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15年10月9日
地 點:北京·廣西大廈
主 辦: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文藝報社、南方文壇雜志社、廣西作協(xié)
與會者:李敬澤 閻晶明 盧仲云 洪波 梁鴻鷹 雷達 胡平 孟繁華 賀紹俊 王干 彭學明 石一寧 施戰(zhàn)軍 邱華棟 白燁 陳福民 張檸 邵燕君 楊慶祥 劉颋 李云雷 岳雯 行超 李壯
石才夫 馮藝 東西 張燕玲 嚴風華 黃偉林 傅小平 田耳 朱山坡 光盤
主持人:洪波 梁鴻鷹
洪波(廣西文聯(lián)黨組書記、主席):今天我們聚集在這里,召開“廣西后三劍客:田耳、朱山坡、光盤作品研討會”。不少老師都還應(yīng)該記得,1997年,在中國作協(xié)、廣西黨委宣傳部的大力支持下,在陳建功、李敬澤、雷達等老師具體的指導(dǎo)下,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南方文壇雜志社、廣西作協(xié)等單位曾經(jīng)舉辦過“東西、鬼子、李馮的創(chuàng)作研討會”,當時號稱“廣西三劍客”。這種說法從此不脛而走,至今得到了文壇廣泛的認可。這個曾經(jīng)被雷達老師稱為“中國關(guān)于新生代作家最正式的一次研討會”,對“廣西三劍客”深切直面現(xiàn)實的文學精神,以及犀利尖銳的文學個性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并認為以他們?yōu)榇碓谥袊膲瘝渎额^角。這不僅提升了廣西文學的層次,更是廣西作家群在中國文壇新的崛起。今天我們很榮幸也請到了當年與會的李敬澤、雷達、賀紹俊、王干等老師。當年“廣西三劍客”研討會取得了較大的持續(xù)的品牌效應(yīng),也激勵了廣西青年作家更加關(guān)注現(xiàn)實,貼近生活,進行創(chuàng)作。十八年來,廣西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整體實力不斷增強,創(chuàng)作成果比較顯著,文學新人輩出,所以今天我們將在這里研討田耳、朱山坡和光盤三位廣西作家,就是他們其中比較優(yōu)秀的突出的代表,所以我們期待著他們也能像當年一樣,全國文學界給予的這種關(guān)注、關(guān)心和支持。像他們一樣能夠得到我們各位專家、領(lǐng)導(dǎo)、老師的批評與鼓勵。
李敬澤(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書記處書記):時間真是過得很快,今天這個會叫“廣西后三劍客”,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前“三劍客”,那真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十八年前,1997年,我還是青年評論家呢?,F(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后三劍客”了。我想,廣西文壇的這些“劍客”有一個很重要的本事是善于磨劍,是有耐心磨劍,“三劍客”里的東西吭哧吭哧一磨就磨好幾年,最近推出長篇小說《篡改的命》,鬼子也是磨了好多年劍了,不知道磨到何時呢,李馮磨劍磨著磨著人都見不著了。現(xiàn)在又出來“后三劍客”。我首先要對“廣西后三劍客”研討會的召開表示祝賀!
“后三劍客”很有特點。田耳按說是湖南人,湘桂向來也是一家,自從去了廣西人也漂亮了,說話也利索了,顯然在廣西是獲得了新的更充沛的生命力。田耳本來就已經(jīng)是整個70后小說家的一個代表性的作家,他的《天體懸浮》是近年來比較好的長篇,包括在這次茅盾文學獎評比中他的《天體懸浮》也是一關(guān)一關(guān)地過,過到半截從關(guān)口上掉下來了,燕玲還心疼得夠嗆,但是大家確實認為《天體懸浮》是一個在美學上、在小說的觀念上非常有特點的這么一部作品。也可以說這部是70后作家一個代表性的作品,很不錯。
朱山坡也是,我認識山坡也已經(jīng)十多年了,上次還是在廣西,開玉林天門關(guān)作家群研討會時。最早見到山坡,其實在那之前也有過接觸,那個時候看山坡還是挺像個干部的樣子,這么十幾年下來,越來越不像干部,越來越像個作家了。這十幾年來,山坡確實是創(chuàng)作非常勤奮,在當下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山坡非常有他自己的特點。他的一些短篇我非常地喜歡,像《靈魂課》,記得我編短篇小說年選,幾乎每年都會選山坡的短篇,在他的短篇中,我們確實能夠看到一種非常執(zhí)著又非常有特點的一種靈魂的敘事,所以我覺得山坡放在“后三劍客”里進行討論,也是非常有價值的。
光盤兄也是認識多年,正如他剃的光頭一樣,他的小說還是有一種江湖草莽之氣,其實很好。因為我覺著我們現(xiàn)在的小說家一個個長得眉清目秀,然后小說的文字,都是從新生代腔到文藝腔,缺乏像光盤這樣,有一種蓬勃的,有一種不衫不履的這樣一種氣質(zhì)的作家,其實是非常少的。
我覺得放在中國小說的格局里,田耳、朱山坡、光盤,可以說都是非常突出的、有全國性影響的作家,體現(xiàn)了我們廣西文學新的水平,也體現(xiàn)了廣西文學發(fā)展的后勁和希望。所以我們今天開這個會,我想對他們?nèi)齻€人是重要的,對于我們廣西文學的今后發(fā)展也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在這里別的就不多說了,作為老朋友,為他們?nèi)桓械礁吲d,也祝研討會圓滿成功,并通過這個會能夠?qū)ξ覀儚V西的小說創(chuàng)作,對于廣西的年輕作家,一代一代年輕作家的成長,能夠起到推動和激勵作用。等到下次再開不要等到十八年之后,而且下次恐怕得改個名了,就不好叫“后后三劍客”,是吧?當然這個事還是得張燕玲去操心。現(xiàn)在“后三劍客”,我覺得確實是值得我們認真對待的,“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各位都是來看劍的,一定有很多的高論要發(fā)表,謝謝大家。
盧仲云(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副部長):今天我們有幸在這里相聚,共同見證廣西文學發(fā)展的新成果,研討推介并分享三位青年作家的成長經(jīng)歷與體會。長期以來,在中國作協(xié)的悉心指導(dǎo)和自治區(qū)黨委的重視支持下,一代又一代的廣西作家以對文學事業(yè)的忠誠,不懈的追求和奮斗,為時代記錄,為人民放歌。廣西是美麗的,廣西作家對自己生長的這片土地充滿熱愛。早期,以陸地、韋其麟、周民震、包玉堂等作家為代表,彰顯了“美麗南方”的文學英姿,構(gòu)筑起廣西當代文學的基石。新世紀以來,廣西各民族作家植根于民族文化厚土,情系中國和放眼世界先進文化,努力講述著美麗廣西的故事,為廣西文學園地培植了豐碩的果實,也為中國當代文壇增添了富于個性和魅力的圖景。今天的研討會正是專門為廣西作家搭建的學習與提升的良好平臺,希望廣西作家珍惜良機,虛心向?qū)<摇⒗蠋焸冋埥獭?/p>
洪波:謝謝盧仲云副部長,下面我們把話筒交給梁鴻鷹老師主持,讓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
梁鴻鷹(《文藝報》總編):謝謝洪波主席,下面我們進入到研討環(huán)節(jié)。大家都知道廣西的文學在我國文壇是一個很有亮色,很有特點的存在,在我們心目當中都很有闡述空間的這樣一個群體,希望大家暢所欲言,但是同時今天到會的專家比較多,也希望大家把時間掌握好了,掌握到十分鐘之內(nèi)。我們先請中國小說學會的會長雷達做個發(fā)言,大家歡迎。endprint
雷達(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原主任):今天一到這個會我就想到了1997年,就是多年前開“廣西三劍客”的會,至今已經(jīng)十八年了,一代人是十八年,我覺得好像就像昨天一樣,沒多長時間。
那次參加會的人在座的還有李敬澤(張燕玲插話:還有賀紹俊、王干),對,還有陳建功吧。當時主要還是張燕玲在張羅。我覺得那次會非常重要,把國內(nèi)和整個廣西融合一片了。原來感覺廣西文學總是搞一些民族特點的東西,后來才發(fā)現(xiàn)廣西作家表現(xiàn)的東西要廣闊得多。那次會很重要,有推動力。
另外就是三個劍客也確實是劍術(shù)很高超。東西呢,我不知道東西承認不承認,我是你的第一個評論者,當時你還在河池日報社,我在一個雜志開的專欄評論過你(東西插話:是在《中華文學選刊》)。當然后來你發(fā)展得非常強大了。我記得東西的作品真是有特色,有很強的命運感,有很強的荒誕感,有很強的黑色幽默,注重一種傾聽、傾訴和聆聽吧。非常有特色,一絕。我這個人很直很愣,我見到鬼子第一句話就是你的作品寫得很好,你的名字不好,你的名字還能用十年,十年之后一定要改,我當時見面第一句話就是這么說的,他可能不以為然,但是我就這么說,我覺得年輕時叫“鬼子”可以,年紀大了“鬼子”就不好叫了,但是他的中篇小說《上午打瞌睡的女孩》《瓦城上空的麥田》,長篇小說《一根水做的繩子》我都特別喜歡。李馮的小說《孔子》我也很喜歡,就像改寫一樣,我覺得很精彩。后來他去寫劇本。
新“三劍客”,也非常優(yōu)秀。田耳,我真是和李敬澤很早就注意他了,當時評魯迅文學獎,我是評委,我讀《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感覺到作品里面有一種孤獨感,有一種溫情。同時寫出縣城,不大城市的生態(tài)和那種沉默而又很動人的力量,我特別喜歡這個作品。當時和胡平還聊了,后來我一直很關(guān)注他。他的小說有一種張?zhí)煲淼奈兜馈.斎凰畛晒Φ倪€是《天體懸浮》,我認為主要是兩個人格,一個是功利性的人格,還有就是單純純樸的人格,形成鮮明的對照,我覺得這個小說非常棒,當然作為長篇小說來說,線索略顯單了一點。
