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運華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 4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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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科學小說與翻新小說的敘事特征

侯運華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 475001)

科學小說和翻新小說是近代興起的兩個小說流派，具有獨特的敘事特征。因處于從古典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期，其文體形態(tài)尚未定型，甚至作家也沒有清晰的文體意識，導致其敘事呈現(xiàn)隨意性特點。作家們建構(gòu)其敘事結(jié)構(gòu)時，既突破地球引力的限制，描繪探索星空的追求；亦打破時間順序，將古今空間融聚一體，呈現(xiàn)出空間多維化特征。其創(chuàng)作成就深受“前理解”制約，科學小說所受影響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受所接受的西方科學知識的影響；二是受翻譯過來的西方科幻小說的影響。翻新小說多受所模擬名著建構(gòu)的敘事框架、人物性格乃至命運歸宿等的制約。

科學小說；翻新小說；敘事隨意性；空間多維性

20世紀初，中國興起兩股小說創(chuàng)作潮：一是以傳播西方科學知識、改進中國讀者的愚昧觀念為主的科學小說；一是對古典名著或近代名著進行續(xù)寫，借用其人物形象，置換其敘事空間與文本內(nèi)蘊，被稱為翻新小說。前者也曾被稱為“科幻小說”，考慮到其生成背景為近代，許多作品發(fā)表時就標為“科學小說”，其內(nèi)容也與當代科幻小說差異較大，“其中既有部分是能夠通過當代觀念驗證的科幻小說，也有一些是以不超越當時科技發(fā)展水平的科學技術(shù)為情節(jié)基本推動力的作品”。[1]3故仍以科學小說名之。后者曾被視為續(xù)書，但其敘事焦點與文本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翻新”方面，因此不宜以續(xù)書觀之。傳播科學知識與建構(gòu)國家想象，解構(gòu)傳統(tǒng)與抨擊時弊等構(gòu)成兩派小說的主要內(nèi)蘊，承載這些內(nèi)涵的敘事文本也受其制約，具有獨特的敘事特征。

一、敘事結(jié)構(gòu)的隨意性

由于近代文學處于從古典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期，其文體形態(tài)尚未定型，甚至作家也沒有清晰的文體意識，導致其敘事呈現(xiàn)出隨意、散漫的特點。有學者認為：“晚清是中國小說文體最復雜和最隨意的時期”，[2]雖然所談是文體，但文體不規(guī)范往往導致敘事的隨意性。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因為所敘對象為剛出現(xiàn)的科學知識，尚未形成系統(tǒng)，故以小說表現(xiàn)其內(nèi)涵時難免呈現(xiàn)散狀；一方面因為所敘多為作家想象，意識的跳躍性特征與現(xiàn)實需求的制約亦導致情節(jié)缺乏內(nèi)在邏輯性。

如有限的地球引力知識、探索星空的欲望和拯救國家的理想?yún)R聚，促使東海覺我(徐念慈)創(chuàng)作了《新法螺先生譚》(1905)。小說敘述“余”登高山之巔，受諸星球吸力便分解為靈魂、軀殼兩部分；靈魂經(jīng)自我研究變?yōu)榘l(fā)光原動力，可以照亮全世界。此后便感慨國人鼾睡不醒，自己擲靈魂于地，得入地心見黃種祖，譴責其子孫；“余”被其所驚，便飛近水星，觀其造人術(shù)，再落到金星，撿到“北極日記”；最后則遇到欲挽回中國頹勢的強大艦隊。顯然，以小說傳播相關(guān)科學知識和抒發(fā)愛國情懷的目的實現(xiàn)了，卻忽略了情節(jié)的連貫性與邏輯性。

