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雙騰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夢游太虛幻境與賈寶玉形象塑造

王雙騰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紅樓夢》前五回作為全書的“序幕”，其中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的情節(jié)相對獨立。夢游太虛幻境第一次將賈寶玉作為主人公加以刻畫，并通過各種言行反映出“癡情”“紈绔”“聰穎”“未悟”等基本性格特征，由此完成這一形象的最終亮相。此外，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的經(jīng)歷與其 “生于繁華，終于淪落”、目睹大觀園群芳毀滅的人生軌跡具有諸多相似之處，夢游太虛幻境由此成為賈寶玉人生的“判詞”與預(yù)演。

紅樓夢；賈寶玉；太虛幻境

賈寶玉作為《紅樓夢》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是作者思想理念的主要承載者，在“花團錦簇”的大觀園中，賈寶玉位列“群芳之冠”，乃眾星捧月的第一主人公。

對于賈寶玉的“出場”，作者費盡筆墨，進行多次鋪陳。全書以女媧補天的神話開場之后，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由一僧一道點明寶玉的前身——赤瑕宮神瑛侍者，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借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之機使“寶玉”之名第一次出現(xiàn)，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賈寶玉其人最終“千呼萬喚始出來”。三段筆墨之中，“神瑛侍者”的奇幻身世，“銜玉而誕”的奇幻出身，使賈寶玉形象具備了不同于凡夫俗子的靈異之氣，寶黛初會中的兩套裝束則將這分“靈異”匯聚在一位年輕、英俊的貴族公子身上，使其形象雖然“超凡”，卻并未陷入以往小說人物“入圣”的窠臼。由此，賈寶玉的一幅“肖像”便呈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

賈寶玉的三次“登場”一次比一次詳盡，但多停留于外貌描寫，給人一種看肖像畫的感覺，精致而缺乏生氣，其性格到底如何尚不可知?？v觀全書，賈寶玉日常言行的第一次集中展示出現(xiàn)于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夢游太虛幻境的情節(jié)。在秦可卿房里，“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1］（P101）賈寶玉由此夢游進入太虛幻境，在夢境中，警幻仙姑安排賈寶玉看到金陵十二釵的判詞并聽到十二支《紅樓夢》曲子，并將自己的妹妹“兼美”許配于他，期望賈寶玉能夠“以情悟道”。同前三次“亮相”相比，太虛幻境中的賈寶玉已完全“活”了起來，時而歡喜，時而“感嘆”，已具備了人的情感，不再只是呆板的“肖像畫”，其基本性格特征由此得到充分體現(xiàn)。

其一，寶玉之“癡情”

夢游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姑稱賈寶玉“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庖?，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保?］（P121）蔡義江先生評之：“近見說“意淫”文章甚多，將問題說的很復雜，總不及此評簡要中肯?！保?］（P67）其實，如“情不情”“愛博而心勞”“意淫”等對寶玉的諸多評價中，究其根源，都在于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賈寶玉的這份“癡情”，“不僅表現(xiàn)在對黛玉的鐘情，還表現(xiàn)在他對一切少女美麗與聰慧的欣賞，對她們不幸命運的深切同情?！保?］（P363）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看到了“孽海情天”的對聯(lián)，“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若無那分“癡情”，其絕不會去自愿領(lǐng)略這些“古今情”“風月債”。在“薄命司”閱讀金陵十二釵的判詞時，與那些“淫污紈绔”“流蕩子女”相比，賈寶玉領(lǐng)略的是“古今情不盡”“風月債難償”，感嘆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梢钥闯?，“癡情”的賈寶玉不是世俗的色情狂，更非女性的“殘害者”，他的“癡情”表現(xiàn)為一種過分的女性崇拜與廣泛的女性迷醉，在任何場合他都能獨特而深細地體味女性的情感，并且自然地發(fā)生共鳴，進而追求靈魂的安慰與享受。賈寶玉形象，因“癡情”而成為了一個“半現(xiàn)實半意象化的人物?！保?］（P363）

其二，寶玉之“紈绔”

