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忠 英

(渭南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黑格爾社會歷史觀論析

任 忠 英

(渭南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摘要：黑格爾作為近代德國偉大的哲學家，對西方古典哲學進行了深刻的總結(jié)，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誕生提供了豐厚的思想基礎(chǔ)。通過對辯證法、理性、自由、國家與個體的關(guān)系等論題的探究，黑格爾構(gòu)建起了自己的宏大的哲學理論體系，形成了令人仰慕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后人從不同的角度對其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從他的社會歷史觀可以探知其歷史哲學思想的特點。

關(guān)鍵詞：黑格爾；古典哲學；社會歷史觀；理性；自由

格奧爾格·威廉·弗里德里?！ず诟駹?19世紀德國偉大的古典哲學家。1770年，黑格爾出生于符騰堡公國斯圖加特的一個官僚家庭，1780—1788年在斯圖加特中學就讀，1788—1793年入圖賓根神學院學習哲學和神學，1793—1800年分別在瑞士伯爾尼和德國法蘭克福擔任貴族家庭的家庭教師，1801年通過了他的學位論文和大學講課資格的答辯，開始在耶拿大學任教，并與謝林一起開課，一起創(chuàng)辦《哲學評論》，1805年獲副教授職稱，1807年入選海德堡物理學會名譽會員，同年移居班堡任《班堡報》編輯，1808年底移居紐倫堡任中學校長。1816年開始，黑格爾聲譽鵲起，這一年他受聘擔任海德堡大學哲學教授，并于1818年被國王聘任為柏林大學教授，1822年被任命為大學評議委員會委員，1829年當選為柏林大學校長并兼任政府代表。1831年，黑格爾因染霍亂逝世于柏林。

年輕時的黑格爾帶有近代以來歐洲社會普遍彌漫著的浮躁氣息，他在20多歲時給謝林的信中說“理性和自由永遠是我們的口號”[1]38。早年，黑格爾親眼看到了拿破侖的法國占領(lǐng)軍進入德國城市耶拿的情景。他在給友人的信中把自己的民族意識、民族情感忘得一干二凈，只是一味地贊頌?zāi)闷苼觯骸拔乙姷交实邸@位世界精神——騎著馬出來在全城巡查?？吹竭@樣一個個體，他掌握著世界，主宰著世界，卻在眼前集中于一點，踞于馬上，令人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使人不能不五體投地的杰出的人物……”[1]204-2051814年，拿破侖被迫退位，這件事被黑格爾視為“天下最悲慘的事件”[2]209。由此可見，庸俗的黑格爾對征服世界的大人物的崇拜到了何種地步！在拿破侖政府垮臺以后，黑格爾又忠心耿耿地服務(wù)于普魯士王國政府，他在受聘擔任柏林大學教授的開講詞中說道：“今天，我是奉了國王陛下的詔命，初次到本大學履行哲學教師的職務(wù)……我感到異常榮幸和欣愉?！盵3]31從此，他的哲學成了官方哲學，他本人成了官方哲學家、欽命的青年導師。當1821年他的《法哲學原理》一書出版時，他給普魯士王國總理大臣寫了一個附函，以說明此書的宗旨在于“證明哲學是和國家性質(zhì)所要求的基本原則相和諧的，是同普魯士國家有幸在(國王陛下的)英明政府與閣下的賢能領(lǐng)導之下，已經(jīng)取得的和繼續(xù)取得的一切成就相和諧的，而我本人作為這個國家的一員，為此感到無上光榮”[4]296-297。1830年(即黑格爾逝世前一年)，普魯士國王鑒于黑格爾的恭順態(tài)度，授予他三級紅鷹勛章。未能直接為拿破侖皇帝服務(wù)雖屬遺憾，但能獲得普魯士國王的賞識終使黑格爾感到莫大的榮幸與欣慰。就知識分子的人格而論，黑格爾實在是不足取的。

不過，就學術(shù)成就而言，黑格爾無疑是才華橫溢和舉世矚目的。他雖未像大學同學謝林那樣23歲當教授，25歲出專著，少年得志一舉成名，但他大器晚成，以宏大而精致的體系獲得了官方的認可和世人的贊譽。黑格爾著述頗豐，最有名的是由其邏輯學、自然哲學、精神哲學所構(gòu)成的哲學全書，此外還有《精神現(xiàn)象學》《歷史哲學》《法哲學原理》《美學》《哲學史講演錄》等，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的《邏輯學》。

