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仲泉,鄭寧波
(1.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北京 100800;2.濰坊醫(yī)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濰坊 261053)
關于紅軍長征史上幾個重大事件的考辨
——石仲泉先生學術訪談錄
石仲泉1,鄭寧波2
(1.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北京 100800;2.濰坊醫(yī)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濰坊 261053)
黨史學家石仲泉經(jīng)過十幾年的實地考察和學術思考,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堅持解放思想、與時俱進的學術精神,對長征史上若干重大事件提出新觀點。澄清了蔣介石有意“放馬”說;辨析了遵義會議后黨的實際領導核心問題;考證和辨析了“密電”問題;提出了科學認識和客觀評價西路軍問題的若干新論。對這幾個重大事件的考辨,有助于實現(xiàn)黨史研究資政育人的宗旨。
長征;“放馬”說;遵義會議;“密電”問題;西路軍
鄭寧波:長征是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今年是長征勝利會師80周年,長征的研究和宣傳成為熱點。您長期研究中共黨史,主持過《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第一卷修訂工作。目前《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第一卷關于長征的敘述就是在您的主持下修訂的。上世紀末以來,您倡導“走走黨史”的史學理念,基本走完了紅軍長征之路。您在重走紅軍長征路的過程中,對長征史上的一些重大問題做出新的考辨。據(jù)我所知,您還出版了《長征行》和《紅軍長征熱點面對面》兩部大作。受西路軍研究專家董漢河先生和《甘肅理論學刊》符曉波先生委托,我就長征史一些重大事件采訪您。
石仲泉:我是從上世紀末開始重走紅軍長征之路的。其中2003至2005年比較集中地走完了紅一方面軍的長征之路,兼顧了紅二方面軍、紅四方面軍和紅二十五軍長征路。2013年又集中走了西路軍遠征之路。這樣就建構起比較完整的長征歷史圖譜。當然,直到今天我還在利用各種機會考察某些具體的歷史現(xiàn)場。比如,2016年4月,我在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講課,就順便到紅六軍團出發(fā)的遂川橫石考察。經(jīng)過十幾年的考察,我對長征的認識越來越全面,越來越清晰。根據(jù)這些新認識,今年我重新增訂了十年前出版的《長征行》,又推出了《紅軍長征熱點面對面》,這兩部書可以說是我走長征路的結晶。當然,有些問題在書中可能沒有完全展開,因此,采用專題訪談的形式,更加全面、更加詳細、更加透徹、更加通俗地展開某些問題,是很好的。
對你要提問的問題,我主要根據(jù)自己走長征路的實際體驗和思考來解答,而不是以一般媒體或者著作上的資料來作為主要依據(jù)。當然,我也查閱了大量傳統(tǒng)史料。但是,根據(jù)個人的體驗講,突出的重點會不太一樣,一些觀點和結論也可能與傳統(tǒng)觀點有所差異。我的這些新觀點和新論斷,供學術界參考。
鄭寧波:您開始集中走紅軍長征之路的時候,已經(jīng)是65歲了。65歲,對一般人而言,已經(jīng)退休5年,可以放下工作,頤養(yǎng)天年了。您卻要重走紅軍長征的艱難歷程。當初為什么要做這個選擇?
石仲泉:我在中央黨史研究室主持黨史著作編寫時,感到不少黨史本子太過概念化、抽象化。本來,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歷史發(fā)生在神州大地上,是由一個個驚天地泣鬼神的鮮活的歷史故事構成的。作為反映黨的歷史進程的黨史著作,也應該是極為生動鮮活的。黨史著作太過抽象化、概念化,受眾特別是一般讀者不僅不易理解,而且會產(chǎn)生逆反情緒,不愛聽甚至不相信。同時,有些歷史事件發(fā)生的年代久遠,書本資料上的記錄有的可能并不完全準確。這就需要通過新的考證來盡可能接近歷史真相。好在,直到今年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才95周年,很多歷史遺跡保留了,有的還保留得比較完整。到現(xiàn)場去做搶救式的考察,能夠使我們獲得一些新認知。
基于這種理念,我覺得自己應當?shù)近h史重大事件的發(fā)生地去做現(xiàn)場考察,用我的說法叫做“走走黨史”。當時考慮到,要集中地對黨史問題進行深度考察,長征是繞不過去的。因為長征是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最為震天撼地的重要事件,同時長征也是一個比較完整的事件。我在學生時代就有一個向往長征的情結,所以,我把考察長征放在“走走黨史”的首位。
我從上世紀末開始重走長征路,其中比較集中的是在2003到2005年。通過上世紀末到2005年的“走走黨史”,我基本考察了中央紅軍和二、四方面軍以及紅二十五軍的長征路。2013年秋集中走了紅西路軍浴血河西走廊的路線。這樣,我就對紅軍長征做了相對比較完整的考察,囊括了長征的基本要素和主要環(huán)節(jié)。通過這些年的考察和思考,我對長征的認識比僅僅看書本得來的認識升華得多了。
鄭寧波:紅軍長征因與國民黨的搏斗而開始,與國民黨的戰(zhàn)斗基本貫穿長征始終?,F(xiàn)在卻有種觀點說,是蔣介石對紅軍“放馬”,才有了長征的勝利。如何認識這種說法?
石仲泉:說紅軍長征取得勝利是因為蔣介石要放紅軍一馬,給一條生路。這種說法好像是國民黨蔣介石對中國共產(chǎn)黨、對紅軍發(fā)了善心,不想把你置之于死地,給你條活路任由你自己奔馳。這些觀點認為,蔣介石沒有預想到共產(chǎn)黨和紅軍會發(fā)展壯大,沒有預想到共產(chǎn)黨會成為覆滅蔣家王朝的最大政治力量。這種觀點的持有者將所謂“放馬”視為蔣介石的“失策”,由此還衍生出一些為蔣介石的這個“失策”惋惜的情緒,其潛在意思是說把共產(chǎn)黨消滅徹底就好。這就是一個立場問題了。
怎樣實事求是地看待這個問題呢?首要的是一定不要歪曲歷史。是不是國民黨蔣介石真的有意要放紅軍一馬?歷史的實際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實際上,蔣介石部署的“剿共”計劃是很殘酷的。比如,他在1934年9月底10月初廬山軍事會議上提出的“鐵桶計劃”就非常殘酷?!拌F桶計劃”提出國民黨用數(shù)十萬大軍進攻中央蘇區(qū),每推進5公里,就修碉堡工事,圈鐵絲網(wǎng),建立火力封鎖線。他要在中央蘇區(qū)四周圈30多道鐵絲網(wǎng)和火力封鎖線,徹底切斷中央紅軍和外界的聯(lián)系,一步步壓縮你的地盤,最后在狹小的范圍內(nèi)剿滅你。這個打法會讓紅軍承受各種巨大壓力。相對這數(shù)十萬大軍,你的人數(shù)本來就少,力量對比懸殊;物資武器補給又被切斷;作戰(zhàn)回旋余地越來越小……這不是要徹底解決你嗎?!怎么會是要“放馬”呢?絕不是“放馬”。幸好我們獲得絕密情報提前長征,才免遭“鐵桶計劃”的殘酷圍剿。因此,“放馬”一說不值一駁。
