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皮村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舉辦的紀錄電影《我的詩篇》北京首映式上,電影放完后,現(xiàn)場的觀眾向?qū)а萸貢杂钐岢鲆粋€問題:“這些農(nóng)民工詩人的命運是否會因?qū)懺姸l(fā)生改變?”我也很希望聽到關于這個問題的肯定答案,孰料秦曉宇的回答卻是:“沒有改變。詩歌,在這個時代,不太可能帶來收益,也不可能改變他們現(xiàn)實的處境?!?/p>
就在我寫下這行文字的一個月以前,陳年喜的父親去世了。在電影中,他悲憤地對兒子說:“把這些都寫寫,發(fā)到網(wǎng)上!”這位老人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年喜的詩中,他的堅貞、善良、倔強和他綿延多年的病痛成為年喜詩歌的主題之一。此時此刻,陳年喜還在某個礦山做爆破工。半年之前,《我的詩篇》攝制公司為他籌措了一筆錢,助其完成此前一直無力進行的頸椎手術,術后短暫地休息了一段時間,他又踏上打工之路了。天津塘沽大爆炸之后,他寫了一篇他親身經(jīng)歷的有關金屬礦廣泛使用氰化鈉的文章,我們才知道若從事他的行業(yè),除了被炸藥炸得粉碎外,還有死于毒液的危險。而紀錄電影《我的詩篇》的其他五位主人公,鄔霞因生育而離職,目前待業(yè),希望找到一份工作重回工廠;頭腦顯然比較活絡的烏鳥鳥干起快遞員的工作,早上和晚上擺小攤彌補家用;阿優(yōu)照樣在羽絨服廠填鴨毛;老井照樣下井挖煤;許立志已自殺,不必再提。那位向秦曉宇提出問題的觀眾,他的身份是一名男性家政工,每天擦窗戶清洗油煙機,他也寫詩,成了網(wǎng)絡紅人,綽號“家政哥”,他滿懷期待,希望得到另外一種答案,而不是“寫詩沒有用”。
此時,我正在翻閱作家出版社剛剛出版的《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一書,再一次嗟嘆:他們寫得那么好,準確而深厚,痛切又感人。幾個月前,在臺灣短期交流時,我把許立志詩集《新的一天》贈送教授CFM,給他講述了許立志的故事,他翻到其中的一頁,指著一句詩說:“你看,寫得那么好?!辈⑹萌チ搜劢堑囊坏螠I:
眼淚是藥,苦到迷茫
血液是糖,甜到絕望
他接著站起來說:“郭臺銘很壞,他讓富士康的工人做尿檢,他說,誰的尿不夠黃,誰就是干活不賣力?!?/p>
秦曉宇說,“農(nóng)民工就是在城鄉(xiāng)之間進退失據(jù)的底層勞動者”,而“農(nóng)民工詩人很像傳統(tǒng)中國的‘游民知識分子”,“作為現(xiàn)代游民,農(nóng)民工詩人讓漂泊這一古老的詩意擁有了慘痛的現(xiàn)實感和當代性”(見《當代工人詩典》序言)。他們書寫自己的窮愁勞苦,歡樂悲辛,成為這個時代最獨特的詩意。工人的詩曾經(jīng)是我們時代罕有人知道的秘密,卻是破解這個時代奧義的密碼,它們現(xiàn)在為人所知了。
紀錄電影《我的詩篇》已經(jīng)獲得第十八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獎,同時入圍了臺灣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和荷蘭IDFA大獎最佳新晉導演單元,正在跟全世界最頂級的紀錄片角逐桂冠。然而,目前幾乎沒有影院在放映《我的詩篇》,在有限的幾場包場中,上座率也不高。人們不太關心時代奧義,也不大愿意去翻開淚與血的詩歌。詩人是孤獨的,工人詩人更是。
我曾有幸加入一個小的義工團體,與我的同學何瑛、李偉群、李昶偉等一起參與了北京皮村舉辦的工人詩歌朗誦會,認識了一批工人詩人:鐵骨、唐以洪、杏黃天、繩子、田力、魏國松、池沫樹……他們極有魅力,糅合工人和詩人兩種身份而渾融無跡。我還有幸以“義工”身份參與了《我的詩篇》的部分拍攝,走到祖國的深處,一路挨餓受凍。我應當有資格講講《我的詩篇》背后的故事。
上涼山
成都的氣候比北京要溫暖得多,我們拖著箱子從T1走到T2去,中間有四個小時轉(zhuǎn)機的時間。這天恰好是導演秦曉宇的生日,我們吃了一頓“秦媽火鍋”,等待著與攝制組匯合。
“所有去西昌的航班都要在成都或昆明中轉(zhuǎn)。所以我估計我們和上海來的那伙人下午會坐同一趟飛機。”曉宇說。
“吉克阿優(yōu)和他們在一起嗎?”
“是的,還有他五歲的兒子?!?/p>
我還記得當初曉宇第一次給吉克阿優(yōu)打電話的情形。曉宇說,因為彝族打工者阿優(yōu)在詩歌方面的成績,《我的詩篇》紀錄片攝制組希望拍到一些他的故事:他的故鄉(xiāng)、他的寫作、他的城市經(jīng)歷,等等。阿優(yōu)聽了,猶豫了片刻后問:“需要我付錢嗎?”
“不需要?!睍杂钚Φ溃骸澳愀兜闷鸲嗌馘X?”
