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盈
(黑龍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 哈爾濱工程大學外語系,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 )
?
阿納托利·金小說中的魔怪隱喻
王 盈
(黑龍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 哈爾濱工程大學外語系,黑龍江哈爾濱150001 )
摘要:俄羅斯朝鮮族作家阿納托利·金小說中的魔怪形象主要可劃分為妖怪和魔鬼兩種類型。作家從希臘神話、《圣經》、俄羅斯多神教及民間神話、童話故事等汲取素材,與現實背景相結合,賦予這些神奇的形象濃郁的哲理意味。其早期創(chuàng)作中的妖怪意象與民族歷史和社會現實緊密融合,表現邪惡、人性的墮落及人的異化等問題。中期創(chuàng)作中的魔鬼反叛上帝,使人性墮落而背離神性,雖是“惡”的化身,卻并不完全拒絕善。阿納托利·金的小說創(chuàng)作經歷了一個從描摹惡的存在轉向思索惡的根源的過程,意在以宗教救贖祛惡揚善。
關鍵詞:阿納托利·金;小說;魔怪;隱喻
在俄羅斯當代文壇上,朝鮮族作家阿納托利·安德烈耶維奇·金顯得不無神秘且頗為令人費解。以往學界多關注其哲思、身份焦慮和體裁創(chuàng)新等等方面,近年來,開始關注他創(chuàng)作中的神話元素。卡皮察(Ф.С.Капица)分析了金以神話元素表達哲理探索的創(chuàng)作思想,指出“金小說的主要特征是在情節(jié)與主題中展現神話隱喻的手法”[1]。在金的小說中,在“以神話元素表達哲理”的思考中,魔怪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元素,它們中既有基督教意義上的“惡魔”,也有泛神論意義上的妖魔。
魔怪形象是文學中獨具象征含義的表達元素,常代表邪惡和死亡,與代表美善和永生的神性構成二元對立。本文的魔怪根據其神話來源不同分別指金小說中出現的妖怪與魔鬼,前者來自作者自創(chuàng)神話、俄羅斯民間故事和希臘神話;后者來源于圣經神話。其中妖怪形象有兩種類型:一種來自于作者自創(chuàng)神話,這類妖怪可在人獸之間互變,內心盤踞著野獸幽靈;另一種取自俄羅斯民間故事和希臘神話,如卡雷內齊蛇等。妖怪意象多見于表現人性邪惡、墮落及人的異化等問題的作品。這些作品中泛神論思想的影響依然明顯,與泛神論意義上的妖怪形象不同,金筆下的魔鬼形象則取自圣經神話。
一、妖怪意象
妖怪是金20世紀七八十年代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意象,多半代表獸性、誘惑、邪惡、墮落、死亡等負面含義。金不僅以妖隱喻人性之惡,還將妖主宰靈魂與背離永生相聯系,對人性泯滅做出解釋。
長篇小說《松鼠》的核心題旨是人性的善惡抉擇。吸血鬼艾鼬、松鼠、母獅等動物作為惡的隱喻,與代表善的人性和神性展開爭奪人心的靈魂鏖戰(zhàn),戰(zhàn)局結果人物是永生或毀滅。小說中存在著神、人和妖三界。野獸幽靈進入人類嬰兒體內成長為妖,平時化身人形生活于人群中,也可隨時變形為獸,其內心丑陋、自私、殘暴。它們妄圖永遠盤踞于人心主宰人類,定下魔力遍及世界的野獸咒語,合力鏟除能以創(chuàng)造才華喚醒人性的天才。女教師莉莉安娜在小說中是情欲和死亡的象征,她的名字暗指莉莉特(Лилит),即古代猶太教神話中的吸血女妖,其內心是艾鼬吸血鬼幽靈。因9歲時偶然看到家中來客的歡愛,她過早懂得情欲的存在。嚴格家教和負罪心理的折磨使她極力壓抑自己,拒絕所有男子,甚至想剃度進修道院。過時未嫁的她到奧卡湖邊孤兒院工作兩年,愛上比自己小11歲的學生,繪畫天才阿庫京。工作期滿回莫斯科時將阿庫京送入美術學校,后與之成為情人。她本該以此束縛天才畫家喚醒人性的創(chuàng)造力,但愛情卻使她違背野獸咒語和吸血鬼天性。阿庫京愛上一個吹長笛的女孩,并向莉莉安娜訴說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情,她則不覺中以削筆刀從肩頭到臂彎深深劃下,失血昏倒。