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評價《紅樓夢》的人物塑造：“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5］（P322）賈寶玉即便占據(jù)著小說情節(jié)的中心地位，“是作家的心靈的映象”［4］，作者也并未使之成為完全理想化的人物，而毫不客氣地將其身上的紈绔子弟習氣暴露在讀者面前。“紈绔”對賈寶玉而言是缺點，對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則是最為光彩的一筆。呈現(xiàn)賈寶玉紈绔習性的情節(jié)最初依舊是夢游太虛幻境：“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里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愿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保?］（P101）賈寶玉有一綽號，名曰：“富貴閑人”，可謂對其紈绔習性的極佳概括?！案毁F閑人”既是對人生的浪費，也是對人生的盡情體味。家族的寵遇有加，導致優(yōu)哉游哉的賈寶玉更加游離于家族之外，以至于見到優(yōu)美的太虛幻境，便產(chǎn)生了“縱然失了家也愿意”的想法。可見，自我享受的理所當然與對家族命運的漠不關(guān)心，成為寶玉“紈绔”習性的一大特點。此外，賈寶玉第一次遇見“翩躚婀娜，端的與人不同”的警幻仙姑時，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喜的忙來作揖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哪里來，如今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這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保?］（P102-103）而見到“癡情司”“結(jié)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兩邊配殿的的匾額時，“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哪里肯依，復央之再四。仙姑無奈，說：‘也罷，就在此司內(nèi)略隨喜隨喜罷了！’寶玉喜不自勝?！保?］（P104）在這兩段描寫中，賈寶玉的游手好閑與浮浪之氣顯露無疑。如果沒有了那份對女兒們的癡情，賈寶玉便成為了一個“餓了吃，困了睡”，與薛蟠等人無異的膏粱子弟，其養(yǎng)尊處優(yōu)、頤指氣使的生活中充滿了慵懶與無聊，充滿了春花秋月、脂香蜜粉的王孫公子情調(diào)。

其三，寶玉之“聰穎”

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中作者用兩首《西江月》為賈寶玉下了“行為偏僻性乖張”“于家于國無望”的注腳。對于這兩首詞，后人大多認為以貶為褒，都是反話，但仔細分析，這種說法未免過于絕對，如上文所述，賈寶玉身上的紈绔習氣就是顯而易見的缺點。事實上，作者在此有意借世俗眼光評議賈寶玉，并非其本人的態(tài)度。整部書中，賈寶玉作為作者理想的化身必然不會受到作者的整體否定，但若據(jù)此便硬將兩首《西江月》看作似貶實褒則過于片面?！皦粲翁摶镁场敝校Z寶玉在看過薄命司中“正冊”“副冊”“又副冊”的判詞之后，“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把仙機泄漏，遂掩了卷冊，笑向?qū)氂竦溃骸扒译S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1］（P110）脂批評此：“通部中筆筆貶寶玉，人人嘲寶玉，語語謗寶玉，今卻于警幻意中忽寫出此八字來，真是意外之意”。同兩首《西江月》相比，作者對賈寶玉的態(tài)度此處表現(xiàn)得更為明確，其中的“天分高明，性情穎慧”，可以視作作者借警幻仙姑之口對賈寶玉作出的評價，同時也是作者在小說中第一次對賈寶玉其人進行直截了當?shù)脑u價。有了這一評價，賈寶玉便與賈璉、薛蟠等人劃清了界線，并為日后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老學士閑征姽婳詞”中的精彩表現(xiàn)埋下了伏筆。

其四，寶玉之“未悟”

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欣賞到了十二支《紅樓夢》曲子。“歌畢，還要歌副曲。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癡兒竟尚未悟！’”［1］（P120）警幻仙姑批評賈寶玉為“癡兒”，這與之前的“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似乎前后矛盾。不過仔細分析，是賈寶玉的“竟尚未悟”使他得到了“癡兒”的評價，但賈寶玉到底“未悟”什么呢？