阿優(yōu)又沉默了片刻,才開始滔滔不絕。他說他現(xiàn)在在浙江嘉興打工,在羽絨服廠填鴨毛。他生于1985年,2006年出外打工,曾經(jīng)主編過《彝族打工文學》雜志。他的故鄉(xiāng)在大涼山的普格縣,目前馬上要過彝族年了。曉宇問:“你打算回家過年嗎?”
“今年沒有錢回去?!奔税?yōu)回答。
拍攝計劃迅速形成了?!段业脑娖窋z制組決定立即趕赴西昌市普格縣小興場區(qū)瓦洛鄉(xiāng)瓦洛村,拍攝彝族過年的場景,并由攝制組出資,解決阿優(yōu)的返鄉(xiāng)問題。
對曉宇來說,如何從他正在編選的《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藏》一書中的五十名優(yōu)秀的工人詩人中挑選幾位進入紀錄片的拍攝,是一個頗費周折的問題。這五十人是他從千名以上打工詩人當中精挑細選出來的,除去工人身份外,他的唯一標準是文學。這位當代文學評論家、詩人、英國血斧出版社出版的《當代中文詩選》的編選者之一,有著近乎嚴苛的文學尺度,曾經(jīng)寫過一本名為《玉梯》的純詩論著,在他的尺度下,許多業(yè)已成名多年、每一本“打工詩選”中幾乎都能看到其名的詩人意外落選,相反,如釀酒工“繩子”,90后詩人許立志(他的名字如今盡人皆知了,而在曉宇將其收入《工人詩典藏》一書時,他還默默無聞)等,卻得以入選。這五十人是他認為能夠代表這幾十年中國工人詩、中國詩歌乃至中國文學風貌的,而紀錄片最多只能容納其中五六個人的故事。選誰作為拍攝對象呢?
吉克阿優(yōu),五十人當中唯一的彝族詩人,當他外出打工時,他面對的不光是與其他農(nóng)民工一樣的城鄉(xiāng)矛盾,還有民族問題——在全球資本主義的背景下,一個出身彝寨的詩人何為,才能保留心中的家園?他的家園中有千百年一脈傳承的彝族文化,在年輕的彝寨人隨著打工潮走出大山的同時,古老的彝情會不會在風中飄散?
在候機室跟攝制團隊會合后,我們見到了吉克阿優(yōu)。他看上去溫和沉默,卻很有主張,到處跑的是他兒子日紅。
“你見到過爺爺嗎?”我問。
“沒有?!比占t五歲了,這是第一次回彝寨。他長得很壯實,虎頭虎腦,聲音響亮。坐飛機讓他感到興奮。
我們到達西昌青山機場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果然是一帶青山橫躺在機場外。把設備和七八個人塞進兩輛出租車,然后趕赴汽車站。因為太晚,我們只好先去普格縣。汽車繞過一個絕美的波光瀲滟的大湖,便向山里進發(fā)了。
聽說這條路很難走,果然把我們嚇到了。那不是路,那只是走的人和牲畜多了,便成了的山道。我們隨著汽車上下左右顛簸,隨時失重。還好這里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交通事故,因為時速驚人的低。
“那一天是我女朋友的生日,我是想要給她買一個蛋糕的。但是城市里街道每一條都那么相似,走著走著,我就迷路了。我走了很久才遇見她。她生氣了,罵我不記得她的生日。我買了半個西瓜提在手里。聽她那么說的時候,我就在一個銀行門口蹲了下來,開始用手挖西瓜吃。她更生氣了,罵我吃東西像個野蠻人。開始是她一個人站在我旁邊看,后來人越來越多,很多人站在旁邊看。我把半個西瓜吃完了。我們彝族人,不管走到哪里,我們都是這樣吃西瓜的。”
阿優(yōu)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敘事從容不迫,他說自己曾經(jīng)寫過長篇小說。我們一邊懊悔把設備都裝在行李廂中,不能記錄阿優(yōu)的每時每刻,一邊又膽戰(zhàn)心驚,生怕隨著汽車的極度顛簸,箱子里昂貴的鏡頭跌壞了。路程出乎意料的長,一路深山景色沒有想象中美好,因為山都是光禿禿的,只有最高的地方才頂著一些綠樹,其余地方都像是患了癩痢頭一般。同座女孩與我聊起天來,她在成都工作,回涼山的目的是相親。她實際上已經(jīng)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兒子。離婚之后,已經(jīng)回來相過八次親,每次都不成。她不喜歡老家給她介紹的男人。不喜歡看條件,他們太實際,她只要找一個心好的就好了。然而又不可以違抗父母。父母總是問她:那么你老了怎么辦呢?她說這幾年掙的錢都花在路上了。說著她的眼淚流了出來。也是她告訴我青山如此荒蕪的原因:
“水土流失,到處是水土流失,樹都被砍完了。上面總是在告訴我們不要砍樹。”
“他們砍樹干什么呢?”
“他們要燒火??澈芏嗟臉鋪頍??!?/p>
“燒火做什么呢?”
