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素娟

（淮北師范大學院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淮北235000）

尼特哈德《歷史》中的古典史學傳統(tǒng)

陳素娟

（淮北師范大學院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淮北235000）

尼特哈德的《歷史》一書運用古典史學的手段和技巧表達自己對加洛林王朝后期歷史事件的一些理性認識。就明確的著史意識、當代人寫就當代史、強烈的道德責任感和顯著的史家主體意識而言，《歷史》一書體現(xiàn)了中世紀早期史學對于古典史學傳統(tǒng)的繼承。《歷史》中也有“神跡”及其隱喻，顯示出基督教信仰對于歷史撰述的深刻影響。

尼特哈德；《歷史》；加洛林；古典史學傳統(tǒng)

成書于9世紀中期的尼特哈德（Nithard，795？—845年）的四卷本《歷史》一書，主要記載虔誠者路易的三個兒子——長子洛塔爾、次子日耳曼路易和幼子禿頭查理之間的戰(zhàn)爭以及《凡爾登條約》的簽訂過程。在首卷，尼特哈德簡要回顧了從814年查理曼去世到虔誠者路易統(tǒng)治時期的歷史。后三卷記載從840年夏天到843年春天發(fā)生的重要事件，內(nèi)容集中在交戰(zhàn)各方的政治活動、軍事活動、“外交”①此處的“外交”并非現(xiàn)代主權(quán)國家間的外交關(guān)系，而是加洛林王朝內(nèi)部三個子王國之間的關(guān)系?；顒印⑼岁P(guān)系的締結(jié)，同時涉及帝國分割的談判、分割條約草案的起草，以及長期的戰(zhàn)亂和動蕩給人民帶來的不安。1970年，肖爾茨（Scholz）和羅杰斯（Rogers）翻譯了記載741—829年間法蘭克早期君主歷史的《法蘭克王室年代記》（Royal Frankish Annals）和尼特哈德的《歷史》，將它們編在一起，出版英文版《加洛林編年史：法蘭克王室年代記與尼特哈德的歷史》（Carolingian Chronicles: Royal Frankish Annals and Nithard’s Histories）。

關(guān)于《歷史》一書的研究，西方學者關(guān)注較多。肖爾茨（Scholz）對《歷史》的成書背景及其內(nèi)容做了較全面的介紹，認為該書是研究840—843年間加洛林王朝歷史的珍貴史料。[1]21—32納爾遜（Nelson）認為《歷史》具有“公史”（public history）和“私史”（private history）性質(zhì)。[2]她還以《歷史》為基礎，研究了加洛林時代的騎士思想。[3]75—87麥基特里克（Mckitterick）著重研究書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中世紀早期史學的特點。[4]10—12梅格·拉雅（Meg Leja）認為尼特哈德《歷史》將當時法蘭克帝國所面臨的問題歸結(jié)于貴族中男性行為準繩（masculini?ty）的缺失，由此導致帝國處于非正常狀態(tài)。尼特哈德從對上帝、對國王和對親屬三個方面提出了建立理想的男性行為準繩，以恢復帝國的狀態(tài)。[5]卡利（Cilley）和波拉尼契卡（Polanichka）認為《歷史》不僅是加洛林家族的內(nèi)戰(zhàn)史，也是尼特哈德本人的私史，是其用以爭取自身與家族利益的工具。[6]國內(nèi)學者趙立行教授也對尼特哈德《歷史》做了簡要介紹。[7]110—112

從史學史的角度看，作為中世紀早期編年史的代表②中世紀早期史書，就體裁來說大都為編年史或年代記，有學者認為尼特哈德的《歷史》也屬于編年史，肖爾茨和羅杰斯即持這種觀點。趙立行的《西方史學通史》第三卷“中世紀時期”（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沿用了編年史的說法。實際上，《歷史》的年代起止雖然明確，但其內(nèi)容并非按照年代來敘述，敘事并不是從一年的圣誕節(jié)寫到下一年的圣誕節(jié)。，雖身處基督教信仰深刻影響的時代，尼特哈德《歷史》仍秉持著古典史學傳統(tǒng)，無論從作者的著史意識、作品內(nèi)容，還是歷史認識的角度來說，都顯示出較同時期其他史書更多的“人事”，體現(xiàn)出對古典史學傳統(tǒng)的繼承，生動而具體地展示了從古典史學到中世紀史學發(fā)展的連續(xù)性特點。本文即著力探討尼特哈德《歷史》中的古典史學傳統(tǒng)，以期推進對中世紀早期史學與古典史學二者關(guān)系的研究。