黑格爾生活的時代，是德國人值得驕傲的一個歷史時期，在34個年頭里連續(xù)出現(xiàn)了3位大哲學家：費希特、黑格爾、謝林。從歷史淵源關(guān)系來看，康德哲學為這3位哲學家提供了豐厚的思想基礎(chǔ)?？档碌呐姓軐W，整個說來可謂一種未來形而上學的導論，康德期望以后有人能夠造出新的更合理的形而上學體系來，而這樣的人很快就出現(xiàn)了。在康德去世之前，費希特哲學與謝林哲學先后出現(xiàn)；在康德去世后不久，黑格爾哲學破土而出。這3位哲學家都是構(gòu)造理性哲學體系的高手，基本屬于同一類型，他們在哲學史上的地位不相上下。文德爾班曾指出：“費希特、謝林和黑格爾帶頭堅持不懈地將世界理解為理性體系?！盵5]778不過，在梯利的《西方哲學史》中，敘述費希特的篇幅超過了黑格爾；在文德爾班的著作里，談?wù)撡M希特、謝林的篇幅也超過了黑格爾。然而，在兩種場合，黑格爾的地位遠遠超過費希特與謝林：一個是在馬克思主義者的哲學史中，另一個是在黑格爾以后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對理性主義哲學的激烈批判中。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世界里，黑格爾紅得發(fā)紫，甚至超過了康德，比如在中國流行的觀念里，黑格爾成了歐洲哲學史上唯一最偉大的哲學家。當然，稍微翻閱幾本西方人寫的西方哲學史，我們就會知道，康德的地位高于黑格爾，往往康德占一章的篇幅，黑格爾僅占其中一節(jié)內(nèi)容?？梢哉f，黑格爾生來就是給康德做陪襯的。

在這里，我只想談一談黑格爾。唯一的原因就在于馬克思主義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只有讀懂了黑格爾哲學，才能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黑格爾哲學值得注意的有三個方面，即理性本體論、辯證法和社會歷史哲學。鑒于黑格爾哲學體系的龐大與復雜，筆者在此僅論述和闡明他的社會歷史觀。

一

黑格爾的哲學體系從理論上決定著他的社會歷史觀，但社會歷史觀畢竟不是純理論，其中也表現(xiàn)出近代社會以及黑格爾本人的思想特色。

按照黑格爾的總體理論，理性、理念是整個世界的實體、根本、真身，自然界連同人類社會不過是理性的異化的虛幻的表現(xiàn)形式。黑格爾以根本命題的形式提出：“理性支配世界，而且理性向來支配著世界?！盵6]15他具體發(fā)揮這種觀點說：“哲學用于觀察歷史的唯一的思想便是理性這個簡單的概念。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歷史因此是一種合理的過程……思考的認識在哲學中證明：理性……就是實體，也就是無限的權(quán)利……一方面，理性是宇宙的實體，就是說，由于理性和在理性之中，一切現(xiàn)實才能存在和生存。另一方面，理性是宇宙的無限的權(quán)利……理性是萬物的無限的內(nèi)容，是萬物的精華和真相?！盵6]9“觀念真是各民族和世界的領(lǐng)袖，而精神，就是那位指導者的理性的和必要的意志，無論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世界歷史各大事變的推動者。”[6]8這段引文中的“觀念”“精神”，都是作為世界的實體的理性的別名，并不是指具體個人的觀念、精神。

黑格爾曾講道：“國家是存在于地球上的神圣的觀念?！盵6]41這句話點明了黑格爾哲學的一個重要實質(zhì)：理性就是上帝。如果這句話還未明確點出上帝，我們再看以下兩段話：

這種理性，在它的最具體的形式里，便是上帝。上帝統(tǒng)治著世界，而世界歷史便是上帝的實際行政，便是上帝計劃的見諸實行。[6]38

景象萬千、事態(tài)紛紜的世界歷史，是精神的發(fā)展和實現(xiàn)的過程——這是真正的辯證論，真正在歷史上證實了上帝……以往發(fā)生的種種和現(xiàn)在每天發(fā)生的種種，不但不是“沒有上帝”，卻根本是“上帝自己的作品”。[6]468-469