“取暖?!?/p>
吉克阿優(yōu)曾經(jīng)告訴我們西昌到他的村子只有兩三個小時車程,事實卻是經(jīng)過四小時顛簸我們才到達普格縣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又經(jīng)過四小時顛簸來到瓦格鄉(xiāng),住進了鎮(zhèn)中心最豪華的一家旅館。
鎮(zhèn)中心就是一橫一豎兩條街,豎著的那條主干道約有五百米,走著許多臟兮兮的孩子和背著孩子的婦女。幾個婦女擺開攤子,在路邊賣炸土豆,把土豆切成一片片的,放進油里炸得滋滋響,再撈出來蘸一圈辣椒。滿街的泥。到處是土。呼呼的風。至于那家四十元一間的旅館,開始我們有些嫌棄,等到把鎮(zhèn)上的幾家所謂旅館都看過了之后,還是挑定這一家了。墻上滿是泥腳印、蚊子血,被褥散在床上,留著之前的房客層層疊疊的體臭。
不管怎么說,又包了一輛汽車,開了二十分鐘,我們終于到了瓦格村。一路上都沒有看到一個廁所,我有些內(nèi)急,阿優(yōu)喊住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讓她帶我去小學的廁所。她笑嘻嘻地把孩子交到另一個婦人手里,走到我面前時,我才看清那是一位少女。雖然臉蛋臟臟的,但其實有長長的眉毛,明亮善良的雙眼,她是非常美麗的。她熟練而隨意地抱著孩子的樣子讓我誤以為她是孩子的媽媽。
“你幾歲了?”
“十五歲?!?/p>
“你叫什么名字?”
“小寧?!?/p>
小學的花池邊坐了一排孩子。我舉起手機對準他們,他們互相看看,站起來一溜煙跑了,在我的屏幕中留下一個個又臟又俏皮的小臉。我和小寧到了廁所,我讓她在門口等我,幫我拿著手機。她接過手機,嘻嘻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是我的爺爺?!背鰜淼穆飞闲幹钢愤呑囊晃焕先藢ξ艺f。
后來我才知道,她的爺爺就是阿優(yōu)的父親。小寧是阿優(yōu)的侄女。阿優(yōu)有兩個哥哥,小寧是大哥的孩子。剛才她懷里抱的是她的弟弟。每一家都有不計其數(shù)的孩子。村子里都是親人。從來沒有來過彝寨的日紅,在返鄉(xiāng)的半小時內(nèi),就已經(jīng)跟本地的孩子玩在一起了,滿村亂跑,完全脫離了阿優(yōu)的視線。孩子們跑來跑去,每一個都穿得稀臟破爛,頂小的孩子的衣服時常露著肚臍,稍大一點的就跑到那個瓦洛鄉(xiāng)中心小學念書,念完了五年級,就沒書可念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竟然長出一個阿優(yōu)這樣的詩人。
阿優(yōu)家不同于村子中別人的家,比如說小寧的家。小寧的家是幾間大瓦房,院子里有人在殺一只羊,另外的人圍著一堆火在烤。阿優(yōu)的家是兩間土房,也是泥土做的院墻。阿優(yōu)家只有他的老父親住在里面,屋子里的墻壁被火熏得漆黑,床的對面就是一個火塘,火塘里燒著木頭。
我終于知道了車上的姑娘所說的“烤火”是什么意思了。我們在村子里看到背柴的人,也看到了高高的柴垛,整段的大木頭碼起來,等著人們把它們填到火塘里去。彝族人在院子里、屋中或者隨便什么地方燒起木頭,幾個人圍攏來烤,為的是取暖。但這是我見到的最沒有效率的取暖方式,說實話,除了眼睛里感到煙熏火燎,身上并沒有覺得暖和多少。
阿優(yōu)家也不同于村子里別人的家,他家的土墻上長著高大的仙人掌,矮矮的墻上有他當年出外打工時留下的字跡?!皶銖浡朴嗡暮?。雨絲淋漓浪子回頭?!北M管豪氣干云,許多年過去,阿優(yōu)家過成了村子里最窮的一戶人家。阿優(yōu)外出打工了,又在外面有了妻子和兒子,沒有多少錢給家里,家里只有老父親,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所以不可能翻蓋房子。
四面青山,一條大河,河水是紅色的,挾帶著山上的泥土奔涌而下,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我站在土坡上,望著河谷,在這仙境一樣絕美的禿山上,看著背柴的老人走過來。費力地爬上對面的山坡后,看得見整個村子,安靜地躺在半山上,有三五十戶人家,老牛帶著小牛從身邊經(jīng)過時,會像村民看見陌生人一樣,特地站住回過頭來,向我投以深深的凝視。
中午我們在鎮(zhèn)中心的飯館里吃過一點東西,人多菜少,我沒吃飽。自從看到小寧家里在殺羊,我便開始夢想羊肉。我咽著口水,從小寧家到阿優(yōu)家走來走去。孩子們對拍電影充滿好奇,一群又一群地來了。有四五個六七歲的女孩子圍在我周圍,格格地笑,問這問那。十四五歲的除了小寧,還有一位皮膚很白文靜美麗的,是小寧的閨蜜。頂小的是小寧的弟弟,那個我第一眼看見小寧時她懷里抱著的娃娃,他一歲,有一種古怪的脾氣,只要是攝制組里的任何人同他說話,他必定要哭的。
吃羊肉的時刻終于到了。
一盆羊肉。每一塊都有拳頭那么大。羊肉旁邊,是一盆土黃色的混濁的羊肉湯。再旁邊,是一盆米飯。五條漢子面面相覷時,阿優(yōu)說:“吃吧!”