署名“笑”的《空中戰(zhàn)爭未來記》(1908)也具有很強的敘事隨意性。小說先敘述德皇的敏銳，意識到飛行船的重要性；然后敘英俄戰(zhàn)爭、德俄沖突，均為空中勢力強大者勝。敘事時間為1900～1916年，情節(jié)尚連貫。但突然跳到1919年，中國變?yōu)閺妵?，收復西伯利亞；再敘民間航空的發(fā)展、利用航空治療肺病與德國婦女獲選舉權(quán)；轉(zhuǎn)敘1907～1930年的德國以及英德沖突，列強瓜分世界等?？此埔庾R流，卻無貫穿如一的意識，作家炫耀知識的欲望得到彰顯，小說的藝術(shù)特質(zhì)則大受損傷。其他如李迫的《放炮》將一次化學實驗分為六部分敘述，給人以程序性羅列的印象[3]；梅夢的《月世界》將中國的月食傳說與近代月球知識托于“我”和“學富”之口講出等，[4]均缺乏小說敘事的完整性與邏輯性。翻新小說因為受原有名著情節(jié)及人物性格等方面的制約，隨意性相對少些。但涉及敘事空間轉(zhuǎn)換和描繪事件細節(jié)時，也有隨意性的特點。如大陸的《新封神榜》(1906)敘述姜子牙重返人間時，帶上《西游記》中的豬八戒，并漸漸讓八戒成為敘事重心。雖然說勉強可以神仙本來就無界域解釋，但仍給讀者以戲說印象。而陳景韓的《新西游記》(1906)讓孫悟空張口“也斯”，閉口“那”，并讓八戒與其行接吻禮等，人物形象凸顯出超越其所處時代的內(nèi)蘊，雖然能夠擴大敘事張力，也表現(xiàn)出敘事的隨意性。

二、敘事空間的多維性

言其多維，是指無論科學小說，還是翻新小說，其敘事空間均打破陸地空間的局限性，而馳騁想象于月球、水星、金星，甚至如陸士諤的《新野叟曝言》(1909)那樣讓文礽開發(fā)月球和木星，高陽氏不才子的《電世界》(1909)則敘述黃震球制造空氣電球飛向太白星等。超越人類居住的星球，將敘事指向遙遠的星空，既表現(xiàn)出近代作家想象力的拓展，也凸顯出近代天文學知識的啟發(fā)；而眾多作品的敘事空間選擇月球寄托作家的理想，恰恰與當時月球為人類能夠看到的地球之外的主要星球有關(guān)，更與中國古典文學與民間傳說中積淀有豐富的月亮意象與嫦娥、吳剛、玉兔等故事相連。飛行器的出現(xiàn)，使人們看到了超越地球的希望，增添了人類的信心，故多將思維指向太空。即便是在地球上，小說的空間跨度依然可以很大，我佛山人(吳趼人)的《新石頭記》敘述賈寶玉1901年復活后游歷上海、南京、武漢、北京等地，體驗各種近代交通工具，最后到達“文明境界”——這一技術(shù)發(fā)達、道德傳統(tǒng)的空間，分明是作家融匯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與西方科學知識建構(gòu)的未來中國的藍圖；賈寶玉游歷的近代都市固然呈現(xiàn)多維化特點，其乘坐飛艇、獵艇游覽的太平洋、大西洋、南極、北極等空間，更是超越20世紀初年人們的想象，給讀者以驚奇、愉悅之感。在描述擺脫地球引力、飛向天空的浪漫想象之際，敘事空間的拓展還指向地球內(nèi)部——海洋與地心。海洋是阻隔各大洲的主要障礙，其存在一方面激發(fā)人類對其他空間的想象，藍色帷幕強化了世代地球人對其內(nèi)涵的好奇，渴望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心理動因會轉(zhuǎn)化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激情；一方面促使人類發(fā)明征服海洋的工具，飛越海面的美妙姿態(tài)和面對驚濤駭浪的刺激均可醞釀浪漫的情緒。至近代，由于輪船等航海器具的發(fā)達，超越海洋成為可能，建造更大、更快的艦隊成為國家強大、民族復興的保障。故《新法螺先生譚》結(jié)尾突然出現(xiàn)中國人在海外建成的強大艦隊，《新野叟曝言》中文礽征服木星靠的是飛艦隊，吳趼人的《新石頭記》敘述賈寶玉游歷海底世界乘坐的也是先進的獵艇等。

