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秦 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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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會堂:上海文藝家的浪漫“左岸”
文/本刊記者 秦 嶺
2015年12月30日,上海市靜安區(qū)延安西路200號。這座位于延安西路與南京西路兩條熱鬧馬路交會角上的大院,終于在闊別三年之后,向上海文藝界的新朋舊友亮開了自己全新的姿容。
2012年12月31日,建筑工程車開入這間大院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想象著它將會成為的樣子。隔著辦公室的玻璃窗,看著鋼筋混凝土樁基被一根一根地打下,有那么一剎那,我覺得自己正在目睹一段全新故事的展開。往來于編輯部的老藝術家們,有時也會就著窗外工地上的火熱建設圖景,同我們這些“小朋友”攀談過往。聊他們記憶中的老“文藝會堂”,聊散裝啤酒、內(nèi)部電影,聊他們在這里經(jīng)歷的大大小小的會議與活動,聊他們在這里遇到的種種有趣的事和人——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無比清楚地覺察到,他們才是這個被他們稱為“家外之家”的大院真正意義上的主人,是他們與他們的故事賦予空間以靈魂。
而今,全新的“文藝會堂”就矗立在我的眼前,砂色磚石墻體和高大的方形門廊立柱在冬日的暖陽下顯得莊嚴而溫柔。整個建筑分為地上地上兩個部分,地下兩層是停車庫,地面六層則按功能劃分為:一樓二樓是文藝展廳,三樓四樓則是大小不同的各類會議室,五樓六樓則留給機關辦公。此外,底樓還有沙龍性質的咖啡茶室可供文藝家們聚會交流。它的所在,正是老同志口中那最初的“文藝會堂”的舊址。地點的延續(xù)與名稱的承襲必然傳遞著某種深層的文化意義,是懷念,更是歸來。
原先文藝活動中心文藝賓館的一號樓則被改建成為了文藝大樓,成為文聯(lián)下設各個協(xié)會及相關職能部門全新的辦公場所。位于文藝大樓底樓的文藝大廳也隨之裝飾一新。作為新“文藝會堂”開幕的第一場重要活動,第五屆“上海市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表彰座談會正在這里隆重舉行。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藝會堂大門
文藝會堂新樓外景
在此之前,沉默許久的文藝大廳已然有過一場精彩的“預熱”。作為開幕系列活動的一部分,來自奧地利的維也納輕歌劇交響樂團與上海的青年音樂家們在此聯(lián)袂奉獻了一場“中奧音樂家2016新年多媒體交響音樂會”。與之相應的,新文藝會堂一樓、二樓的兩間展廳里也分別推出了兩場特展:“上海市文聯(lián)成立65周年文藝家圖片展”與“上海市文聯(lián)成立65周年美術作品展”。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在他們面前,任何說解似乎都是多余,他們本身已然彰顯了一切。
一次文藝演出,一場文藝活動,兩個文藝展覽,作為“文藝會堂”的題中應有之意,這樣的開幕獻禮確實稱得上完滿。
完滿,但似乎還嫌不夠滿足。前來躬逢其盛的文藝家們開始呼朋引伴。梁波羅、唐群、陳海燕、馬莉莉、胡嘉祿、魏芙、梁山、紀曉蘭、童孟侯……這場發(fā)生在電影家、歌唱家、戲曲家、舞蹈家、作家之間的跨界歡會,讓新文藝會堂一樓咖啡廳的“文藝沙龍”瞬間名實相副。也無需再費什么筆墨去形容沙龍的環(huán)境是怎樣地從容優(yōu)雅,咖啡茶點又是如何地濃郁香醇,有這樣的一群人在,這里的一切就都是絢爛而鮮活的。
會者,聚也。會堂者,歡聚之所也。文藝家歡聚的地方,就是文藝會堂,就是文藝活動的最中心。當時正在咖啡廳的落地窗邊,艷羨遙看著這一切的我,是認真地這樣想過。