肉沒有燉爛,湯里也沒有放任何佐料,除了鹽。因為太餓了,我還是咬著那塊羊肉,然后鼓足勇氣喝了一口湯,滿是生羊肉的腥味。我們手里捧的是紙制的臨時餐具,阿優(yōu)告訴我們,他們是不用餐具的,只有一個勺子,大家輪流喝湯,米飯和肉,都是抓在手里吃的。
果然,在我們不遠的地方坐著的彝族人,都是這樣的在吃著。“只要有彝族人的地方,我們就是這樣吃的?!卑?yōu)說,“我的一位姨媽,嫁給了西昌市一個當官的,我到她家去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吃飯的。”
她們穿上了過年的衣服,刺繡的長裙、短襦,高高的帽子、銀飾。刺繡這樣一套衣服需要很久,因此每一套都價格昂貴,需上千元。少女們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衣服,小寧的母親為她從別處借來一身。她們穿了很久,才集體亮相。小寧依舊是整個村子里最美麗的少女,笑起來露著兩顆小虎牙,眼睛亮閃閃的,有一種大膽而俏皮的氣質(zhì)。
“你在上學嗎?”我問小寧。
“沒有。”她說。
“念完小學了?”
“是?!?/p>
“現(xiàn)在干什么?”
“我要去打工。過完年,就和叔叔一起去?!?/p>
“你為什么想要去打工?”
“打工好玩?!毙幷f。走出去。到外面看看。打工回來的姐妹都穿著漂亮的衣服。還有,山村的生活也太過寂寞了。
男人們在院子里殺年豬。這頭豬是養(yǎng)在阿優(yōu)家院子里的,現(xiàn)在過年了,它要被殺掉了。嚎叫了一陣之后,男人們給了它致命的幾刀,又在它身上包了許多層柴草,點著了火,一頭豬在阿優(yōu)家的院子里熊熊燃燒起來。過不多久,它變成了一堆肉,鋪在院子里的席子上。我知道它們即將被扔進一口大鐵鍋里,鐵鍋被架在幾塊石頭上,彝族人在下面點燃一些木頭把它們燒熟。
真正的儀式是在晚上。篝火燃燒起來了,人們唱起我們聽不懂的歌,在火邊圍成一個圈,手拉著手跳起舞來。歌聲此起彼伏,聽得到美妙的和聲,火映紅了他們的臉,遠遠看去明亮而快樂,難怪這個節(jié)日叫作火把節(jié),而彝族人愛火、與火把相親的生活情境,非浸身其中的人是不能體會的。冬天涼山的寒冷,只有靠那一束束火把驅(qū)散啊。然而也正是這一束束火把燒起來,青山才變成光禿禿的。
“小寧,帶我們?nèi)ベI些方便面?!?/p>
小寧帶著去小學的小賣部,我們在黑地里辨不清方向的土坡上爬來爬去,很快滾得全身是土。我買到了一種餅干、方便面和火腿腸。這幾天攝制組基本放棄了彝族人的坨坨肉,靠方便面充饑了?!白蛱於抢飪蓧K肉,今天肚里又是兩塊肉?!绷甲友蹨I汪汪地說。我和小寧安靜地走在回村子的路上。
“對了,”我摸出二百塊來塞到她手里,“拿著這個。你自己拿著。”
“我不要?!彼f。
“你跟叔叔出去打工的時候,總會用得到的?!?/p>
如果說殺那只年豬是為了吃肉,而過年吃肉是各族人民皆有的風俗的話,這只小豬的死亡,則完全是獻身于彝族人的“反詛咒”風俗。
畢摩在門內(nèi)點燃了一堆草。有人抓了那只小豬進去了。畢摩口中念念有詞,我聽見小豬的叫聲。小豬不再喊叫時,我才敢站在門口看。是的,小豬已經(jīng)被宰殺了。畢摩手里拿著小豬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口中說的話,據(jù)說是恐嚇的意思,讓病魔等一些魔星像小豬一樣被殺掉。
院子里已經(jīng)堆滿了各種酒瓶子。阿優(yōu)告訴我們,過年來串門的親戚喝酒喝大了,就坐在那里倚著墻睡了。他們經(jīng)常就是這樣睡的,難怪我到小寧家去,幾乎沒有看到她家有床。
遲到
吉克阿優(yōu)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飄蕩
從大涼山到嘉興,我在羽絨服廠填著
鴨毛
我被喚作“鴨頭”時遺失了那部《指路
經(jīng)》
好些年了,村莊在我的離去中老去
此刻它用一條小興場的泥路
反對我的新鞋、歡迎我的熱淚
好些年了,我的宇宙依然是老虎的形狀
一如引用古老《梅葛》的畢摩所說
顫抖的村寨跳進我的眼瞳,撕咬我
明月下,兒時的伙伴已建起小樓
我也回到了大地的中心,我的土掌房
三塊鍋莊石,三根頂梁柱
父親笑呵呵在火塘邊抽蘭花煙
像溫暖的經(jīng)書,讓我念誦不已
他的拐杖又長高了不少
而母親笑呵呵在我心里
今夜我要睡在她的舊床上,今夜我必
須做夢
因為我錯過了祭祀
倘若你沒有來到過彝寨,恐怕不會了解詩的意思,不知道什么叫畢摩,什么是鍋莊石、頂梁柱,什么是火塘、土掌房,也不會了解母親的“舊床”有多舊。被煙熏黑的舊床上只有一個光床板,阿優(yōu)的父親卻每晚睡在上面。火塘里成天燒著火,整段的木頭放進去,偶爾扔一個土豆進去燒了吃,那些土豆很多都是發(fā)了芽的,而村民們并不介意。屋子里煙熏火燎,而他們并不覺得眼睛腫脹。屋里點著明火,他們也毫不擔心有一天會燒了房子。冬天非常寒冷,而他們身上都穿著單薄的衣裳,無論大人孩子都拖著鼻涕,卻都很精神,不顯得有多冷。
像阿優(yōu)詩中所寫的母親那樣的彝族婦女,村子里有很多。我看到了她六七歲的樣子,十五歲的樣子,二十歲和三四十歲的樣子,以及衰老后的樣子。她們在這片山地里生長出來,無拘無束,生就了活潑健康的靈魂,不到二十歲結婚,養(yǎng)育了許多子女,提著他們,抱著他們,也把他們隨便地扔在地上。美麗的臉龐很快被刻上溝壑一般的紋路。背柴、烤火、唱歌。老了還在這片山里。
我們退掉了客房,鎖上了大門,把設備裝進車里,準備向西昌趕去。跟來時候不同,阿優(yōu)和日紅留在了彝寨。年后,他要帶著小寧和村子里其他想要出去打工的新手一起上路。