在阿庫京死而復生、洞悉永生奧秘之后,莉莉安娜最終戰(zhàn)勝內心的幽靈,死后獲得永生。與之相反,《松鼠》中的伊依則在善惡之爭中走向自我毀滅。他是二戰(zhàn)朝鮮遺孤,三歲時避亂逃入森林,母親餓死,他卻在林中松鼠的照料下奇跡般地活下來,但從此他的體內入駐了松鼠的靈魂。伊依被蘇聯夫婦收養(yǎng),畢業(yè)后在出版社當美術編輯,小心翼翼尋常度日。他本性溫柔敏感,卻誤信殺死一只松鼠便可獲解脫、真正變成人。當手染鮮血時他醒悟,這也是松鼠母親的血,而其他生靈的死并不能帶給他渴望的永生。善與惡的兇險對峙中,莉莉安娜以自我犧牲之愛使靈魂得救進入永生,松鼠卻因誤信殺戮而錯失永生。伊依的名字具有多重含義,喻示著他內心的分裂。這既是俄語天才一詞的詞尾,又是斯拉夫神話中黑神侍從之一尼依(尼雅、魏依- Ний,-Ния ,-Вий )一詞的詞尾。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有助于人類參破永生奧秘,而“尼依是地獄之神,同時還是死亡之上的命運,他在冬天化身為‘死亡’……他是永恒的惡,因為他不得不晝夜不停地工作——接納死者的靈魂?!盵2]伊依在命運的抉擇中本應發(fā)揮天才接近神性,卻因懼怕野獸咒語而埋沒才華,結果惡占上風導致殺戮無辜毀掉自己。
對抗人性之惡的主題在《半人半馬村》(1992年)里通過神話形象繼續(xù)得到演繹。整部小說都以古希臘羅馬神話為背景。其中有兩個世界,世界大幕的一邊是紛亂罪惡的可見世界,生活著人、半人半馬、野馬和亞馬遜女人族;另一邊是生活著掌控地球生命生殺大權的四指外星人,他們幾次穿過世界大幕從天而降。可見世界里,人馬、野馬都本能地服從野獸的生存法則。黑格爾將半人半馬怪叫做“人獸同體的雜種”,他們“是以自然方面的淫逸和肉欲為主要的性格特征,精神方面卻退居次要地位”[3]。半人半馬村里是一種蒙昧殘忍的原始生存形態(tài),馬人們野蠻、放縱,僅聽從身體不加節(jié)制的原始欲求,終致滅亡。半人半馬們混合了人性和獸性的雙重原則,但在他們的種種表現中,獸性的一面遠遠超過人性。他們不懂得友愛、同情,在爭奪女戰(zhàn)俘時拼命廝殺,看到垂死同伴毫不憐憫,小馬人們爭搶著從自己一息尚存的親人身上拔箭以換取口香糖,首領靠揮舞大棒維持權威,而其他的半人半馬對死于棒下的同類無動于衷,只保證自己及時跳開。按照獸性的原則,飽食、生存、繁衍的生理欲望壓倒一切?!霸诖遄哟嬖诘恼麄€時期里,半人半馬多半是因暴力死掉的?!盵4]自私、仇恨、墮落最終帶來馬人的毀滅。這部小說通過寓言的形式,借助隱喻,集中體現了金的人性觀點,認為仇恨、暴行與人性相悖,也是惡的一種形式,同時作家也否定了極權主義的暴行,認為其中體現了惡的本質。
龍在金的小說中也承載了惡的隱喻含義?!渡指赣H》囊括了人類20世紀的全部精神災難,其中噴火翼龍卡雷內奇蛇(Змей-Горыныч) 的形象取自俄羅斯民間故事。Горыныч詞根是山(гора),意為“山之子”,傳說中它總是住在山洞里,看守著寶藏或生命活水,而在圣經中龍是惡的象征。這部小說里的卡雷內奇是惡和死亡的象征。它生于被殺之人的恐懼和疼痛,平時住在火山口,吞吃魔鬼喂給它的鐵礦石養(yǎng)大,因而受其驅使。一個多世紀以來,它時常飄在世界上空吞吃鋼鐵,每逢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爆發(fā),它必會出現。它若放縱狂吃會不斷變大變重,最終將導致地球偏離現有運行軌道,飛向太陽,落入火焰。鋼鐵可聯想到戰(zhàn)爭,戰(zhàn)爭帶來死亡,因此戰(zhàn)爭也是惡的體現,而卡雷內奇蛇吞吃鋼鐵的細節(jié)隱喻著惡的累積終將使世界失衡,帶來滅亡的結局。與卡雷內奇蛇同樣作為惡的象征出現的還有喀邁拉(Химера)。它取自希臘神話,是半蛇半狗,靠有膜的雙翼飛翔,它生在絕望、痛楚和人類恥辱的混合膿液中,被稱為恐懼的喀邁拉。世間宣布正義時代來臨,而正義的捍衛(wèi)者卻被以各種罪名大批消滅,灰色的小魔鬼手持武器在夜間展開恐怖行動,此時喀邁拉的灰色的蛋開始出現在世上骯臟的角落。這是一段帶有政治色彩的隱喻,蘇聯大清洗的政治暴力同樣帶來惡果,金以恐懼的喀邁拉將大清洗時期社會畸形、陰暗的精神面貌呈現出來。