從事實上看,紅軍通過前面幾道封鎖線確實比較順利一些。這是因為紅軍跟廣東軍閥陳濟棠達成了協(xié)議。陳濟棠方面覺得,只要紅軍不到我廣東來,不侵占我的地盤,不在我這里搞根據(jù)地,僅是借道通過,那么我們雙方就都不激烈開火。誰都知道,只要開火就會都有損失。陳濟棠不希望他的粵軍卷入戰(zhàn)爭,讓自己蒙受很大損失。再者,蔣介石和地方軍閥的關系很敏感,他極力想借機削弱陳濟棠。盤踞廣東號稱“南天王”的陳濟棠也要保存實力,他盤算得也很周全。他既不想讓紅軍進入廣東,不想和紅軍交戰(zhàn),也不想蔣介石尾隨紅軍進入自己的地盤。經(jīng)過系列協(xié)商,最后就與紅軍達成了協(xié)議,在他的防區(qū)內(nèi)不堵截紅軍。所以,紅軍通過得比較順利。
陳濟棠和紅軍談妥后,并未及時讓他的前線部隊了解真實意圖,粵軍的阻擊打得還是很激烈的。第一道封鎖線在贛南,紅軍剛剛過于都河后沒多久,就到了會昌。通過第一道封鎖線,紅三軍團打前鋒,犧牲了四師師長洪超。因為當時前線的粵軍沒接到陳濟棠明確的命令,還照樣頑命地打紅軍,洪超不幸被流彈擊中。他擔任過朱德的警衛(wèi)員,也是彭德懷的愛將,犧牲時才二十多歲。當年我去考察的時候,特意到埋葬洪超遺骨的金雞圩的山上去憑吊過。山路上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他的墓是一個小土包,掩蓋在叢生的野草中?,F(xiàn)場依然保留著當年戰(zhàn)斗時挖的戰(zhàn)壕,這些戰(zhàn)壕很深很寬,從這些戰(zhàn)壕就可以看出,當時都是準備打硬仗的,開戰(zhàn)后也確實打得很激烈。
紅軍通過前三道封鎖線比較順利,這讓蔣介石十分惱火。他對參與堵截的粵軍和湘軍非常不滿,下狠心要在桂東北地區(qū)聚殲紅軍。在紅軍通過第三道封鎖線前,蔣介石已經(jīng)掌握了紅軍轉移的戰(zhàn)略意圖,判明紅軍是要到湘西地區(qū)與紅二、六軍團會合。他十分清楚,如果紅軍會合,會形成更大的力量,會建設更大的根據(jù)地。因此,他更加重視集中力量消滅紅軍。以前參加戰(zhàn)斗的主要是粵軍、湘軍等地方部隊,為了殲滅紅軍,蔣介石著力重組堵截紅軍的軍事力量。還在紅軍為突破第三道封鎖線而戰(zhàn)斗時,蔣介石就重新調(diào)整了軍事力量部署,任命何鍵為“追繳”軍總司令,任命薛岳為“前敵總指揮”,將中央軍和地方實力重新整合。這樣,國民黨的主力部隊和地方部隊,總共有三十多萬人。他們沿途修建了很多碉堡,先是計劃把紅軍消滅在瀟水以東地區(qū);如果這一計劃難以實現(xiàn),就把紅軍消滅在廣西東北部的湘江以東地區(qū)。
中央紅軍長征的最初設想是到湘西地區(qū)與紅二、六軍團會合,并沒想到自己會走很遠。最初對行軍艱巨性的估計也相當不足,因此,采用了“大搬家”式的轉移。據(jù)統(tǒng)計總共1000多副擔子。不僅費了很大勁去運輸一些軍工設備和重武器,而且攜帶了很多壇壇罐罐,甚至連衛(wèi)生便盆都帶著。一些軍工設備需要20多個人才能抬起來。有些抬擔架的民工是臨時擴紅招來的,行軍經(jīng)驗不足??傊?,諸多原因導致紅軍長征一開始走得非常慢,根本不是急行軍,有時候一天走個十到十五公里,嚴重影響了行軍效率,耽誤了整個長征的速度。
本來在前面打先鋒的,一個是紅三軍團,一個是紅一軍團。他們已經(jīng)在十一月下旬比較早地占領了湘江渡口,就等著中央紅軍的主力部隊,等著軍委縱隊來過湘江,但等了兩天沒等到。此后,湘江戰(zhàn)役展開了激烈的阻擊戰(zhàn)。主要的有三次阻擊戰(zhàn):一個是在灌陽縣西北部的新圩,稱為新圩阻擊戰(zhàn);這次阻擊戰(zhàn)發(fā)生得最早,在11月28日就開始了,是彭德懷的部隊參與的。一個是在桂林境內(nèi)興安的光華鋪,稱為光華鋪阻擊戰(zhàn),是11月29日打響的,這也由彭德懷指揮。再一個是在全州的覺山鋪阻擊戰(zhàn),稱為全州覺山鋪阻擊戰(zhàn),也是11月29日打響的,由林彪指揮。這三個阻擊戰(zhàn)打得非常慘烈,總共在湘江歷經(jīng)九天血戰(zhàn),犧牲了很多紅軍指戰(zhàn)員。
對于湘江之戰(zhàn)紅軍犧牲人數(shù),傳統(tǒng)史書上講五萬多人。我結合實地考察和相關史料,做出了新判斷。我的結論是,湘江之戰(zhàn)使紅軍折損三萬多人,而不是廣為流傳的五萬多人。你看,紅軍出發(fā)是8萬6千人也有說是8萬7千人的,經(jīng)過湘江之戰(zhàn),剩余了3萬5千多人。過去不少史書將這兩個數(shù)字簡單相減,就得出湘江之戰(zhàn)使紅軍損失五萬人的結論。實際上,問題并非這樣簡單。要全面還原歷史事實,才能客觀、科學地弄清這個問題。盡管紅軍出發(fā)時有8萬6千多人,但是經(jīng)過個把月的行軍和戰(zhàn)斗,減員不少。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也有新加入紅軍的戰(zhàn)士。但是,當時季節(jié)已經(jīng)慢慢地進入冬天,衣服很少,而且糧食問題也不是很好解決,加上慘烈的戰(zhàn)斗,一些臨時擴紅而新加入的戰(zhàn)士就容易開小差。比如,新組建的紅八軍團好多是一些民工,開小差走掉了不少。走到湘江的時候,紅軍人數(shù)實際是六萬多人。經(jīng)過九天的湘江血戰(zhàn),剩下的人數(shù)是3萬5千人左右,也就是說,湘江之戰(zhàn)損失了三萬多人。
當然,傷亡三萬人也是相當慘烈的。三萬多人是什么概念?紅軍建軍以來,還從未出現(xiàn)過一次戰(zhàn)役就損失這么多人的情況。當然,以后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一些大決戰(zhàn)犧牲的人數(shù)更多,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從建軍到湘江戰(zhàn)役,從來沒有一戰(zhàn)損失這么多人的,況且就發(fā)生在一個寬不到百米的湘江。這是不是也充分說明不存在蔣介石“放馬”的問題?總之,“放馬”一說是根本站不住腳的。
鄭寧波:有觀點認為,遵義會議后一段時間,毛澤東既不是黨的總負責人,也不是軍事指揮的最后決策者,因此他并不是黨的領導核心。如何認識這種觀點?
石仲泉:這首先需要從宏觀上梳理一下這段歷史。接著前面的湘江之戰(zhàn)說,在一個寬不足百米的湘江發(fā)生的戰(zhàn)役,讓紅軍蒙受建軍以來、長征以來最大的損失。這不能不促使廣大紅軍指戰(zhàn)員開始覺悟,開始反思第五次“反圍剿”以來的種種問題。為什么前幾次“反圍剿”都勝利了,第五次“反圍剿”卻失敗了,而到了湘江戰(zhàn)役,一戰(zhàn)我們就損失了那么多人?