盡管和衣而睡,昨晚被子中似乎有多只跳蚤鉆到我衣服中來了,撓了撓,發(fā)現(xiàn)前心和后背都起了許多血紅的大包。我很后悔。因為受不了被子的氣味而拆掉翻曬,結果潛伏在被芯深處的跳蚤全部復活。由于寒冷和饑餓,有人已經(jīng)感冒了,而我幸免于難。我已經(jīng)比剛來時適應了彝寨的生活,如果再在彝寨待下去,我終將適應肉食和煙火。人的適應能力是無限的。
“阿優(yōu)是個人才。”他們說。
他那種從容不迫的氣質(zhì),大概出于彝寨人的天性。他的父親也是從容不迫的。他們不害怕鏡頭,除了那個哇哇哭的小孩子,也沒有人害怕外面的人。他們的日子,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就是“原始”。像人類剛剛來到大地上一樣從容不迫的生活,活得有尊嚴又自由自在。
陳年喜下山
2014年12月19日,《我的詩篇》紀錄片攝制組結束了在年喜家鄉(xiāng)的拍攝,臨別前,曉宇向年喜發(fā)出三項活動的邀請,年喜同意來參加云端朗誦會和工人詩歌研討會,但推辭了打工春晚的演出。誰知一周之后他的電話就打不通了,曉宇在年喜的微博中看到這樣幾句話:“明天去戶縣。山高林莽,荒毛險絕,網(wǎng)絡信號未到礦區(qū)。如果我沒回復你,請你原諒。”年喜的電話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曉宇只能給他發(fā)短消息:
12月31日:“年喜,你的票訂好了嗎?年前不好定,請抓緊。若有難處告訴我,我們這邊給你訂。請的二十來個詩人,其他人的票基本都訂好了?!?/p>
2015年1月16日:“年喜,看見短信請無論如何來個電話。”
1月20日,曉宇接到年喜的電話,年喜說礦山上沒信號,他坐運物料的車下山才看到短信。還說再有三天結完工錢他就下山了,不會耽誤北京的朗誦會。
然后手機又打不通了。1月26號,焦急的曉宇又發(fā)去短信:“年喜,請來個電話,票買好了嗎?記得帶上你的工作服。”
蹊蹺的是,1月28日電話通了,卻始終無人接聽。晚上再打過去,又關機了。曉宇發(fā)去兩條短信:“年喜,你電話通了,沒人接,票買得怎么樣了”,“聯(lián)系不上你,很焦急。2月2號的朗誦會也是收官大戲,所有拍攝的主要人物都悉數(shù)到場,這也是情節(jié)要求,無論如何不能缺了你呀,請給我來個電話,有什么問題我們好好商量,一起解決,那么難都過來了。請給我來個電話?!?/p>
此時,除了冰馬和陳年喜,參加朗誦會的其他十七位詩人(已經(jīng)去世的許立志則由他的大哥許鴻志代為朗讀)已經(jīng)一切就緒,就要登上前往北京的飛機或火車了。冰馬,這位有著湖北師范學院歷史系本科學歷的詩人,1990年代末到上海打工時身無分文,不得不從洗衣工做起。他那首《清洗婚紗》,著重描寫了婚紗上的“油垢、口紅、污泥、汗?jié)n和體臭”,這是跟婚禮有關的一切體驗中,只有洗衣工才有的特殊經(jīng)驗。2001年他在上海的街頭曾被無故盤查,投送進收容遣送站,他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寫了一首《5月9-10日,上海蒙自路收容遣送站》的組詩。然而來京前夕,他接到家中電話,被告知老母親被村中一個騎摩托車的閑漢撞倒了,頭部磕在馬路牙上,昏迷不醒,必須做開顱手術,而那個閑漢連一文賠償金都拿不出來。冰馬確定來不了了,而陳年喜又音訊杳然。
曉宇曾以為年喜不過是因為在荒山中,手機信號不好,而此刻不接電話令他心頭一緊。他在短信中說“那么難都過來了”,指的是他和年喜在河南那一段摻雜著顛沛和危險的時光。
《我的詩篇》攝制組選中陳年喜進行重點拍攝,不僅因為他是優(yōu)秀的工人詩人,還因為其工種的特殊性。他是一名從業(yè)十五年的巷道爆破工,工作場所在各種礦山,跟進入繁華城市的農(nóng)民工不同,他從業(yè)的地點比他的家鄉(xiāng)更荒僻。2014年12月,曉宇來到年喜工作的地點——河南靈寶的一個金礦,見到了身高一米八五、因生于大年初一而得名的精壯瘦勁的漢子陳年喜,住進了他雜亂簡陋的工棚。談起他的工作,年喜說,作為一個老爆破工,他一般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爆破工的工作屬性是這樣的:他要跟炸藥和各種巖石打交道,當一個工作面開掘到一定程度,他就要憑經(jīng)驗來判斷繼續(xù)爆破下去的危險性,并判斷爆破難度與成本是否劃算,因為爆破工的收入與開掘的深度掛鉤,但要扣除食宿費和炸藥等材料費,所以他往往干不長。好在礦山很多,像他這樣技術成熟經(jīng)驗豐富的爆破工,工作并不難找。目前這份工作,他剛干了一個來月。
當晚,年喜帶著曉宇,跟礦長聯(lián)系拍攝事宜。這家礦隸屬于一家上市公司,年喜說現(xiàn)在金價行情這么低,越干越虧本,卻還在開采,這不是忽悠股民的錢嗎?如今國進民退,占有礦山資源的大都是有資質(zhì)的國企,但這樣的國企已經(jīng)不愿養(yǎng)工人了,因為養(yǎng)工人意味著不間斷的工資、保險、退休金和可能的事故責任。于是它一般會跟民營公司簽訂開采協(xié)議,整個開采工作由后者全權完成,包括工資發(fā)放、日常管理、工傷理賠乃至礦難追責,都與該國企無關。其中糾糾葛葛的利益關系,更非局外人所能道出一二。而工人的處境因此更惡劣,譬如年喜的工資,要壓兩個月才發(fā),《勞動法》形同虛設。這種國企、民企、農(nóng)民工之間的生產(chǎn)與權益關系,也并非中國特色,像蘋果公司與其代工廠富士康及其流水線工人之間,不也大體如此嗎?