對光盤《王痞子的欲望》,我現(xiàn)在還有印象,曾經(jīng)在我們多年前的某一屆的茅獎評獎當中,大家發(fā)現(xiàn)了光盤都很驚訝,光盤敘說的野性的東西非常好,也很荒誕。我覺得廣西作家都喜歡搞荒誕的東西。
我稍稍多談一點朱山坡。朱山坡的短篇我都看了,《爸爸,我們?nèi)ツ睦铩贰俄懰住返鹊任叶己芟矚g,有兩部作品,《陪夜的女人》,另一個是《靈魂課》,我認為是近年來中國小說的精品。尤其是《陪夜的女人》,我覺得這個小說非常地有張力,就是文章以外的東西比較多,也就是冰山一角,你說他寫什么呢,他可能寫人對死亡的恐懼,或者對死亡對寂寞的恐懼,但是他也寫了生命的莊嚴啊,包括一個村子里面的人,這個村子里的人你可以說他們舌頭長,是非多,很討厭,但他們對生命還是尊重的,同時寫了一種在現(xiàn)在還不多的那種倫理道德,我覺得是我們民族的一種很可貴的東西。當然這里面還有生命的堅韌和不屈,那個老人馬上就要死了,但是一次一次又復(fù)蘇了。非常有意思,整個小說給我的感覺就是,具象和抽象,形而下和形而上結(jié)合得非常好。他的很多語言修辭很好,比如寫“他的頭發(fā)比臺風后的草還要亂”,一百歲的老人吃飯狼吞虎咽,我覺得也很形象生動,這個修辭都很棒的,因為他說這個老人天天晚上喊,喊得整個晚上都很煩,有一晚他突然不喊了,村子安靜得可以聽見遠處江水流動的聲音,過去這個聲音都被老人壓下去了。小說的語言也很好,所以他這個設(shè)計里面老人的形象,就是說這個作品還是有現(xiàn)實的東西,他有一些因素,其中就是人物形象,刻畫幾個人物非常棒,第一個就是方正德老人,這個百歲老人的生命力極為頑強。第二個還有一個方正德老人呼喊的女性的名字李文娟,就是他的妻子,這個人物沒有在文章中出現(xiàn),但是在文本里面隱蔽的角色也很完整。再一個當然就是陪夜的女人了,原來是個“三陪”人員,但是她是一個勇敢的女人。有幾個細節(jié)很棒,給老人洗被子,臟得已經(jīng)像鐵一樣了,她去洗,老人不讓洗她去洗,老人還說她很幽默,抓著它干什么,挺有意思的,但是她堅決把它洗了,更絕的是給老人洗了澡,我覺得這些東西只有人生中經(jīng)過了才能知道,老人洗澡之后整個盆子的水都成黑湯了,多少年不洗澡了,我覺得很人道。所以這個陪夜的女人是很勇敢的女人,很了不起。我覺得這個作品寫得特別好。它背后隱藏了一些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倫理人情,還有一個就是生命,主題是寫死亡的,死亡背后蘊藏了很深的哲理,所以我最推崇的還是這個作品。當然另外一個就是《靈魂課》,這是2012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的第二名,大家的評價很高。讓我也想起最近寫靈魂的也不少,寫鬼魂的,死無葬身之地,余華的小說里面,有些東西寫得像新聞串燒,我也不太清楚,你比如說寫鬼魂找不到歸宿,不是說你死了以后就平等了,不是,人死亡的時候也不平等,他寫的死無葬身之地寫得不錯。我覺得山坡寫的《靈魂課》寫得很精彩,他關(guān)注的就是精神性。我看了書背后有一句話,胡平寫的一句話是打動了我,說這是一種精神性的寫作,這個很好。他是精神性的,精神性是干什么的,就是關(guān)懷靈魂,不光是關(guān)懷表象,我覺得這是我對山坡印象非常好的一個原因。
山坡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一些看法,有一些觀點我還是同意的。他的說法是: 第一,他認為想象和虛構(gòu)比生活經(jīng)驗更重要,第二個他說力氣比才華更重要。開始我還有些不以為然,后來我看他講這個“力氣”,不是別的,力氣就是要像螞蟻積攢自己過冬的食物一樣的去積攢能量,這說得非常好,實際上就是一個思考、閱讀,甚至質(zhì)疑這些東西的一個長期積累。因為我現(xiàn)在有一個感覺就是說,不是說他的東西我看了,大部分的短篇還是寫底層的,我不愿意簡單套用底層敘事這個概念。底層敘事不見得就有多高的優(yōu)勢,不一定?,F(xiàn)在恰恰一些情況就是,寫底層但是不了解底層,這樣的東西太多了,就以為這是優(yōu)勢,我認為不見得。我認為山坡寫底層,他確實研究了,《靈魂課》中那個壽衣店寫得非常詳細,沒有觀察過寫不出來的。我后來給他寫了一個點評,就是說不能僅看寫底層,這并不在于道德優(yōu)勢,不在于怎么寫,還在于怎么想?,F(xiàn)在的問題是寫底層并不了解底層,只有真正地了解了底層,熟悉了底層,并具有滲透力的眼光才能寫好底層,這是我的小小的見解,謝謝。endprint
施戰(zhàn)軍(《人民文學》主編):昨天晚上,我就在那想廣西前后“三劍客”,分別對比、對照,覺得挺神道的。田耳,讀他作品的時候,我腦子里面就經(jīng)常鬧出東西的形象,就覺得他倆有哪些地方對人的看法和對事情的看法,特別是靈光閃現(xiàn)的地方,他倆還真的有點像,爆發(fā)點上有點像。朱山坡在有些情緒化的敘述的時候,跟鬼子有些相似,尤其寫到比較厲害比較狠的地方的時候,還真的有點相似。光盤雖然不太寫古代的題材,但是那個趣味和李馮的趣味是相似的。他的小說里邊像比如說前面兩位的小說,你要想完完全全從比較有趣或者說想象力,想得比較開的角度分析他倆的作品是很難的,但是光盤的作品給人的感覺跟當年的李馮一樣,首先故意把硬殼支起來,先不蓋上,從那里邊找,我們回想到現(xiàn)實生活當中處境的時候,那個蓋子掉下來壓在我們身上,就是這個感覺,所以這個三劍客和那個三劍客有一種很神奇的感覺,可能也是冥冥當中的安排。
田耳得過魯迅文學獎的那個小說《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在得獎之前就已經(jīng)有很高的美譽度了,他得了這個獎之后,大家就開始注意到70后創(chuàng)作群體當中的不同的特點。田耳確實是一個有氣象的作家,你不知道他有些想象力從什么地方冒出來,你比如說他的老鄉(xiāng)沈從文,我們都知道他基本的氣質(zhì),田耳你很難從他一兩個小說里邊就能知道他的基本的氣質(zhì)是什么,沈從文身上知識分子的氣還是戰(zhàn)勝了山鬼氣,但是田耳身上的山鬼氣一直沒收回來。你比如說《天體懸浮》這個長篇,其實整個看下來很不輕松的,完完全全是一個落在地上,爛泥一樣的人生,然后看天象看星星,觀天,然后污濁的生活,純凈美好的女大學生之類的,這些元素混在一起,這個你得有多大的能力才可以做到,但是田耳做得到,我覺得他厲害,他在寫作上什么東西都可以吃在肚子里消化,年輕一點的做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所以說我覺得田耳身上那種野生精神,還是非常值得我們?nèi)タ粗腥パ芯康?,他身上有一種不息的野生精神,他就要寫生活、生存,一直到分裂感,在設(shè)置上也要有分裂,分裂導(dǎo)極大的程度,最后寫出精神的一重一重的魅力,這是田耳的特點,他天生是一個好作家。
朱山坡的作品我們都很熟悉的。他的小說有一股特殊的勁,剛才我舉到了鬼子的例子,其實他用這股勁的時候,他的敘述與鬼子有相通的地方,另外,他又有點像陳應(yīng)松。剛才說到《陪夜的女人》《靈魂課》是他的代表作了,我們可以看到把他的標簽歸到底層文學、鄉(xiāng)村文學、城鎮(zhèn)化文學等等,可以歸納到很多的標簽里面去,但是朱山坡寫到這個題材的時候,我覺得他的特點還是不從人的分裂入手的,就是從這個事項的分裂來入手的。他的小說絕不會輕易地表露這個社會狀況,這個元素有,但絕不是這一點,他要捆綁別的東西,朱山坡小說就是捆綁型的,就是自此到彼地寫到小說里面去,他寫的是“鈍”,久不磨刀的“鈍”,他帶有這樣的特點,就在“鈍”的過程中,感覺刀不是很鋒利,給人看到生活里面血肉模糊的現(xiàn)象。朱山坡其實也是一個挺狠的作家,但是他這個狠法跟田耳的狠法不一樣,田耳帶有鬼氣,而朱山坡是人間的,在人間里邊帶著一種魔道的東西。
那光盤的小說我們看起來,相對比這兩位要輕松一點,剛才雷老師也說到這個小說,但是這個光盤的特點是什么,他對事項有非常通透的研究,我們知道傳統(tǒng)的古典小說那些寫作,他是對事項觀察得非常地透和細之后,才能寫出來,光盤的特點就是他在這方面有本事,有悟性,表面上看好像有點像江湖恩仇,或者是比較熱鬧地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奇景,但是他在這里面,他在他的小說里,我們看到是一個平常人、普通人對這個事件、對這個人的一種獨特的看法。而且他的敘述的過程里邊,相對來說非常地自信,我們從朱山坡和田耳的敘述里邊都能看到遲疑,就是人物的走向,走到哪大家都知道停在這很久,但是光盤的小說一切都要想好了寫下來,寫作的痛苦沒有朱山坡和田耳大,但是光盤這樣的聰明和靈透,我覺得不論哪個地區(qū),廣西還是浙江,作家必須多樣化,他們?nèi)齻€人不同的樣式,這一點很可貴。我們很難從河南、從山東找到這樣多樣化迥異的作家,這個很難,但廣西可以,從“前三劍客”到“后三劍客”,他們之間有很大的不一樣,這點很好,為了保持不同的個性,尤其我覺得要叮囑田耳兄弟一句,你到了廣西,湖南帶來的東西千萬別扔掉它,那是好東西,真的是好東西,到廣西來你可能有新的變化和特點,可以吸納進來,但是你原有的東西也是你的獨一份,在此我希望或者是祝福這“三劍客”能有更好的未來,謝謝。
梁鴻鷹:謝謝戰(zhàn)軍,戰(zhàn)軍對這三位作家真是如數(shù)家珍,讀得非常地細。廣西前后“三劍客”,與北大的陳曉明的一些思考分不開的。今天他在現(xiàn)代文學館主持“閩派批評研討會”,走不開來參加我們這個會。但他事先寫了一篇《廣西文壇的“后三劍客”》,他委托邵燕君在會上宣讀。
邵燕君(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非常感謝陳曉明老師給我這個光榮的任務(wù),今天正好來這么多前輩,能代表陳老師來念一遍這個稿子感覺非常榮幸。陳曉明老師文章的標題是:《廣西文壇的“后三劍客”》:
