我們不太贊同他的看法。
五、結 語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為……所……”并非由“為”字被動式在V前直接添加“所”演變而來,是在“A所V(之)R”中,通過對受事“R”“左位移”提至句首,因“所V”與“R”具有同指關系,所以在“R,A所V”中添加系詞“為”而形成的。在偏正結構“所V(之)R”向句式“R為A所V”的演進過程中,因“所V”與所修飾的“R”同指受事,所以帶來“所”字指代功能的逐漸弱化;又由于“所V”的被飾成分“R”提到句首,“R”的遠離造成“所V”定語功能的懸空。功能的懸空,使得“所V”的動作性得到凸顯,“所”的指代進一步泛化。在“為”字被動式的類化下,“R為 A所V”被重新分析成“受事—為—施事—動作”的句式義,“R為A所V”由判斷性質轉為陳述功能,成為表被動的常見句式。“為”由系詞向被動“介詞”演化,這時候“所V”相當于“V”,“所”成為表被動的“標記”。至此,“所”便完成了由“特別指示代詞”→被動“標記”的功能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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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①]R=recipient受事,A=actor施事,V=verb動詞。這個縮寫源于呂叔湘(1943),參見朱慶之(2013:86)附注①。文中我們用R表示受事(同時也是話題),用A表示施事(主要是名詞、代詞等),用V表示動詞(指外動詞),用N表示名詞?!癛為A所V”,也可省作“為……所……”。
②]“為”字被動式,一般將“為”當助動詞(或介詞),N表名詞,是動作施事。本文用A表施事。
③]蔣冀騁先生(2012)認為,“為+戮”是“為+n”結構,“為”后可再加名詞變成“為+n+戮”?!奥尽睘椤绑w用同辭”,“戮”是動詞時,前加“所”就形成“為+n+所+v”,蔣先生解釋了加“所”的理據,可參看。
④]可參看焦遠升、齊瑞端(1987)、王麗英(1989)、饒星(2001)、卞仁海(2002)、岳中奇(2012)等著述。
⑤]這似乎跟學界關于“所”字是名詞化標記的提法相左,不過,將其當作名詞化標記是著眼于“所V”整體來說的,“所”放在V前有轉指功能。我們這里是單獨就“所”字“放在動詞前的功能”來說的。
⑥]“所V”后面加上的名詞或名詞性短語,本應用N表示,但由于所加的這個名詞或名詞性短語是“所”指代的內容,同時也是動作的受事,為了前后一致,我們用R來表示。
⑦]蔣冀騁先生(2012)一文,對“為……所……”之“為”成為被動標志的條件進行過探究,可參看。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R wei(為) A Suo(所) V”
WANG Xingcai
(School of Literature,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Wanzhou, Chongqing 404100)
The construction“R+[part.]wei(為)+A+[part.]suo(所)+V”is not evolved from passive sentence pattern with wei(為)”. Because of the co-reference of“suo(所)+V”and“wei(為)”, it is reasonable to add the copula“wei(為)”in the construction“R,A+[part.]suo(所)+V, after displacing“R”to the left. It became the passive construction after the reanalysis of the patient-as-the-subject and the analogy of passive construction“wei(為)”.Then“wei (為)”and“suo(所)”transformed into the marker of a passive construction after it.
“R+wei(為)+A+suo(所)+V”;passive construction;“wei(為)”;“suo(所)”;marker
H141
A
1009-8135(2016)01-0077-08
2015-11-01
王興才(1964-),男,重慶開縣人,重慶三峽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漢語語法和語法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