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東
(廣東金融學院財經(jīng)傳媒系,廣東廣州 51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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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黃節(jié)《詩學》
王曉東
(廣東金融學院財經(jīng)傳媒系,廣東廣州510521)
摘要:《詩學》是學者黃節(jié)執(zhí)教北大時的詩史專著,其最早版本為執(zhí)教兩廣優(yōu)級師范學堂時的講義《詩學源流》,《詩學》以“詩教”的文學史觀論析《詩》之經(jīng)“義”的產(chǎn)生(是為“源”)與歷代詩之“辭”的演變(是為“流”),“義”、“辭”并舉體現(xiàn)了作者政教觀念與藝術表現(xiàn)并重的詩學思想。以“詩教”為史觀的《詩學》傳統(tǒng)意味甚濃,但作為一部簡明詩史,代表了國人在文學史草創(chuàng)初期的成就。
關鍵詞:黃節(jié);《詩學源流》;《詩學》;詩史;詩教
黃節(jié)(1873-1935),廣東順德人,近代著名詩人、學者,《詩學》是他在文學專史研究方面的主要成果。程中山指出清宣統(tǒng)二年(1910)的《詩學源流》為其最早版本,《詩學》的版本體系為:初本(1910)、修訂本(1918、1919)、再修訂本(1921及以后)。[1]程文在版本對比分析上有所疏失,筆者曾撰《黃節(jié)〈詩學〉考辨》對比分析各版本之間的差異,修訂本除行文更嚴謹、論述更周密等一般價值外,更可見出作者的詩學思想及批評精神[2],在此基礎上,本文擬對黃節(jié)《詩學》做更完整的學術考察。
書名“詩學”與西學Poetics(詩學)含義不同,主要指“詩史”;在書中又有其他多種用法:
1.作品及詩史,如“詩之有學,此其初期也”。(《詩學之起源》章)
2.詩體,如“則漢魏間之詩學源流亦可見也”。(《漢魏詩學》章)
3.詩風,如“山谷詩學源流,得自其父黃庶及其外舅謝師厚”。(《宋代詩學》章)
4.作詩方法,各章(尤其唐、宋二章)中所論的具體的讀詩、作詩指導。[3]
可見,該書之“詩學”與傳統(tǒng)文論類似,是一個含義極廣且并無明確界定的術語。
序言開篇首先論述詩以“義”為根本:“詩教之大,關乎國之興微……義廢則國?!?;次論學“辭”之重要:“《詩三百篇》,學者童而習之,然聞其義而忽其辭,則不能引諸吾身,以稱情而出”;進而指出該書的研究之法:“詩之義存乎《三百》,而辭與世推移……是故學者于《三百》求其義,于楚辭以降求其辭,由是引諸吾身,以稱情而出……茲編之講習,求其辭于后世,而衷其義于《三百》者也?!?/p>
可見,黃節(jié)的詩學觀念源于傳統(tǒng)的詩教說,以關乎政教得失為詩之根本,這與他編輯《古詩歌讀本》(1909)的主旨相同:
吾友黃子晦聞治詩之暇,以為詩教之不可一日廢……乃復集后世孝子忠臣仁人悌弟烈夫節(jié)婦之篇詠,都為一書……其有裨于國教庶幾不甚少也。(任元熙《序》)
取其詞旨雅正而音節(jié)諧和者……若夫詞雖工美而無益于人倫風化者概不選入。(黃
節(jié)《編纂例略》)[4]
當然,黃節(jié)并不否認詩的藝術特質(zhì),與北大學生信云:“初觀古人詩,往往從詞句聲韻求之,此境仆亦曾經(jīng)歷,設再深研,則將進而求理境?!盵5]310可見作者并不忽視詩之“詞句聲韻”的藝術價值。他曾稱贊盧世□《讀杜私言》在箋注杜詩“典制、事實、字句、章法”上“提挈大綱,比類研精”[5]311的優(yōu)點,這些被肯定的箋注價值都與詩歌的藝術層面密切相關?!对妼W》序言中特意指出近來學詩者“聞其義而忽其辭”的弊端,可見他的“詩教”觀并不否認詩的文學屬性。
首章《詩學之起源》分四部分論述:上古歌詩不分,古無詩學;而后《頌》“立為專體”是詩學初期;春秋外交“稱詩以論其志”是為中期;春秋后“賢人”以“失志之賦”來“惻隱古詩之義”,是“詩學之興”的末期。分期以《詩》為原點,初、中、末三期分別是作詩、賦詩、論詩三個歷史階段,結合朱自清《詩言志辨》所論,可知黃節(jié)《詩學》側重于“詩言志”的“政教”價值。該章既論詩史之始,又進一步為全書“詩教”文學史觀立論。