1997年冬在廣西南寧舉行了一次廣西青年作家研討會,當時研討的重點集中在東西、鬼子、李馮三位。這次會議得益于《南方文壇》張燕玲主編的精心策劃和深入組織,會后也是應(yīng)燕玲主編之約,我以“廣西三劍客”為名,探討東西、鬼子、李馮的創(chuàng)作,在《南方文壇》1998年第2期發(fā)表《直接現(xiàn)實主義:廣西三劍客的崛起》。兩年后,又應(yīng)燕玲主編約請,我再寫有《又見廣西三劍客》發(fā)表于《南方文壇》2000年第2期。至此,“廣西三劍客”這種說法不脛而走,得到文壇頗為廣泛的認同。在此需要說明的是,“三劍客”一說,既是會前與張燕玲、李敬澤等仁兄討論而得,又借用了軍旅文學批評家朱向前先生的說法,朱向前在更早些時候,用“新軍旅作家三劍客”來描述莫言、周濤、朱蘇進三位作家。當然,喜歡用“三”來形容某種現(xiàn)象或事物,是文學常用的手法。更早一些有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俄羅斯老歌有《三套馬車》,后來還有“現(xiàn)實主義三駕馬車”之說。但“廣西三劍客”在其嶄露頭角之時卻是恰當?shù)恼f法。他們都有犀利尖銳的特點,都有鋒芒和獨到的小說技藝。當然,鬼子瘦硬堅韌更像刀客;東西詭異莫測,李馮則飄逸俊朗,這都是劍術(shù)或劍客的某種風范。endprint
歲月如流,恍惚之間,關(guān)于“廣西三劍客”的說法已經(jīng)過去十七八年,當年的少年俠士,如今也都人到中年,或許技藝純青,但也總會問起:廣西文壇還有新人輩出嗎?其實,廣西文壇還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且一個個都有劍客模樣。說廣西人好斗,這我不敢妄言,但善戰(zhàn)無畏則是無疑的,否則北伐戰(zhàn)爭時,就不會是白崇禧率軍一路攻到山海關(guān)。桂軍的生猛頑命是出了名的,如今這種性格和精神卻傳承到文學上。也是因為有了這種性格和精神,成就了廣西文學極為獨特的品性。可以說,以東西為代表的廣西作家群,幾乎是突然發(fā)掘了廣西人的文學性格,為他們書寫廣西那一片詭異的土地找到了一種生命體驗,一種獨特的語法和語言。當然,在20世紀90年代廣西青年作家群崛起時,與《南方文壇》也有密切關(guān)系。如今更年輕的廣西作家群其實蔚為大觀:李約熱、田耳、映川、光盤、朱山坡、黃土路、王勇英、陶麗群、周耒……,作為一種敘述和某種象征,這里又有可能建立起一個“后三劍客”的小分隊,這符合廣西文學的性格。
“廣西后三劍客”這里指田耳、朱山坡、光盤,他們仨的創(chuàng)作路數(shù)有某種相近處,看上去也有“劍客”的風范。說到底,廣西這批青年作家或多或少受到東西的影響,東西本人把廣西的文學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就感染了同在這片土地上生長的同代作家和年輕一些的作家。那就是東西那種握住生活苦難本質(zhì),抓住人物性格的一個端點,將其略加歪擰,再讓其盡情自我發(fā)揮,向著命運的極端處偏執(zhí)地挺進。這促使東西的小說有非常緊密的內(nèi)在邏輯,人物性格總是有棱有角,命運詭異卻極有張力,生活的碎裂讓人扼腕而嘆。當然,東西的小說內(nèi)里還洋溢著大量機智的幽默和無聊的快樂,讀東西的小說,你不得不驚嘆于他的才華和技藝。如今,這些年輕一些作家都學到東西的本事,與其說他們受東西的影響,不如說,是東西引導(dǎo)他們?nèi)フJ識廣西人的文學性格,他們以自己的天性和文化性格迅速感悟到這片土地上才有的獨特性。東西之前的林白,那可是一個女作家,她的小說敘述也不只是異域風格,那也是略加歪擰的敘述,只是林白注重詩意和抒情的敘述,女性的色彩,使她的敘述消減了硬性和兇狠。如今這批廣西青年作家群,則是以硬朗的男性風格向詭異多變邁進,也著實讓人刮目相看。
就朱山坡的創(chuàng)作來說,個性鮮明,敘述十分有勁道,他能抓住人物的性格心理,讓人物被可悲的命運牽著走。這就是說,他的敘述有意歪擰一下命運,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糾結(jié)在一起,這樣的故事肯定朝著不可控的絕望方面發(fā)展而去。小說集《靈魂課》里的小說《爸爸,我們?nèi)ツ睦铩?,聽上去很孩子氣的題目,卻是寫盡了生活的苦楚和絕望。這是通過一個孩子的視角來看的故事,一個帶著吃奶的孩子去看望監(jiān)獄里馬上要被施予死刑的孩子父親,而我爸爸帶我是去看馬上要實施死刑的伯父。但在這個過程中,父親對女人產(chǎn)生了微妙的感情,一步之差,女人乘上船遠去。小說描寫過程和細節(jié)相當細致,表層不時泛起的曖昧與溫馨的情感,內(nèi)里卻是不經(jīng)意地透出那么凄慘的故事。而父親半步差池地錯過,加重了命運的無情戲謔。朱山坡的故事內(nèi)里都藏著殘酷,他能在不經(jīng)意的時刻,最后才把內(nèi)里最為痛楚的自毀抖摟出來?!栋咽澜绶殖蓛砂搿防锩嬗幸黄}小說,父親說“世界是分成兩半的。一半是死了的人,另一半是將要死的人”。作為農(nóng)民的父親,因為交糧食不夠數(shù),最后殺掉家里的老水牛賣肉。令人痛心與驚異處在于,父親無法忍受老水牛被殺,自己鉆進牛欄,用牛繩絞死自己。這故事也是夠悲慘,或許我們可以對如此凄慘的結(jié)局有所疑慮,但對小說敘述的筆法和情緒推進,卻是驚嘆于朱山坡的小說技藝。當然,這些悲戚的結(jié)局還是依賴情緒邏輯的推動,朱三坡不少小說以詭異為轉(zhuǎn)折和收場?!蹲谨X記》里的死去母親的幻影,《公道》里的前妻和老瞎子,《陪夜的女人》中的那個陪夜女人,所有這些,都有詭異怪誕之處,內(nèi)里是生活的痛楚與絕望,卻還是有詭異的要素或機制在小說中對命運起破壞作用?!杜阋沟呐恕钒焉钔频揭粋€陰冷的困境,在那里透示一些人性的溫暖,但很快又讓冷漠環(huán)繞四周,生命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下去,這一切都顯示出生命的堅韌,但結(jié)尾還是要讓婦人駕著那只船在江面上不知所終。朱山坡不想給生活多留有一點的希望,他在看似散漫松懈的敘述中,隨時準備摧毀生活,聽任黑暗漫延。這就是朱山坡,對生活、對人生和命運,從來都不手軟,拿捏得狠,把它弄擰再折斷。這里面無疑可以看到東西的那種力道,但無疑也是廣西青年作家,尤其是“后三劍客”特有的力道。
當然,或許也有人會說,廣西青年作家用下去的歪擰之力是否有點過猛?或許他們自己也會有所覺察?但我也知道他們目前還不會收手,劍走偏鋒這個道理誰都知道,恰到好處,那是功到自然成的時候。所以,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老“三劍客”我也熟悉兩個,就是東西和鬼子,在我還不認識他們的時候,我編短篇王,第一集就把他們選進去了,六個人第一集,“廣西三劍客”就有兩個,鬼子當時我看就是除了獲獎作品,還有就是《瓦城上空的麥田》,《人民文學》發(fā)的,看完之后我對鬼子非常佩服。東西的短篇小說我看了很多,后來我看長篇《后悔錄》,寫“文革”的小說,應(yīng)該是寫得比較好的。但后來對這部作品的評論好像不是太多,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廣西后三劍客”里面,朱山坡的短篇小說我看過很多,我在編“70后作家大系”時,朱山坡被選進去了。像他的《靈魂課》《陪夜的女人》,寫得非常好。吉林作家朱日亮的短篇小說《走夜的女人》,兩個小說都是寫一種特殊職業(yè)的女性,但是他們寫得都非常地好。
田耳的作品是得了魯迅文學獎,我覺得田耳真是一個很好的作家,《天體懸浮》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小說,評獎就是這個樣子,不是沒評上就不是好作品。有一次到湖北講課,我說不講評上的作品,我要講沒評上獎的好作品。《天體懸浮》,我覺得是個好作品,在其他的作品里面我沒有見到符啟明這樣的人物,你說他是好人,他是壞人,是個什么樣的人,這個我覺得怎么評論他都是錯誤的模式,這是個特別復(fù)雜的一個人。講義氣,但是在他那個江湖里面,壞事他也做,那這個人物是我們在其他的長篇小說作品里面沒有看到的。那個作品現(xiàn)在過了這么長時間,我們還能夠清楚地把它回憶起來,顯然這個作品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endprint
新老“三劍客”,六個作家都是非常重要的作家,李馮后來去做電影,這個“三劍客”都很有想法?!昂笕齽汀钡拿顷悤悦髡f的。我和燕玲商量說“新三劍客”,突出“新”,曉明福民也在,曉明說“后”吧,更有品位,就這倆字,都是陳詞濫調(diào),不用“新”就用“后”。我覺得當代的作家也好,作品也好,有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就是什么的命名都是臨時性的,也就是說我用這個概念,你知道說的是誰,他能夠便于進行討論問題這就足夠了,但是文學史逐漸逐漸就把它變成真的了,這個是沒有辦法的,所以對老“三劍客”和“后三劍客”都抱有非常高的期待。
閻晶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我其實跟他們?nèi)欢疾皇呛苁欤鋵崙?yīng)該準確地說,跟田耳應(yīng)該是前年見了一面,我首先給我一個直感是一個非常地道的作家,是一個活在自我世界的一個作家,而且他身上的那種硬氣,那種與靈氣之間的結(jié)合,讓我覺得他是一個能寫出好作家的小說家,而且坦率地說,他是有大作家潛質(zhì)的寫作,非常好。