一、明確的著史意識

尼特哈德生活在加洛林王朝由查理曼的輝煌轉(zhuǎn)向帝國分裂的時代。他是查理曼皇帝之女柏塔（Bertha）與當時著名的詩人、圣里奎爾（St Riqui?er）修道院世俗院長安吉爾伯特（Angilbert）的非婚生子。柏塔直到查理曼去世才離開宮廷[8]145-146，因此尼特哈德受益于加洛林文藝復興，在宮廷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查理曼的繼承人虔誠者路易統(tǒng)治期間和去世以后的家族紛爭中，尼特哈德投入其表弟禿頭查理的陣營，扮演著禿頭查理的宮廷史家的角色。

尼特哈德筆下的主角是其宗主禿頭查理，歷史記述是為宗主或者宗主的政治服務的，這是《歷史》的出發(fā)點和主旨所在?！澳崽毓碌摹稓v史》不僅是寶貴的歷史敘述。它為考察當時的價值觀、人們的動機和期待提供了重要的指南。他記錄了840—843年間一系列事件的因由，同時也記錄了這些事情對卷入其中的時人的意義?！盵9]236《歷史》中所隱含的信息，遠比人們通常認識到的要多。除了關(guān)于三兄弟之間的政治、軍事和“外交”斗爭之外，《歷史》也揭示出加洛林王朝政治中理想的價值觀同現(xiàn)實之間深層次的矛盾與沖突。

合法的婚生兒子有權(quán)利要求分享父親留下的遺產(chǎn)，這是法蘭克的悠久傳統(tǒng)；同時，兄弟姐妹間應該和平相處，這是為社會所普遍接受的價值觀。在《歷史》中，尼特哈德強調(diào)兄長應該忠誠、慷慨、恭敬地對待自己的兄弟姐妹。[5]但是，在政治實踐中，父輩的遺產(chǎn)由諸兄弟分享的傳統(tǒng)和習慣，常常使得本該相互關(guān)愛的兄弟們發(fā)生沖突。查理曼去世之后，繼承人虔誠者路易原本善待了他的三位非婚生弟弟：卓戈（Drogo）、于格（Hugh）和西奧德里克（Theoderic），與他們同桌進餐，讓他們在皇宮接受教育，并將意大利授予已故兄長丕平之子伯納德。虔誠者路易的這些舉動，意在讓兄弟們與自己和睦相處。然而817年侄兒伯納德發(fā)動叛亂，路易命令里昂省總督伯特蒙德（Bertmund）抓捕伯納德，將其刺瞎，隨后將自己的兄弟們統(tǒng)統(tǒng)剃度，投入修道院，以免他們尋求貴族支持進而重演伯納德的叛亂活動。[1]130顯然，統(tǒng)治家族內(nèi)部成員之間因爭奪財產(chǎn)而產(chǎn)生的矛盾和沖突，并沒有由于虔誠者路易一度采取的某些“善舉”而消除。

理想的價值觀與現(xiàn)實政治之間的沖突，或許正是禿頭查理委托尼特哈德著史的原因。841年5月，查理要求尼特哈德書定當下發(fā)生的歷史，其時豐特努瓦（Fontanoy）戰(zhàn)役尚未發(fā)生，但查理與其長兄洛塔爾的軍事對抗已經(jīng)無法避免，查理必須為自身行為的合理性進行辯解。因為他所面對的是自己的長兄兼教父，[1]142如果自己獲勝，則違背了宗教義務，藐視了法蘭克社會所堅持的兄弟間應保持和諧的道德規(guī)范；如果失敗，則不僅會徹底失去父親留給自己的遺產(chǎn)，而且作為失敗者更可能遺臭萬年。查理之所以托付尼特哈德寫作《歷史》，其實是希望為自己留下一份辯解書，供后人了解這段歷史。對于自身權(quán)利的追求與自身行為的合理性的辯解，恰恰反映出加洛林統(tǒng)治者的政治窘境，事實上也是尼特哈德著史意識的真實反映。

二、當代人寫當代史的范例

當代人寫當代史的傳統(tǒng)，從希羅多德、修昔底德到塔西坨的古典史學，一直得到很好的繼承?！霸谖鞣焦诺涫穼W中，幾乎所有‘偉大的’歷史學家都傾向于只寫或主要寫近當代史實?！盵10]6尼特哈德《歷史》也遵循著古典史學這一傳統(tǒng)，但又擺脫不了中世紀基督教信仰的影響。