作者認為《詩》的經(jīng)“義”(政教思想)貫穿詩史始終,以下六章依次分析歷代詩歌之“辭”(藝術方式)的歷史演進:
次章《漢魏詩學》,論詩由四言變?yōu)槲迤哐?。根?jù)傳統(tǒng)“詩騷起源論”,五言詩“源實導于《三百》”;關于七言,引劉勰觀點認為“亦出自詩騷”。除詩體之變外,還以鐘嶸《詩品》為根據(jù)略論代表詩人,如“李陵之詩源于楚辭”。
又次《六朝詩學》,論詩由五七言古體變?yōu)榻w律絕,指出“詩之體格,無不備于是時”。因五言較七言“源流為遠”,所以其后專論六朝五言代表作家的詩學源流,所依據(jù)的仍是鐘嶸的觀點,修訂本還參照《詩品》增補了詩人源流表。
又次《唐五代詩學》,較前兩章詳細,作者采四唐說依次論述各時期的詩風演變:初唐陳子昂“一變”唐風;李、杜“氣格、聲律至詳極備”而“唐代詩學盛于此”;天寶后,詩風于韓孟、元白凡二變;晚唐,詩風于溫、李再變。
又次《宋代詩學》,是論述最為用力的一章,占全書三分之一的篇幅,分論宋代詩風之變和各階段名家:從北宋蘇梅(“稍變”宋風)、歐陽修(“盡變”宋風)、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宋代一“大宗”)、陳師道到南宋楊萬里、陸游、永嘉四靈、范成大、姜夔、愛國詩群等,重要詩風、流派、作家多有論述。黃節(jié)古詩創(chuàng)作宗宋,尤重陳師道,《詩學》突出宋代亦可證明其詩學觀念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契合。有三點值得關注:
一是對所推崇者多有學習指導:
(黃庭堅)集中年譜所編之詩錄,正可按年求之,此則讀山谷詩者所略注意也。
(陳師道)尤當兼觀其行及其際遇,以見其立言之旨,始為善學后山者耳。
這體現(xiàn)了古典文論注重訓學、實踐的特色,更與本書講義的特質(zhì)相吻合。
二是詩教觀念在具體批評中的體現(xiàn):
(王安石)詩雖佳,而性情有未理矣……本質(zhì)有未美處。
(陳師道)多怨而不失身……有持身之義,則詩雖多怨而無害。
王安石因“狠戾”(引王漁洋語)而其詩為人所譏;陳師道詩雖多怨,但能做到“不失身”、有節(jié)制,符合溫柔敦厚的詩教標準,所以值得稱賞。
三是詩歌批評的現(xiàn)實觀照,論陳師道:
后山有持身之義,則詩雖多怨而無害,否則嘆老嗟卑,其言愈冷,其中愈熱,鮮不至于失身不止,是未善學后山而得其害矣……吾實有所見而言之,欲以救今日學后山之失者,此非小故也。
晚近詩壇宗宋學黃(庭堅)陳(師道)者甚多,黃節(jié)也是其中之一,因此特別指出“今日之失”予以告誡,這是他詩學批評重視現(xiàn)實參與、力求客觀的可貴之處。
末章《金元詩學》、《明代詩學》,因詩之成就弱而略寫,僅大略指出關鍵處:金“惟元好問一人”;“詩至元而衰矣”;明詩“益衰”。
作為一部簡明詩史,《詩學》各章重點突出,能體現(xiàn)不同時代的詩歌特色與成就,朱自清因其“要言不煩”[6]而將該書作為古典詩史的推薦讀物。
作者在序中申明“詩教”的觀念,在具體詩論中也反復強調(diào)詩的溫柔敦厚和政治教化,以“義”為一貫的標準來衡量歷代詩歌“辭”之演變,同時又以“辭”的代變來表現(xiàn)“義”的至高無上。由此可見,在詩學觀念上他屬于典型的“儒家實用理論批評家”[7]。而堅持詩教、詩義,又使得他的詩史探討必然以“源流正變”作為主線:“源”即《詩經(jīng)》之“義”、“流”則歷代“辭”變,而“源流正變”正是“傳統(tǒng)文學史學的中心命題,也是傳統(tǒng)的文學史觀區(qū)別于近現(xiàn)代各種文學史觀的主要標志”[8]。因此,若僅從史觀來看,本書仍屬傳統(tǒng)的詩史研究范疇。
在“源流正變”的動因分析上,黃節(jié)堅持“勢”(文學自身發(fā)展趨勢)、“時”(時代氛圍)結合的論述方法。在重點論述詩體源流演變時(漢魏、六朝章),以“勢”為主探討五、七言之形成與演變;在分析詩人、詩作、詩風時(唐、宋章),則主要以“時”為主,以時代風雅的盛衰來解釋詩之盛衰。