“后三劍客”畢竟是廣西文學的一個新氣象,但是大家在談這個新“三劍客”的時候,也不斷提到老“三劍客”,年齡上他們也沒那么老,東西、李馮都不到五十歲,而且他們的創(chuàng)作也保持著旺盛的活力,所以也不是老一輩,我覺得這其實是一個關(guān)于近二十年,廣西文學的一個綜合性的評述??赡艽蠹疫€是鼓勵更多一些,具體的交流還是少一些,我也沒有特別地深入地研究。但是我昨天還是比較認真地看了朱山坡的長篇小說《懦夫傳》。我是被這個小說名吸引了,怎么還有人寫這個,是東西的學生嗎?我看了一下,覺得這個小說還挺有意思。首先我說這個小說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很有抱負的寫作,朱山坡的想法很大很多,是一個企圖把最基本的、最草根的現(xiàn)實生活寓言化的一種努力,同時在這個過程當中,他還想加入一些大的歷史,甚至大的歷史人物,比如說李宗仁,就算沒有什么歷史準確的事件,但是這些人突然就在小說里出現(xiàn)了,而且小說的形式上,最后他自己描寫了分套式的結(jié)構(gòu)在形式上,而且他的小說敘述的故事的清晰度,我覺得是當前小說里面還真不多的。而作為一個南方的作家,語言的簡潔和清晰,讓我多少有點意外。
當然也給我一種感覺,就是這樣一種小說,我首先說它是一個在美學上有抱負的寫作,非常值得肯定,現(xiàn)在很多的作家因為追求小,格局小,哪怕有一點點風格能被說就滿足了,這完全是不行的,一個做文學的真要有更高的抱負,你才能寫出好作品。
當然這里面也有你的寫作能力和經(jīng)驗,包括你對歷史把握的能力的綜合考驗,我覺得還有很多可以提升的地方,他在糅合這些各種要素的過程當中,可能融合的能力還不是很強,所以有的比如說像李宗仁這些人的出現(xiàn),本來寫著非常平民化的人,突然冒出一個在政治歷史上了不起的人物,怎么勾連,怎么突然闖入,它的必然性是什么,他作為一個小說人物在其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我覺得小說家在這一點上,還沒有完全地想透,或者說他想到了在表現(xiàn)能力上可能還有一點點,我不能叫欠缺,還有可以繼續(xù)努力的地方,所以我說首先這種寫作是讓人一看就是有出息的,有希望的寫作,但是要使他完美融合在一起,融合為一體還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像西方的小說獲獎的作家,其實他們也都是把通俗故事和重大主題,然后再把歷史內(nèi)容和民族文化融合,普通讀者也愛看,專家看了也服氣,領(lǐng)導(dǎo)看了也滿意,評委看了也高興,朱山坡你要寫出這樣的東西,但是要有高超的技巧,有這個能力。我覺得你這個抱負非常好,大家怎么能夠把這個石頭真的推到上去,朱山坡可能還得再往上爬,還有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胡平(中國作協(xié)小說委員會主任):燕玲布置我的任務(wù)是讀朱山坡,我覺得他的優(yōu)勢在藝術(shù)上、思想上都有優(yōu)勢,藝術(shù)上他的小說和別人的也很不同。為此我寫了長文(參見下期)。
白燁(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我的任務(wù)主要是說光盤,在說光盤之前,想說一下對廣西的兩撥“劍客”一點總體的印象。剛才大家都探討了很多印象,這個印象中有一些詞一些概念,我覺得都很重要。李敬澤說到了草莽性,戰(zhàn)軍說到了作品中的野性、鬼氣、狠勁。我的感覺就是,他們和我看別的作家的作品是不一樣的。他們的作品,都不是常態(tài)的生活的反映,是在常態(tài)之外、秩序之外的廣西作家提供了一些另外的東西,帶有一點野性,帶有一點民間性,帶有一點江湖氣息、文學氣息、生活氣息、人性的氣息。這是廣西作家群給中國文壇帶來的貢獻。
其實我覺得廣西還有幾位女作家也特別棒,比如說映川,她的中篇短篇的寫作是一般的女作家寫不出來的。她的腕力很特別,跟這幾位劍客有相似之處,身上也有一種俠性,寫得特別棒。還有一個80后的辛夷塢,關(guān)注比較多的原因是她幾年前在一個出版社出版了好幾部書,出版社的老總讓我看。我看了以后很意外,她寫的是都市婚戀的小說,寫得很好,把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可能。她寫著寫著,就從玩笑中生發(fā)一種鄭重嚴肅的悲情,我看了很意外,小說能達到這種效果的太少了。她是很經(jīng)典和傳統(tǒng)元素的寫作,她現(xiàn)在的作品改編率很高,大家知道趙薇改了,叫《致終將逝去的青春》。我多次跟燕玲說起過,幾個廣西女作家,也可以這樣研討一下,她們確實特別棒,我想說說光盤的《英雄水雷》,關(guān)于兩個人的故事,其中一個縱火,卻被誤以為是救火英雄,而真正的救火英雄,又被當成了縱火的罪犯,兩個人把身份錯置,導(dǎo)致了人生的顛覆,英雄變成了罪犯,罪犯變成了英雄,由此兩個人的命運發(fā)生了改變。這個作品把整個荒誕跟現(xiàn)實糅合得天衣無縫,從作品看你覺著真是很現(xiàn)實,同時又極其荒誕,荒誕跟現(xiàn)實糅合得如此的熨帖、自然、自如,讓我很吃驚。在這個過程中,我覺得整個作品的故事都是外殼,最主要的意義是寫到這兩個人,當他們無力改變命運,就只好自己去想辦法排解,自己去讀解這種命運變化,自己去排解這種苦難。這個作品寫到這兒的時候,它的真正的意義才出來了。光盤把人在災(zāi)難面前的自立自強,從苦難中磨煉意志,寫得非常充分,看起來很荒誕,看了以后會給人很多的啟發(fā)。還有一點我覺得寫得非常好,就是無論是英雄還是罪犯,這樣的身份在“文革”后期生活中,變得現(xiàn)實了,變成一個符號。這個符號一旦確立之后,很多人就會利用這個符號,很多領(lǐng)導(dǎo)、親戚、朋友,跟它相關(guān)變成一個利益共同體,在這個意義上作品揭示了很多社會生活中的病態(tài)現(xiàn)象,包括我們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官僚主義,包括干部子女的狐假虎威,光盤把這一切寫得非常觸目驚心。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個作品構(gòu)成了很強的批判性。我過去看光盤的作品不多,這次我看了以后就覺著,他有非常強的編織故事的能力,他能把看起來完全不同的元素,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一些東西,全都匯為一體,讓它自然而然地互動,發(fā)生關(guān)系,讓它發(fā)展。這個能量是太大了,這個是很多作家做不到的。沒有一個很強的腕力,是把握不了這樣一個命運的巨大的落差,這樣一個反轉(zhuǎn)。endprint
這個作品看了以后,我有點小不滿足的,就是雷加武這個人物到作品最后的時候才出現(xiàn),一開始都是水皮,最后雷加武出現(xiàn)了,把很多的事情解釋清楚了,很多的細節(jié)都呼應(yīng)圓滿了,但是給人的感覺是,他出來比較晚,整個水皮故事中,他顯得不是很內(nèi)在地融為一體,讓人感覺有點貼。
彭學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聯(lián)部主任):我的任務(wù)是評朱山坡的作品。我讀得比較多的是他的中短篇。我們每次開會發(fā)言的時候,經(jīng)常會有人說,某某作家是被嚴重低估的作家,但是我想說,朱山坡即使不是被嚴重低估的作家,也還是有點被低估,因為我把他的作品完全通讀以后,給我的感受特別深。我覺得山坡的作品,幾乎每一個中短篇,都有一種意想不到的獨到之處,和意想不到的神來之筆。他能夠給人一種亮點,就是耳目一新,甚至有一點異彩紛呈的展示,這是我整體的看法。他的作品有一種高度凝練的能力,能夠在最短的篇幅里,把最廣闊的深刻內(nèi)容,和最豐富多彩的人生展現(xiàn)出來。這是很多人很難做到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們不少的作家,他往往是把細節(jié),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寫成中短篇和長篇,他把一天的日子寫成一年的日子,幾百年的日子,但是山坡不會。比如像《天色已晚》,不到五千來字的篇幅里,就寫一個小孩“我”在祖母過生日那天肩負起去鎮(zhèn)上買肉的重任,但他竟然拿買肉的錢買了一張電影票,有尊嚴地看了一回電影,可是耽誤了買肉,到最后肉鋪都打烊了。正當他“號啕大哭”之時,又意外得到了肉。簡單的故事,卻平中見奇,我覺得是山坡一個長處。他在書說了這么一句話:靈魂的力量。我覺得這句話寫得非常棒。還有一個短篇小說叫《鳥失蹤》,父親特別迷戀鳥,最后跟著鳥跑到山林當中就消失了,因為父親認為他的大兒子喜宏在越戰(zhàn)中犧牲了,變成了一只鳥,他要去尋找他的兒子。這個藝術(shù)的想象看似荒誕,卻完全落到現(xiàn)實中,落到生活中去了,使得歷史、現(xiàn)實、人生、藝術(shù)、靈魂、生活全部完成了對接,這個就是他的作品的真實性。還有一點荒誕性,比如《回頭客》,還有《敗壞母親聲譽的人》,這些作品脫離了荒誕的書寫,帶著魔幻色彩的書寫里,山坡是以一種魔幻現(xiàn)實的色彩在洞察生命、生活,揭示人性與人生,體恤人生和人世,溫柔而堅韌。你像《捕鱔記》里面,在河里被帶走的父親;《霹靂雷》里做好事卻被雷劈掉一根手指;敗壞母親的聲譽的,卻是善良醇厚的父親和繼父。這個都寫得非常好,我特別喜歡《回頭客》,可能大家都沒談到《回頭客》。《回頭客》這個作品里面,那個跟他愛人逃亡到浦莊,受到了浦莊的厚待,后來他又回到浦莊去報答,最后乘著船,在報恩的過程中,在浦莊的心里掀起了波瀾,就把那種純樸善良的人心、人性,寫得既風光旖旎,風光無限,又波濤雄偉,生生不息。大多數(shù)作者只是關(guān)注了生存,寫的是生存,山坡是上到了更高的層次,因為他需要更大的情懷,也需要更敏銳的觀察力、更高的表達能力。但是,我覺得山坡在寫生死的時候,特別明顯有一點,一旦寫到父親,都要寫到父親死去。像《捕鱔記》里的父親在河里消失死去了,《回頭客》父親自己沉船死了,然后就是《高速公路上的父親》,父親在工程上死了,再有就是《把世界分成兩半》,父親也死了。每個人的生生死死都拿父親做實踐,每個父親寫得都非常好,縱是多面,卻都敦厚慈祥,但是每個父親都死了。單個看都是好作品,但是形成一個集子的時候,就是雷同復(fù)制了,我覺得這樣不好。