事實上,作為一個“文聯(lián)新來的年輕人”,我是花了一點時間才約莫厘清了“文藝會堂”到“文藝活動中心”再回到“文藝會堂”,這名稱變遷背后所沉淀的歷史底色和時代印記。中國人素來在意“講法”。但我想說的是,這樣的名稱更迭肯定說明了什么,又其實說明不了什么,就像延安西路200號的這個大院,無論內(nèi)里的建筑與環(huán)境如何變改,它始終都是上海文藝人心中最溫暖最親切的港灣。文藝家永遠稱之為“文藝會堂”,連出租車司機也只把這個地名認作“文藝會堂”。這里已然是一個文化地標。
時間撥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上海的文藝界人士需要一個交流、聚會、座談、聯(lián)誼的活動場所,藉以聯(lián)絡感情、激蕩靈感。在周恩來、陳毅等老一輩領導人親自關心下,上海市政府將位于延安西路200號的華東局機關小禮堂調(diào)撥給了市文聯(lián),“文藝會堂”就此誕生,“全心全意為文藝界人士提供優(yōu)質服務”是它的最高宗旨。
拍攝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舊照里,還依稀能夠看到這個大院最初的模樣。深沉的鐵皮大門和門上開出的那一扇小小的門洞,讓它在外表上同當年其他機關單位并沒有怎樣的區(qū)別。門頭上大樸大雅的“文藝會堂”四字,據(jù)說是魯迅先生的手跡。在畫家徐昌酩的記憶里,這扇鐵門內(nèi)的世界,永遠高朋滿座,勝友如云。“大茶室里,藤椅圍成一個圈又一個圈,大家切磋技藝,交流心得。書畫家們也常在這里約會?!?/p>
開辦茶室的主意,據(jù)說是當時的文藝會堂主任毛鐵民提出的,希望能以低廉的茶資、潔凈的環(huán)境、溫馨的服務為文聯(lián)會員以茶會友提供方便。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畫家張樂平每天午休之后,都會從五原路的家中出發(fā),沿著梧桐掩映的烏魯木齊路,篤悠悠地晃到文藝會堂來。同儕好友蔡振華、樂小英、陶謀基、阿達、詹同他們往往已經(jīng)沏好清茶等著他了。這群在美術史上留下過各自足印的老前輩,總是親密地圍坐在那里,“今天商量即將見報的《抗美援朝》的創(chuàng)作分工,明天聽阿達介紹《三個和尚》美術片的創(chuàng)作思路”——不用對白、不配音樂,只憑一個小木魚快慢的節(jié)奏聲響配合形象動態(tài)和表情……阿達手舞足蹈說得得意,大伙兒頻頻點頭聽得起勁。雜文家鄭拾風素來與漫畫投緣,念頭起來了,總忍不住要挪動已然坐定的椅子,興致勃勃地湊過來拼桌,并風趣地插話……“也有不少劇作家腋下夾著稿本,邀二三好友共同研討。我見到趙丹瀟灑地走進大門,與友人打過招呼后,徑往大草坪上一躺,抬頭朝天,神情怡然地想著、笑著。我猜,他大概又突發(fā)了美麗的靈感?!毙觳ぴ谒幕貞浳淖掷飫忧榈貙懙?。這呼之欲出的畫面感,讓人光是讀來便忍不住生了幾分向往。
留下的老照片里定格下了這樣的畫面。文藝會堂延河飯店(茶室)的門廊里,于伶、趙丹、張瑞芳、秦怡、上官云珠、黃宗英正齊聚座談,桌上喝得半空的啤酒瓶、插著煙頭的煙缸和依舊冒著熱氣的玻璃茶杯暗示著席間的熱烈與隨性。另一邊,翻譯家草嬰正微微傾過身去,同一旁的朋友切磋翻譯創(chuàng)作的心得,鼻子上架著的秀郎鏡,身上的的確良襯衫和桌上那只紋樣素雅的鐵皮熱水瓶是那個時代最經(jīng)典的審美記憶。作家錢谷融也是這里的???,和老伙伴一起弄幾個小菜,開兩瓶汽水,吃吃聊聊,講講笑笑,不亦樂乎。等等等等。這些照片的年代覆蓋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這段歲月,盡管“文革”中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文藝會堂和它的這間茶室從文化人的生活地圖里轟然退去,可顛倒的世界一旦正身回來,那些優(yōu)雅而迷人的舊日光陰卻仿佛始終靜待于此,從未走遠。