在這種傳統(tǒng)詩史的論述范式中,作者突出了自己宗宋、尤重黃(庭堅)陳(師道)的詩學觀念,如論黃:“山谷于詩雖學杜,而能自成面目,由其讀書之功也”;論陳:“不怨則忘其君,多怨則失其身”、“喜其多怨而不失身耳”。雖然宗宋,但他對其他朝代也并不一概排斥,如論盛唐:“氣格、聲律,至詳極備”,唐宋之爭的淡化與通融,與他九江學派的師承有關(黃節(jié)師簡朝亮,簡朝亮為朱九江弟子,朱九江正強調(diào)“詩無唐宋之別”[9])。
但以“詩教”為根本理念帶有很大的局限性。黃節(jié)在執(zhí)教北大后對此書做了修訂,但“詩教”理念并未改變,這直接導致很多批評的牽強,如論李白部分:
顧其天才卓絕,而憂時感憤,恒發(fā)于言。開元中,白既以楊妃之譖去國,意怏怏,作《雪讒詩》;天寶中,北討奚、契丹,勤于兵,作《戰(zhàn)城南》;天寶末,君子失位,小人用事,以至于胡將稱兵,天子幸蜀,作《遠別離》……等篇,……忠義激發(fā),又足以系夫三綱五典之重。識者稱其深得《國風》諷刺之旨。
以“忠義”、“三綱五典”論詩仙太白實在片面。此外,與傳統(tǒng)詩論相似,《詩學》也有不可避免的主觀化、隨意性的缺憾。如最為著力的《宋代》章,每每以“平心而論”來代替客觀分析。傳統(tǒng)詩話、詩論在文學史體系化、理論化的要求面前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作為一部極其精煉的詩史,《詩學》以兩萬五千余言論述先秦至明的詩歌演變,重要詩人流派、詩體詩風多有涉及;在具體論述中,多能綜合各家意見得出一個較為穩(wěn)妥的結論,雖然顯得引多論少、缺乏理論創(chuàng)新(如漢魏六朝部分論詩人源流全取鐘嶸《詩品》觀點),但頗有破空疏、重實證以及兼采眾長、集大成的清學風范,這當與他早年受教于粵東大儒簡朝亮有關。
這部偏傳統(tǒng)的論著,大致反映了國人在文學史(通史、專體史)草創(chuàng)初期的基本狀態(tài)。有研究者似乎將之定位過高,如毛慶耆認為該書“與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王國維的《宋元戲劇考》、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一樣具有學科建設的奠基意義”。這種價值判斷失誤與毛文對初本《詩學源流》的失考有關:“1919年,即五四運動那一年,《詩學》已于九月出第二版……其初版可能在1918年。這是產(chǎn)生于中國近代與現(xiàn)代交替時的一部學術著作?!盵10]122程中山論文對此誤判有詳細的分析,可參。
當然,著述時間只是參考,學術史的價值判斷不能僅憑創(chuàng)作時間來確定,更要考察其學術理念。毛文的這種價值類比顯然低估了王國維、魯迅論著的學術史意義,朱自清先生認為:
西方文化的輸入改變了我們的“史”的意念,也改變了我們的“文學”的意念。我們有了文學史,并且將小說、詞曲都放到文學史里……我們有了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史》,這是我們的第一本文學專史或類別的文學史。新文學運動加強了新的文學意念的發(fā)展。小說的地位增高,我們有了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11]127
毛文將學術轉型背景下的戲曲、小說與傳統(tǒng)詩文不加區(qū)別的等量齊觀,完全忽視了《宋元戲曲史》和《中國小說史略》這兩部“中國文藝史研究上的雙璧”“前無古人”的“拓荒”之功(郭沫若《魯迅與王國維》)[12]。更何況,這兩部著作中所體現(xiàn)出的先進理念、科學精神、體系建設實在是囿于“詩教”的《詩學》難以達到的。因此,不能因為他們生活年代相近(黃節(jié)1873-1935、王國維1877-1927、魯迅1881-1936)、所著都為文學專史(詩史、戲曲史、小說史),就將他們的論著并列。
至于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毛文認為:
林氏所謂“文學”專指古代文章,詩詞歌賦不在所論之列,近乎現(xiàn)在所說的古代散文……林氏的《中國文學史》著作出版八年之后,似乎是等待黃節(jié)的《詩學》一書對中國詩歌進行歷史的研究。[10]122