石一寧(《民族文學》主編):我的任務(wù)是談光盤的作品。那我就主要就光盤的長篇小說來談一談看法(參見下期)。
王干(《小說選刊》副主編):廣西前后“三劍客”能夠成功,我佩服兩個人,第一個是張燕玲。1996年的時候我第一次認識張燕玲,是在首都師大開中日學者會議。當時我還在江蘇,我和她、白燁三人散步就隨便聊聊關(guān)于江蘇廣西青年作家,之后張燕玲就把這個事情做起來了。日常我們在酒桌上經(jīng)常有好多創(chuàng)意,好多閃光的點,大家就說說而已,張燕玲居然就真做了。孟繁華教授講了很多沒有的事情,文學就是將沒有的事做起來。“三劍客”也是沒有的事,當時是敬澤搞了“三駕馬車”,然后陳曉明下筆很快,嘩嘩嘩就寫出來了這么一個“三劍客”。張燕玲不僅把這個前面那個“三劍客”弄好了,過了十八年,又一個“后三劍客”。張燕玲是從理論上,從媒體、評論家的方面,利用她的個人魅力,把“后三劍客”又做起來的。我跟廣西是比較親近的,因為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當過十二年編輯,除了給江蘇作家出書最多以外,就是廣西了,給鬼子出過小說,給馮藝也出過。所以,我跟廣西還是有點感情了,和“三劍客”一直保持聯(lián)系,最近又看到東西的新長篇《篡改的命》。
我第二佩服東西,他的三部長篇都很厲害,《耳光響亮》《后悔錄》,都寫得非常好?!昂笕齽汀钡男≌f我都審讀過。光盤的《桃花島那一夜》的時候,我們編輯部發(fā)生了巨大的爭論,有人說很好,有人說很不好,最后我們說請賀教授出來評判一下這個小說,到底怎么樣。當然光盤不知道,我們編輯部發(fā)生這么大的爭論,有人說你的小說寫得很流氓,價值有問題,爭論不休。我還寫過山坡的評論,近年看了田耳的小說《范老板的槍》?,F(xiàn)在到處講低估作家,現(xiàn)在你們要說高估的作家,哪些作家被高估了。低估這個是蜂蜜水到處撒,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低估了,我們覺得我們中國的歷史都被低估了,中國的社會地位都被低估的。
廣西作家似乎都是從生活的土壤里拱出來的,帶著強烈的生活印記,無論“老三劍客”東西、鬼子、李馮,還是“后三劍客”田耳、朱山坡、光盤,以及凡一平、黃佩華、李約熱、林虹、馬中才等,都是如此。朱山坡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但中文系的幾年教育也沒能把他的野性去掉。他的短篇《靈魂課》很容易讓我想起東西的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彭學明形容朱山坡的小說里有一股“藥味”,藥味是又苦又甜的味道,比如板藍根,藥味也是一種來源于自然的味道,帶著泥土的味道,這也說明朱山坡小說中的野生特性。
廣西作家有個共同的特點,簡單說,就是“野生”?!耙吧迸c野心、野性、荒野相關(guān)聯(lián),也與生態(tài)、自然、鄉(xiāng)村密切聯(lián)系。“野生”和人工是相對應(yīng)的,人工往往是被加工的,受過訓(xùn)練,寫作中規(guī)中矩,當然,也往往透露出一股書卷氣。endprint
“野生”的另一層含義是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不拘陳規(guī),勇于創(chuàng)新,帶著野性和野心。對作家而言,創(chuàng)新是艱難的。以前我們常說要不斷創(chuàng)新,但創(chuàng)新二字也害苦了作家們,似乎一定要“不踩別人的腳印走,也不踩自己的腳印走”才是大境界和大師風范。歸根到底,其實所有的寫作都是一種層面上的模仿,只是這種模仿很多時候都是出于潛意識的、無意識的模仿。比如,在朱山坡的小說中看到東西的影子。這種影響源自作者的寫作環(huán)境中的氣場和感覺。所以,“不踩著別人的腳印走”已然困難,而“不踩著自己的腳印走”則更難。其實,每個成熟的作家,都會形成屬于自己的風格和敘事,形成自己的腔調(diào)。而作家如能找準適合自己的這種“腔調(diào)”,就已經(jīng)很不易。文學史上許多名家,比如沈從文等,其小說風格都是近似的。所以廣西作家在創(chuàng)新上的熱情與勇氣是可貴的,我把這理解為他們在尋找屬于自己的“腔調(diào)”。田耳的《天體懸浮》、朱山坡的《靈魂課》等小說,在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比較與眾不同的存在,但也是適合田耳和朱山坡的敘述腔調(diào)的小說?!鹅`魂課》關(guān)注的是農(nóng)村人進城以后的靈魂歸屬問題。朱山坡在很多小說中都關(guān)注到這個問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很多小說中都寫到“父親”的死亡,剛才學明也說你小說里老寫父親死了。我把這理解為一種“靈魂找不到歸屬”的意象。因為對我們生長于農(nóng)耕文明中的中國人來說,父親就是天、地,父親就是根,就是靈魂。朱山坡反復(fù)書寫同一主題,我將這視為他的“腔調(diào)”在日漸穩(wěn)固和成熟。但山坡寫作節(jié)奏要像東老師那樣,控制得很好,三年一個短篇,十年一個長篇。山坡以后要掌握節(jié)奏問題,謝謝大家。
陳福民(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這次打出了“后三劍客”旗號,它直接對應(yīng)的就是前面這“三劍客”,東西、鬼子、李馮。這實際上勾勒了一個在文學史上,或者在廣西文學發(fā)展層面上的傳承和遞進。所以說,這個命名是要勾勒一種關(guān)系。
我的任務(wù)是談光盤,想先從林白開始。林白后來的成長和寫作,不是在廣西完成的,但是她作為一個廣西作家,至今保持著寫作的品質(zhì)和文學性格,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在很內(nèi)在的層面上與我們廣西作家其實仍然保持著非常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比如說不妥協(xié),比如說對觀眾趣味的冒犯,還比如說他們試圖創(chuàng)造出一種不同于當下中國情景的審美風尚。我覺得這些都是廣西文學特別值得驕傲的地方。從林白開始,再到“三劍客”,我個人認為,東西是“三劍客”的領(lǐng)軍人物,這話應(yīng)該是不過分。鬼子、李馮都是好朋友,都很熟,鬼子這些年的寫作顯然不是那么多,成績上不是那么顯著,也許他有更好的想法。李馮就像敬澤說的,劍磨完了人都不知道去哪了。雖然林白是北京發(fā)展的作家,但是她的骨子里還是跟廣西有文學淵源。
東西作為“三劍客”的領(lǐng)軍人物,保持著他的文學水準,只有這么談才能知道“后三劍客”。我看了這幾位作者,田耳相對來說熟悉一些,我沒打過交道,他的小說都是奇形怪狀,各有各的想法,而且頭角崢嶸。我是想感受一下,這三位寫作者心中的文學世界,或者叫他們心中表達的語言世界到底是什么狀況。
“后三劍客”正在使自己的寫作既保持自己的地域性和那種對公眾冒犯,又試圖變得字正腔圓。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好的現(xiàn)象,這絕不意味著他們喪失了特點。具體從光盤的《英雄水雷》來看,我想說,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它是單薄的,在寫法上可以挑剔很多的東西。在結(jié)構(gòu)上,水和雷的關(guān)系顯然是分不開的,所以在敘述出場人物的時候,人物關(guān)系設(shè)計的時候,我個人覺得光盤沒設(shè)計好。其實一開篇,雷應(yīng)該盡搭進來,而不能把水和雷分開談。在小說技法中,我覺得這是有問題,光盤過多地寫了水皮,談水皮和那個護士陽曉莉以及李姝的關(guān)系。他的父親,派出所所長水雷云反復(fù)地寫,暗線變明線,讓人覺得這兩條線索的處理有問題。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不一定成熟,也供光盤參考,這么寫太累了。我覺得雷加武這個人物,從一開始構(gòu)思時,就應(yīng)該更好地放進去,而不是放在后邊。石一寧剛才的發(fā)言說得很細,我非常同意他的看法,這看起來是一個荒誕的故事,比如美術(shù)藝術(shù)家在玩裝置一樣,不再好好畫畫了,在玩裝置。這個人物是光盤賦予他的,但是小說本身的敘述并不荒誕,他施加給小說的倫理上的影響和期待也是正面的,實際上他是非??隙ㄟ@樣一個英雄的價值,只是他用了一個反諷的方式去保護這個英雄的價值。
我在技術(shù)上會挑剔,水和雷的寫法上不是很理想的處理,但是這個小說的趣味,光盤對一個藝術(shù)裝置的設(shè)置,我是覺得拍案驚奇的。有時候我會想,在歐洲文學史上,比如像《城堡》,像《變形記》很多的人物的命運,你會覺得在一個框架里,人是很悲慘的,但是人的偉大在于,他用努力來跟他面對的對象不成比例,體現(xiàn)了人物的尊嚴,這個說法我特別贊同。
我個人覺得光盤中短篇反倒更有特色,就是保持一個對公眾趣味的冒犯,同時也要學會好好說話,從而像林白、東西一樣,一直擔負著的廣西文學傳統(tǒng)的承續(xù)。這個傳統(tǒng)并不是說原來的那種傳統(tǒng),而是適合于新世紀水平的傳統(tǒng)承續(xù)下去。光盤是60后了,正是出成績的時候,我也預(yù)祝后三劍客越來越好,謝謝。