既以文藝為名,會堂的文化服務里自然也少不了那個年代文藝生活中最時髦也最熱鬧的項目:舞會和電影。文藝會堂所舉辦的舞會,是經(jīng)文化管理部門工作人員“蓋章認定”的,“全市管理和服務最好,價格最低的”。而文藝會堂放映的內(nèi)部電影,票價據(jù)說也比一般電影院便宜。放映的大都是在“文革”中被封殺遭禁錮的中外經(jīng)典名片,每逢周六、周日,一天要放六七場。在那個文藝活動相對匱乏的年代,這小小的“特權”簡直就是天大的福利,毫無疑問地吸引了無數(shù)垂涎欽羨的目光和欣喜奔赴的腳步。
文藝會堂的小賣部也是教人至今津津樂道的所在。那是屬于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獨特故事。既然主打會員服務,文藝會堂的“優(yōu)越性”就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顯現(xiàn):需要按供應計劃憑證購買的商品保證貨源充沛,不需憑證的商品則貨好價低。在啤酒還是“緊俏商品”的八十年代初中期,憑文聯(lián)會員證,每星期可以在文藝會堂拷四瓶散裝啤酒。文藝界愛好杯中物的不在少數(shù),于是提溜著酒瓶排長隊買啤酒的往事,也成為了那個年代的文藝家生活記憶中少不了也抹不去的妙趣閑筆。
每逢中秋,文藝會堂還會供應由太平洋食品廠生產(chǎn)的,貼有“文藝會堂”商標的月餅。其受追捧程度,堪稱手快有手慢無,往往上架沒幾天就銷售一空。有意思的是,同樣是太平洋食品廠生產(chǎn)的月餅,一旦貼著食品廠自己的商標放到貨架上,卻往往無人問津。借用而今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語匯,這就是所謂的“品牌效應”。而且我相信,文藝會堂這個名牌所帶來的無形價值,不可能單方面地指向會堂小賣部的貨架。至少在我的童年印象里,一盒來自文藝會堂的中秋月餅確乎是一件足夠風雅的慷慨饋贈,節(jié)日的餐桌也仿佛因為這“文藝”的點染,顯得光彩流動、韻味悠長。
還有文藝會堂的小書店,倚在角落,貌不驚人。狹窄的柜臺上總是堆滿了各色文藝書刊,鬧猛的柜臺前也總是人頭攢動、擠擠挨挨。除了“熱騰騰”的新書,那里還有不少古版舊書、棱皮書。徐昌酩說,他的那本石印的水滸繡像圖就是在這個柜臺上“淘”得的,薄薄一本,卻是自己無比心愛的珍藏。
1963年,于伶(左四)與上影劇團演員趙丹(右一)、張瑞芳(左三)、秦怡(右三)、上官云珠(左二)、黃宗英(左一)等在文藝會堂座談。
作家錢谷融(右一)等在延河飯店內(nèi)用茶點
翻譯家草嬰(左四)等在切磋文學創(chuàng)作
每個文藝家都有自己關于文藝會堂或者文藝活動中心的私家記憶。
表演藝術家秦怡的記憶是關于文藝大廳的。1992年,文藝會堂完成了它的第一次改建,全新的文藝活動中心正式對社會各界人士開放。市文聯(lián)和各協(xié)會的各項重大活動的舉辦場所也從原來的舊禮堂,搬入了位于活動中心底樓的文藝大廳,上海市領導與文藝界的座談也都在此召開。它見證過太多歷史,記錄下太多歡笑,匯聚了太多回憶?!拔颐磕陞⒓游穆?lián)、協(xié)會的活動不少,每次都十分愉悅、十分快樂。不過要說最為欣悅,最為難忘的,則是每年農(nóng)歷正月十五的新春團拜會。每年到了元宵佳節(jié),上海文藝活動中心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將新春的活力和希望播撒在所有人的心上和眉間。全是文藝界老老少少濟濟一堂、興高采烈的場面,自始至終的歡樂,每次都讓我心潮激蕩。正是在這樣一個節(jié)日里,我會感到年年有新,個個出彩,許多我從未欣賞到的藝術新人、藝術創(chuàng)作,包括戲劇、舞蹈、美術、雜技……都在此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覺得新春團拜會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藝術交流會,能使各種不同的藝術品種相互溝通、相互學習,真是一個團結、促進的歡樂大聚會?!?/p>
