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陳艷群
戴玉鐲的熊式一
□[美]陳艷群
戲劇研究者羅錦堂與戲劇家熊式一的相識,頗具戲劇性。
上世紀70年代初,在由臺北飛往檀香山的一架中華航空公司的班機上,一位空服人員走到經濟艙羅先生旁邊,輕聲說:請您帶好行李,熊式一先生請您往頭等艙就坐。
羅先生半喜半疑,隨空姐登上二樓。偌大的頭等艙里僅坐著一位穿白色絲長袍的男士——正是熊式一先生。倆人雖從未謀面,但從報刊上、朋友間早已悉知對方。羅先生長長的手臂伸向前輩,兩人一見如故,十來個鐘頭的長途飛行在各種趣話中輕松度過。
在那個年代,有幾人能享頭等艙,而且是免費?原來,熊式一曾于1948年受命為蔣介石寫英文傳記,分文未取。當時蔣公承諾:今后他及家人出行,可免費搭乘中華航空公司的班機,并享有頭等艙待遇。這次他只身由臺北去加州,途經夏威夷。一人一艙,興致索然,故借來旅客名單翻看。當看到羅錦堂的名字時,熊先生大喜,遂有此次空中相見。
早在羅先生執(zhí)教于夏威夷大學前,熊先生曾受聘于東西方中心,在夏威夷大學教授中國古典文學,也結識了不少當?shù)嘏笥?,故常來往。每次來,不待人家盡地主之誼,便捷足先登,預定好一家餐館,邀友人聚餐,以此方式知會朋友。通過數(shù)次的交往,羅先生得以近距離地打量這位戲劇名家。他發(fā)現(xiàn),熊先生每件長袍的紐扣都極為講究,不是玉扣就是珊瑚、瑪瑙之類寶石,每一顆都價格不菲;甚至他穿的青布鞋也非同一般,大都是麻線納底五層,底幫軟平,特別厚實,舒服。
熊先生講話喜歡使用肢體語言,能想象得出他當導演、授課時的情形。他一抬手,就聽得叮叮當當之響,清脆悅耳。原來,他雙手腕上各戴兩只玉鐲。曾任職臺灣歷史博物館,對文物字畫和玉石等頗有研究的羅先生一看,這些玉鐲皆為上好的羊脂白玉,如同凝脂,溫潤純凈。可是男人戴玉鐲,本是奇事,且一手兩只,那就更加奇怪了。羅先生說,熊先生素愛玉鐲之聲。戴一只是好看,但沒有清脆之聲;兩只玉鐲在走路、甩手時,碰撞聲此起彼伏,舒心悅耳。這是熊先生獨有的雅趣。有一次,夏威夷大學張鏡湖教授(張其昀之子)家宴朋友,熊先生和羅先生皆在座。張家五歲的女兒張海云見到身著長袍、手戴玉鐲、臉微圓的熊式一,誤以為是女性,脫口一聲“婆婆”,讓人忍俊不禁。不知誰又說了一句,男人女相,有福氣啊。
誠然,福氣不是與生俱來的。
關于熊式一的家世,我在網上和書中皆未找到任何線索,僅知其父早逝,且與當時江西省省長熊式輝非親非故。在熊先生的《八十回憶》中,我了解到,他1902年出生于江西南昌,11歲便愛上填詞、賦詩、作文和刻圖章等風雅之事;后來到了京城,就讀于北京高等師范英文科。由此推測,熊先生應非出自寒門,而是家學淵源,頗有文化底蘊和氛圍。年輕時,他游藝中原,以文會友,喜與年齡長他甚多的文化耆宿——如林紓、張菊生、黃霖、黃炎培、陳衡恪、陳半丁等——交往,乃至負笈倫敦時,所交往的大師——如漢學家駱任廷,戲劇家蕭伯納、J.M.巴里,以及莊士敦、毛姆等,個個都比他年長三四十歲。能與這些前輩談得上話,其學問功底絕非等閑之輩。