這就要考慮領導路線是否有錯誤。在這之前大家是絕對服從中央領導的,一般指戰(zhàn)員也不知道領導路線正確或錯誤。下面的一般干部和戰(zhàn)士哪會知道這些問題呢?中央上層的一些斗爭情況不會傳達給下面的一般干部和戰(zhàn)士。一般干部和戰(zhàn)士只是服從命令聽指揮,開始并不知道什么是正確,什么是錯誤。但是,經(jīng)過湘江之戰(zhàn),大家開始覺悟了,感覺這個打法不對。那么,今后的仗該怎么打?今后的路該怎么走?大家都在思索。用伍修權同志的詩來說,就是“強渡湘江血如注,三軍今日奔何處?”因此,在湘戰(zhàn)之后,中央就召開了通道會議、黎平會議、猴場會議等一系列會議,并在這一系列會議基礎上召開了具有偉大轉折意義的遵義會議。
這些會議從最初解決具體的行軍路線到解決戰(zhàn)略分歧,最終到解決軍事領導路線,同時也伴隨著中央領導層的改組。先是1934年12月12日在通道召開的臨時緊急會議,毛澤東提出放棄到湘西的計劃,改為到貴州地區(qū)。但由于博古、李德等有不同意見,經(jīng)過博弈,達成妥協(xié)性認識:到湘西與紅二、六軍團會師的計劃先不作新的決定,但行軍路線要調(diào)整,即先到貴州以后再看情況,而不是在湖南境內(nèi)北上與紅二、六軍團會合。這就是說,會合這個戰(zhàn)略目標并未改變,但行軍路線這個具體方案有所調(diào)整。這就是“戰(zhàn)術轉兵”。
六天后,中央政治局在貴州黎平召開會議。毛澤東建議放棄在湘西建立根據(jù)地的計劃,徹底改為到遵義新開辟根據(jù)地。這個建議依然遭到反對。經(jīng)過激烈爭辯,會議采納了毛澤東的正確意見。這就是戰(zhàn)略行動方針層面的重大改變了。盡管政治局通過了決議,但李德依然堅持錯誤方針,會后他與周恩來產(chǎn)生了激烈的爭吵。修養(yǎng)很好的周恩來被頑固堅持錯誤的李德激怒,拍得桌子上的馬燈都熄滅了。黎平會議后,紅軍朝烏江方向前進。這時,博古的思想也發(fā)生了反復。12月31日,中央紅軍到達了甕安縣的猴場鎮(zhèn),準備按照既定方針搶渡烏江。博古和李德臨陣提出,不過烏江,在烏江南岸建立根據(jù)地,再東進與紅二、六軍團會合。中央就在猴場鎮(zhèn)召開政治局會議,會議從12月31日一直開到1月1日凌晨,算是跨年會議。這個“跨越了兩年”的會議做出了正確決策,也就是堅持黎平會議提出的以遵義為中心建立根據(jù)地的方案。
1935年1月7日,紅軍占領遵義之后,就把國民黨的部隊阻擋在烏江南岸。在遵義這十多天,時間比較充裕,就召開了遵義會議。遵義會議原定的規(guī)格本來只是開政治局會議,但是由于湘江戰(zhàn)役這么一個巨大的損失,各軍團的領導人都紛紛要求參加這個會議,來共同討論我們今后往哪里去,來共同檢討過去路線上的一些問題,希望改變中央領導。對遵義會議起重大作用或者有重大貢獻的,我想有這么幾個人。
一個是王稼祥。他在遵義會議以前最早提出要把博古、李德他們轟下臺。在遵義會議之前,中央紅軍轉移到黃平這個地方。在黃平的橘樹林里休息,王稼祥就跟張聞天商議,是不是要改變中央領導,讓毛澤東出來指揮。這個信息很快就在高級將領中傳開了,得到了高級將領的支持。后來的遵義會議本來不是政治局擴大會議,博古不同意軍團主要領導參加,但周恩來提議讓他們參加,這就改變了中央政治局開會的局面。應當說,王稼祥有很大貢獻。多年后,在中共七大選舉中央委員的時候,因為王稼祥過去錯誤比較嚴重,很多代表不愿意選他,毛澤東就一直做工作,說遵義會議王稼祥有一大功,希望大家選他。最后補選為中央委員會候補委員。
第二個是張聞天。一是他跟王稼祥在黃平共同提議,召開會議,讓軍委領導來參加。再者在遵義會議上,他把會前與毛澤東、王稼祥商量的意見做了概括,系統(tǒng)地批判博古、李德的軍事指揮錯誤。最后,遵義會議的決議,也是由他來起草的,所以他對遵義會議的貢獻是不小的。在“雞鳴三省 ”這個地方,決定由他來代替博古負總責,也就是我們說的總書記了。
第三個是周恩來。過去在談遵義會議時,對周恩來的作用講得不多,其實周恩來對于遵義會議成功召開的作用不亞于王稼祥、張聞天。為什么這么說呢?
第一,遵義會議議程的改變,由原初的政治局會議擴大為各個軍團負責人也參加。周恩來起了很重要的作用,這對改變會議局面很重要。
第二,遵義會議上,博古做關于第五次“反圍剿”的主報告,他強調(diào)發(fā)生錯誤的客觀原因,認為敵人的力量過于強大,而對自己主觀方面很少做檢討,大家對此非常不滿。張聞天打斷博古的發(fā)言。這看起來是有點不符合程序的,這種不符合程序的舉動,很容易引來異議。在這種關頭,會議主持人的天平向哪方面傾斜,就很重要了。作為主持人的周恩來并沒有制止張聞天,而是讓他把自己的話說完,這個很重要。因為,不管怎么說博古是一把手啊,主要報告還沒講完,你就起來搶先發(fā)言,這與讓他等博古講完再發(fā)言,不完全是一回事。周恩來讓張聞天講完,沒打斷他的發(fā)言。這實際是個會議的導向問題,產(chǎn)生了很好的效果。張聞天講完之后,毛澤東又接著發(fā)言,批評了李德。李德火冒三丈,也要起來辯解。但按照會議規(guī)程,這是中央的會議,你的身份是顧問,你是聽會的,沒有你的事,所以會議制止了他發(fā)言。不難看出,周恩來主持會議的導向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第三,大家對博古的主報告不滿意,認為他沒有主動承擔責任。周恩來又出來做“副報告”,自己帶頭檢查,因為他是“三人團”的成員之一。在紅軍長征之前,“三人團”是負責重大決策的。博古負總責,李德有軍事指揮權,周恩來負責督促檢查一些具體工作,不管怎么說他是“三人團”的負責人之一。所以他主動做補充報告,這是原來沒有的。他是在做檢討,主動承擔責任,他也批評博古和李德。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提出,因為犯了錯誤,希望中央免除他的領導人職務,推薦毛澤東參加中央政治局,參與軍事領導,這對毛澤東進入中央起了很關鍵的作用。盡管讓毛澤東進入中央,王稼祥提出來了,張聞天提出來了,但是王稼祥和張聞天在黨內(nèi)的分量不及周恩來。周恩來在中央工作時間比較長,而且跟軍隊干部關系比較密切。你想,為什么盡管他也是原“三人團”的成員,政治局還委托他作為軍事指揮上下最后決心的負責人呢?就是因為他得到了高層的方方面面包括軍隊領導干部的支持和擁護。
第四,遵義會議對博古批評比較嚴厲,博古自己不做檢討,后來他一直悶悶不樂,導致他在長征路上很少講話,想不通,他沒想到遵義會議開成這么個局面。因為他認為遵義會議首先應該解決的是,為什么湘江戰(zhàn)役中央軍委縱隊兩天不能到達湘江,延誤了整個湘江戰(zhàn)役的最好時機。他希望把這個問題解決清楚。但是這個問題不是主要的,沒有人討論這個問題,所以他一直想不通。