應(yīng)該注意的是，黑格爾所說的上帝，具體講時往往就是理性。在黑格爾哲學中，理性具有神的性質(zhì)，神也具有理性的性質(zhì)。

按照近代哲學的習慣，哲學必須尋找一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就像自然科學尋找出了自然界物體運動與物質(zhì)變化的許多規(guī)律一樣，哲學應(yīng)尋找出整個世界的規(guī)律性東西，具體到人類的社會歷史，自然也得找出其規(guī)律來。

黑格爾注意到了人們行為的直接動機。他指出：“個別興趣和自私欲望的滿足的目的卻是一切行動的最有勢力的源泉。”[6]21“假如沒有熱情，世界上一切偉大的事業(yè)都不會成功。因此有兩個因素就成為我們考察的對象：第一是那個觀念，第二是人類的熱情，這兩者交織成為世界歷史的經(jīng)緯線……我現(xiàn)在所想表示的熱情這個名詞，意思是指從私人的利益、特殊的目的或者簡直可以說是利己的企圖而產(chǎn)生的人類活動?！盵6]24

這里所說的觀念，就是黑格爾的宇宙精神、世界理性、世界精神之類。上面的一些話，被后來的一些人歸納為惡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的觀點，當然說的是歷史發(fā)展(人類行為)的直接動力，而非是根本動力。黑格爾本人也明確指出：“這一大堆的欲望、興趣和活動，便是世界精神為完成它的目的——使這目的具有意識，并且實現(xiàn)這目的——所用的工具和手段……理性統(tǒng)治了世界，也同樣統(tǒng)治了世界歷史……其他一切萬有皆居于從屬的地位，供它驅(qū)策,做它的工具?！盵6]26說到底，人類社會、世界歷史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仍然是理性。

黑格爾也考察過歷史偉人的問題。我們前面提到過，黑格爾是極為崇拜歷史上的大人物的。關(guān)于這些偉大人物，他曾說過：“一個‘世界歷史個人’不會那樣有節(jié)制地去愿望這樣那樣的事情，他不會有許多顧慮。他毫無顧慮地專心致力于‘一個目的’。他們可以不很重視其他偉大的、甚或神圣的利益。這種行為當然要招來道德上的非難。但是，這樣魁偉的身材，在他邁步前進的途中，不免要踐踏許多無辜的花草，蹂躪好些東西?！盵6]34在黑格爾看來，像亞歷山大、愷撒、拿破侖這樣的歷史偉人，他們有特權(quán)置道德于不顧，他們踐踏、蹂躪任何東西都是無所謂的，他們的道德豁免權(quán)的根據(jù)，是他們致力于“一個目的”。什么目的呢？黑格爾說：“這些人的職務(wù)是做世界精神的代理人?！盵6]32說來說去，又回到了世界精神。相對于普通平民百姓，黑格爾五體投地地崇拜歷代的征服者，那些統(tǒng)治龐大帝國的統(tǒng)治者；相對于所有人類，黑格爾像對神一樣信仰膜拜的則是宇宙理性、世界精神。

黑格爾多次強調(diào)，理性的本質(zhì)是自由。世界的本質(zhì)是理性，理性的本質(zhì)是自由，那么很自然地可以推導出:“世界歷史不過是自由的概念的發(fā)展?！盵6]468“整個世界的最后的目的，我們都當作是精神方面對于它自己的自由的意識，而事實上，也就是當作那種自由的現(xiàn)實。”[6]20整個世界的本質(zhì)是理性、精神，理性、精神的本質(zhì)特征是自由，即絲毫不受物質(zhì)性的東西的牽連、束縛。理性的理念外化為自然界，自然界又演化出人類以及人類的意識，這人類的意識，便應(yīng)回返到理性理念的本質(zhì)特征——自由。這人類意識向自由的回復有多種方式：人類意識形態(tài)的最高形式——哲學對宇宙理性的理解，可謂一種；歷史偉人不自覺地執(zhí)行世界精神的命令，大約也算半種；更具體的一種，乃性質(zhì)有了一定轉(zhuǎn)化的一種，即是人類生活中的自由。因為任何個人都是有意識的，這意識的特征也應(yīng)是自由；這自由包括不受物的羈絆，也包括不受社會及他人的束縛、制約。最后一點，事實上也就是政治性質(zhì)的自由。