自幼從母習經史古文的熊式一,在辛亥革命后西風東漸的潮流中,學起了英語。北京高等師范大學英文科畢業(yè)后,他在一些大專院校擔任了九年的教師,且常常是國文、英文同時教。其間,他以文言文翻譯富蘭克林自傳,以白話文翻譯哈代、蕭伯納、巴里等人的著作,并且創(chuàng)作戲劇作品。徐志摩對熊式一創(chuàng)作的劇本贊不絕口,說他的創(chuàng)作與巴里手筆如出一轍,稱道他對英美戲劇很有造詣;鄭振鐸更是將他的作品推薦給《小說月報》發(fā)表。但這些都無濟于他獲得正教授職位,只因他是國內土生土長,從未留過洋,而不符合當時正教授必須有留洋資歷的條件。他決心出洋,想謀求更好的出路。他把譯著的書籍和劇本的版權、出版稅、稿費,能先收多少,就收多少,非賣斷不可的就賣斷,又替夫人在中學謀了一個小小的教職,積攢出留洋的費用。
初到英倫,熊式一可謂運蹇時乖,霉運十足。他已屆而立之年,僅一米六的個頭,常被人誤以為十幾歲的后生。當他捧著《王寶川》(即我們所熟知的《王寶釧》)英文劇本,與倫敦各大劇院接洽時,對方只看劇本還好,但見了作者本人之后,馬上就拒絕了。
在羅先生的印象中,熊先生總是穿一襲寬松的長袍、白襪青布鞋,即便是來到終年夏季的檀香山,也不例外——或許,淺色長袍能使他的個頭看上去高一些。穿著是門藝術,它與事情的成敗有直接關系,熊先生就在這方面吃了不少苦頭。他告訴“羅兄”(他總是這樣稱呼羅先生,雖然他其實年長“羅兄”25歲),1934年,倫敦一家劇院排練《王寶川》,熊式一作為導演,以一身極為考究的西裝和雪亮的皮鞋,出現(xiàn)在劇場。然而,女主角來了一天,第二天就逃之夭夭了;其他洋演員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由著性子來;女主角一連換了好幾個;男主角如走馬燈一般不斷流失,至于其他演員就不知其數(shù)了。熊式一既尷尬又焦急。此時有人建議,一個中國人,應該穿長袍,最好胡須叢生,方可略顯成熟老練,令人起敬。此建議果真奏效,當他以一襲長袍出現(xiàn)在演員面前時,還真留住了第五位女主角,也壓住了陣,站穩(wěn)了臺。
劇中大部分古裝戲服,是從香港及威海衛(wèi)回英德的駱任廷爵士及其夫人,曾任英國駐天津總領事卡先生,還有回英國不久的倫敦大學經濟學院艾齡鮑爾教授處借來的。盡管這些傳統(tǒng)的中國服飾皆非出自同一個朝代,看上去不倫不類,但時間緊迫,也只能湊合了,乃至演出三年,也沒有更換。后來在紐約百老匯的布茲劇院演出時,服裝則是特別請梅蘭芳從中國監(jiān)制的一批豪華精美戲服,演出成本自然比在英國要高出很多了。
中國傳統(tǒng)的劇本,一般都沒有寫景及介紹角色的序文。為了能讓異域觀眾看懂中國傳統(tǒng)戲劇,熊式一別出心裁地在每一幕開始之前,或每一角色登場之前,做了詳細的交代,由報幕者宣讀出來。這恐怕是中國舞臺上從沒出現(xiàn)過的。
《王寶川》如期在倫敦小劇院(Little Theatre)公演,且旗開得勝,好評如潮。它一連演出了九百多場,連續(xù)三年不輟。這是熊式一完全不曾料到的。從此以后,他索性以長袍馬褂示人,無論走到什么地方,在紐約演出也好,與前來觀看的羅斯??偨y(tǒng)夫婦合影也好,都是一襲飄逸的長袍在身。美國媒體更是毫不吝惜地給他一頂高帽子,稱他為“中國的莎士比亞”,使他一米六的身軀陡然高大了許多。
通常,劇作家的劇本先被搬上舞臺,演出成功后,才有出版商將劇本出版;只有蕭伯納這樣的大家例外,作品沒上演之先就出版了。事實上,熊式一的《王寶川》享受了與蕭伯納同等的待遇,雖則是被動的,也算是歷經山窮水盡之后的柳暗花明。