礦長很客氣,說拍攝工人生活是好事,但進礦洞有一定危險性,必須經(jīng)過上級公司的許可。曉宇表示同意,沒想到這是委婉的回絕。后來有知情的朋友告訴他,根據(jù)新的《安全法》,幾乎沒有礦能完全達標,拍攝就意味著某種曝光。不知內(nèi)情的曉宇找到中央電視臺的朋友,后者幫著聯(lián)系了當?shù)毓簿珠L,誰知這下反而捅了大婁子?!把胍暋?、“公安局”等關鍵詞一出,礦上的人立刻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氣勢洶洶,連客氣都懶得客氣了。七八個人沖進了年喜的宿舍,蠻橫地宣布他被開除了,必須立即走人,又把曉宇的包翻了又翻,還查看了曉宇的手機,而且不允許離開礦山。關鍵是手機還沒信號,報警都困難。
“是礦三分黑!聽說有記者進去再沒出來!”曉宇手機失聯(lián)的那段時間,我聽別人說起這樣的話,真夠驚悚的。
數(shù)小時后,曉宇被帶到公安局。“走吧走吧?!惫簿值娜藢λf,“你沒事就好。別想什么拍攝了?!?/p>
“可是我的朋友陳年喜很可能被他們控制了?!睍杂钫f,“我打他的手機一直不接。我怕他出什么危險。”
“陳年喜不在這兒。”公安局的人撥通了礦上的電話,“他被攆走了?!?/p>
在公安局,曉宇終于打通了年喜電話時,年喜告訴他,礦上不允許他在河南停留,已經(jīng)用一輛摩托車把他送到陜西境內(nèi)一個叫妙嘴子的小地方了。曉宇急忙包了一輛車,趕赴年喜所在的地點。此時,年喜已經(jīng)對所謂的“紀錄電影”心灰意冷,不想再投入拍攝了??傊纸?jīng)歷了一番艱辛和曲折,才終于完成拍攝。這一切,就像傳奇。
現(xiàn)在,年喜不接曉宇的電話,說明他出于某種原因不想來北京參加朗誦會了。跟冰馬不同,年喜是紀錄電影的主要人物,他缺席朗誦會,意味著《我的詩篇》一個重要的拍攝環(huán)節(jié)的缺失。曉宇不停撥打年喜關掉的手機。再后來,他到處委托朋友,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年喜老家丹鳳縣的縣委宣傳部,縣委宣傳部把電話轉(zhuǎn)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又轉(zhuǎn)到村里,村長托人去了年喜家,打聽到年喜大哥的電話,大哥又聯(lián)系上同樣做爆破工的四弟,而四弟剛好有跟年喜同在戶縣礦山打工的一個老鄉(xiāng)的電話。曉宇把電話打過去,通了,在戶縣的礦山上,只有電信的手機才有信號。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陳年喜接到電話時,非常錯愕。這是秦嶺荒無人煙的一隅,這個地方名叫“澗峪”,果然就跟“監(jiān)獄”差不多,如果打算越獄,要徒步走十八公里才能下山。年喜告訴曉宇,他在礦山上等著結工錢,大雪封山,老板還沒上來,而此前在河南包括他在內(nèi)所有工人的工資也都沒發(fā),雖然會發(fā)但不知拖到什么時候。曉宇也猜到了原因,年喜家累很重,父親半身不遂,母親食道癌,妻子有甲狀腺瘤,孩子正讀高中,一家人都指著他呢。曉宇一直在籌劃,希望影片上映時可以幫年喜更好地解決生計問題。
“年喜,請你馬上下山,如果因為來北京參加朗誦會而領不到工錢,一切損失由我們來承擔。凝聚了那么多人心血的紀錄電影真的很需要你到場,而且這次在線直播的朗誦會是幾十年來優(yōu)秀的工人詩人第一次集中亮相,無論對于當代社會還是對于當代文學,都意義非凡。票我來訂,請你務必前來……”在電話中,曉宇懇切又堅決地對年喜說。年喜勉強答應了。
然而1月31日早晨,曉宇接到這樣一條短信:“我是年喜的工友,他昨晚一夜高燒,天不亮就去打針了。他讓我轉(zhuǎn)告你把票退了,他去不成了,不好意思。”曉宇把電話打過去,那邊支支吾吾,明顯是托辭。在又一通電話的勸說下,年喜當天下午終于上路了。整個秦嶺大雪茫茫,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十八公里山路,雙腳泥濘,褲腿濕透,走到了戶縣,當晚又搭車趕到西安,第二天一早坐上了大象微紀錄為他安排的高鐵。