黑格爾說“從不完美的東西進展到比較完美的東西，便是進步”[6]59-60，社會生活從不自由進展到自由的狀態(tài)，也就是從不完美進展到完美。自由在近代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應(yīng)是不言而喻的。關(guān)鍵是，黑格爾按照從不自由到自由的這一條發(fā)展進步的線索，在理論上對人類社會的歷史進行了一番整合，使世界歷史顯示出一種符合理性要求的規(guī)律和秩序來。

自然科學是經(jīng)常畫圖的，黑格爾運用語言表述的方式，也把人類歷史從不自由到自由的發(fā)展，描繪成一條從地球的東方到達西方的略帶弧形的線。他說：“世界歷史從東方到西方，因為歐洲絕對地是歷史的終點，亞洲是起點……世界歷史就是使未經(jīng)管束的天然的意志服從普遍的原則，并且達到主觀的自由的訓練。東方從古至今知道只有‘一個’是自由的，希臘和羅馬世界知道‘有些’是自由的，日耳曼世界知道‘全體’是自由的。”[6]110-111在《歷史哲學》緒論第19頁，上面最后一句話更明白流暢地表述為：東方各國只知道一個人是自由的，希臘和羅馬世界只知道一部分人是自由的，日耳曼世界則知道一切人絕對是自由的。

黑格爾認為，東方世界(包括中國、印度、波斯)屬于世界歷史的幼年時期，比如說中國，只有皇帝一個人享有自由。中國人“在家庭之內(nèi)，他們沒有人格……在國家之內(nèi)，他們一樣缺少獨立的人格”[6]127，中國人不僅沒有自由，沒有政治人格，甚至沒有榮譽感，沒有恥辱心，根本不講道德。他說：“在中國就不同了，榮譽感還沒有發(fā)達。一頓笞打原是極易忘懷的……他們所受的刑罰，就像我們的兒童所受的教育?！盵6]134“在中國，既然一切人民在皇帝面前都是平等的——換句話說，大家一樣是卑微的，因此自由民和奴隸的區(qū)別必然不大。大家既然沒有榮譽心，人與人之間又沒有一種個人的權(quán)利，自貶自抑的意識便極其通行，這種意識又很容易變?yōu)闃O度的自暴自棄。正由于他們自暴自棄，便造成了中國人極大的不道德。他們以撒謊著名，他們隨時隨地都能撒謊。朋友欺詐朋友，假如欺詐不能達到目的，或者為對方所發(fā)覺時，雙方都不以為奇怪，都不覺得可恥。他們的欺詐實在可以說詭譎巧妙到了極頂。歐洲人與他們打交道時，非得提心吊膽不可?！盵6]136

黑格爾講世界歷史提到中國及印度，實在只是為了反襯出歐洲人的卓越優(yōu)秀。黑格爾對東方國家的蔑視，可由下面一句話作代表，即“中國和印度可以說還在世界歷史的局外，而只是預(yù)期著、等待著若干因素的結(jié)合，然后才能夠得到活潑生動的進步”[6]123。在黑格爾看來，中國人及印度人只有經(jīng)過歐洲人的耐心調(diào)教，才能真正成為人！

黑格爾認為，古希臘是世界歷史的青年時代，古羅馬是世界歷史的壯年時代。一提到古希臘羅馬，一提到歐洲，黑格爾便眼睛發(fā)亮，激動萬分：“地中海是地球上四分之三面積結(jié)合的因素，也是世界歷史的中心。號稱歷史上光芒的焦點的希臘便是在這里……地中海是舊世界的心臟?！盵6]93這正是被一百年后的德國人斯賓格勒予以致命批判的歐洲中心論。一提到希臘人，黑格爾就光榮得好像希臘人真是他的祖先似的。

黑格爾濃墨重彩地著意敘述的，是世界歷史發(fā)展的最后一個階段(世界歷史的老年時期)——日耳曼人。在這里，日耳曼人是指包括現(xiàn)在的英國人、法國人及德國人在內(nèi)的西歐人；當然，黑格爾所強調(diào)的最純的日耳曼人僅指萊茵河與易北河之間的德國人。黑格爾認為，日耳曼人是全世界最優(yōu)秀的人，后來的希特勒也堅決主張這一觀點。

黑格爾說：“自然界的老年時代是衰弱不振的，但是精神的老年時代卻是完美的成熟和力量。”[6]115日耳曼人作為人類歷史第四階段即老年階段的代表，顯示著人類發(fā)展的最高水平。