當初來倫敦,熊式一本打算拿個英文博士學位,回去應付官僚教育體制。后來,他遇見一位英國戲劇專家,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聶科爾(Allardyce Nicoll)教授。聶科爾聽到熊式一要寫一篇關于莎士比亞的博士論文,便善意地提醒,研究莎士比亞的人已是滿坑滿谷,多如牛毛,無論你寫得多么好,也不見得有人肯替你出版,倒不如將論文題目改為中國戲劇,這樣的書出版的機會要多得多,且銷路一定廣;他本人就很想看看這類書。何況,用英文寫研究中國戲劇的文章,同樣也可以拿到英文博士學位。熊式一茅塞頓開,決定劍走偏鋒,馬上更改研究課題。尚未動筆,聶科爾又提議,如果把寫論文的功夫用來翻譯一出中國劇,那又比做論文讀博士強多了。
熊式一不敢肯定自己的英文水平能否足以替英國的舞臺寫劇本。以前翻譯蕭伯納、巴里等人的著作,只是英譯中,而中譯英比英譯中要難得多,不僅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人文特點要譯得傳神,并且還要符合英語的語法和用法。他在赴英倫的航行中,撰寫了一出喜劇《財神》,并譯成英文,權當寫作練習。到英國后,他把譯稿寄給英國幾位大文豪求教。巴里在回信中說:“文字很優(yōu)美!”蕭伯納認為,他的英文可喜之至,英國人絕對寫不出這樣好……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國內的胡適聽說此事,特意讓熊夫人寫信轉告熊式一,以后千萬不可以再把文章給英國人看。言外之意,即莫在外丟人現(xiàn)眼。胡適的話,無疑給熊式一潑了一瓢冷水。他猶豫了,也覺得自己太冒失。但轉念一想,不懂就問,有何過錯?畢竟,英語不是自己的母語,即便寫得不好,英國人也會誠懇地指出,他只有堅持練寫,才能提高自己的水平。自己的英文水平如何,聶科爾教授夫婦應該比胡適更清楚;他們非但未阻止我,且熱情勉勵,我總不能斷自己的后路吧?
受聶科爾教授的啟發(fā)、鼓勵,熊式一開始著手翻譯中國劇本。他白天仍裝模做樣地準備論文,晚間則偷偷摸摸地動筆寫《王寶川》。他花了六個星期,將四幕劇寫完。頭一位欣賞這個劇本的是替熊式一打字的女士,她預料這劇本將一定成功,還向熊式一要倫敦第一晚公開演出的座位。熊氏受到這樣的鼓勵后,大膽地把手稿送給聶教授夫婦,以及名重一時的詩人、劇作家亞柏康貝(L.Abercrombie)。他們讀后都很喜歡,建議去找一位劇本代理商,或直接接洽各個劇院。熊式一興致勃勃地跑了一家又一家,但得到的回復讓他絕望自卑,心灰意冷。后來他才意識到,他的外表是真正的障礙。
這時,又有人建議他去出版書局試試,假如他們喜歡他的文筆,他可以給他們寫寫有關中國的小說、游記之類。那時正是日本侵華時期,報紙廣播幾乎天天提到中國,一個剛由中國來的人談中國情形的書,應該會受到讀者歡迎。經這么一提醒,熊式一想到了在倫敦麥勛書局任事的朋友,拜托她將劇本手稿推薦給書局。第二天一早,他就接到一個陌生人的來電,說感謝熊先生給了他一個極其快樂的晚上。他聽得一頭霧水,對方這才說明自己是麥勛書局的總經理茹由,昨晚拜讀了他的劇本,并請他盡快來簽約,他們將立即將劇本出版發(fā)行。簽訂合同時,書局堅持要擁有他今后創(chuàng)作的至少五本書的優(yōu)先出版權,并答應定價比普通書要高一點。
《王寶川》劇本一出版,一時“倫敦紙貴”,好評如潮。一家劇院看到商機,愿將其搬上舞臺。熊式一一劇成名,從此時來運轉。至于博士文憑一事,早被他拋諸腦后,束之高閣。名利雙收的他,此時已不再為一個教授的名分而動心了。