這種超越式的空間建構(gòu)，還表現(xiàn)為超越時間的約束，將存在于古代、未來的空間置于同一敘事文本中，亦表現(xiàn)出空間的多維性。如陸士諤的《新三國》和《新封神榜》等翻新小說，敘事空間似乎還是原來的，仔細研讀則發(fā)現(xiàn)前者將女學堂、議會、鐵路等嵌入其中；后者將空間從仙界轉(zhuǎn)移到上海，具體空間則由神庭置換為番菜間、妓院、車站等。蕭然郁生的《新鏡花緣》(1908)將唐小峰等游歷的海外國家轉(zhuǎn)換成實行憲政的維新國，成為超越中外的空間建構(gòu)。超越古今、中外的空間置換，為作家敘事的展開提供了方便，也使其文本具有浪漫主義的色彩。而《新石頭記》《新野叟曝言》《新紀元》《電世界》等則將其建構(gòu)的理想空間呈現(xiàn)于文本中，《新石頭記》讓賈寶玉從18世紀跳到20世紀，在現(xiàn)實、理想空間的對比中凸顯作者對民族國家的想象，歷時性的敘事背景亦增加了敘事空間的容量；《新野叟曝言》不僅論述中國如何應(yīng)對人口危機，更能夠征服木星，顯然是未來中國的圖像；《新紀元》(碧荷館主人，1908)則把敘事時間置于1999～2000年，想象百年后黃種人征服白種人，成為世界主宰；《電世界》的敘事時間為2009年，中國已經(jīng)能夠超越地球，將勢力擴大到宇宙，目標指向太白星了。于如此豐富的敘事空間展開各自救國、富國的想象，科學小說、翻新小說的敘事魅力主要來自這里。

三、“前理解”的制約

“前理解”是闡釋學的重要概念，狄爾泰認為，“理解中存在著一種先驗的東西，它類似康德的先天構(gòu)架。在每一個具體的理解與認知活動發(fā)生之前，它就是‘已經(jīng)限定了我們精神意識的先決條件，本身是活著的歷史進程的一部分’?！焙５赂駹栐凇洞嬖谂c時間》中將其解釋為理解必須從屬的“因緣整體性”，是主體的理解活動之所以可能進行的前結(jié)構(gòu)。伽達默爾的《解釋學》指出：“我們對流傳給我們的文本，乃是以對意義的預期為基礎(chǔ)的?！盵5]430～431亦即“前理解”既是理解活動的基礎(chǔ)，也構(gòu)成理解活動中的意義預期。

科學小說所受前理解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受所接受的西方科學知識的影響。如關(guān)于世界末日、月球知識、生理學、天文學等，成為其構(gòu)思小說的基本依據(jù)。二是受翻譯過來的西方科幻小說的影響。如梁啟超1902年翻譯法國作家的《世界末日記》，1908年笑創(chuàng)作同名小說；1902年盧籍東翻譯的凡爾納的《海底旅行》(譯者誤以為英國肖盧士原著)刊載在《新小說》雜志上，1903年魯迅翻譯的《月界旅行》(法國小說家儒勒·凡爾納著的科學幻想小說，當時譯者誤為美國查理士·培倫著，魯迅據(jù)日本井上勤的譯本重譯)由日本東京進化社出版?！缎路菹壬T》則是繼天笑生翻譯《法螺先生譚》和《法螺先生續(xù)譚》之后創(chuàng)作的，并與其合刊，更具典型性。此后，地心、月球成為科學小說常見的敘事空間，地底旅行和月界旅行也成為科學小說的敘事模式之一。