誠然，日耳曼人是遠比古中國、古印度甚至比古希臘古羅馬還要晚出現(xiàn)的一個族群。在古羅馬時代，他們被羅馬人視為散布在北方的“蠻族”(羅馬人一直這樣稱呼他們)，羅馬人認為他們遠處在希臘——羅馬文明之外。黑格爾這樣描述他自己的真正的祖先：“我們最初發(fā)現(xiàn)日耳曼人的時候，他們每一個人都享有一種獨立不倚的自由，同時也有若干共同的感情和興趣，但是還沒有成熟為一種政治狀態(tài)?！盵6]358也就是說，在羅馬帝國時代，日耳曼人還沒有政治機構(gòu)，還未組成國家，但黑格爾卻夸耀這時的日耳曼部族人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關(guān)于這一點，我想向黑格爾先生討教：若說原始社會的自由，世界上許多民族早在幾千年前就享有過了(況且，對原始社會本不必過分美化)，為什么你只贊美日耳曼人？讓我們再看看黑格爾關(guān)于日耳曼人的自由的具體描述：“日耳曼人以愛好自由為人所稱道，羅馬人自始就正確地知道他們這種愛好。一直到最近的時期，自由一向便是日耳曼人民的口號……忠誠是日耳曼人的第二個口號，就像自由是他們的第一個口號一樣。各個人憑著自由的選擇，自動服從某一個人，更無須外在的強迫，自愿地使這種關(guān)系成為永久不變的關(guān)系。”[6]363真可謂是欲加之贊，何患無辭！日耳曼人服從自己的統(tǒng)治者，在黑格爾筆下成了高尚的自由選擇，此外再加上一種忠誠的美德；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guān)系的永久不變，也能解釋成一種自愿的選擇，于此足以顯示出黑格爾作為智者后裔的超人的才華！黑格爾肯定沒有忘記，日耳曼人作為雇傭兵所服從的最早的主人，竟不是自己的族人，而是羅馬帝國(各派系)的統(tǒng)治者，日耳曼人最初是沒有自己本民族的君主的。然而，即便如此，仍不妨礙黑格爾將其解釋為最高尚的自由；反正黑格爾先生認定了，日耳曼人是全世界最優(yōu)秀的人。

黑格爾在其《歷史哲學》第四部分“日耳曼世界”的開頭就指出：“日耳曼精神就是新世界的精神。它的目的是要使絕對的真理實現(xiàn)為自由無限制的自決——那個自由以它自己的絕對的形式做自己的內(nèi)容。日耳曼各民族的使命不是別的，乃是要作基督教原則的使者。”[6]352他這里所說的“新世界的精神”實指新時代的精神。總之，世界的現(xiàn)代與未來，全是由日耳曼人的自由精神作代表的。黑格爾說日耳曼人的使命是傳播基督教，似乎把基督教也看成了日耳曼人的宗教。無論事實上基督教是哪個民族所創(chuàng)立，反正黑格爾一直對基督教贊賞有加：“基督教是絕對自由的宗教，只有對于基督徒，人才被當作人?！盵3]333

反映黑格爾先生偏見的例子是舉不勝舉的，例如“文明民族可以把那些在國家的實體性環(huán)節(jié)方面是落后的民族看作野蠻人(如游牧民對待狩獵民，以及農(nóng)業(yè)民族對待前兩者，等等)。文明民族意識到野蠻人所具有的權(quán)利與自己的是不相等的，因而把他們的獨立當作某種形式的東西來處理”[7]355-356。文明民族(即經(jīng)濟、軍事實力強的民族)可以對實力弱的民族實行奴役，這就是黑格爾的邏輯。他的后一句話中的文明民族自然是指工業(yè)民族了。有人贊賞黑格爾最具有歷史感，很可惜黑格爾忘記了他那日耳曼人的老祖宗，在最初的許多歲月中正是被稱為“蠻族”的。

最關(guān)鍵的是，黑格爾在探尋歷史規(guī)律、尋找歷史進步的標志方面開了一個頭。當然，這樣做下去，事實證明是潛伏著危險的。

二

黑格爾曾帶著輕蔑與憤激指責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專制制度，說在中國只有皇帝一個人是自由的，其他所有人都沒有獨立的人格。我們現(xiàn)在來看看黑格爾自己是怎樣規(guī)定國家(現(xiàn)代國家)與個人的關(guān)系的。