賀紹?。ㄉ蜿枎煼洞髮W特聘教授):這次開會都是分配了任務(wù)的,我分配的任務(wù)是光盤。相對來說,我跟光盤比較不熟悉一點,更熟悉田耳、朱山坡。我是非常欣賞朱山坡那種觸動靈魂的力量,還有他那種寓言式的寫作方式。昨天聽到新聞,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白俄羅斯女作家、記者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我突然感到很幸運,幸虧是把光盤分給我了,這個阿列克謝耶維奇是一個記者出身的作家。所以我發(fā)現(xiàn),在光盤的創(chuàng)作空間能夠看出記者身份的痕跡,而且是積極的有益的痕跡。其實記者在諾貝爾文學獎中獲獎,也不是這一次,比如海明威。我記得當年頒獎詞上還專門提到,海明威在新聞報道的嚴格訓(xùn)練中,鍛煉出了他自己的文體風格。我覺得從光盤的寫作風格中,也能看出這種記者的訓(xùn)練和記者的眼光。
光盤的小說有一種追問真相的勇氣,甚至我感覺他追問真相的時候,有時候會非常地尖銳、刻毒。我本來想分析一下類似中篇小說《桃花島那一夜》,因時間關(guān)系我就不展開了。我想重點說說長篇小說《英雄水雷》。我感覺《英雄水雷》可以說是一個很偉大的構(gòu)思,顯示出了一名記者的良知和勇氣,應(yīng)該是驚世駭俗的,應(yīng)該是一顆有著非常有威脅力和破壞力的水雷。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他追問的是英雄的真相。英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標桿,是我們這個主流思想的一個核心詞。但是光盤在這個小說中,他對這樣一個至高無上的詞語投去了質(zhì)疑和責問的眼光,甚至他是要撕開英雄這個詞的“面紗”。從《英雄水雷》這個標題能夠看出他的那種巧妙,甚至是很用心也很毒辣的構(gòu)思。endprint
水雷是兩個人的名字,水皮和雷加武,合起來就成了一個水雷,他把一個水雷扔進了我們這個彌漫著英雄崇拜的時代里面,隨時都有可能爆炸,把我們這種英雄夢想就炸得四分五裂。我覺得他實際上應(yīng)該是這樣一個構(gòu)思。那么這個英雄的真相是什么,我覺得他寫到了一個致命的問題,就是說我們這個社會英雄完全是一種被意識形態(tài)化的英雄,那么他帶來的后果,就顛覆了英雄本身,篡改了英雄的意義。這個水皮他本來是一個縱火犯,但是因為一種誤會把他當成一名英雄。他是不能修改的,因為他已經(jīng)被意識形態(tài)化了,那些書記們也好,所長們也好,一定要保持這個英雄形象,修改了他們的利益就沒有了。所以水皮盡管不斷地在申訴他不是英雄,但是當他被意識形態(tài)化了以后,他就必須要擔當起這個英雄的角色。
所以,光盤是用一種非常荒誕性的情節(jié)來揭露英雄,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偉大的構(gòu)思。追問真相的勇氣,這是他很大的一個特點;另外,他還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那就是他講故事的技巧。他能夠把故事講得一波三折,而且他是追求一種意料之外的效果。他的很多小說都體現(xiàn)了這個特點。另外《英雄水雷》還有一個很可貴的特點:就是他的宏大主題是以生活化的情節(jié)來體現(xiàn)的,比方說他要揭露這個英雄被意識形態(tài)化的荒誕性,這個主題看上去很宏大,但他不去構(gòu)建一個很宏大的故事場面,他只是把故事放在一個小地方,小小的所長、副縣長、副書記之類的,完全是生活化的情節(jié),這也是很可貴的。當然他這個小說不僅僅是揭露,是破壞,他也在建設(shè),他在揭露同時追問英雄的本來意義應(yīng)該是什么?他追問真相,也在尋找這樣一個本質(zhì)的問題,雖然不深但是觸及了。
對于光盤來說,也許需要解決好如何讓追問真相與追逐故事更加和諧統(tǒng)一的問題。光盤對故事很癡迷,這無疑有助于他寫出好看的小說,但追問真相才是一名具有記者品格的作家最值得尊崇的宗旨。因此,在追逐故事的過程中一定不要忘記對真相的追問。光盤過于沉湎于追逐故事時,有意無意間就放棄了對真相的追問。例如《英雄水雷》就因為未能處理好二者的和諧統(tǒng)一而留下了太多的遺憾。小說一開始就直接觸及英雄的意識形態(tài)化問題——水皮身處被英雄的煩惱,人們卻因為英雄帶來了榮耀而歡天喜地。但接下來小說并沒有圍繞意識形態(tài)化問題往縱深揭露,而是停留在編織一系列荒誕的故事上,這些荒誕故事只是在強調(diào)水皮不愿當英雄,而在追問真相上沒有多少進展。特別是寫水皮的愛情,花太多的筆墨去寫李姝和陽曉莉兩個女人的爭風吃醋上,雖然故事很曲折有趣,但完全游離于主題之外。其實水皮的愛情如果扣緊“英雄”稱號對于個人精神自由的干擾和強暴來做文章,將會對英雄意識形態(tài)化的揭露更加徹底。
張檸(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跟廣西的作家很有淵源,張燕玲在本屆茅盾文學獎評獎現(xiàn)場就在安排今天的這個會,她給我提供一個機會,認識了三位年輕的作家。其實光盤認識得比較早,朱山坡和田耳今天第一次見到。對于“老三劍客”我也很熟,東西小說的機智和鬼子小說的詭秘,還有李馮小說比較優(yōu)雅的風格,我們都是比較熟悉的。其實跟東西認識更早,他是中國第一批簽約作家之一,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一批八個簽約作家當中的一個,那個時候東西名氣還不夠大。我當時還在廣東作協(xié),是負責給他們寄工資的。
我想先說對朱山坡的短篇小說的看法。我覺得《鳥失蹤》寫得很好,因為短篇小說實際上跟詩歌更近,長篇小說跟歷史更近,長篇小說的寫法跟短篇小說的寫法實際上差別非常大。這個小說一看就知道是寫過詩的人寫的,他一直在寫一個父親跟鳥的故事。人變成鳥的沖動,實際上在西方文學里面,從19世紀中葉就開始了,有變蟲的,有變老鼠的,是對現(xiàn)代性反叛性的一個姿態(tài)。他變了一個非人類,一只鳥,這是很美的,變老鼠只能打洞,變蟲只能看他的妹妹在拉琴,是很猥瑣的形象,他變成鳥很好。當他的母親希望他的父親趕快滾的時候,父親偏偏就不走,當他的母親希望他的父親趕快回來的時候,父親就是不回來,想往下讀,看他的父親是回來了還是走了,我一直非常興奮地讀完了,但是讀到最后兩行,我有點失望,我不希望他把他飛翔的姿態(tài)放到墓地來,他兒子越戰(zhàn)前線去世了以后他才想念他,一下子就把這個小說的普泛性,降到非常具體的特殊性上面來了,最后收尾他應(yīng)簡潔。但總的來說《鳥失蹤》寫得非常好,是標準的短篇小說的寫法,我希望這個父親變成鳥不是世俗生活的理由,因為這個理由不需要證明,父親就是想飛走。
我的任務(wù)是讀田耳的《天體懸浮》這個非常有意思的長篇,我有一個不大準確的比喻,就是我讀他的小說,就好像在重慶,我前幾天從火鍋店出來,全身熱氣騰騰,全身的“火鍋味”,滿身都是底層生活的味道:這個派出所以及派出所里的這些人。這個派出所就像一個避雷針一樣的,把天上所有的電場,正的電負的電全部傳遞到土壤,這是非常的感覺。我不知道他的職位是什么,我覺得他對底層生活特別熟悉。他沒有那種端著的知識分子的氣息,而是有下水道的味道,有農(nóng)貿(mào)市場爛菜葉子的味道。
但是這種寫法,他也有一個危險,就是怎么收尾,因為他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故事,下水道的故事,底層的故事無限多的。我們怎么收尾,這里面就是長篇小說跟短篇小說寫得不一樣的地方,這對于一個長篇小說的作者有特別大的挑戰(zhàn),我個人認為,他寫的這一個從派出所到街道到酒館到出租屋再到廣場,再從廣場抓到派出所是一個輪回,從街道到派出所,再到街道到酒館到旅館再到出租屋再到廣場再抓回來,又是一個輪回,這種寫法用在民間生活,它恰好跟我們的上個世紀上半葉的左翼文學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比,20世紀寫的是廣場上喊,然后寫街道,警察抓,然后再寫酒館狂歡,再到廣場再回來,它這么一個輪回,這個輪回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后形成了一個傳統(tǒng)。而用這樣一種從街道到酒店到旅館再到派出所再到廣場,這樣的方式來寫民間生活,這里面有一個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性,它隱藏著整個文化,整個人生的重大軌跡的轉(zhuǎn)變。那么我們這樣想,可以把這種寫法放到文學史的整個邏輯里面去,那么這樣想這個小說可能會有一種好的,在邏輯上比較有合法性的收尾,如果收尾的邏輯沒有符合長篇小說所要求的那樣大的邏輯,長篇小說收尾會很弱,寫累了就收尾,這是網(wǎng)絡(luò)小說的寫法。這種收尾方法可能會在作為一個長篇敘事文體里面,所包含的歷史問題,不能夠吻合,會減弱長篇小說最后的力量。endprint
我還有一個感覺,就是很多的細節(jié)和情節(jié)有重復(fù)的感覺。這種色彩實際上是通俗文學的,情節(jié)不斷地往前滾,他好像在往前跑,他沒有一個邏輯推動。這也是長篇小說寫作里面最大的一個難度。盡管這些問題在《天體懸浮》里面是存在的,但是田耳他有這么一種捕捉,表現(xiàn)底層生活的能力,我覺得后面這個問題只要在敘事的歷史邏輯里邊,更用心地去想,我想這個問題并不是很難解決,最難的當然是對生活本身的描寫,這是我在讀田耳興奮的同時,發(fā)現(xiàn)的就是長篇敘事文體的結(jié)構(gòu)問題存在的一些瑕疵,我覺得這些瑕疵通過實踐是可以解決的,算是我對田耳的一個建議吧。
邱華棟(魯迅文學院副院長):分配我的是談朱山坡。時間緊,就說五分鐘。2005年的時候,我們在天門關(guān)第一次見到了朱山坡,當時他拿了一個打印件讓我看,就讀了三段我就發(fā)現(xiàn)他行。一個作家有戲沒戲,一聞味就知道行不行,我一見到他,我聞著味靠譜,這個人有戲,就只是十年的時間。我就講你的可能性還有哪些,因為首先我覺得你在短篇小說的寫作上,這幾十篇我大部分都看過,你像早年的,大部分都是我在《青年文學》當主編的時候,好多稿子沒發(fā)出來的我都看過,我當時出的主意,把它寫成系列,就一個作家別人問你你寫啥的你得回答他,就一句話講,我是寫什么什么的。朱山坡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取得了很好的成績。