“你太執(zhí)著了!”在皮村見到曉宇,陳年喜第一句話這樣說。在皮村跟其他工人詩人度過了難忘的幾天后,年喜再不懷疑和否認《我的詩篇》的價值,他跟所有詩人一起動情地朗誦那首《最后》:
“而手,手的動作似夢一般/夢啊,夢的疾馳改變了一切/一切卻如未曾發(fā)生一樣沉默?!?/p>
在皮村他接受了新華社記者李坤晟的采訪。李坤晟對我說,年喜跟他提到的中外文學書籍,都是他沒有聽過也沒有看過的。這個成天與礦洞、飛鳥、山林為伍的漢子,在他爆破之外的寂靜時光里與詩為伴,醞釀一句詩,也許長過一只鳥從出生到死亡的時間。而那些絕壁下、深洞中、無人處的詩意,就這樣在枯山窮水間與一個敏感堅毅的靈魂相遇。
2月5日,年喜再上秦嶺,拿到了他的工錢。
跪著的討薪者
我想給熊壯打個電話,問問他是不是已經(jīng)回家過年了?我想問他是不是跟老婆在一起,他那漂亮的老婆見到他是否開心?我想問他是不是2013年6月22日結的婚,因為這一天,他在微信上發(fā)了一條朋友圈:“終于吃上她做的飯了?!蔽蚁雴査屠掀攀窃趺凑J識的,他們兩人很般配,像熊壯這樣的帥哥,在村子里應該也是很打眼的吧,姑娘們都會愛上他的,我懷疑他們是自由戀愛,那么結婚時所謂的“彩禮”錢能否減免一些?
“帥哥,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好嗎?我想采訪你一下?!?/p>
熊壯沒有回我的微信,我的汗流了下來。我的語氣真是太不嚴肅、太不嚴肅了。我還不太會跟熊壯這樣的男生說話。在北大選修張頤武的課程時,他說:“社會主義的文學是關于生產(chǎn)過程的文學,資本主義文學則是描繪消費過程的文學?!痹凇段业脑娖窋z制組接觸到許多工人詩人后,我一方面深深感觸到這些勞動者廣闊健康的心靈,另一方面,時時感到自己受“資本主義文學”的荼毒太久,一個吃得很飽、體力勞動很少、不用為一家的嘴發(fā)愁的人,才會站在討薪者露宿的地下通道里,觀察到討薪者的隊伍中頗有幾個像熊壯這樣的帥哥。所謂“粗服亂頭,不掩國色”,他還有幾分像金秀賢啊!
“我們不怕吃苦,畢竟我們干的都是體力活,吃苦對我們來說也是家常便飯一樣?!薄坝懶礁纭毙軌褋碜院毙⒏?,1990年出生,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父親。對他來說,棲身于地下通道,并不是一件多難忍受的事。在工地上,“每天早上,夏天差不多四點四點半,就已經(jīng)起床了。然后就是開始干活。到中午十一點半,完了就吃午飯,吃完午飯,最晚的,也就是一點,就開始上班。七點下班。像現(xiàn)在這么冷的天,也是五點起床,六點下班。天黑了干不了了,就下班。中午半個小時吃飯時間,沒有休息時間?!?/p>
而這樣的日子,對于年輕的他,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六年。他十八歲就外出打工,長期在工地勞動,他說:“因為我們家庭條件有限,初中都沒讀完就畢業(yè)了,干別的也干不了,出來一直就是干的這個。鐵道上面我也去過。后來就到工地上了。開始給他們搬磚推車什么的,后來就是跟著師傅學手藝。現(xiàn)在就是抹灰。”
翻閱他的微信,可以猜到一點他這兩年的行蹤:
2013年6月22日:今天真幸福啊,終于吃到她親手做的飯了。
6月23日:天上一天,地上一天。
6月24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8月28日:又要回家了,哈哈。(他應該是沒有過幾天新婚生活,就已經(jīng)身在外面了。也許打工的地方離家不遠,所以可以“?;丶铱纯础?。)
9月24日發(fā)了一張夜里吃大排檔的照片,若干啤酒、一瓶老干媽、一碗白飯上面澆了點青菜,手里拿著一只真空包裝的豬蹄,而地點顯示是北京市。
9月28日:想你,想你,想你,好想你,親愛的老婆!