尼特哈德在第一卷中所記述的關(guān)于禿頭查理管轄范圍的疆界、長兄洛塔爾保護查理的誓約、虔誠者路易在830年改善管理的承諾、834年路易與洛塔爾在布洛瓦（Blois）達成和約的條件等內(nèi)容來看，尼特哈德很可能在虔誠者路易時代就是宮廷高官和宮廷會議的成員。他深知823年禿頭查理的出生給寵愛他的父母親帶來的巨大麻煩，親眼見證了路易去世前如何精心地為查理的未來進行設計和安排。作為表兄弟禿頭查理的近臣，尼特哈德親自參與了宮廷的具體協(xié)商和決議過程，了解查理的動機與目標；作為親臨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他熟悉行軍和遠征的始末、行軍路線、所遇障礙；作為查理的“外交”代表，他與阿達爾加（Adalgar）一同出使洛塔爾的宮廷。他見證了840年秋天查理與洛塔爾在奧爾良締結(jié)條約，目睹了841年圣誕節(jié)洛塔爾對查理的控訴及查理的回應，參加了查理與二兄長日耳曼路易在841年春天舉行的會議以及《凡爾登條約》簽訂之前談判磋商的整個過程。特別是關(guān)于840—842年之間的歷史，目前尚無其他資料在深度和細節(jié)上能夠與尼特哈德留下來的資料相媲美，所以《歷史》被當成是研究虔誠者路易諸子紛爭最具價值的史料。歷史學家們對尼特哈德記載的內(nèi)容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親眼目睹了所記載的大部分內(nèi)容，對于所參考的書面材料進行了精心的鑒別。他采用直接的、通俗易懂的文風，沒有東拼西湊來嘩眾取寵。盡管尼特哈德屬于禿頭查理一派，對洛塔爾一世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但是他的寫作經(jīng)得起現(xiàn)代史家的嚴格考察，甚至對于洛塔爾的嚴厲評判，也總體上被人們所接受?！盵11]63還有學者指出，“尼特哈德的《歷史》是解釋性的，是真正的歷史研究，具有特別的歷史價值，因為他是一個了解士兵生活的俗人，他通過自己的眼睛告訴我們當時的生活?！盵12]

作為一部中世紀早期的史書，《歷史》中的“神跡”也不少。正如論者所言：“尼特哈德是個正統(tǒng)的人，他相信事件發(fā)展體現(xiàn)神的指示”[13]19-20，“在整部《歷史》中，尼特哈德都遵循了中世紀的歷史編纂傳統(tǒng)，選擇一些具有‘象征意義’的自然現(xiàn)象來服務于結(jié)論?！盵6]196尼特哈德在書中記載了災異現(xiàn)象的發(fā)生，并將之與社會歷史現(xiàn)象聯(lián)系起來。在其筆下，這些災異現(xiàn)象“包含了給予人類的神圣信息。一次地震或者一群蝗蟲是在向人們發(fā)出警告，一則奇跡會喚起希望，個人的命運則能夠提供教訓?！盵14]102

在記述重大政治事件的時候，尼特哈德常常特別提及其時所發(fā)生的奇異現(xiàn)象或者災害，以反襯政治事件的重要意義。例如，841年10月18日，當他在圣克勞德附近的盧瓦河上寫作《歷史》時，出現(xiàn)了一次日食。[1]154841年復活節(jié)前夜，禿頭查理遇見一次奇跡的發(fā)生，當時查理被洛塔爾追擊，其部隊除了武器、馬匹和身上穿的衣服之外一無所有，但是當他沐浴出來時，卻看到來自阿奎丹的信使帶來了王冠以及所有皇室禮儀所需的服裝。尼特哈德認為，在連查理自己都無法預知未來去向的時候，來自阿奎丹的陌生人卻能夠穿越火線，在準確的時間將這些東西送到準確的地點，這是一個奇跡，只能用“神的恩寵和上帝的意志”來解釋。[1]149841年10月，查理和洛塔爾對峙于塞納河上，“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當時天空明凈晴朗，正如我們所知，已經(jīng)兩個月未曾下雨，塞納河河水突然上漲，使得所有的淺灘都無法越過”[1]159。在第四卷最后幾章里，尼特哈德記載了貧困、疾病、月食、嚴冬、地震等現(xiàn)象，并認為是法蘭克人的自私和殘暴激起了“天譴”。[1]174尼特哈德對這些災異現(xiàn)象的記載，是為了寫作目的服務的，即災異現(xiàn)象可以看成統(tǒng)治者的政治得失、戰(zhàn)事勝敗的表征。