“似乎等待”實屬臆測。林氏《中國文學史》作為“國人草創(chuàng)之作,水平不高”,“對象不明,體例混淆,書中文字學、書法、訓詁學、經(jīng)學、史學等與文學一道出入其間”。[13]相較而言,黃節(jié)《詩學》確比林著在體系性、完整性、集中性上向現(xiàn)代學術邁進了很多。
其實,黃節(jié)真正與林氏《中國文學史》可比的并非《詩學》,而是他出版于1909年的《文學史概》(也是執(zhí)教兩廣優(yōu)級師范學堂時的講義),其《敘論》曰:
……撰寫《文學史概》,推文學之本原,析古來之派別,上自太古下迄今世,表興替之所由,明得失之有在……聊以覘歷代文章變遷之大勢云爾。[14]
全書分十編,下設七十五章,體例宏大,敘述完整,約十萬言,以歷史順序依次論述各時期的重要流派與作家。全書論述重點仍在有宋一代(該書線裝兩冊;第二冊為宋代、遼金元、明代、國朝四章,宋代部分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文學史概》還較《詩學》多出《國朝》一章(即當代文學論部分)。比林著晚出的《文學史概》,在論述體例、內(nèi)容、規(guī)模以及文學史思想方面有了很大的進步,可惜此書并無再版,也就不大為人所知了。
要之,《詩學》這部偏傳統(tǒng)的論著以它嚴格的論述范圍、精煉而完整的歷史敘述、融匯各家意見的綜合性代表了詩史研究由古典邁進現(xiàn)代的初期成就,可以視作自晚近以來學術研究現(xiàn)代轉型的一份實績。雖然它有很濃厚的傳統(tǒng)影子,而且存在一些現(xiàn)代性匱乏,但這種矛盾性、復雜性正是轉型初期學術成果的基本特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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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黃節(jié).文學史概[M].鉛印本.廣州:臺城公司,1909(宣統(tǒng)元年).
責任編輯吳二持
On HuangJie’s Poetics
WANG Xiao-dong
(Department of Financial Communications,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Guangzhou, Guangdong, 510521)
Abstract:“Poetics”is HuangJie’s epic monograph;“Poetic Origins”is its earliest version.“Poetics”gives an analysis of epic poetry with“Poetry Education”literary history.“Enlightenment”and“diction”simul?taneously embodies the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ideas and artistic expression of both the poetic thought.“Poet?ics”has strong traditional meaning, but as a concise history of poetry, it represents the achievements of the ear?ly history of literature.
Key words:HuangJie;Poetic Origins;Poetics;history of poetry;poetry education
作者簡介:王曉東(1979-),男,山西臨汾人,廣東金融學院財經(jīng)傳媒系講師。
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5年度一般項目(項目編號:GD15CZW07)。
收稿日期:2015-05-07
中圖分類號:I 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6883(2016)01-001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