10月17日:錢吶,需要錢吶。
11月23日:我多想回到家鄉(xiāng),再回到她的身旁,用她的溫柔善良,來撫慰我的心傷。
2014年3月4日發(fā)了幾張襁褓中的孩子的照片。
3月8日:北京,北京,我來了。
2015年1月13日:回家咯。(配圖是一張北京西到孝感的火車票)
這次來北京打工是2014年3月8日的事情,雖說不是第一次來北京,這次卻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一次離家。在工地辛苦勞作的那些日子里,熊壯很多次發(fā)孩子照片,這個年輕的爸爸想念他的孩子,可是不得不出來干活?!拔覀冝r(nóng)村的。我家里父母都四十多歲,我也結婚了,有一個小孩還不到一歲,家里還有一個弟弟,現(xiàn)在上大學。就等著這些錢回家,養(yǎng)活父母、媳婦、孩子,一部分錢還得給我弟弟上大學用。這筆錢對我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父母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收入,主要就是務農(nóng),種地就是吃的不用買,但是家庭這開銷也是有的?,F(xiàn)在這小孩花銷也大啊。弟弟上大學,學費生活費也都是我出。媳婦現(xiàn)在也沒有工作。有了小孩,主要在家照顧小孩,照顧我的父母。所以說我們家現(xiàn)在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就是我了?!?/p>
《我的詩篇》攝制組在地下通道見到熊壯的時候,他已經(jīng)和另外一百一十四個工友在地下通道睡了兩天。從三月干到九月,活干完了,卻拿不到錢。他們出來討薪已經(jīng)二十多天。老板已欠薪八十多天。這是朝陽門附近的一處地下通道,夜里十點半。這一百一十五位受苦的人啊,凍得哆哆嗦嗦,流著鼻涕,鉆在不足以給他們足夠溫暖的被褥中,倚著地下通道的墻壁,看著來往的人群。
“我們出來打工,為的就是掙錢。現(xiàn)在這活干完了,老板不給錢,我們拿不到我們的工資,回不了家,家里就是等著我們這工資錢回去……上有老下有小。我們?yōu)榱艘覀兊腻X,走了很多地方,想了很多辦法,最后無處可去,就上這兒來了?!?/p>
對于在朝陽門附近上班的白領們來說,他們意味著一堆破爛的、散發(fā)潮濕臭味的被褥;意味著貧困、窘迫和漂泊;意味著底層。白領與農(nóng)民工同在這個城市中卻宛如平行世界,彼此不會發(fā)生什么關系。
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熊壯是這次討薪運動的發(fā)起者和重要領導者之一。這個90后帥哥在鏡頭面前說話不卑不亢,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并沒有覺得睡在地下通道里討薪是一件丟人或辛酸的事,他理智而有尊嚴地接受他的命運和處境,我們問他覺得自己跟城市里的90后有什么不同時,他說:“我覺得這個沒法比。個人的家庭背景不同,生活環(huán)境也不同。就是憑著自己的努力做唄?!倍鴮τ谒I導的這場討薪運動,他說得更加明白:“團結就是力量。我們這不團結的話,個人要的話,你上哪兒找,找誰都沒用。隨便就轟出來了。轟走還好點,沒準還揍你一頓,這也不是沒有的事。我們天天在一起干活已經(jīng)一年了,吃住都在一起,關系熟了,現(xiàn)在我們就相當于是一個大家庭?!?/p>
因為長久討不到薪,二十多天前,他們重新從四面八方來到北京,先去勞動局,又去市政府,政府都承諾解決,但是需要時間,他們露宿街頭,最后轉(zhuǎn)移到地下通道。這件事的結局是:在政府和勞動局的監(jiān)督下,他們每一個人都拿到了工資。對此,秦曉宇評論道:“手段積極克制,態(tài)度溫和堅定,不上街,不鬧事,不極端,目標明確,要求合理?!边@是討薪成功的原因。像熊壯這樣的頭腦、個性和組織能力,加以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自強自尊的靈魂,可謂“底層的珍珠”。
然而,在皮村的打工博物館,我卻獲知這樣一個事實。在欠薪現(xiàn)象非常普遍的當下,農(nóng)民工拿到其應得的工資并不意味著他們贏了。事實上,在討薪過程中,農(nóng)民工本人付出的誤工、上訪、車旅、衣食住行成本,加上政府有關部門的行政成本和執(zhí)法成本,總額將達到所欠薪水的三倍之多!從三月到九月的工資,從九月要到了一月,這四五個月本來可以用來干別的活掙更多的錢,更不用說那些風餐露宿,車旅勞頓,花錢受罪。
在地下通道中,討薪民工們集體朗誦鄭小瓊《跪著的討薪者》一首詩中的兩句:
還我們血汗錢!
我們毫無懼色地跪著。
這是為紀錄片《我的詩篇》拍攝的一個鏡頭。這些文化不高的討薪者,立刻并且深深地理解了詩歌的含義。這首詩打動了他們。這不是一首來自云端的詩,這是植根在他們經(jīng)驗中的大地之詩。這是血淚之詩。這是他們悲苦無告的人生中一首長歌當哭的詩。
秦曉宇:還記得上一次讀一首詩是什么時候嗎?
熊壯:從學校出來以后,文字方面的就基本上沒接觸了。
秦曉宇:剛才你們讀的這首詩,就是一個女工寫的。這個女工在廣東東莞那邊的電子廠,做過五年的流水線工人。她每天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工作之余還寫詩,就寫自己的處境,就寫自己的工作,就寫自己的工友,像剛才念的那個《跪著的討薪者》,寫的就是一個實際發(fā)生的事情。你覺得剛才讀的那句詩,結合你現(xiàn)在的處境,你有什么樣的感覺?
熊壯:我感覺和我們的處境非常的相像。因為,“還我血汗錢”這句,說出了我們的心聲。還有她說“毫無懼色”也是,我們是要我們的血汗錢天經(jīng)地義,我是正當?shù)膭趧铀茫遣皇??我為什么要懼怕呢?我懼怕誰呢?
劉麗朵,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誰能與共》、散文集《還魂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