上述妖怪意象是人心中欲望、仇恨、怯懦、殘暴等各種陰暗面的隱喻,如果被這些丑惡困住,就會失落人性的美善,走向墮落毀滅。金借助妖怪的神話意象,為當代人的精神守望敲響警鐘。
二、魔鬼意象
金小說中的魔鬼有撒旦和群魔。撒旦(Сатана)出現始于金中期創(chuàng)作的《森林父親》,不過在小說中作家將其稱為虛無之王(Царь пустоты)。在《昂利里亞》中,魔王撒旦是統(tǒng)帥惡魔的黑暗之王(Князь),統(tǒng)領來自黑暗深淵的群魔,在宇宙棋局中代表黑方。群魔各有名字,各司其職。
《森林父親》中魔鬼撒旦的存在十分隱蔽,他常以第一人稱出現,自稱虛無之王,是僅次于上帝的王。他隱于森林,利用森林的巨大生命潛力撒播不可遏止的孤獨感。“我必須為宇宙潛能的空耗負責,我的過錯在于,通過森林的生命,通過森林的巨大潛能,我試圖排遣自己超大密度的孤獨感?!盵5]472這是“我”在宇宙中主宰虛空的巨大感受,這種孤獨無可排解。森林父親在撒旦控制下開始噩夢連連,這些惡的預感,后來都變成現實,成為人類的災難。魔鬼驅動卡雷內奇蛇頻繁出現在空中,更增加人們的恐慌。最終人類的惡行與撒旦的孤獨激發(fā)出更多的人無法忍受孤獨和絕望,他們選擇自殺,人類走向了自我毀滅?!霸贈]有人能制止嗜血和殺戮,人類已與死亡為伴,讓死亡在人間瘋狂舞蹈,惡的能量滋長……愛已毫無意義,因為愛只能產生沮喪和絕望?!盵5]124永恒的大地母親也因渴望停止存在而死去,森林父親無處扎根,不得不移居其他星球。魔鬼帶來戰(zhàn)爭、絕望、死亡等種種惡的景象,制造一片末日氛圍。
《昂利里亞》創(chuàng)作于金在韓國任教期間,以末日神話為背景,虛構了世界歷史的終結。末日來臨前,撒旦命魔鬼們在世界各地展開行動,趁人類思想混亂恐慌之際引誘他們出賣靈魂、或者自殺。魔鬼們認為上帝偏愛人類而產生嫉妒,想利用人類反對上帝,以此加重人類的罪惡。他們自稱是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誓死要讓人類學會反抗上帝,鼓動人類手持宇宙之火鑄就的利劍攻占天堂,并將自己的墮落歸咎于上帝,認為上帝為排遣寂寞故意令一部分天使墮落,與其爭奪對人的控制權,善惡之爭成為魔鬼陪上帝玩的游戲,結局注定魔鬼必敗并滅亡。在這種思想中隱藏著墮落的根源:嫉妒、驕傲和懷疑。這些魔鬼們沒有物質形態(tài)的存在,不得不寄身在物體或人的身上。魔鬼們也自相殘殺,他們各有轄區(qū)和自己的“客戶”,有時甚至會因搶生意而爭斗。小說中主要寫到以下幾個魔鬼:死神——化為不同人面貌的凱里姆,癌魔——駝背侏儒瓦塔那貝,時而寄身于人,時而寄身于器物的捉不住的魔(д. Неуловимый),寄身于城市的莫斯科魔(д. Москва)和紐約魔(д. Нью-Йорк)?!皭褐杏猩疲嵌砹_斯文學中魔鬼形象的共同特征”[6]。他們雖然保留了《圣經》中誘人做惡的原型特點,但耐人尋味的是,對比《圣經》中的魔鬼,這部作品中的魔鬼身上頗有人性。他們會懷舊、傷感、嫉妒、憂郁,甚至在有些時候比人還富有同情心。作家表現人類世界中人情的冷漠和人性的喪失,旨在揭示人自身對信仰的失落是失去上帝庇護的主要原因。末日前世界上的混亂局面也證實了人性的墮落,魔鬼的誘惑僅是對人類的考驗,是人類自己沒有堅守住精神領地,才給了魔鬼可乘之機。金在小說后記中寫道:“我想要說的是,如果我們記住我們與上帝一樣都是不死的,我們是上帝的一部分,那么,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的生活和行為都會采取與今天的自我放任相反的方式”[7]。作家之所以編織一幅末日神話圖景,正是對人性失落發(fā)出的振臂疾呼。因此,魔鬼實質上是人面對的誘惑和考驗,上帝與魔鬼的交戰(zhàn)就是這場善惡考驗的隱喻。
在《伴著巴赫的音樂采蘑菇》和《約拿島》當中,魔鬼體現為迷惑人心的聲音。這種聲音會逐漸控制人的精神世界,使人做出褻瀆上帝的事情。《伴著巴赫的音樂采蘑菇》里,俄羅斯號手列京迷上了巴赫的音樂,他整天聽天志彈奏的巴赫音樂錄音帶,感覺除了音樂,還隱約可以聽得到嘶啞的喘息聲,這聲音來自冰冷的、不可見的黑暗,并且聲音的主人一直在暗中監(jiān)視人類。巴赫的音樂本應帶給人和諧與善,但列京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變化,他的聲音有時會突然出現奇怪的沙啞,很快又恢復正常。作家以此暗示,列京開始受到魔鬼的控制。在小說結尾,列京在美麗的俄羅斯森林里看到白蘑菇,這是被該隱殺死的亞伯的化身。由于列京的靈魂已經受制于魔鬼,他把象征著亞伯的白蘑菇狠狠割下。當蘑菇作為亞伯的化身出現,列京的行為與該隱無異,這個采摘行為隱喻了手足相殘?!都s拿島》里的魔鬼則在美國教徒斯蒂文·克萊斯勒靜坐冥想時對其耳語,要他賺夠五十萬后蓋一座樓房,可以接近上帝。斯蒂文以為聽到神諭,開始將賺錢視為人生目標,逐漸變成貪戀金錢的人,恰恰走上了悖逆上帝之路。