遵義會議后,很多人對博古有意見,不服他,博古繼續(xù)領導顯得很困難。因此,更換領導就成為具有必然性的問題。恰在此時,留在南方繼續(xù)游擊戰(zhàn)爭的紅軍需要中央給出明確意見。由誰代表中央給南方游擊隊的回電簽字?這也是個問題。中央紅軍長征前,決定留項英等人在中央蘇區(qū)及周邊打游擊。后來,這些游擊隊受到國民黨的重創(chuàng)。到1935年1月,情況萬分緊急,必須馬上突圍。然而對于如何突圍,卻產(chǎn)生了不同意見。一種意見是留下少數(shù)人在中央蘇區(qū)活動,其余的向西突圍到湘贛邊界;一種意見是向湘贛邊、閩贛邊以及平和、漳浦、饒平一帶突圍,中央分局等繼續(xù)留在中央蘇區(qū)。2月初,項英連續(xù)向中央發(fā)電報請示,要中央給予明確指示。其實原來并沒有說明要中央決定項英部隊的具體行動,你們1萬6千人左右在南方自己決策,相機行事。但是,項英的電報要求中央給予明確指示,中央也就有責任給予指示。遵義會議并沒有說罷免博古,遵義會議以后二十多天沒有開會了,沒有解決“一把手”問題,到這個時候不能再拖,必須要討論了,需要有人代表中央簽字給項英回電報。因此,必須解決領導問題。
要讓博古交班,誰去做工作?毛澤東不能做,因為這時博古和毛澤東的關系搞得很緊張,當時博古不滿也不服毛澤東。一渡赤水前的土城戰(zhàn)斗是毛澤東指揮的,這一仗沒打好。這是毛澤東重新“出山”后打的第一仗,第一仗就吃了敗仗。博古就認為你毛澤東原來也不過如此嘛。我打仗指揮錯了,你毛澤東指揮打仗也不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所以他看不起毛澤東。兩人的關系很緊張。張聞天也沒法做工作,因為張聞天原來跟博古比較一致的,遵義會議前后張聞天支持毛澤東,在博古看來有反水的味道。只有周恩來跟博古的關系還適合去給他做工作。他們都是中央常委,關系還不是那么太緊張。當時博古才二十七八歲,周恩來有三十五六歲,盡管也很年輕,但相對于博古來說,周恩來是兄長,他合適去做工作。
周恩來跟博古推心置腹地說,中國革命主要是農(nóng)民戰(zhàn)爭,我們必須找一個熟悉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人當統(tǒng)帥。過去我不很了解毛澤東,到了中央蘇區(qū)以后,我才知道,毛澤東打仗很有一手,有比較完整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我們現(xiàn)在要打敗蔣介石,要改變紅軍的局面,還是要毛澤東出來。寧都會議把毛澤東排除在外,不再讓他參與軍事領導,周恩來將其視為自己的一塊心病。周恩來是不主張把毛澤東排除在外的。以后在長征中,周恩來看到從通道會議到黎平會議等會議,毛澤東都有理有據(jù)地講紅軍為什么不能去湘西和賀龍部隊會師,而要改變原來的路線。他認為毛澤東看得很正確。這就促使周恩來下定決心一定要用毛澤東代替李德來領導紅軍。他對博古說,雖然軍隊干部都擁護我,希望我出來主持工作,但我有自知之明,我只能干些具體事,做具體業(yè)務,我不是當領袖統(tǒng)帥的材料。你博古很聰明,又有能力,但你不是行伍出身,你也只適合做具體工作。我們要從中國革命的大局出發(fā),誰能領導紅軍打敗蔣介石,誰就出來指揮紅軍。毛澤東有這個本事就應當讓他出來領導軍隊。當然人無完人,但是我們要拋棄前嫌。他這番推心置腹的話把博古說服了。在 “雞鳴三省”會議上,就由張聞天代替博古。
為什么用張聞天代博古?本來按照周恩來和朱德等人的想法,想要毛澤東直接出任。但是毛澤東推辭了,他認為自己在當時的情況下不合適直接取代博古。為什么?因為當時中國共產(chǎn)黨是共產(chǎn)國際的一個支部,相關決定要共產(chǎn)國際來批準。張聞天在蘇聯(lián)留學時間比較長,跟共產(chǎn)國際的關系很密切,共產(chǎn)國際對他比較了解,甚至可以說共產(chǎn)國際對他比較信任,所以由他來主持的工作容易通過。毛澤東建議讓張聞天先工作一段。由張聞天代替博古,讓博古交權,不至于產(chǎn)生尖銳的矛盾,最終也就和平交班了。因此,周恩來對于整個遵義會議,對于中央改組,對于毛澤東進入中央?yún)⑴c領導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毛澤東是不是一把手?確實有觀點認為,遵義會議毛澤東盡管進入中央政治局常委,但他不是黨的總負責人,也不像周恩來那樣是軍事指揮的最后決策者,說他是黨的實際領導核心,不合適,作為黨的總書記的張聞天才是核心。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呢?
我們看問題,要看實質,不能僅看表面,看形式,看稱謂。這在周恩來跟博古談話中也講得很清楚,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時期,打仗是第一位的,誰能帶領我們打勝仗,誰就是領袖。所以,盡管一把手是張聞天,在具體的軍事指揮上,當時周恩來還是代表政治局的最后決策者,毛澤東是協(xié)助,但是由于毛澤東過人的軍事指揮才能,周恩來對毛澤東比較信任,主動聽取他的意見。以后四渡赤水河等重大的軍事決策都是毛澤東提出或下定決定的,這樣才改變了遵義會議前那種被動的局面。過去是國民黨對紅軍圍追堵截,紅軍很被動,這以后是紅軍牽著國民黨軍的鼻子走。過了金沙江,基本上就把國民黨的軍隊拋開了,這以后就非常主動了。這個局面就是毛澤東領導的結果。毛澤東的軍事能力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所以他成為核心了。
不要從形式上去看,誰是一把手誰就是核心。包括我們改革開放以后,鄧小平并不擔任黨的最高職務,但重大決策由他拍板說了算,黨的第二代核心就是鄧小平。所以現(xiàn)在從形式上說遵義會議后誰是總書記,這樣爭來爭去沒有多大意義。要從實質上而不是從形式上看問題。
鄭寧波:長征中的“密電”問題是個疑點和熱點問題。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石仲泉:這個問題近年來炒作得比較厲害。其實,過去關于這個問題是很平靜的。改革開放以來,學界內(nèi)外有些不同意見,這個問題就越炒越厲害。
1935年6月中央紅軍和四方面軍會師后,中共中央與張國燾在行動方向問題上發(fā)生分歧,此后的兩三個月內(nèi),雙方就北上東進和南下西行問題發(fā)生反復爭論。8月初,中革軍委決定向夏河流域發(fā)展。8月3日,紅軍總部在張國燾建議的基礎上,決定中央紅軍第五、第三十二軍和四方面軍第九、第三十一、第三十三軍組成左路軍,由朱德總司令和張國燾總政委指揮。中央紅軍第一軍和四方面軍第四、第三十軍組成右路軍,由徐向前、陳昌浩指揮。中央紅軍、四方面軍重新組合,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結構。右路軍向班佑、巴西地區(qū)開進。
左路軍先向阿壩地區(qū)開進,待機到班佑、巴西與右路軍會合。
我走長征路的時候也到達巴西。巴西,不是南美洲那個巴西,而是四川阿壩的那個巴西。右路軍比較順利地通過了草地,但也很艱苦。左路軍,按照原來的計劃也要過草地,并且張國燾也同意了。但右路軍過完草地之后,張國燾找了一些理由,說沒有糧食,又下雨,水很大過不了草地,就不準備過草地了。而且不光他不過,他還多次發(fā)電報要求右路軍重新回來,跟著他一起南下。張國燾在這個關節(jié)點上重新提出南下主張,成為牽動紅軍大局的核心問題。
