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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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批評的缺席與缺德
文/張 閎
在談論文學批評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人們抱怨說:批評缺席。意思是說,在當下文學的現(xiàn)場,批評家總是遲到或干脆不見蹤影。相對于1980年代文學批評的繁榮時期而言,批評家的意見對于文學已經(jīng)不再重要。當初,文學批評家的大手一揮,文學寫作當即見風使舵。而現(xiàn)在,文學寫作的破船風雨飄搖,批評家手上的那張舊船票早已過期作廢。正如輿論所指出的,既然文學已經(jīng)被邊緣化了,文學批評的處境當然更為不堪。被邊緣化的批評家和同樣被邊緣化的作家,只好蜷縮在媒體的副刊里,靠表揚和吹捧來相互取暖和相互安慰。偉大的作家與偉大的批評家,從來就是一種共生關(guān)系,而渺小的作家和渺小的批評家也是如此,差別在于前二者之間往往以互為敵人的面目示人,而后二者之間則甜甜蜜蜜,如膠似漆。
但這只是問題的一面,甚至是較為淺表的一面。實際上,在大多數(shù)文學場合,文學批評家們很少缺席。他們甚至往往提前到場,早早地在簽到簿上簽好了自己的大名,領好了車馬費,彼此寒暄著,依序等待發(fā)言。然后從文學的現(xiàn)場轉(zhuǎn)移到餐飲的現(xiàn)場,繼續(xù)高談闊論??梢?,我們的批評家很忙,有時候比四爺還要忙。
當下文學的垃圾化,與批評的“三陪化”密不可分。在諸多文學事件的現(xiàn)場,尤其是文學丑聞的現(xiàn)場,都晃動著文學批評家忙碌的身影。數(shù)十家媒體對同一本書的“表揚”大合唱,乃是當下批評的一大奇觀。出版機構(gòu)為了其新書營銷,通常跟作者聯(lián)手,以金錢為手段,動員所有能夠動員得到的批評家和報刊媒體,為其文學出版物撰寫文章,進行所謂的“炒作”。圍繞著一部剛剛出版(有時還是尚未出版)的作品,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學編輯、文化記者以及職業(yè)評論寫手等一齊蜂擁而上,又是訪談,又是研討會,又是專題評論,將文學評論變成圖書營銷策略中的一部分。圖書營銷以引起讀者關(guān)注為目標,這在營銷策略上是可以理解的?;谑袌鲈瓌t,媒體批評的立場總是游移不定的,或者說,它根本就沒有,也不需要任何立場。“公眾注意力”是消費主義語境下的媒體發(fā)動機,但它同時也成了文學的原動力,營銷學的準則成為美學的準則。
批評家為作家、出版社和媒體站臺,很忙很辛苦,但他們跟文學始終沒有培養(yǎng)出真正的感情。也有好心人為批評樹立了一個“標準”:直言不諱,好處說好,壞處說壞。這當然是無可置疑的“真理”,但有時也是了無一用的廢話。每一個批評家都堅稱自己在遵循著這樣的準則,并常常為此大聲疾呼。然而,問題在于,大多數(shù)批評家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判斷“好”和“壞”的能力。批評的墮落首先源自學院批評的墮落。學院學者長期在課堂上講授文學史上的死人,習慣于寫悼詞式的評論文章。謳歌和贊美,是他們的基本修辭。批評的銳利鋒芒消失在大堆大堆的似是而非的術(shù)語、概念和膠柱鼓瑟的注釋中,將批評的銳利書寫,轉(zhuǎn)變?yōu)槲膶W課堂的陳詞濫調(diào)和修補文學史教科書的狗皮膏藥。令人奇怪的是,學院話語居然能夠借助于那些似是而非的語碼,自行增值和膨脹,形成規(guī)模龐大、數(shù)量眾多的學院派文本,是寄生在學院體制上的巨大的“話語腫瘤”。這些文章發(fā)表在學院雜志上,無人問津。除了每年學院內(nèi)部統(tǒng)計科研工作量的時候,顯示出其價值之外,基本上就是一堆文字廢料。
然而,學院批評家一旦廁身媒體,與市場叫賣的營銷團伙結(jié)盟,便立即將“表揚和自我表揚”的學院惡習帶入媒體?!按髱煛薄巴跽摺敝惖恼樲o不絕于耳。不僅暴露出一些批評家缺乏專業(yè)素養(yǎng),更重要的是在作家面前的幫閑腔調(diào)和諂媚姿態(tài)。這些“文學美容師”忙忙碌碌,用“知識牌”化妝品,為作家撲粉描眉。批評家們的那些無人喝彩的文字廢料,閱讀量最大的是幾句被摘抄出來的諛辭,作為廣告詞印在文學出版物的腰封上。有時甚至是出版社或作者本人事先將其作品分發(fā)給指定的評論寫作者,要求他們?yōu)樽髌穼懮蠋拙湓u語。更為可笑的是,作者自己寫好一批自我吹捧的話,讓指定的評論寫作者自行認領。他們就像是推著零售車,走街串巷的小販,一路吆喝。批評的言辭各有各的說法,表揚的語句則大致相同。評論A作家的贊美之詞,照樣用于贊美B作家,盡管兩位作家可能完全不是一類,藝術(shù)上的高下也判然有別。這些批評家好像老早準備好了一批物美價廉的帽子,誰來都送上一頂。這樣批評嚴重敗壞了批評家的聲譽,也誤導了公眾的藝術(shù)趣味和價值傾向,無原則的吹捧與學院陳腐的知識游戲一起構(gòu)成當下最具摧毀性的“文化病毒”。即使有比較負責任的批評,能夠一定程度上保全自己的批評純潔性,但也無力修補批評界整體上的貞節(jié)破損。
因此,問題的本并不在于“批評缺席”,而在于“批評缺德”,缺乏基本的“職業(yè)道德”。我們只能退守到一個基本的水準線上,要求批評家像任何一門職業(yè)一樣,恪守起碼的職業(yè)操守。獨立的批評,直接的和有專業(yè)操守的批評,是維持健康的文化生態(tài)的重要條件。缺德的批評的缺席,倒不是什么壞事。而沒有獨立的批評,文學肌體將喪失必要的解毒力和免疫力,文學整體的頹敗狀況將更為惡化。
偉大的作家與偉大的批評家,從來就是一種共生關(guān)系,而渺小的作家和渺小的批評家也是如此。
當下文學的垃圾化,與批評的“三陪化”密不可分。
批評家為作家、出版社和媒體站臺,很忙很辛苦,但他們跟文學始終沒有培養(yǎng)出真正的感情。
問題的本并不在于“批評缺席”,而在于“批評缺德”,缺乏基本的“職業(yè)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