對于熟悉中國古典小說的讀者而言，古典小說建構(gòu)的敘事框架、人物性格乃至命運歸宿等，均會對創(chuàng)作翻新小說的作家產(chǎn)生關(guān)鍵影響。如《三國演義》是家喻戶曉的古典小說，陸士諤的《新三國》在言說三國維新活動、再塑人物性格時就留有《三國演義》的烙印——諸葛亮依然是維新變法活動的主導人物，其從政體改革開始與明顯的改革效應(yīng)皆取決于自身智慧；孫權(quán)有勇有謀，且有一批謀生相幫，故改革也顯得有聲有色，卻只辦事業(yè)而不改國體；只有魏國措施失當，越改越亂。這里，個人的智慧是決定性因素；而小說中的正統(tǒng)觀依然有效，它使《新三國》一改曹魏政權(quán)統(tǒng)一天下的結(jié)局，讓處于正統(tǒng)地位的蜀國臣服東吳、北伐成功，建立了統(tǒng)一政權(quán)。恰如作者在該書《開端》所云：“殲吳滅魏重興漢室，吐泄歷史上萬古不平之憤怒氣?！比绻f羅貫中創(chuàng)作《三國演義》受制于《三國志》建構(gòu)的前理解而不得不遵從史實、讓魏國成功的話，到了陸士諤翻新時，則將潛藏于故事內(nèi)部的正統(tǒng)觀貫徹到底，成就了諸葛亮的偉業(yè)。再如治逸的《新七俠五義》(1909)，第2回敘述朱洪帶了百寶囊，作者寫道：“什么叫做百寶囊呢？這囊里又是放的什么東西呢？列位看過舊七俠五義的，應(yīng)該知道，就是那智化盜九龍珍珠冠，開庫門上鎖的鑰匙，不就是從百寶囊里拿出來的么？沈中元盜顏春敏用的熏香盒，艾虎救施俊時用的八寶扒城索，不也從百寶囊里拿出來的么？”以原著中一連串的情節(jié)強化讀者對百寶囊的認知，也勾連起新作與舊著之間的意脈。第7回為了襯托江振表面老實平和、實則步步留意、十分精細，就羅列舊著中蔣平、谷云飛、白玉堂等人的不同性格。第8回敘述葉正“雖則本領(lǐng)高強，武藝出眾，卻是個渾人，舊七俠五義上這幾個人的壞處，他一個人就全備的了。……他的魯莽，同徐慶一般；呆頭呆腦，又有些像韓天錦；心直口快，不懂世事，便與史云可以拜兄弟；好酒使氣，又很像艾虎。”其他如《新鏡花緣》寫14位女子互相切磋學問，立志報國，主旨與原著相同；香夢詞人的《新兒女英雄傳》(1909)所描述的甄洛神，氣質(zhì)、行為均與原著中的十三妹相似等，均凸顯出原著的制約。甚至有些典型細節(jié)也會被作家特意描寫，如陳景韓的《新西游記》第1回敘述孫悟空搖身一變?yōu)橥砬迥凶拥难b束，頭上小帽、上身馬褂、下身袍子等都變成了，豬八戒卻說不對，何處不對呢？“他們拖的東西是在上邊的，你拖的東西卻在下邊?！薄皩O行者向后一看，原來一條尾巴，要想放在后面當做長頭發(fā)的，卻放差了地方，依舊在那尾閭上了。”作家顯然還被《西游記》中孫行者尾巴當旗桿的情節(jié)制約著。陸士諤的《新水滸》描繪王英到上海嫖娼、李逵到新世界后依然莽撞等，也是其原有性格的延續(xù)。描寫新形象，卻處處不忘與舊形象作比較；不是作家們不想忘掉，實則顧忌讀者腦中的前理解，也是作家受自我前理解的制約使然。

科學小說、翻新小說敘事特征的隨意性，看似隨意，并非作家特意如此，而是中國近代小說轉(zhuǎn)型期作家寫作技巧的客觀呈現(xiàn)。其表現(xiàn)空間的多維拓展，既反映出近代作家知識結(jié)構(gòu)的變化和創(chuàng)作視野的開闊，也與作家們渴望超越現(xiàn)實困境、實現(xiàn)救國的民族想象密不可分。當他們展開想象的翅膀，欲馳騁于浪漫的文學世界時，卻不能不受制于“前理解”。意識深處的“前理解”存在，使其既受惠于古典名著的藝術(shù)成就，亦不得不適當收束自我想象，以調(diào)適文本與讀者之間的關(guān)系，進而影響到這兩派小說的總體風格。

[1]楊蓓.晚清科幻小說研究述評(代序)[A].賈寶玉坐潛水艇——中國早期科幻研究精選[M].福州：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06.

[2]湯哲聲.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一種文體存在[J].明清小說研究，2001-01.

[3]直隸實業(yè)雜志，1913-11、12.

[4]小說月報，1918-09.

[5]王先霈，王又平.文學批評術(shù)語詞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責任編輯：譚淑娟)

Narrative Features of Science Fiction and Reinvented Fiction

HOU Yun-hua

(Liberal Art School,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Science fiction and reinvented fiction are two novel schools in the modern times, with the unique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Due to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classical to the modern, their styles have not been finalized, and even the writers do not have a clear sense of style and the narration presents the random characteristic. Their narrative structure not only breaks through the restriction of the earth’s gravity, but also describes the pursuit of the exploration of the stars. It also breaks the time sequence, and integrates the ancient and modern space into one. The creation is restricted by pre-understandings, science fiction is influenced by both the western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translated science fiction. The reinvented fiction is mostly restricted by the narrative framework, character and destiny of simulation masterpieces.

science fiction; reinvented fiction; narrative randomness; multidimensional space

1673-2103(2016)04-0039-03

2015-07-15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課題(11&ZD110)；國家社科后期資助項目(15FZW020)

侯運華(1965-)，男，河南上蔡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

I2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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