張國燾發(fā)出的電報有很多,其中9月9號的電報,是諸多電報中的焦點。關于這個電報的內(nèi)容有各種不同的說法,最后明確的說法是“南下,徹底開展黨內(nèi)斗爭”。9月9日,紅軍前敵指揮部開會,陳昌浩正在做報告,參謀長葉劍英在場,收到電報員一封電報。葉劍英感到問題嚴重,就到毛澤東的駐地去告訴毛澤東。毛澤東看到這個電報也很震撼,他把電報內(nèi)容抄在紙上。葉劍英趕快跑回去,將電報交給陳昌浩。因為電報本來是發(fā)給陳昌浩的。毛澤東看見這個電報以后,先是趕快和張聞天、博古等商量,又去詢問徐向前的意見。徐向前認為兩軍不宜分開,四方面軍分成兩半不好。毛澤東、張聞天、博古等又趕到阿西紅三軍的駐地。周恩來在這里。因為周恩來過草地生病了,大病一場,正在養(yǎng)病。在阿西這個地方,召開了緊急會議。參加會議的有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博古、王稼祥等,商量怎么辦?當時就認為,既然人家要徹底開展黨內(nèi)斗爭,這很危險,怕發(fā)生軍事沖突。因此就決定連夜離開巴西這個地方,前往俄界,也就是甘南迭部縣的一個村莊。為什么到那里去?因為林彪帶領紅一軍團的部隊已經(jīng)先到那里為整個右路軍打前站了。毛澤東就在凌晨率領紅三軍團和紅軍大學等趕往俄界。這是關于“密電”史實方面的基本情況。
現(xiàn)在為什么出現(xiàn)爭議呢?原因之一是有些人認為沒有這個電報。理由是什么?說在中央檔案管理部門翻遍了所有電報,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電報。找不到,因此就否認它沒有。看起來理由很充足,其實經(jīng)不住推敲。為什么?因為電報不是給中共中央的,也不是給毛澤東的,而是給陳昌浩的。按理說,要找到這封電報,應當先找收報人。當然,此后因為戰(zhàn)亂而丟失也是可能的。怎么能因為找不到就否認它的存在呢?而且張國燾的電報要南下反對北上也不止一個電報,有很多電報,其他電報都可印證,這是其中一個具體電報而已。有的觀點甚至認為,這是毛澤東篡改一切,造謠,搞假。當時,黨的干部沒有這種風氣,毛澤東等的人格也不會做出造謠的事情。1937年3月,中央在延安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批判張國燾。毛澤東就講過密電問題。如果說毛澤東造假來陷害張國燾,那么張國燾為什么不在會上否定?其他參會的也沒有否定這個事,那是1937年,就已經(jīng)明確這個事情了。
關鍵問題是電報的內(nèi)容是什么。當時和現(xiàn)在都看不到電報原文,僅依靠相關人員的記憶。有人回憶說“武力解決”,就引起軒然大波。沒有文字根據(jù),僅憑記憶是不扎實的,這種考證方法也不妥當。現(xiàn)在權威的說法是依據(jù)1937年3月政治局批評張國燾的會議記錄為準的,也就是“南下,徹底開展黨內(nèi)斗爭”。現(xiàn)在都統(tǒng)一口徑了,不講“武力解決”。
現(xiàn)在網(wǎng)絡信息我們要注意分析,有不良信息,不要把這不良信息當成一些正確信息。不要聽到風就是雨,跟著瞎傳。電報不是不存在,應當有,關鍵在于電報內(nèi)容是什么?!皬氐组_展黨內(nèi)斗爭”這個內(nèi)容是存在的。而且這并不是張國燾的主要問題,張國燾的主要問題是另立中央,在延安開會主要是批評他這個問題。另立中央是在黨的歷史上史無前例的嚴重問題。中國共產(chǎn)黨今年95歲了,搞第二中央沒有第二人,自封主席,另設中央委員會和中央政治局,唯一的就是張國燾。這是要害問題。在看待這個問題時,要首先看要害,看主要問題。至于電報的細節(jié),當然很重要,但與另立中央這個“主干”問題比起來,具體細節(jié)畢竟屬于“枝節(jié)”。我們不能把主要問題丟在一邊,而本末倒置般地獵奇那些細節(jié)。
從這個意義上說,“密電”這個叫法也是不太合適的。如果從自然屬性上定義密電,凡是使用密碼帶有密級的電報都是“密電”,這是它的基本概念。但是,目前在很多語境中,“密電”顯然已經(jīng)包涵著一些其他意味,這很容易誤導別人。對待任何歷史問題,應當冷靜、客觀、平實,這是健康史學的基本品格。
鄭寧波:西路軍問題被視為黨史上的敏感問題,有關西路軍的問題有很多疑點和難點。在策劃這篇訪談時,西路軍研究專家董漢河先生讓我將西路軍問題列入訪談范圍,請您談談自己的看法。
石仲泉:十幾年前我集中走長征路時,沒有走西路軍征戰(zhàn)之路。2013年10月底到11月上旬,我考察了西路軍當年從虎豹口到星星峽征戰(zhàn)的全程??疾旖Y束后我就一直思考,究竟應當如何科學認識西路軍問題。2015年我增訂《長征行》時,將西路軍作為一個重要部分,撰寫了約十萬字的內(nèi)容增訂進《長征行》,可以說對西路軍問題的認識有了定力。西路軍問題存在爭議,有時還被視為敏感話題。我想,黨史研究的宗旨是資政育人,只要站在黨和人民的立場上,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思想,就會科學認識一些所謂爭議性乃至敏感問題,也會深化和推進對這些問題的研究。因此,請你解放思想,多提問一些核心問題、重要問題乃至爭議性問題。
鄭寧波:有關長征的歷史敘述和紀念活動一般都將1936年10月三大主力紅軍會師視為長征的結束,西路軍遠征是發(fā)生在紅軍長征勝利會師后的,西路軍遠征還算長征嗎?怎樣認識西路軍與紅軍長征的關系?
石仲泉:紅西路軍遠征究竟算不算在紅軍長征里頭?目前,這個問題在黨史學界確有不同看法。一般講長征,講到紅軍長征勝利會師就算結束了,很少講西路軍。紅軍長征勝利會師,的確是紅軍長征的主體部分。但是,如果從宏觀視角考察長征,也就是既考察長征前史,又考察長征勝利會師后的歷史,通過前后延伸,就可能會得出不同的認識。
盡管紅軍長征是從中央蘇區(qū)正式出發(fā)的,但在中央紅軍出發(fā)以前,已經(jīng)派出兩支先遣隊。他們的活動可以視為長征的序曲。一支是紅七軍團,也就是后來組建為紅十軍團的先遣隊來做調(diào)動敵人的準備。過去有關紅十軍團的活動情況講得不多。很多人都知道方志敏吧?!方志敏是怎么犧牲的?透過方志敏可以了解紅十軍團的一些史實。方志敏是贛東北的弋陽人。1930年前后,他是活躍在贛東北后來擴展到到閩浙皖贛蘇區(qū)的紅十軍團的主要領導人。1934年7月,中共中央和中革軍委決定派紅七軍團組成北上抗日先遣隊。從他們承擔的任務看,北上抗日先遣隊也包含有長征先遣隊的意思。為什么需要派出先遣隊?因為當時中央已經(jīng)決定要長征,但對長征的具體路線尚無明確規(guī)劃。紅七軍團的轉移也就承擔著調(diào)遣敵人的任務。所謂北上,就是到閩浙晥贛蘇區(qū)。紅七軍團從瑞金出發(fā)后,轉戰(zhàn)兩個多月,遭受嚴重損失。當年11月份到達了閩浙贛蘇區(qū),就與方志敏領導的紅十軍組建為紅十軍團。紅十軍團向安徽南部和浙江、安徽交界地區(qū)進軍。次年1月,紅十軍團被國民黨的部隊包圍了,方志敏在江西東北部懷玉山區(qū)被俘后壯烈犧牲。現(xiàn)在在懷玉山玉峰盆地建了一個紀念園,叫做清貧園。清貧園中有方志敏的很大的頭像和清貧碑。他的《清貧》全文都刻在碑上。方志敏可以說是紅軍長征犧牲的第一位重要領導人。現(xiàn)在我們講長征有時不提方志敏,這是不完整的。紅七軍團和紅十軍團組成抗日先遣部隊,盡管未能到位地實現(xiàn)調(diào)遣敵人的任務,但它畢竟是為承擔這個任務而組建的,因此可以視為紅軍長征的序曲。