在黑格爾看來，像理念是整個世界里絕對神圣的東西一樣，國家也是人世間最神圣的東西。在一次談?wù)搰业暮侠硇詴r，他說道：“人們所必須希求于國家的，不外乎國家應(yīng)是一種合理性的表現(xiàn)，國家是精神為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國家高高地站在自然生命之上，正好比精神是高高地站在自然界之上一樣。因此，人們必須崇敬國家，把它看作地上的神物?！盵7]285“國家是絕對自在自為的理性東西……是倫理理念的現(xiàn)實。”[7]253按照黑格爾的哲學觀點，說國家是理性的東西便等于說國家是具有決定性的東西，自然也就是“地上的神物”。

至于個人在國家中的地位，黑格爾說：“他們是為國家所有……因為國家構(gòu)成了他們的實體，他們的存在?！盵6]55絕對理念是自然界的山、河、地球、太陽的實體，國家則是個人的實體，也就是說個人只是一種虛幻的、不真實的存在。依黑格爾的看法，個人甚至根本就不存在，因為國家才構(gòu)成“他們的存在”。

較他人的專制主義理論，黑格爾的更徹底、更露骨。黑格爾認為，國家對個人具有最高的權(quán)利，“成為國家成員是單個人的最高義務(wù)”[7]253，“國家是比個人更高的東西，它甚至有權(quán)對這種生命財產(chǎn)本身提出要求，并要求其為國犧牲”[7]103。

國家就是一切，個人則什么也不是，這就是黑格爾的邏輯。無論國家(政府)好也罷、壞也罷，國家都是神圣的，個人都是卑微的。在對國家的關(guān)系問題上，個人是沒有任何思考、選擇的權(quán)利的，“因為人生來就已是國家的公民，任何人不得任意脫離國家……生存于國家中，對每個人來說是絕對必要的?，F(xiàn)代國家的一大進步就在于所有公民都具有同一個目的，即始終以國家為絕對目的”[7]83。黑格爾堪稱現(xiàn)代一切專制理論的偉大導師。然而，有趣的是，黑格爾歷來又是倡導自由的旗手，黑格爾在20多歲時就高喊：“理性和自由永遠是我們的口號。”那么，黑格爾關(guān)于自由的具體理論又是怎樣的呢？

自由的本意就是不受外在因素的制約、束縛，自己決定自己。自由本來是社會生活領(lǐng)域的概念，古希臘及中世紀的哲學似乎很少出現(xiàn)自由這個概念。實事求是地說，自由是一個近現(xiàn)代的概念，在古代社會的各個方面都很少見到自由這個詞。西方近代所盛行起來的自由概念，大約首先是文藝復興時代反對封建專制及教會統(tǒng)治意義上的自由，也包括思想的自由。這些自由首先是由威尼斯、佛羅倫薩的富豪階級的商人喊出的，而直接發(fā)言說話的多是代表前者利益的文人們。從此以后的幾百年中，歐洲各國的資產(chǎn)階級日益壯大，他們首先要求貿(mào)易的自由、經(jīng)濟的自由，進而要求政治的自由，即參與國家政治的權(quán)利，其次也涉及思想、信仰及言論等方面的自由。當然，直接發(fā)言的仍大多為知識階層。這股自由的潮流，幾百年間洶涌澎湃、波瀾壯闊，構(gòu)成了近代以至現(xiàn)代社會的主旋律。黑格爾生活于這樣的時代，他之重視自由概念乃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椤Ｕ\如前面提到的，黑格爾自稱“理性和自由永遠是我們的口號”，而作為一個哲學家，黑格爾的關(guān)鍵任務(wù)就是把自由概念理性化，予自由以理論的論證，將自由這個詞與他的整個理性主義哲學體系結(jié)合起來。

黑格爾一再強調(diào)，理性(思想、精神)的本質(zhì)是自由。理性的本質(zhì)是自由，是指理性的絕對理念絲毫不受物質(zhì)性的東西的牽連，理性的存在以及理性概念在他的邏輯學中的運動變化，其原因也只在于理性本身，此外沒有任何別的原因。至此，看來黑格爾把社會生活領(lǐng)域里的自由概念移植到他的理性主義哲學中還顯得是比較自然的。然而，一旦進入了理性主義的哲學體系，自由能不能保持住自己，人類還能不能保證自己的自由，似乎就有疑問了。理性主義哲學體系好像也是從哲學家的頭腦中異化出來的一個東西，它似乎有其自身的某些規(guī)律、規(guī)則。哲學家(包括大師級的黑格爾教授)能否游刃有余地玩轉(zhuǎn)這個哲學體系，還是個不敢貿(mào)然肯定的事情。