“根據東正教神學的觀點,惡是人本性墮落的結果,是魔鬼的誘惑,它是虛無。同樣,魔鬼也是虛無,是對上帝信念的缺失?!盵8]《約拿島》當中金描寫了被魔鬼控制70余年的蘇聯,雖然魔鬼當道并非歷史真實,但作者以神話隱喻揭示了在他理解中蘇聯歷史的教訓。魔鬼掌控國家,在黑暗神靈蠱惑下,人們失落信仰,蘇聯成為魔鬼反叛上帝暴動的戰(zhàn)場。剛愎自用的魔鬼將對上帝的反叛暴動延伸到世間,在蘇聯大地上再現神魔的較量。惡魔軍官們率領部隊隱藏在俄羅斯民間,煽動俄國人武裝叛亂反對上帝。上帝一怒之下,為蘇聯人降下癌癥麻風病,每個得病的人都變成獅容:病毒帶來面部潰爛,五官變形,像罩上表情陰郁的獅子面具。在73年中,麻風病毒由領導層傳染向全國,最終俄羅斯人大批得病,魔鬼的癬毒在那些老黨員臉部帶來最為嚴重的變化,獅容最為明顯。由此可見,作家的政治隱喻針對蘇聯政黨,精神中的麻風癌癥針對蘇聯的意識形態(tài),他以魔鬼的蠱惑解釋蘇聯時期一度宗教信仰的失落,認為背叛上帝招致懲罰帶來國民的災難和不幸。
金在塑造魔怪系列形象時首先突出了他們的“暗”色調。魔怪多在夜晚行動,妖怪殺死米佳·阿庫京正是在夜里,兇手是一只黑豬。黑暗、陰郁的氛圍是大多數魔怪形象的標志。此外,魔怪幾乎都以某種方式與死亡相連,經常是死亡的制造者。金刻畫的魔怪形形色色,來源多樣。不論是何種“出身”、何種形態(tài),不管是幽靈、妖獸,還是魔鬼,幾乎都與暴行、死亡、仇恨聯系在一起,并成為惡的化身。
三、魔怪隱喻的功能
在金的小說文本中,魔怪隱喻具有多重功能,主要體現在審美意蘊、思想內涵,和敘事風格等方面。首先,金小說中的魔怪隱喻具有深厚的審美意蘊,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神話的應用。文學研究者查理德·蔡斯提出:“神話是文學,因此,必須被看作是人類想象力的審美產物?!盵9]在神話思維的主導下,想象力自由延伸,形成超越日常經驗和邏輯思維的審美特性。希臘神話、俄羅斯多神教、基督教神話的魔怪形象將金小說中的形象塑造得靈動神奇、亦真亦幻,可以充分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力。
其次,在金的創(chuàng)作中,魔怪隱喻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神話意象往往帶有歷史文化底蘊,承載著作家的哲理思考,因而既豐富著文本的審美樣式,也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內涵。金將魔怪意象與現實背景相結合,借此反思惡之由來、存在與所終,從而賦予這一形象濃郁的哲理意味。金將人性、人類歷史、現實與未來納入宏大的宇宙視角,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思索人性善惡抉擇、愛恨交織和永生渴求。魔怪意象是包含代碼意義的形象體系,在作者二元對立的世界模式中,以黑暗墮落罪惡誘惑的存在,隱喻了神性的對立面。在善惡、神魔的對立中,創(chuàng)作早期金將仇恨、嫉妒、殘忍、貪婪等視為惡的表現,與之抗衡的應當是愛、善、寬容、同情。從中期開始,金的寫作視角開始掃視人類古今、天地寰宇,善惡觀表現出濃郁的宗教特征,將極權壓迫、戰(zhàn)爭殺戮、信仰失落作為惡的表現。總體來看,金傾向于以東正教思想為主導的善惡觀,將惡解釋為人的原罪、墮落,也即“罪”與“惡”同源共生,魔鬼是惡的載體,人性的試煉者和誘惑者,而上帝是至善的體現。金在筆下人物的經歷中凝聚了善與惡兩種力量的交鋒,神性指向善和永生,魔鬼的誘惑帶來惡與死亡。魔怪形象與金筆下的神性精神和永恒生命力的象征構成對立統(tǒng)一的整體,共同隱喻了一個哲學宇宙,凝聚了金對人類精神存在之現實的審視與思索。