同樣可以視為長征序曲的,還有紅六軍團的活動。我曾對紅六軍團的活動做過幾次實地考察,最近一次是今年(2016年)4月,我在井岡山干部學院講課,順便去遂川縣新江鄉(xiāng)橫石村考察,那里是紅六軍團集結出發(fā)的地方。紅六軍團是1934年7月在江西永新牛田村組建的,8月上旬轉移到遂川橫石,并從那里出發(fā)西征,旨在為中央紅軍長征探路。紅六軍團通過四道封鎖線,在湖南桂東寨前圩開西征即長征誓師大會。既然紅六軍團西征是為中央紅軍長征探路的,所以,盡管它比中央紅軍出發(fā)早約兩個月,但是它承擔的任務是與中央紅軍長征有關的,與中央紅軍長征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因此也可以視為紅軍長征的序曲。
前面講的是序曲,由此說開去,我根據(jù)這些年的現(xiàn)場考察和文獻閱讀,明確了這樣一個觀點:紅軍長征是“3+1”的長征?!?”就是紅一方面軍、紅二方面軍、紅四方面軍;“1”是紅二十五軍。他們長征出發(fā)的時間和地點各不一樣,但都是長征的組成部分。紅軍長征有序曲,有主劇,有尾聲。它的尾聲就是西路軍。
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一方面,中央紅軍和四方面軍在會寧會師以后,就緊接著要去打寧夏戰(zhàn)役。這就決定要組織一部分部隊渡過黃河到寧夏去。這才有四方面軍的三十軍、 九軍渡過黃河,緊接著紅五軍和四方面軍指揮部也渡過黃河。但是,國民黨部隊很快就把黃河阻斷了,其他原計劃也要渡河的部隊就過不去了。中央就根據(jù)實際情況組建了西路軍,它的番號明確叫做中國工農(nóng)紅軍西路軍。另一方面,從人員構成上說,西路軍是紅四方面軍和中央紅軍組成的左路軍和右路軍的一部分。這是在長征途中組建的,所以不能把它排除在紅軍長征之外,應當將其視為紅軍長征的一部分,是紅軍長征的尾聲。
質言之,1936年10月是紅軍長征勝利會師的標志性紀念日,但標志不是事物的全部。長征結束的標志和長征的完全結束不是完全等同的概念,而是兩個不能混淆的概念。長征開始的標志是1934年10月中央紅軍從中央蘇區(qū)出發(fā),但這不能說紅六軍團的探路和紅七軍團的“調(diào)敵”不算長征。同樣道理,三大主力部隊會師是長征結束的標志,也不意味著此后西路軍的征戰(zhàn)里程就被排除在了長征之外。這是一個思想方法問題,也是一個史學功力問題。
鄭寧波:如何科學認識西路軍遠征的決策?
石仲泉:現(xiàn)在這個問題是很熱的,也有不同的看法。經(jīng)過實地考察,我以為,一定要超越某些具體問題來看待西路軍問題。首要的是從戰(zhàn)略高度來審視相關決策究竟是不是符合實事求是的精神。我覺得評價西路軍遠征的決策要一分為二。
會寧會師以后,紅軍決定過黃河去打寧夏戰(zhàn)役。這個決策是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和戰(zhàn)略需要的。什么是寧夏戰(zhàn)役?寧夏戰(zhàn)役要干什么?過去一些黨史書籍講得并不明確。當時,共產(chǎn)國際決定,要給紅軍一部分軍火。通過何種路線運送這部分軍火?共產(chǎn)國際最初設想通過蒙古國到內(nèi)蒙古。而我們打寧夏,是要到內(nèi)蒙古去取這部分軍火,這是寧夏戰(zhàn)役的實際內(nèi)容。當然,寧夏戰(zhàn)役也有在寧夏建立根據(jù)地的戰(zhàn)略性打算。因為當時陜北較為貧瘠,難以養(yǎng)活那么多紅軍,而寧夏有糧食,我們在那里建立一部分根據(jù)地,可以緩解陜北的壓力。當時,無論是對中央紅軍來說,還是對紅軍其他方面軍來說,軍火急缺啊,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去取得軍火,實施寧夏戰(zhàn)役,讓一部分紅軍西渡黃河,我覺得這是符合實情的。況且這離陜甘寧邊區(qū)也很近,這個路也不是特別困難,比較容易取到。但是沒過多久,一個月以后的11月份,共產(chǎn)國際就改變運送軍火的路線,決定不從蒙古國運輸軍火,而改為從霍爾果斯口岸,通過伊犁運到哈密,讓紅軍派人到哈密去取。為什么共產(chǎn)國際會做出這樣的改變?因為蘇聯(lián)考慮當時它面臨著東西兩面作戰(zhàn)的威脅。西線要防德國法西斯進攻,東線日本人也是虎視眈眈,有可能從遠東地區(qū)挑起戰(zhàn)爭。蘇聯(lián)對這一點很敏感。為了避免刺激日本人,共產(chǎn)國際就決定不從蒙古國——內(nèi)蒙古一線運送軍火了。改變路線之后,問題就比較大了。因為這條路線很長,沿途很多地方都是沙漠,會很艱難。但軍火對紅軍來說太有吸引力了,況且共產(chǎn)國際決定把軍火數(shù)量由原初的600噸(一說為700噸)增加到1600噸。中央很希望取得這部分軍火,四方面軍過河部隊也希望取得這部分軍火。
但是,順利取得這批軍火的實際可能性如何?我覺得這值得深思。
第一,這條路線很遠,道路又很艱難,要經(jīng)過荒漠,不容易到達。況且沿途是西北馬家軍的地盤。從地方軍閥的地盤上通過,如果僅是借道而行,跟馬家軍商量一下,我不在你這里建立根據(jù)地,我只借道去取軍火,人家可能不跟你硬打硬拼,但如果你在這里建立根據(jù)地,搶占他們的地盤,馬家軍絕不允許。最嚴重的情況是馬家軍可能根本不聽你的商議,只要從他的地盤上過,他就打你。
第二,你即使把這1600噸軍火取到了,怎么運回來?有沒有安全保障?我計算過1600噸軍火是什么概念。從運輸工具來說,不像我們現(xiàn)在有重型卡車,當時的卡車最大載重是2.5噸,用2.5噸的卡車來運1600噸軍火,需要640輛卡車,這肯定是長長的車隊。戰(zhàn)爭年代誰不需要軍火?馬家軍會讓你安全通過?國民黨政府會讓你安全通過?絕對不可能!面對軍火,他們都會長眼的,都會眼紅的,都要攔路打劫,不可能讓你平安通過的。即使你順利借道過去取到軍火,回來絕對是生死搏斗,他們都要搶這些軍火。
第三,我們在河西走廊沿線沒有鞏固的群眾基礎。不像老蘇區(qū)有群眾基礎,那邊沒有啊,沒有蘇維埃政權,很少有黨的組織,很多東西要重新建立,這不是短期能夠解決的問題。這些問題我們沒有考慮充分。再者是物質資源供給問題,西路軍一共21800人,你這么大的部隊,需要多少糧食,其他的物資怎么解決?這都是實際困難。
所以,到新疆去取軍火,要通過河西走廊,這個決策有點違背了當時的歷史實際。當然不要具體糾纏某某決策是哪個領導做的,這沒有多大意義。因為中央也沒有走過河西走廊,也是通過看地圖,通過一些情報來做判斷,具體困難并不是很清楚。而且四方面軍的某些領導人,在長征途中就曾經(jīng)有過把部隊帶到河西去的思想??傊?,這不僅是某一方面的問題。但是無論是哪一方面,回頭來看,這個決策不符合歷史實際。這是根本問題。
鄭寧波:西路軍與張國燾路線的關系是核心問題,諸多爭議源自這個問題。對這個問題做不出有說服力的解答,認識分歧就會繼續(xù)。您認為應當如何科學認識兩者的關系?