先來看看黑格爾理論體系中的自由能不能保持住自己。我們知道，黑格爾認為整個世界的實體性的、最根本的東西是理念、概念，黑格爾有這樣一種說法：“只有概念本身才自為地是必然性的力量和現(xiàn)實的自由。”[3]326在這里，自由和必然性這兩個本來對立的東西似乎又成了同一的東西。黑格爾又說：“必然性的真理就是自由?！盵3]322意思是說，必然性實質(zhì)上就是自由。顯然，他把自由與必然性等同了起來。

可以說，理性主義的本質(zhì)就是必然性，而并不是自由。斯賓諾莎曾鄭重地指出：自由是對必然性的認識，即認識了必然性、順從著必然性，就是人的現(xiàn)實的具體的自由。斯賓諾莎一般被認為是唯物主義哲學家，而黑格爾則是唯心主義哲學家。其實，重要的不是唯物主義或唯心主義，只要都是理性主義哲學家，他們在許多關(guān)鍵問題上便會是一致的。斯賓諾莎曾舉例形象地說明他的自由觀：當一個丟掉了東西的人認識到他所丟掉的東西本來就無法保存時，這個人因此產(chǎn)生的痛苦就會減輕很多，從而感到心安理得，這種狀態(tài)便是自由。黑格爾則說：“自由以必然為前提，包含必然性本身在內(nèi)……一個有德行的人自己意識到他的行為內(nèi)容的必然性和自在自為的義務(wù)性……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必然性與義務(wù)性的意識，他才首先達到真正的內(nèi)容充實的自由……一般講來，當一個人自己知道他是完全為絕對理念所決定時，他便達到了人的最高的獨立性?！盵3]323-324認識到自己行為的必然性，便是“真正的內(nèi)容充實的自由”；認識到自己為絕對理念所決定，便達到了“人的最高的獨立性”，這就是黑格爾先生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辯證法！

黑格爾比較具體地解釋了他的自由觀：“凡人莫不自作自受。與此相反的看法，就是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去抱怨別人，歸咎環(huán)境的不利，或向別的方面推卸責任。這也就是不自由的觀點，同時就是不滿足的源泉。反之，假如一個人承認他所遭遇的橫逆，只是由他自身演變出來的結(jié)果，只由他自己擔負自己的罪責，那么他便挺身作一自由的人，且會相信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并沒有冤枉。一個在生活中得不到平安且不滿意于自身命運的人，遭遇著許多乖舛不幸的事，其唯一原因即由于心懷錯誤的觀念，總以為別人害了他，或?qū)Σ黄鹚灰粋€人能意識到他的自由性，則他所遭遇的不幸將不會擾亂他靈魂的諧和與心情的平靜。所以，必然性的觀點就是決定人的滿足和不滿足，亦即決定人的命運的觀點。”[3]310黑格爾這段話，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了斯賓諾莎那個例子所包含的觀點。總之，按照黑格爾的邏輯，自由就是必然性和服從必然性。

看來，即使黑格爾的大師級的聰明才智，也沒有玩過理性體系的客觀邏輯，自由終究還是變成了必然性。當然，也可以作另一種解釋，不是黑格爾沒有聰明才智，沒有堅守自由，只是因為他與普魯士國王的親密關(guān)系，以及他以哲學為國家服務(wù)的高度自覺性，才主動地有意地將自由的實質(zhì)變成服從必然性。不管屬于哪一種情形，黑格爾先生都是不大光彩的。不論出于何種緣由，把自由解釋為必然性都是既糊涂又糟糕的觀點。

三

關(guān)于黑格爾的自由觀，羅素不無憤激地評論道：“這是一種無上妙品的自由，這種自由不指你可以不進集中營，不意味著民主，也不意味著出版自由，或任何通常的自由黨口號，這些都是黑格爾所鄙棄的?！盵8]284