警幻仙姑曾向眾姊妹解釋賈寶玉來到太虛幻境的原因：“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yè)。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shù)合終，恐無人規(guī)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囑吾，故發(fā)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保?］（P111-112）可見，警幻仙姑引導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帶有十分明確的目的：“不過令汝領(lǐng)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保?］（P121）很可惜，賈寶玉最終“未悟”，當他翻閱注寫著相關(guān)女子紅顏薄命的冊子、聆聽同一性質(zhì)的仙曲時，他沒能明白任何瞬息的歡樂最終都回歸于一個悲劇的結(jié)局；當他見到“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的“兼美”時，便沉湎于風月之情不能自拔，直至最后墮入迷津，萬劫不復，自始至終都沒有產(chǎn)生致力于“仕途經(jīng)濟”的想法。正如其勸慰探春時所說；“誰都象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保?］（P1743）而自己要做的只是“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保?］（P1743-1744）終其一生，賈寶玉都以這種思想游離于家族事務(wù)之外，始終沒能悟到榮寧二公期望其重整家業(yè)的良苦用心。

不過，正因為“未悟”，賈寶玉才會“無故尋愁覓恨”，“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咭咭噥噥的?！保?］（P804）這些“似傻如狂”的行為，為賈寶玉形象增添了一抹最迷人的亮色。最后，賈寶玉真真切切地明白了“盛筵必散”的道理，參透現(xiàn)實之后，他以出家作為對人生的逃避，終生未能領(lǐng)悟榮寧二公與警幻仙姑“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的叮囑。

在賈寶玉形象的塑造中，“癡情”使其充滿了理想色彩，一身“紈绔”習氣又將他拉回了現(xiàn)實，因為“聰穎”，賈寶玉得到了別人的喜愛與期望，“未悟”則又注定了其人生的悲劇結(jié)局?！爱孆垺比孕琛包c睛”，透過對賈寶玉在夢游太虛幻境中的種種言行，作者完成了對其性格基本特征的初步刻畫，從開篇的“神瑛侍者”到太虛幻境中的“寶玉”，賈寶玉形象的“亮相”也由此最終完成。

在《紅樓夢》的敘事框架中，前五回作為全書“序幕”起到提綱挈領(lǐng)的作用。具體而言，第一回借助“女媧補天”“木石前盟”兩個神話，為寶黛愛情及整部小說蒙上一層浪漫色彩；第二至四回通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榮國府收養(yǎng)林黛玉”“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三個相對獨立的故事，分別介紹了賈府的人際關(guān)系、生活環(huán)境及所處的社會背景。至此，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基本要素全部介紹完畢，故事流動已不成問題。在此基礎(chǔ)上，第五回作為全書的總綱，以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為契機對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命運進行暗示。仔細分析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的經(jīng)歷，我們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情節(jié)與賈寶玉人生軌跡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吧诜比A，終于淪落”，這是作者一生的寫照，同樣也是賈寶玉人生的注腳。賈府興盛之時，賈寶玉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過著“富貴閑人”的悠然生活，賈府敗落之后，失去依靠的賈寶玉落得一個“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悲慘結(jié)局。此外，作為大觀園中的唯一男性，在與金陵十二釵等眾女兒的耳鬢廝磨中，賈寶玉自然而然地目睹了她們的悲歡離合。由此，經(jīng)歷富貴生活的破滅，目睹大觀園群芳的毀滅，便成為了賈寶玉人生的兩條主要軌跡。而在太虛幻境之中，正當賈寶玉 “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之時，卻毫無征兆地被許多夜叉海鬼拖入迷津，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繁華一夢終究成空，這一情節(jié)與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同時，賈寶玉在薄命司中閱盡預(yù)示金陵十二釵命運的判詞、舞曲，這一經(jīng)歷也可視作現(xiàn)實中賈寶玉目睹大觀園群芳悲歡離合的一次縮影?？梢?，賈寶玉兩條主要的人生軌跡均在夢游太虛幻境的經(jīng)歷中得到印證，這一情節(jié)也由此成為其個人的“判詞”。

“沉酣一夢終須醒”，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閱盡到了大觀園群芳的判詞，而這次奇幻的經(jīng)歷恰恰是其人生的一次預(yù)演。夢醒之后，《紅樓夢》的故事也就正式拉開了帷幕。

［1］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

［2］蔡義江.蔡義江新評《紅樓夢》［M］.北京：龍門書局，2010.

［3］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4］袁世碩.賈寶玉心解［J］.文史哲，1986，（4）.

［5］張兵，聶付生.《中國小說史略》疏識［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 張吉兵

I206.2

A

1003-8078（2016）02-0041-03

2015-11-24

10.3969/j.issn.1003-8078.2016.02.11

王雙騰（1989-），男，山東濟南人，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