當然，在尼特哈德的《歷史》中，“神跡”及其隱喻，相對于對歷史事件的細致記錄和精妙分析相比，是次要的?？梢哉f，尼特哈德對史料以及敘述對象的選擇，有一定的自我尺度，古典史書中的道德寓言、象征手法和強烈對比，大量出現(xiàn)在尼特哈德的筆下。正因如此，《歷史》一書獲得了現(xiàn)代學者的高度評價。有人指出，《歷史》“不僅為中世紀歐洲歷史上的關(guān)鍵性事件提供了重要信息，而且是一部非常有趣、非同尋常的歷史文獻?！盵1]21還有人視《歷史》為“一件藝術(shù)作品，它傳遞出一系列解釋性的評價，尼特哈德在選擇呈現(xiàn)他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時，是一位行動派，具備了一個真正的歷史學家應該具備的技巧。”[2]253

三、強烈的道德觀念

重視歷史的垂訓作用，強調(diào)道德觀念以供世人借鑒、警醒是古典史學家們常關(guān)注的話題，只不過，在城邦時代，古典史學家的道德往往以國家（在希臘是城邦，在羅馬是共和國或帝國）至上的眼光審視時局的變化。

中世紀早期，道德與忠君合二為一，密不可分。在《歷史》中，尼特哈德表現(xiàn)出強烈的忠君意識。對于尼特哈德來說，忠君就是最崇高的道德，這從他對洛塔爾的記述中可見端倪。作為查理的近臣，尼特哈德指責查理的長兄洛塔爾不守諾言，沒有盡到“共治皇帝”的職責。830年的叛亂，即使洛塔爾身在意大利，并未參與整個事件，但是尼特哈德仍將洛塔爾作為叛亂的挑起者進行記述。這種書寫手法，類似中國史學上的“趙盾弒其君”①關(guān)于“趙盾弒其君”，事見《左傳·宣公二年》。的史學記述，反映了尼特哈德的道德感。對于其他違背道德的現(xiàn)象，尼特哈德也進行了批判，即便這些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查理的身邊。例如，尼特哈德對于查理為了現(xiàn)實利益而迎娶虔誠者路易的寵臣阿達爾哈德的侄女，以及阿達爾哈德恃寵而驕、以權(quán)謀私之舉，尼特哈德都進行了無情地反諷[1]173。

尼特哈德還毫不掩飾地記述了自己對宗主的忠誠。他將自己與意大利的丕平做了含蓄又鮮明的對比。丕平是被虔誠者路易刺瞎的意大利國王伯納德之子，是查理曼的重孫；尼特哈德本人是查理曼的外孫，因其私生子身份，算是廣義上的加洛林王室。838年，虔誠者路易在亞琛召集會議，將默茲河與盧瓦河之間的土地分給禿頭查理，其中包括意大利丕平的土地。洛塔爾同意這種安排，包括丕平在內(nèi)的其他法蘭克大貴族們也宣誓效忠查理。[1]136但是840年10月，當洛塔爾的軍隊向西推進，跨越默茲河，向塞納河流域推進的時候，“丕平和其他人選擇背棄自己的誓言”[1]144，丕平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背信棄義。840年夏天，查理派尼特哈德和阿達爾加作為使者，前往洛塔爾處進行和談，洛塔爾因為“查理的使者們不愿意違背誓言加入他的陣營，而剝奪了他們的封邑”[1]143。面對誘惑和威脅，包括尼特哈德在內(nèi)的查理的使者們“寧愿選擇高貴的死去，也不愿意背叛和拋棄他們的國王”[1]144。在此，意大利丕平的“奴相”與尼特哈德等人的“高貴”形成強烈的反差，折射出9世紀加洛林政治生活中理想價值觀與現(xiàn)實政治利益之間的矛盾。對于尼特哈德來說，效忠是一種“美德”，為了利益而背信棄義是可恥的。這種筆法，為后世研究加洛林王朝后期復雜多變的政治提供了思考的維度。

四、顯著的“主體意識”