西方近代以來的自由理論及自由運動中本來也包含不少好的東西，關(guān)系人的基本權(quán)利的內(nèi)容。但真如羅素所言，黑格爾的自由指的不是這些，而是指服從法律：“只有服從法律，意志才有自由?！盵6]41羅素曾從總體上評價過黑格爾的國家學說，即“這便是黑格爾的國家學說——這樣一個學說，如果承認了，那么凡是可能想象到的一切國內(nèi)暴政和一切對外侵略都有了借口”[8]289。賀麟在《黑格爾著〈法哲學原理〉一書評述》中也指出：“后來新黑格爾學派直接利用哲學為帝國主義及法西斯政權(quán)服務(wù)。”(見《法哲學原理》目錄前第4頁)這些話顯然是符合事實的。

黑格爾認為最好的政治制度是君主立憲制，他說：“君主選舉制倒不如說是各種制度中最壞的一種?！盵7]304當君主作出嚴重錯誤決斷的時候，“只有這些咨議機關(guān)及其成員才應(yīng)該對此負責，而君主特有的尊嚴，即最后作決斷的主觀性，則對政府的行動不負任何責任”[7]306。于此，我們可知在黑格爾的理想國中能有什么自由、民主了！

黑格爾還有一套關(guān)于個人利益和集體利益在國家內(nèi)完美統(tǒng)一的理論。他在談到“作為主觀自由現(xiàn)代化的國家”(其最優(yōu)秀的典型是普魯士王國)時說：“在國家中，一切系于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tǒng)一……義務(wù)與權(quán)利的結(jié)合具有兩個方面：國家所要求于個人的義務(wù)，也直接就是個人的權(quán)利，因為國家無非就是自由的概念的組織。個人意志的規(guī)定通過國家達到了客觀存在，而且通過國家初次達到它的真理和現(xiàn)實化。國家是達到特殊目的和福利的唯一條件。”[7]263

黑格爾認為：“國家是具體自由的現(xiàn)實；但具體自由在于，個人的單一性及其特殊利益不但獲得它們的完全發(fā)展，以及它們的權(quán)利獲得明白承認(如在家庭和市民社會的領(lǐng)域中那樣)，而且一方面通過自身過渡到普遍物的利益，另一方面它們認識和希求普遍物，甚至承認普遍物作為它們自己實體性的精神，并把普遍物作為它們的最終目的而進行活動?！盵7]260其中的“普遍物”指的就是國家。總之，黑格爾堅信國家的普遍利益中包含了全部的個人利益，個人的一切個性的愿望只有在國家利益中才能得到實現(xiàn)。然而，在事實上，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并不能達到完全的和諧統(tǒng)一，即使國家懷著最善良的愿望，也無力滿足個人的所有利益(即使只是其合理的部分)。在這里，黑格爾為了提升國家的權(quán)威，把國家利益與個人利益的統(tǒng)一理想化了。黑格爾的這一觀點，后來明顯地影響了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論。

黑格爾有一段關(guān)于法國大革命的批評的言論，值得我們深思。他在批評了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之后，緊接著說道：“這些抽象推論一旦得時得勢，就發(fā)生了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不可思議的驚人場面：在一個現(xiàn)實的大國中，隨著一切存在著的現(xiàn)成的東西被推翻之后，人們根據(jù)抽象思想，從頭開始建立國家制度，并希求僅僅給它以想象的理性東西為其基礎(chǔ)。又因為這都是缺乏理念的一些抽象的東西，所以他們把這一場嘗試終于搞成最可怕和最殘酷的事變?！盵7]25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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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M].馬元德，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

【責任編輯劉蓉】

On Conception of Society and History of Hegel

REN Zhong-ying

(School of Humanity,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714099, China)

Abstract: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the modern German great philosophy, summarized the western classic philosophy profoundly, which paved the concrete ideological foundation for the birth of Marxist philosophy. He constructed the magnificent theoretical system of his philosophy, by probing into the issues about dialectics, reason, freedom,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state and the individual, and so on, which is the honorable historical heritage. The scholars have studied them from the different perspectives. Studying his conception of society and history is one of them, from which the features of his history philosophy is discovered.

Key words: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classic philosophy; conception of society and history; reason; freedom

中圖分類號：B0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16)11-0032-07

收稿日期：2016-05-05

基金項目: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文化建設(shè)與文化遺產(chǎn)保護研究(08C007)；渭南師范學院科研基金項目：和諧社會建設(shè)與世界遺產(chǎn)保護(08YKS013)

作者簡介:任忠英(1964—)，男，陜西富平人，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文化遺產(chǎn)、西方文化史研究。

【政治與哲學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