羅錦堂十分欽佩熊式一,稱其為“才子型”小說、戲劇家。羅先生說:“他給我的《百蝶圖》題字,無需草稿,直接揮筆而就。我當時內心打鼓,又不敢說。結果寫得妙筆生花,看似不經意,卻是博學多聞?!蔽矣行乙娺^這幅《百蝶圖》,也就拜讀過熊式一作的跋:
翁方綱偶作八分書,見者盛贊之。翁曰:余學隸三十年,世無知者。見者曰,此其所以妙也,蓋曲高和寡,陽春白雪,不如下里巴人之舉國皆知也。壬子仲春重游檀島夏威夷大學,依裝歸去,忽承錦堂教授出(示)所繪《百蝶圖》,囑題。展玩之余,念余與羅子訂交有年,只知其治學道高,素為世人景仰,孰知對于藝(事)也曾痛下功夫。因此云,翁氏隸書固皆吾輩所當知而知者甚少也。臨行匆促,信(手)亂涂,對此妙筆長卷難免有佛頭著糞之譏,幸望識者諒之。百忙中于“藝”字下脫“事”字,尤盼錦堂博士見宥?!靶拧毕掠置摗笆帧弊?。
想必正是筆墨酣暢時,意猶未盡,熊式一在另一處又題:
錦堂博士執(zhí)鐸檀島夏大有年,客歲以所著北曲及南曲見賜。讀后不勝欽佩之至。今年重游美洲,道出此島,復承款待,并出妙筆精繪《百蝶圖》長卷,囑題。觀后,憶及北曲王實甫《西廂記》中紅娘贊張君瑞,云:此人一事精,百事精,不似那一無成,百無成。用以此謂錦堂,不亦宜乎。
此跋三處提及羅先生,稱謂各異:先是錦堂教授,中為羅子,后又錦堂博士,且皆另起一行,尊重之意,尤為突出,足見舊時文人之修養(yǎng)與功夫。
20世紀50年代初,熊式一應林語堂之邀,赴新加坡南洋大學任文學院院長。后南洋大學因種種復雜原因而解散,熊式一便回到香港,自創(chuàng)私立清華書院。當時香港是英國殖民地,除英國人辦的香港大學外,不允許其他人辦私立學院。當初錢穆在港辦“新亞”時,也遇到這個問題,索性借鑒宋朝的“書院”方式。這么一來,港府便通過了。后來,香港好幾所私立學校如新亞等,皆為“書院”,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熊氏夫婦教子有方,子女個個天資聰慧,勤奮好學。當年熊式一在英國站穩(wěn)腳跟后,隨即將一家人接至倫敦,前三個孩子(二男一女)因年齡前后相隔一歲左右,有一年同時就讀牛津大學,英國的一家雜志還用一整版刊登了他們的照片,說三個學生都姓熊。上世紀70年代初,熊式一欲讓羅先生將他的女兒收入門下,攻讀博士學位,但當時夏威夷大學尚未設文學博士學位,羅先生心有余而力不足,深感遺憾。
熊式一有個嗜好,愛吃臭鴨蛋。他告訴羅先生,他吃蛋無需花錢買,而是常到菜市場專門收變質發(fā)臭的鴨蛋——難以想象,一個生活極為精致與講究的人,竟有“臭蛋之癖”,不怕得???熊先生笑笑,說從來不得病,還津津有味地與人道來,大有“此種滋味,誰能解得開”之憾。我為此曾請教過一位化學教授,他認為臭蛋里面散發(fā)出一種硫化氫,有些人特別喜歡這味道,與有人喜聞汽油味同出一轍。
像熊先生這么一位傳奇人物,在海外名滿天下,但很久以來在國內卻默默無聞。作為雙語作家,他的名聲與林語堂并駕齊驅,有“東林西熊”之稱。他的小說《天橋》問世后,一紙風行,連他自己都不知被譯成多少種文字版本。此書曾被西方認為是“一幅完整的,動人心弦,呼之欲出的畫圖,描述一個大國家的革命過程”。后來,他的兒子回國工作,孫子對祖父竟然也一無所知。熊式一與親人一海相隔,牽腸掛肚,思之痛切,直至九秩之壽,乃與世長辭。
斯人已去,手跡尚存。面對充滿感情、筆意酣暢的熊先生的墨寶,我仿佛見到身著長袍布鞋的他,那軟綿綿的雙手舉落之間,發(fā)出的清脆悅耳的玉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