長篇小說你有兩個,一個叫《我的精神,病了》,題目我不喜歡,也沒讀過,不知道寫什么。這個《懦夫傳》我覺得寫得很不錯,你把小人物寫到大人物里面,還給蔣介石剃頭剃了三個字,小人物在大歷史里邊這么弄挺好的。一個是意大利當代的作家叫艾克,里邊有一個主人公就類似于馬蛋的,然后怎么怎么樣,但是他背后的中世紀所有歐洲非常復(fù)雜的文化、政治、歷史的沖突,然后他們對東方的想象,使這本書變成了一個渾厚的作品,里邊那個類似金庸筆下韋小寶式的人物,挺好玩的,是一個厚重的文化小說。寫過袁紹、曹操什么的,但是他旁邊還有好多小人物,也圍繞著這個人物轉(zhuǎn),他對歷史的處理很充沛,你這個類似《活著》加些歷史小說的東西,空間還很大。最近我一直在讀一本社科院的出版社出的書,叫《拉丁美洲二十年文學紀事》,拉丁美洲所有的作家們寫的小說,按年編,二十年,1980年出了什么樣的小說,詩歌評論,重大的事件,我就一則一則地讀。讀下來把中國的作家,放到這樣的背景去比較,我覺得拉丁美洲作家在1980年包括到現(xiàn)在,他們在藝術(shù)探索包括思維的開闊度,在方方面面上我覺得還是做得更好,所以我覺得你現(xiàn)在還需要開闊眼界,給自己定更高的目標。朱山坡再等你十年,就不是今天的樣了,你會是什么樣呢,得問你自己。
黃偉林(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我簡單說幾句,十八年前我也參加了“廣西三劍客”的研討會,當時差不多也是這幾個單位,廣西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當時還掛了我們廣西師大中文系,當時我是以老師身份參加了這個會議。確實像雷達老師說的,那次是廣西文壇第一次受到可以說中國評論界這樣一種高度的關(guān)注,此前廣西文壇挺焦慮的,此后被稱為廣西文壇的崛起。十八年后,提出“后三劍客”,使這概念有了延伸,我覺得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體現(xiàn)出廣西文學的這種崛起不是曇花一現(xiàn),而是生生不息。(參見本欄目)
楊慶祥(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三個作家的作品我都陸續(xù)地讀過一些,就是光盤老師的讀得比較少,讀過他的《英雄水雷》,因評獎的原因。也讀了很多朱山坡的小說,包括他的《懦夫傳》。讓我談一下田耳。我讀田耳作品很早,但是他的作品量也不是很多,所以陸陸續(xù)續(xù)地讀的。我讀《天體懸浮》時特別震驚,一下子感覺到被擊中了,很簡單的一個原因,一個詞叫春光燦爛豬八戒,那是一個低俗的電視劇,我基本上看不下去了,他把這個寫到小說里面,寫得非常好,既有反諷也有一個正面的描述,是一個特別有同時代性的作品,這是我特別認同田耳的地方。田耳對這種世俗生活的書寫,有一種天然的熱愛,和一種非常天然的能力,書寫的能力?!短祗w懸浮》里面有一個細節(jié)特別有意思,烤鴨店有一邊字掉了,變成了烤鳥,店里的烤鴨特別好吃,我當時說這個家伙太聰明了,我們經(jīng)常碰到這種情況,但是很少表達出來。所以我覺得田耳是一個特別能夠?qū)⑸罾锩娴倪@種低俗的東西,化為小說的語言,在這個意義上,他的小說的通俗性很強,是一個褒義詞,因為通俗性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現(xiàn)實性。我們拔高一點,在田耳的作品里面,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而且能看到我們自己在現(xiàn)場的生活,那么這個作品如果用剛才那位老師提到的艾克的話來說,一個真正可能會成為經(jīng)典的作品,往往是三者不可缺一,一個是權(quán)威性,一個是通俗性和現(xiàn)實性。就是那個叫雷絲蒂夫,他也是把巴黎日夜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書寫出來。他每次去看絞刑架上殺人的時候,大家都尖叫,大家尖叫的時候,他就去摸人,所以我覺得這個特別有意思。
我昨天把李敬澤寫你的序翻出來看了一下,特別提到了一點,你小說里面講故事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其實你善于在故事里面發(fā)現(xiàn)一些不可能的東西就是奇跡,但是我覺得他忽視了一個前提。他首先是寫不奇跡的東西,然后才發(fā)現(xiàn)奇跡的。田耳在他的小說里,反復(fù)在書寫不斷重復(fù)的東西,在這些不斷重復(fù)的日常生活里面,他突然找到了一個故事的靈光,然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以打開故事的奇跡,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可貴的能力。那么這個時候其實就需要有一個觀察者,或者需要有一個敘述者,他來發(fā)現(xiàn)這個重復(fù)的,日常的世俗生活里面的靈光,所以說在這個意義上,田耳小說里面兩個角色,他經(jīng)常書寫的這兩類人物是非常有深意的,看起來非常地自然,其實非常有深意,一個是警察一個是道士。
我對警察的形象不感興趣,對道士比較感興趣。在《天體懸浮》里面,兩者是合一的,這個特別有意思,道士在中國里邊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因為道士是和世俗生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做法事的時候,就是說他實際上是把世俗生活用一種非世俗的語言移植出去,然后用世俗的承諾許諾另外世界的一個承諾,特別像一個小說家的形象。就是一個小說家,往往要用另外一套語言,但是這個語言是基于對世俗書寫的基礎(chǔ)之上,同時發(fā)展的一種微妙的變遷和移植。在這個意義上,小說世俗里來,另一方面他在細微的地方偏離了世俗的生活,所以我并不認為田耳的小說是完全像一般網(wǎng)絡(luò)小說、流行的小說那樣一種書寫,恰恰相反他是一個有他自己的這樣一個構(gòu)想和設(shè)置的書寫方式,所以如果要我來給田耳的作品寫一個評論的話,我會取一個標題,他說下水道和火鍋的味道,我說“垃圾堆里做道場”。垃圾堆就是世俗生活,混沌無序,但是做道場就意味著田耳他有他的發(fā)現(xiàn),這個垃圾堆和道場,他不是互相對立的關(guān)系,他完全是混為一體的關(guān)系。在這個意義上,田耳的小說是混沌的?!短祗w懸浮》里面有一個設(shè)置,是特別體現(xiàn)了田耳垃圾堆里做道場的設(shè)置??葱强站銟凡?,他既是一個警察又是一個黑社會老大,看星空俱樂部,其實是個高級的會所,從事賣淫。這里特別有意思,一面是看星空,另一面是賣淫和嫖娼,這種典型的結(jié)合,恰恰是田耳的垃圾堆里做道場的小說觀念的一個非常形象的隱喻或者是象征。endprint
最后提一個小小的疑問,就是我在讀《天體懸浮》到三分之二的時候,還是覺得非常興奮的,但是最后也出現(xiàn)了剛才有老師說的問題,長篇小說怎么收尾,符啟明,作為一個小說主要人物形象,慢慢地變?nèi)?,就是他和他出場時候的那種元氣和力量相比,慢慢變?nèi)?,這里邊發(fā)生了一個不協(xié)調(diào)的東西。所以在這個意義上,離他的世俗生活越遠的時候,他力量變得越弱。怎么來解決這個問題,我看了一個評論家談到田耳的時候,他說,田耳你還要去學一下怎么來架構(gòu)一個小說的結(jié)構(gòu),我覺得非常點到點子上,就是整個的長篇如果僅僅是做故事,從對生活的描寫來看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是最后如果沒有一個架構(gòu),怎么收尾,最后這個人物怎么保持它一貫的力量,甚至更有力量,這是個問題。當然,我也不知道結(jié)構(gòu)怎么來處理,最終還是要田耳自己解決,他經(jīng)常說要單槍匹馬的,他的人物都是要單槍匹馬地去干,最后田耳必須自己單槍匹馬去開辟長篇小說新的結(jié)構(gòu)形式和新的人物形象。
李云雷(《文藝報》新聞部主任):剛才關(guān)于《天體懸浮》大家談得比較多了,我覺得大家評論的都比較充分,我提一點小小的意見,確實這部小說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小說,但是我覺得其中有一個不足的地方,就在于他小說里面的歷史感,或者時代感沒有寫得很充分。因為現(xiàn)在小說敘述的長度有二十年左右。里面故事的時間,從他的具體的人物關(guān)系里邊也能體現(xiàn)出來,但是這二十年中國變化這么大,其實在這個小說里面沒有充分地體現(xiàn),所以這個就對他小說的結(jié)構(gòu)、整體的結(jié)構(gòu)造成一定的問題,你虛的部分寫的天體的部分意向很好,但是實的部分,這個更多的跟著故事走了,更多的跟著兩個人物走了,如果更有歷史感一點,更有史詩性追求一點,這個跟天體的意向就會有一個很好的碰撞,就會對這個小說整體的境界會有一個比較大的提高。