石仲泉:說四方面軍領導人曾經(jīng)有過到河西的思想,是不是就可以把西路軍說成是張國燾路線的產(chǎn)物?這個必須澄清。這種說法在改革開放前曾長期存在,其集中體現(xiàn)是《毛澤東選集》中的一句斷語和一條注釋。斷語說:“為敵人嚇倒的極端的例子,是退卻主義的‘張國燾路線’。紅軍第四方面軍的西路軍在黃河以西的失敗,是這個路線的最后的破產(chǎn)。”注釋說:“一九三六年秋季,紅四方面軍與紅二方面軍會合后,從西康東北部出發(fā),作北上的轉移。張國燾這時候仍然堅持反黨,堅持他一貫的退卻主義和取消主義。同年十月,紅二、四方面軍到達甘肅后,張國燾命令四方面軍前鋒部隊二萬余人,組織西路軍,渡黃河向青海西進。西路軍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在戰(zhàn)爭中受到打擊而基本失敗,至一九三七年三月完全失敗?!?991年版的《毛澤東選集》通過修改原來的注釋,在實際上修正了“張國燾路線”的論斷。盡管西路軍的主要領導干部受到過張國燾的影響,但是組建西路軍決策是中央軍委做出的,不是背著中央的。因此,那種認為西路軍是張國燾路線的說法不符合歷史事實。
西路軍失敗不是執(zhí)行張國燾路線的結果,不等于說沒有受張國燾影響。張國燾在紅四方面軍很有權威,到了漳縣后,還能推翻岷州會議決定,企圖西渡黃河去青海。這說明他的影響力是很大的。他曾在長征途中沒收了董振堂的電臺。西路軍組建后,作為軍長的董振堂沒有電臺,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打仗,以至于在高臺遭到嚴重失敗。1937年2月份,西路軍軍政委員會向中央建議“俟天氣稍暖,即轉到西寧、大通一帶活動”,這與原來張國燾在長征途中的想法具有一致性??傊?,西路軍在不同層面受到過張國燾的影響。當然,一般干部和指戰(zhàn)員可能并不了解上層的情況,不知道什么路線啊、斗爭啊。
另一方面,也有說中央有意消滅張國燾的紅四方面軍,要借刀殺人。這也是無稽之談!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當時共產(chǎn)黨面臨的主要敵人還是國民黨。紅軍還比較薄弱,盡管發(fā)生過張國燾分裂中央的問題,但以后這些問題在包括共產(chǎn)國際等各方面的努力之下,較好地解決了。再則,西路軍不全是四方面軍,還有中央紅軍的紅五軍團等,而紅五軍團是毛澤東花了很大心血參與組建的。所以不存在消除異己的問題。以上兩種錯誤傾向都要排除。
鄭寧波:除此之外,導致西路軍失敗的其他因素有哪些?
石仲泉: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首先需要辨析一下西路軍行動自主權問題。常言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西路軍的“將”和中央統(tǒng)帥的“命(令)”兩者之間的實際關系是怎樣的?進而言之,西路軍有沒有行動的“自主權”?現(xiàn)在一些回憶錄認為中央沒有授權。這個問題較復雜,需要具體分析。從現(xiàn)有史料上看,在1937年1月24號以前,中央沒有明確的電報說,前線的問題由你們自己根據(jù)實際情況決定。因此,西路軍領導有顧慮,這是正常的。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么陳昌浩他們大大小小的問題都要給中央發(fā)電,要中央作出明確決斷。這確實有缺陷,是中央沒有明確授權讓他們自主解決問題。但是,中央沒給他們“自主權”,也并非中央全部壟斷了大大小小問題的決定權,不存在中央瞎指揮問題。退一步說,就是中央沒有明確說明給予你充分的“自主權”,作為前線將領,是不是也要有點擔當精神和自主探索的精神?尤其在打仗問題上,是不是也要根據(jù)前線的實際情況決定相關部署?
1月24號以后,中央發(fā)電報給西路軍“行動方向由你們自決”,應當說,這就明確給了西路軍行動的“自主權”。但遺憾的是,這以后,西路軍也沒有充分地、正確地使用自主權,或者說對自主權的使用存在問題。陳昌浩執(zhí)意重返倪家營子不就是使用了“自主權”嗎?后果是什么?西路軍的最終失敗不能不受這方面的影響。所以,不能籠統(tǒng)地怪中央沒給自主權,要做具體分析。
那么,還有哪些原因導致西路軍的悲慘結局呢?
一是沒有處理好獨立自主和依靠外援的關系。西路軍遠征,距離中央和中央紅軍越來越遠,從空間環(huán)境上看,中央要想給予實際幫助就越來越不方便。從國內(nèi)情況看,當時,共產(chǎn)黨、國民黨中央、國民黨地方勢力關系錯綜復雜;從國際上看,蘇聯(lián)、日本、德國等相互關系都很敏感,處在不斷變動之中。在這些復雜的場域中,想完全按照中共的意思做些工作,讓國民黨讓步,讓馬步芳?;?,讓共產(chǎn)國際來幫助,都不是那么容易實現(xiàn)的。共產(chǎn)國際本來就是要來給你送軍火的,物資越來越匱乏的西路軍很希望共產(chǎn)國際的軍火能夠成為“及時雨”,能夠較早地補充上來。比如, 1936年11月24日,中央正式批準組建西路軍才十來天,西路軍就感到“人、彈有耗無補”“彈藥太少”,希望共產(chǎn)國際先期或按時送些棉衣和子彈。但是,共產(chǎn)國際的接濟不是說送來就能送來的。路途遙遠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蘇聯(lián)首先要考慮自己的利益。不久以后,西安事變發(fā)生,共產(chǎn)國際就為了自己的利益將軍火停滯在霍爾果斯口岸了。我們與共產(chǎn)國際的關系還是相對密切的,都是這種局面。至于友軍的援助和馬家軍讓防,就更是難以實現(xiàn)了。在這方面,中央曾經(jīng)多次提醒過西路軍,要依靠自己,不要靠外力援助。但是,他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不到位,沒有處理好獨立自主和依靠外力的關系。這是一個重要的教訓,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獨立自主乃是我黨取勝的法寶。這一點在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二是具體戰(zhàn)術上存在問題。中央一再指示要集中兵力打殲滅戰(zhàn),從河西的地形來說,那是狹長地帶,越是那種地形,越不能分散兵力,相反,要集中兵力。很多戰(zhàn)場看起來是一馬平川,這種地形有利于馬家軍的騎兵作戰(zhàn),不利于西路軍這樣一個以步兵為主的部隊作戰(zhàn)。當然,西路軍也有騎兵,但數(shù)量很少,也不專業(yè),沒法跟馬家軍的騎兵相提并論。從地形上看要集中兵力,從人數(shù)對比上看,也要集中兵力。馬家軍加起來的力量是十多萬人,西路軍在最強勝的時候也只有兩萬多人。他們分兵阻擊,也影響了戰(zhàn)爭的效果,沒有取得好的戰(zhàn)斗結局。這是指揮上一個很大的問題。當然,這也有客觀原因??傊?,怎么樣來集中兵力各個擊破馬家軍的阻擊,這是個很大的問題。所以說,從戰(zhàn)術上來講,西路軍領導的失誤是明顯的。此外,西路軍領導還存在輕敵等問題,這都對西路軍失敗產(chǎn)生了影響。
鄭寧波:如何客觀評價西路軍的歷史功績?