最后,魔怪意象不僅是金塑造形象、編織情節(jié)和表達思想的創(chuàng)作手法,還成就了作家魔幻的敘事風格。魔怪意象中妖魔的附身能力使小說的時空跳躍自然過渡完成,造成敘述中的剪接效果,使金的小說形成靈動多變、敘事新奇詭異的特點。金小說中經常采用多角度敘述,具有多聲融合的敘事特點。金作品中的敘述視點“我”往往是不同的人物,有時他們的獨白形成一種獨特的對話效果,同一個人物也總是出現在不同的人稱之中。文本中的“我”因此形成自由跳躍的敘述風格,這些“我”在話語中匯成“我們”。這種敘述的方式使文本中時空跳轉頻繁出現,形成多時空共時共存的效果。金筆下不乏人物跨越時空與自我相遇的情節(jié),例如,在《松鼠》中年輕的伊依與多年后的自己相遇,他已經殺死同類失落自我成為鏡像平面人,總是悲傷垂淚,如果與他在一個水平面,他就會消失不見。在《森林父親》中,“我”的自白經??此瞥鲎陨指赣H之口,比如稱人類是自己的孩子,但隨著敘事的展開,作家有意表現出森林父親的形象與“我”的聲音的不協(xié)調,“我”驅使卡雷內奇蛇的情節(jié)將“我”與惡聯系起來,而后,當“我”終于自稱虛無之王,而且萬物凋敝,森林父親移居別的星球之后,二者的形象分化終于明朗。這是假借森林父親的身份說出的撒旦的話語,是魔鬼假借森林父親制造的末日氛圍。敘事視角看似隨意轉換,時空跳躍頻繁出現,初讀令人感覺有些混亂,但這種轉換和跳躍實則體現了作家的匠心獨運。
結語
在具有代表性的《松鼠》、《森林父親》、《半人半馬村》、《昂利里亞》和《約拿島》等小說中,金通過大量魔怪隱喻表達了豐厚的哲理意蘊。魔怪意象代表對和諧、永恒的背叛,體現死亡、仇恨、混亂、惡的本質,是與宇宙永恒、和諧、愛與善的原則相悖的。惡的力量強大,人心常常難以抵擋。金將惡的存在作為一個事實,讓一系列的神話意象來“扮演”惡,其實是在為世間的不完美、人性的不和諧尋找宗教意義上的惡源。金所塑造的人物,其內心向來是善與惡的交戰(zhàn)之所、魔鬼與上帝爭奪的戰(zhàn)場。作家塑造這些魔怪,其根本目的是探討人類精神世界所面臨的問題,期望“對癥用藥”實施療救。雖然身為虔誠的基督徒,但他并未局限于基督教對惡的闡釋,他沒有放過任何的惡之源。他的思想縱觀古今、投向未來,期待從宇宙的廣角、以強大的神性、多元的路徑拯救人類,去除不完美,走向愛與和諧。
參考文獻:
[1]Капица Ф С. Неомиф и его трансформация в прозе конца ХХ в[M]// Колядич Т.М. Русская проза рубежа ХХ-XXI веко.Москва: Флинта-Наука,2011: 92.
[2]梁坤. 撒旦起舞的奧秘[J]. 長江學術,2008(1):81.
[3]黑格爾. 美學:第二卷 [M].朱光潛,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188-190.
[4]金·阿納托利. 半人半馬村[M]. 余一中,譯. 外國文藝,2000(6):67.
[5]Ким А А. Отец-лес[M]. Москва:Рипол классик. 2005.
[6]梁坤. 末世與救贖——20世紀俄羅斯文學主題的宗教文化闡釋[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103.
[7]Ким А А. Онрилия[J]. Новы мир,1995 (3):112.
[8]劉錕. 東正教精神與俄羅斯文學[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113.
[9]阿蘭·鄧迪斯.西方神話學讀本[M].朝戈金,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189.
責任編校:汪長林
The Metaphor of Demons and Monsters in Anatoly Kim’s Novels
WANG Ying
