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盧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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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狗的社交困境
文_盧十四
多走一會兒,再多走一會兒吧!沿著河東岸的小道,我和奧斯陸一走就是一個多小時。
奧斯陸是一只年輕的邊境牧羊犬。它聰明活潑,精力旺盛,熱情洋溢,臭不要臉。它的主人老王是我的同事,他每次出遠門都把它寄養(yǎng)在我家。每天下班一到家,我都要接受它熱情地迎接:立起來撲入我的懷中,尾巴搖成一朵花,嗷嗷嗚咽,急不可耐。
“好好好,咱馬上出門!”我放下包,來不及喘口氣,就帶它出去遛彎兒。
奧斯陸總是過于興奮,拼命往前躥,把狗繩拉得緊繃繃的。我猛地一拽狗繩:“奧斯陸,冷靜!”它回頭望我一眼,才能注意放慢速度,讓狗繩松下來。
我們住在河西岸,這里有大片的居民區(qū),晚上燈火通明,到河邊遛彎兒的人很多。河東岸則恰恰相反,這里沒有居民區(qū),也沒有燈,到了晚上河邊就黑漆漆一片,空曠無人。
而這正是我喜歡河東岸的原因。我每天都牽著奧斯陸跨過大橋,來到漆黑空曠的河東岸,只有在這里,我才敢解開狗繩:“奧斯陸!Go!”
奧斯陸如離弦之箭躥了出去。它在草坪上撒腿狂奔兩大圈,然后叉開腿拉屎撒尿。方便完畢,一身輕松,就沿著小道小跑起來。
對我來說,這只是一天繁忙工作后多出的一項活動。但對于奧斯陸來說,這一個小時是它一天全部的自由時間。所以,沿著河岸,再多走一會兒吧。
一開始,我也想和那些大爺大媽一樣,在河西岸遛遛狗就行了。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以奧斯陸的個性,在有人的地方是不能松開狗繩的—雖然沒有任何攻擊性,但是它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見誰都搖頭擺尾撲過去賣萌。如果是喜歡狗的人,可能還挺開心;但對更多人來說,突然遇到一只狗向自己撲過來,還是會受驚嚇。
奧斯陸不但拿捏不好和人打交道的分寸,甚至也不太懂得怎么和別的狗一起玩耍。遇到別人家的狗,一開始也相互聞來聞去,顯得很友好,但突然之間它就開始沖人家叫,發(fā)動攻擊。如果沒有狗繩控制,拉都拉不住。
不是過分親密,就是過分敵視,這是一只完全沒有社交能力的狗。“你不是聰明嗎?你哪兒聰明啦?”我忍不住這樣質(zhì)問奧斯陸。它歪著腦袋看著我,并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對。我只能一直拴著它,穿過人群,跨過大橋,到漆黑空曠的河東岸去。
為什么奧斯陸沒有社交能力呢?帶著這個疑問,我開始觀察其他的狗都是怎么進行社交的。
很快我發(fā)現(xiàn),小區(qū)里那些能玩到一起的狗都相互認識。原來如此!奧斯陸在這個小區(qū)里不認識其他的狗,當然沒有社交啦。
可是,那些狗彼此之間都是怎么認識的呢?很快我就有了第二個發(fā)現(xiàn):那些狗的主人互相認識!
張大媽和李阿姨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她們上午一起買菜,晚上一起跳廣場舞,有孫子一起帶,有狗一起遛。兩只狗的友誼從一開始就得到了主人們的鼓勵:“我的薩摩耶小寶貝兒,快去和你的金毛大哥哥一起玩吧?!泵績芍绘音[的狗身旁,都有一對聊得正歡的主人。
所以,奧斯陸沒有朋友的真正原因,難道竟是……我沒有朋友?
當時我就震驚了!我本來是在研究狗的問題,卻不料像照鏡子一樣照見了自己:奧斯陸不認識小區(qū)里其他的狗,是因為我不認識小區(qū)里其他的人。奧斯陸沒有社交,是因為我沒有社交。要解決奧斯陸的社交問題,首先得解決我的社交問題。要不是因為奧斯陸,我根本不會意識到這一點。
為什么我在這個小區(qū)里沒有社交呢?兩年前,我們夫妻倆結(jié)婚買房,住進這個小區(qū)。兩個北漂青年,每天早出晚歸,休息時間要么在家待著,要么出去找朋友玩。我們沒法和張大媽一起買菜,也不能和李阿姨一起跳廣場舞,我們能和誰交往?
同一單元的鄰居們倒是混了個臉熟,在樓道里擦身而過時也會和和氣氣打個招呼,但我連他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自然談不上“認識”。很多次在打招呼之余,我都有進一步溝通的沖動:“請問您怎么稱呼?”但話到嘴邊總是開不了口。
只有一個例外,就是樓下的陳阿姨。我們之所以認識,是因為我在裝修房子期間水管破裂,把她家的天花板泡了。我們非但沒有因為這件事結(jié)怨,反而給彼此留下了不錯的印象:我感激她待人和氣,通情達理,一句都沒罵我;她應該也對我道歉之誠懇、賠償之干脆感到滿意。
由此可見,鄰居們其實都很和善,并不難打交道。只是水管破裂泡天花板這種結(jié)交方式不宜推廣,我始終還是缺少和鄰居們相互認識的契機。
所以,當我牽著奧斯陸走在小區(qū)里的時候,舉目無親。我怕奧斯陸驚嚇了陌生人,所以趕緊把它牽走,而不是大大方方地介紹:“它叫奧斯陸,它想和你玩兒。”我怕奧斯陸惹別的狗主人不高興,所以緊緊拽著狗繩,而不是笑呵呵地說:“讓這兩只狗認識認識,交個朋友?!?/p>
當我牽著奧斯陸,跨過大橋,急于逃避人群的與其說是奧斯陸,不如說是我自己。
這天,我和奧斯陸像往常一樣,來到河東岸散步。往日里,我總是在一片漆黑中看看河水、樹影、星辰,而這一天,我停下腳步,望向?qū)Π赌且黄f家燈火—我家就在那里,我已經(jīng)住進去兩年了,可至今我還是不屬于那里。
奧斯陸蹲伏在我腳邊,不知我為何止步不前。我問它:“你不是聰明嗎?你說說這是為什么?”
奧斯陸不知我在說些什么,又撲入我懷中賣起萌來。
多走一會兒,再多走一會兒吧!沿著河東岸的小道,一個孤獨的人和一只孤獨的狗,一走就是一個多小時。
圖/M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