作為關(guān)于840—843年間三個王子紛爭的基本史料，尼特哈德《歷史》的價值得到普遍承認，但是書中也存在作者顯著的“主體意識”。

作為中世紀早期的一個文本，《歷史》不是“信史”。它是作者建構(gòu)的產(chǎn)物，體現(xiàn)出作者的政治立場，帶有濃郁的個人情感，也包含作者為顯示其意圖而采取的特殊修辭手段。作者在書的開頭就聲明自己屬于查理陣營，站在查理的角度，以西法蘭克王國的觀點來寫作。從書中可以看出，尼特哈德抨擊的對象是查理的長兄、掌控中法蘭克王國的洛塔爾，贊美的對象是查理。肖爾茨仔細分析了尼特哈德的傾向性，認為“尼特哈德關(guān)心的主題表明其作品的本質(zhì)：一部官修、派別傾向明顯的史書，旨在向后世子孫解釋查理及其部族所認為的兄弟戰(zhàn)爭的原因及意義。尼特哈德的主題是證明洛塔爾對查理及其部族做出了不公的迫害”[1]24。在肖爾茨看來，《歷史》第一卷的不少內(nèi)容有據(jù)可查，因而可以作為考察其全部作品客觀性的參照。因為禿頭查理是尼特哈德的宗主，是尼特哈德著力贊揚的人，所以他刻意省略了于查理不利的一些信息，如他未曾提到查理被徹底排除出去的833年分割方案。對于洛塔爾，尼德哈德則極力貶低其在817年之后作為“共治皇帝”的地位，將他刻畫成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1]25

納爾遜認為，尼特哈德對于事件與細節(jié)的選擇，并非完全出于政治立場的偏見，而是作為一個“具備真正的歷史學家所應具備的技巧”的人，從服務于主題的角度對素材進行的一種合理的取舍。他的書中既有查理王國的“公史”，也有尼特哈德本人的“私史”，因而尼特哈德選擇寫什么、不寫什么，都是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主題。[2]253

在麥基克里特看來，9世紀的歷史著述是組織和保存記憶的說教模式。[4]10法蘭克人十分關(guān)注歷史、注重為后世子孫提供當代事件的記錄和解釋。因此，在如《查理大帝傳》《歷史》《圣伯丁年代記》等史學作品中，都能看到編撰者們解釋歷史事件的時候存在的政治目的。這些作品的作者希望后世相信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形象，相信他們所認定的那些在歷史發(fā)展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事件。中世紀早期的史書作者，通過一些特殊的寫作手法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例如，在尼特哈德看來，查理在豐特努瓦戰(zhàn)役中的勝利，雖已證明其行為通過了“神的審判”，因而具有了合法性。但是，查理還需要獲得更多支持者，以促成自己與洛塔爾的談判，而查理與其二兄長日耳曼路易的結(jié)盟能夠給洛塔爾以足夠的壓力，因此尼特哈德必然以肯定的筆法、積極地呈現(xiàn)日耳曼路易和禿頭查理之間的結(jié)盟。為此，尼特哈德充分利用了著名的《斯特拉斯堡誓約》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1]161尼特哈德在《歷史》中賦予東、西法蘭克王國軍隊兩種不同的語言——早期羅曼語和古高地德語，雙方部隊之間因為語言差異無法交流，因而表明了雙方的差異和各自內(nèi)部的一體性。但是，軍隊的統(tǒng)帥卻是可以彼此交流的，這一點反過來又淡化了尼特哈德希望強調(diào)的法蘭克東、西部之間的差異。麥基特里克由此對于尼特哈德的歷史書寫和《斯特拉斯堡誓約》作了深刻剖析，她說：“在《歷史》中，誓約分別以法蘭克的兩種語言（即當時的兩種口語：早期羅曼語和古高地德語）和正式的書面語即拉丁—羅曼語重復了三次。通過精妙而文學性地使用語言，強化了集體性的義務和忠誠。這是偉大的古典史學家們慣用的傳統(tǒng)修辭策略。不能將這一場景看作貴族或者普通士兵語言能力和政治歸屬的準確反映……而且無論怎樣，尼特哈德都做不到忠實地記錄每一個字，他所能做的只是文學性的、公式化地記錄了一個即興的口頭承諾。他希望以此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他見證了兩兄弟之間異常關(guān)鍵的時刻，表達了此時服務于法蘭克統(tǒng)治者的不同群體的政治、文化歸屬?！盵4]11

總之，尼特哈德《歷史》寫作過程中蘊含著對宗主禿頭查理的深切情感，這種動力促使其動手開始歷史的寫作。由于親身經(jīng)歷的后期加洛林時代的重大歷史事件，又使得尼特哈德《歷史》具有“當代人寫當代史”的特點，體現(xiàn)了強烈的“公史”特征。秉持古典史學道德垂訓與表達作者強烈的主題意識的創(chuàng)作主旨和手法，表達具有鮮明的個人立場和濃厚的個人情感，顯示了尼特哈德《歷史》“私史”的特點。對古典史學傳統(tǒng)繼承的同時，又深受中世紀基督教信仰的影響，體現(xiàn)了中世紀早期史學連續(xù)性、過渡性的時代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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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 劉正花

K107

A

2095-0683（2016）06-0028-05

2016-09-15

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北京師范大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重大項目（14JJD770029）；2014年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一般研究項目（2014SK42）

陳素娟（1979-），女，安徽太湖人，淮北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講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