(Postdoctoral Research Station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ilongjiang University;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 Harbin Engineeri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01, Heilongjiang, China)
Abstract:In the novels by Anatoly Kim, a Korean writer in Russia, monster images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types: demons and monsters. The writer not only gets materials from the Greek mythology, the Bible, Russian polytheism, folk legends and tales but also combines them with reality, thus giving those amazing images rich philosophical significance. In the writer’s early works, the images of monsters were closely related to national history and social reality and reflected evil, the degeneration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alienation of human beings. In the works created in the middle period, demons rebelled against God and made human nature degenerate. Although they were the symbol of evil, they did not completely refuse good. Anatoly Kim has experienced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describing the existence of evil to thinking about the origin of evil in his creation of novels, hoping to dispel evil and use religion as a force for good.
Key words:Anatoly Kim; novels; demons and monsters; metaphor
中圖分類號:I51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730(2016)02-0024-05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2.005
作者簡介:王盈,女,遼寧大連人,黑龍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后,哈爾濱工程大學外語系副教授,博士。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博士后基金項目“阿納托利·金長篇小說的新神話詩學特征及其哲思內涵”(LBH-Z12223);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項目“20-21世紀之交俄羅斯長篇小說的悲劇意識及其文化意蘊”(15WWB04)。
收稿日期:2015-08-20
網絡出版時間:2016-04-26 14:54網絡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60426.1454.00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