在這里工作了三十多年的王金元看到的則是另外的畫面。他曾在文字中記敘過這樣的細節(jié):清晨他駕駛著中心購自南海艦隊司令部大院的三菱770面包車,載著文藝家們自東向西奔著江蘇方向而去,有時是采風,有時是訪問,有時是演出,到了傍晚他又驅車從西向東送他們回到上海。他把這輛“770”戲稱為“背著太陽行走的車”。這是屬于文藝會堂工作人員的獨特視角,平實樸素卻生動異常。
“770”的乘客名單里,有中野良子、高倉健、栗原小卷、吉永小百合、格里高利·派克、阿蘭·德龍,有王曉棠、于洋、王馥荔、祝希娟、李雪健……“姚時曉、杜宣、袁雪芬、呂其明、草嬰、胡蓉蓉、李薔華、喬奇、鄭拾風、茹志娟、秦怡、張瑞芳、孫道臨,都對我非常親切,就連他們的家人也幾乎都認識我?!蓖踅鹪f。
于是我忍不住在想,站在更高的位置上向后回看,其實也正是那些他所提到的和未及提到的名字,最終組成了文聯(lián)的“聯(lián)”字與文藝會堂的“會”字的點劃撇捺,并同時為之寫下注腳。
然而時間總是在往前走的,回憶的價值也不止于回憶本身。
新文藝會堂開幕當天,“文藝沙龍”里的這場歡聚,讓導演梁山在感慨“當年的氛圍又回來了”的同時,想起了更多的事。從前上海電影制片廠院內(nèi)的咖啡茶座也是這般俊彥咸至,高朋滿座,經(jīng)常有影人在其中不期而遇,相談甚歡,進而達成合作。只是后來咖啡館兀自搬到了永福路,咖啡20塊一杯(當年可是高消費),上影廠的人也不愿專門跑去,人氣不足就死了,散掉的交流圈子也就沒能再聚攏起來。文藝據(jù)點的熱鬧與冷清,就是這樣微妙的事,它的出發(fā)點與歸結點,歸根結底在你能團聚起多少志同道合之人。
“在這個意義上,我非??春梦乃嚂玫目缃绶諊!绷荷绞且粋€坦率的人。他說你知道,同樣是沙龍,如果轉來轉去都是電影圈的那些人,再好的感覺也會慢慢平淡。“我更愿意與來自不同文藝領域的朋友聊天,有碰撞才更有激情。”可不,那天藝術家們逐漸散去時,他還和剛剛認識的作家童孟侯聊得不亦樂乎。
集結、相聚、跨界、碰撞……這恰恰也是文藝會堂的運作者們的心中所想。“我們想要做的,是集結文聯(lián)、文藝活動中心以及所能輻射到的一切可以集結的力量,讓文藝會堂真正成為活躍文藝活動、繁榮文藝創(chuàng)作、舉辦藝術展示、開展藝術培訓、提供娛樂休憩的文藝家之家?!鄙虾N乃囀聵I(yè)發(fā)展中心總經(jīng)理趙勤力告訴我,“過去文藝會堂所提供過的種種服務,乃至現(xiàn)在文藝家們所提出的諸多建議與要求,在新的文藝會堂里都有條件一一實現(xiàn)。但我們希望能夠把立意放得更高。文藝會堂本身不過是一個空間,一個場地,但如果我們停留在為文藝活動提供空間和場地上,就未免有點守株待兔的嫌疑。我們希望我們的文藝會堂,是真正能夠代表上海文藝品位和文藝水平的所在,并將上海灘上優(yōu)秀的文藝活動都吸引到這里來,把文藝會堂的各項空間和功能真正盤活。”
毫無疑問,如今的文藝會堂在硬件上完全有這樣的底氣?!霸诮ㄔO的過程中,我們努力考慮到了文藝家們的各種需求。比如會堂三樓的多功能會議廳,有完善的多媒體會議功能,可以在這里放映電影。我們還專門為之配備了同聲翻譯的工作區(qū),完全具備召開國際性文藝論壇的條件?!壁w勤力介紹說,“對于如何發(fā)揮文藝會堂的各項功能,我們做過很多設想。比如可以容納400人的文藝大廳,能不能引進一個可操作性的演出團隊進行駐場?藝術展廳如何更好地加以利用?評論家協(xié)會成立之后,能否在三樓的多功能會議廳定期舉辦相應的文藝講壇?包括一樓的咖啡吧,我們可以怎樣的形式組織并開展文藝沙龍活動?這些都是我們正在探索的方向?!?/p>
塞納河的左岸因為活躍其間的巴黎文藝家們,從一個普通的地理名詞,變成了一個浪漫的形容詞、一種精神象征、一個典雅符號、一筆文化遺產(chǎn)、一處文學與藝術的交融之所。當你隨便走進一家咖啡館,也許一不留神就會坐在海明威坐過的椅子上、薩特寫作過的燈下、畢加索發(fā)過呆的窗口——作為一種修辭,這樣的浪漫表達放在文藝會堂身上也同樣適合。毫無疑問,它可以成為、也應該就是上海文藝家們的浪漫“左岸”,而且在修辭之外,它可提供的更多,可實現(xiàn)的也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