山坡的小說我看了《懦夫傳》和《靈魂課》。小說集《靈魂課》確實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集,讀《靈魂課》《陪夜的女人》,這些以前讀過,現(xiàn)在重新讀,覺得山坡的短篇處理的能力確實很高超,但是我也感覺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就是說,當我把這些作品放在一起來讀的時候,就會覺得會有一個,就是比如說連著讀這幾篇作品的話,就會感覺他藝術(shù)處理上有相似的地方,盡管故事不同,情節(jié)也不一樣,但是到最后處理的時候,就會讓人覺得有似曾相識的那種感覺,當然這種感覺可能也因為是同一個作者寫的,有這種感覺也是比較自然的。比如說以前我讀一些名家的作品,一天下午不干別的事,你讀半本小說,讀到后面的時候就會覺得有點膩,有點讀不下去了。我覺得即使是我們最好的短篇小說家也面臨這樣的問題。這個對山坡來說,怎么來解決應(yīng)該是一個比較棘手的一個問題,可能是你以后創(chuàng)作中需要面臨的問題。我也想到一個解決問題的例子,比如說我們讀魯迅的小說集,因為魯迅他的小說我們都很熟悉,但是我覺得魯迅他的每一篇作品,他其實是在處理不同的問題,這個問題都是他自己關(guān)心的問題,他在處理農(nóng)民,處理小知識分子的命運,處理鄉(xiāng)村階級的沒落,他的背后有一個整體對世界的看法,他是用這些他的小說來體現(xiàn)他整體的世界觀。所以我覺得你的小說,即使在處理不同題材的時候,是不是能把自己對整個事件的感覺感受融入里面,我覺得就有助于破解題材和技法上有所相似的困境,這是我的一個想法。
我讀《懦夫傳》的時候感覺也很好讀,但是讀到后面確實也有一點感受,就是這個小人物跟大歷史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確實是很值得去書寫。但是我覺得可能你的雄心和追求不光是講這樣的一個故事,可能你另外一個追求在小說中沒有實現(xiàn),就是說怎么通過這樣一個小人物,對整個的歷史發(fā)表一個看法,能不能扭轉(zhuǎn)我們以前習以為常的歷史觀,這個方面的力度可能還不夠,可能也需要你再去加強。
岳雯(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副研究員):我特別喜歡田耳老師的小說,是因為我覺得他的聲調(diào)是比我們平時說話是低了兩個音階的。因為音階低,你可能會有力量往上走,走一走,然后我們會對它有一個期待。它因為音階低,它即使不走就在那,也會讓人覺得很舒服。我現(xiàn)在這個年齡就會覺得低音階會讓人舒服。我特別喜歡他小說里面本人形成的這樣一個聲音,所以構(gòu)成了對他小說的好感。
我覺得朱山坡老師是一個少年的聲音,比如像《回頭客》里頭有一個少年,他重要的小說《陪夜的女人》當中也有一個少年,就是那個后生的兒子,九歲的兒子叫至善。他的大部分的小說里面,這個人物沒有起什么作用,但是他露一下臉,他帶著少年的面具出來一下。如果說我覺得田耳老師是一個散淡的聲音,朱山坡老師便是一個緊張的聲音,他對這個社會有一種緊張感,他的緊張在于,他看不到這個世界的合理的秩序,作為一個少年,他沒有把這個世界完全邏輯化起來,所以他始終保持這種緊張感,而且我們因為他這樣一種緊張,對他的小說有了很多的趣味,覺得我們有能力去填補少年聲音緊張帶來的更廣闊的天地。
而光盤老師我覺得他非常注意隱藏自己的聲音,他似乎想在他的小說里面扮演上帝:我是無處不在的,我是一個權(quán)威的,但是我不顯現(xiàn)我的自身。這是一個老托爾斯泰的傳統(tǒng),但是越是希望扮演上帝的人,他越是更強地暴露自己,所以我覺得他這里面的聲音是一個非常非常強悍的聲音,在《英雄水雷》里頭,他一定要讓兩個人追著同樣的邏輯,兩個人都是奔著自己不想要的命運去狂奔,然后走到自己不想要的結(jié)果,一定會逆行的方向,這就是他強悍的來源。
李壯(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助理研究員):我簡單說一點,讀這三個作家我直接的感受就是,有草的感覺,西南大山草地的感覺。我就想到了魯迅的野草,說野草這個東西,根系不深,花葉不美,那我覺得這種特點非常貼合這三位作家。(參見本欄目)
梁鴻鷹:我們最后請三位作家每人給我們講幾句,田耳開始。
田耳:挺感謝今天在座的各位,我對理論還是不太了解,所以說的大多數(shù)都是感覺。正好今天各位老師盡量說感覺,我就容易接受,突然之間聽了那么多老師的意見,有些食多不化,我回去要慢慢地去琢磨。
然而我還是提醒自己,今天要簡單一點,但是突然一下岳雯夸我聲音,她喜歡聽我說話,我腦子又大了,你夸我什么都行,別夸我說話。但是我還是表達我的一個想法,就是在六天前,我剛好參加了我們高中同學的二十周年,畢業(yè)二十周年的聚會,然后回到母校我們聚了有一百多個人,出錢買了一塊文化石送學校,然后同學說就你一個作家,上面寫作肯定是你的事,責無旁貸,我想了半天寫了八個字:曾聆諄諭,今始不惑。我們大多數(shù)都是1976年生的,就三天前我剛過了三十九歲的生日,在古代是按虛歲,生下來一歲,等于我們也剛剛到了不惑之年。其實過去的一年,可能是我寫作以來最迷惑的一年,因為我剛舉家搬遷到一座大學里面。我以前該讀大學的時候,卻早早地進入了社會,只在電大考取了??莆膽{,現(xiàn)在進入大學工作,也是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endprint
我的寫作環(huán)境也就隨之改變,因為我是1999年開始寫作,然后2002年專門坐在家里面寫,有五六年的時間,我也不敢跟別人說我在家里寫小說,怕別人笑話,因為我身邊的人知道我在寫,還是覺得我是異想天開,想當作家,不知道的他就以為我是游手好閑,在家里啃老的人。2007年獲得了魯迅文學獎以后改變了我的命運,以前是在家里也不太愛說話,沒什么朋友,突然因為這個獎項把生活完全改變了,很多人主動來跟我交朋友,作為我來說,還是很感激,非常非常地感激別人能夠認同我,愿意和我交朋友。我的生活突然一下變得特別熱鬧,也有幾年基本天天喝酒。那時的寫作,就有點像是一種鬧中取靜的一個行為。但現(xiàn)在環(huán)境一變了,還分我一間辦公室,坐在辦公室里面寫,和我以前的寫完全不一樣。我就感覺突然一下寫作變得很正式了,也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像一個作家。但是同時呢,我覺得我開始有了焦慮,因為以前聽朋友說,寫作是很焦慮的事情,我還以為他們挺矯情的,但是這一年我真的有了焦慮,筆頭也變得沉重。這一年基本也沒寫什么小說。我知道我現(xiàn)在也是到了一個調(diào)整期,恰好又碰到那個“廣西后三劍客”的命名,我也能夠在其中。說實話,面對這個命名,我心里是特別忐忑,因為十年前《芙蓉》雜志推出“新湘軍五少將”,我也在里面,后來湖南作協(xié)將名字改了,改成“文學湘軍五少將”。昨晚上和一幫朋友相聚,有一個朋友這么說,說你可能是唯一在兩個省份被重復(fù)命名的作家,從這個意義上說,你可能還開了一個先例。我感謝朋友繞來繞去不把話擺明,其實他想說我不但是個叛徒,而且是叛徒里面的新品種。這兩次命名呢,我都寧愿當成兩省文學界的領(lǐng)導(dǎo)和朋友,對我寫作的認可和鼓勵,四十不惑,因為我們有這個傳統(tǒng)啊,我們古代一直有這個傳統(tǒng),所以使得我在這個年紀坎兒上,必須重新整理自己,定位自己,命名我也寧愿看成新的開始,不管我如何被命名,我想不被改變的還是我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熱愛,我也只能依賴我的文字,繼續(xù)獲取各位老師對我的信任。謝謝大家。
朱山坡:十年前,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在座的李敬澤、邱華棟等老師等去了我遙遠的家鄉(xiāng)玉林,參加了“天門關(guān)作家群”的研討會。十年前,我在《花城》“花城出發(fā)”欄目第一次正式發(fā)表小說。這兩件事,在我的內(nèi)心引發(fā)了巨大的波瀾,從此我愚蠢而堅定地選擇了文學。十年來,我一直以“廣西三劍客”為榜樣。在來京之前,我又專門百度了一下“廣西三劍客”,他們?nèi)〉玫某删秃蜆s譽,整整出來了一大堆。這次百度對我來說很感慨,讓我?guī)е钌畹男呃⒑妥员皝淼奖本┏恰5蚁?,如果他們注定不能超越,那么我就默默追隨,以此表達我的敬意。今天這個研討會對我意義很大,收獲良多。我愿意以此為動力,好好寫,讓自己變得更好。我真的非常感謝主辦方、各位領(lǐng)導(dǎo)和各位老師、朋友,真誠地感謝!
光盤:非常感謝中國作協(xié)、《文藝報》,還有《南方文壇》、廣西作家協(xié)會給我一個機會,也給我一個展示的空間,這么多專家給我點撥,確實非常難得。2002年的時候,也就是十三年前,那個時候也是廣西作家協(xié)會給我在桂林做了一個研討會。當時因為出了兩到三個長篇。那個時候研討會之后,給我的觸動非常大,從那之后我的中長篇寫得非常多,也比較順。到2009年又開始寫短篇了,也寫了不少,就說我每年在刊物里面發(fā)的比較多。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去看一看,其實我的量很大,而且發(fā)的雜志檔次也不低,但是為什么還是受不到關(guān)注?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就是我的量比較大,但沒有代表作,這是我的最大毛病。當時賀老師說的小說也確實有一些好的,有一些不好的,不好的小說影響了別人對我的印象。所以我覺得是這樣,如果作為一個作家發(fā)表得太多、太順不是一件好事,只有被打擊才能使自己冷靜下來。像我這個年齡五十歲了,五十多歲我心智已經(jīng)很成熟了,其實我不需要鼓勵,我就需要一些打擊,只有打擊的時候你才會冷靜下來才會思考,所以今天各位專家老師對我的點撥,特別是指出我的不足之處非常受用,我會把它當成一筆財富。一個作家如果認識不到自己的缺點那是最大的障礙。一個作家寫了一輩子一直沒停下腳步,也不屑聽別人的意見,就會影響他自身的品質(zhì),所以這一次的研討會品位更高,各位專家給我點撥更受用。我相信在以后的階段我會有更多的提升,我會回去好好地消化各位老師的意見,謝謝。
(錄音整理:南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