石仲泉:盡管西路軍結局很悲慘,但是它的歷史功績還是要充分肯定。西路軍遭受了很慘烈的損失,最后到星星峽才400多人,組建時是21800人,剩下的人數(shù)連組建時的一個零頭都沒有啊。但西路軍的歷史功績是值得書寫的。一是,西路軍消滅了很多馬家軍。馬家軍包括民團等總共十二萬人左右,西路軍消滅了馬家軍25000多人,削弱了馬家軍的實力。二是,西路軍配合了河東紅軍。西路軍在河西走廊牽制了國民黨的部隊,讓胡宗南部等約十萬人守在黃河邊上不能參加山城堡戰(zhàn)役,減輕了山城堡戰(zhàn)役中河東紅軍的壓力。它配合、牽制敵軍,使戰(zhàn)役取得勝利。這個作用不可低估,也不能忘記。三是,策應了西安事變。這個在很多研究著述中都提到,我就不詳細說了。四是沿途擴大了黨和紅軍的影響,建立了一些黨組織和蘇維埃政權。再就是西路軍有一部分人到了新疆之后學習軍事技術,為后來紅軍擴建技術兵種奠定了基礎,而且最后又有五千多人回到黨的隊伍。這后來都是紅軍的骨干力量。
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視角觀察這個問題。在1955年授銜的時候,盡管在戰(zhàn)爭年代四方面軍遭受了那么大的損失,但四方面軍授勛的將軍還是很多??箲?zhàn)后的129師,再以后就是二野嘛,這都是以四方面軍為基礎組建,這是革命軍隊很重要的國防力量,所以對于西路軍的歷史功績絕不能低估。
再一個呢,要充分肯定西路軍的革命精神,西路軍的革命精神是紅軍長征精神的一部分。因為首先西路軍是紅軍長征的一部分,所以說西路軍的革命精神也是紅軍長征精神的一部分。西路軍的戰(zhàn)斗很慘烈,比如,西路軍最后在紅石窩,在甘肅肅南縣一個山頭上,研究以后的行動方針。最后決定,陳昌浩、徐向前回陜北向中央?yún)R報;其余部隊分散打游擊。分散轉移后,李先念等帶領由三十軍約1000人編成的西路軍左支隊,在祁連山左翼打游擊;王樹聲等帶領九軍約700人編成的右支隊,在祁連山右翼打游擊,在形勢較好時可以東返;張榮帶領由剩下的傷病號和婦女兒童等組成一個支隊,在祁連山活動。那個季節(jié),祁連山是冰天雪地,西路軍幾個月來行軍打仗異常艱苦,物質補給又跟不上,戰(zhàn)士們有的穿著單鞋,有的連鞋都沒有,冰天雪地???!沒有鞋子,還要繼續(xù)行軍。據(jù)呂黎平回憶,他們衣不遮體,在沒有吃到一粒鹽和糧食的情況下,四十多天里爬雪山,睡冰洞,走了一千多里的冰雪山路。有的戰(zhàn)士在大雪里睡著后就再也沒有醒來。這是什么精神?!紅軍長征翻過雪山,西路軍也翻過雪山,這種精神是一致的。
1937年4月中旬,西路軍走出祁連山時還有800多人。然而,西路軍在下旬到達安西城時,由于沒有充分重視城內(nèi)增加守兵的情報,損失了七八十人,在繼續(xù)前行的過程中,又在白墩子、紅柳園等地與追兵打了幾仗,犧牲了200多人,還有百余人被俘。在此前后,中共中央和共產(chǎn)國際做出把西路軍失散人員送到新疆并轉至蘇聯(lián)學習的計劃,希望中共中央能夠設法通知西路軍前往新疆的星星峽。在實際行動上,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通知在霍爾果斯的陳云火速趕到星星峽。因為陳云在長征途中就奉命遠赴莫斯科,去共產(chǎn)國際匯報紅軍長征和中共中央領導層變化等情況。1936年12月上旬,共產(chǎn)國際決定派陳云組成的代表團回中國新疆,協(xié)助共產(chǎn)國際援助紅軍的武器運送工作。但幾天后,發(fā)生了西安事變,共產(chǎn)國際誤判局勢,認為西安事變是日本人的陰謀,產(chǎn)生了顧慮,其直接后果,是暫停了武器援助,將一大批軍火遲滯在霍爾果斯口岸。陳云等人也在霍爾果斯口岸待命。5月1日,陳云等人到達星星峽,接上在那里等候的西路軍戰(zhàn)士。此時,李先念帶領來的西路軍有437人。
西路軍大部分戰(zhàn)士犧牲了,被俘的戰(zhàn)士也受盡折磨。中央想方設法營救失散的西路軍戰(zhàn)士,但還是有很多被俘人員吃盡苦頭。這部分被俘人員也表現(xiàn)出了堅定的革命意志。我曾經(jīng)訪問過西路軍婦女團團長王泉媛。她是江西吉安人,17歲就參加了革命。本來她是跟隨中央紅軍長征,中央紅軍和四方面軍會師后,她編入左路軍,曾經(jīng)三次爬雪山過草地。西路軍組建后,擔任西路軍婦女先鋒團團長。在西進過程中,一路上不僅承擔了后勤工作,而且直接參與了激烈的戰(zhàn)斗。1937年3月,西路軍婦女獨立團失去主力部隊依托,就地分散,不久后王泉媛被俘。馬家軍用各種辦法折磨、羞辱她,用棍子將她毒打得昏死過去,逼迫她給馬家軍軍官做妻妾。1939年3月,她趁機跑了出來,經(jīng)過一番挫折后到蘭州找到八路軍駐甘肅辦事處,希望回到紅軍隊伍,回到延安。但是那時候組織已經(jīng)明確了,對西路軍被俘人員,一年歸來收留,兩年歸來審查,三年歸來不留。盡管她說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最后八路軍辦事處還是沒有收留她,只給了她五塊銀圓,把她送到門外。她說,這里不收留我,但我不怨你們。我只求你們向黨組織轉達一句話——我王泉媛永遠是共產(chǎn)黨的人。此后,她一路討飯,輾轉回到了江西老家。建國后政治運動比較多,下面辦事的人在掌握政策方面可能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偏差。她沒有少挨批,“文革”期間更不用說,被打成“叛徒”、“反革命”,面對這些不公正待遇,王泉媛很堅強,沒有動搖過對共產(chǎn)主義和黨的信念。我采訪她時,她告訴我,她是童養(yǎng)媳出身,沒有黨的教育,她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情。她做的事情,要歸功于黨。遭受的磨難不能怨黨。一些具體辦事的人哪能都有那么高的水平?否則,革命理想不早就實現(xiàn)了?她盡管遭受這么大的磨難,她沒有怨天尤人,沒有說這個那個不好。我們黨的歷史就是經(jīng)過曲折磨難的道路成長起來的。她一直向組織反映情況,說明她對黨的信念一直沒有動搖。改革開放后,在康克清等人的證明下,恢復了黨籍和紅軍身份,享受副局級離休待遇。她把自己的許多工資補貼等,奉獻給了一些孤兒和老人。她有這么高的境界,很難得,這就是革命精神,這就是理想信念高于天。她能夠正確對待這段歷史,相當不容易,我自己相當受感動。
像王泉媛這樣的紅軍戰(zhàn)士大有人在,這也是中國革命取得勝利的一個很重要原因。所以,盡管西路軍失敗了,遭受了這么慘烈的犧牲和損失,但是他們的功績照樣應當濃墨重彩地去書寫,他們的革命精神應當代代相傳。
[責任編輯:符曉波]
2016-08-29
石仲泉(1938—),湖北紅安人,中共黨史學家,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原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和中共黨史。鄭寧波(1983—),山東青島人,史學博士,濰坊醫(yī)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共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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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307(2016)05-0005-12
編者按:80年前的金秋十月,中國工農(nóng)紅軍三大主力在甘肅會寧會師,勝利完成了戰(zhàn)略轉移任務,史稱“長征”。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二萬五千里長征,紅軍將士排除萬難、不怕犧牲,用鮮血和生命譜寫著可歌可泣的壯美章篇,使中國革命轉危為安,并最終贏得全國勝利。無疑,長征具有歷史和現(xiàn)實雙重價值。對于歷史的溫習,不僅僅是為了共同緬懷一個逝去的時代,更為了今天的人們能找回集體共有的責任感:理想和激情、信仰與使命,這些仍然是中國社會發(fā)展前進的不竭動力。習近平總書記說:“長征永遠在路上,我們這一代人要走好我們這一代人的長征路?!遍L征精神永遠是中華民族一筆寶貴的革命文化遺產(chǎn)和精神財富。為此,本刊特辟"紀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專欄,編發(fā)石仲泉先生等專家學者的研究文章,以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