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真寶
(中華詩詞研究院 學術部,北京 100101)
李振鈞未能融入京城詩歌圈及其原因初探
莫真寶
(中華詩詞研究院學術部,北京100101)
李振鈞早年詩歌記錄了他的生平行事,后期供職于翰林院期間,其深受性靈詩風影響的詩作被鄉(xiāng)試座主黃爵滋斥為“狎褻”之作,但他似乎并未從此改弦易轍,主動融入以黃爵滋為核心的宣南文人群體,而是始終疏離于他們的詩歌活動。李振鈞的“艷詩”在后世受到一定關注,從側面印證了他既沒有參與道光年間雅正詩風的重建,也沒有參與經世詩風的變革。
李振鈞;黃爵滋;性靈;佚詩
主持人語:
李振鈞(1794-1839),清代安徽太湖縣人,道光九年狀元;其父、兄皆為進士出身,為清代顯宦;其岳父官至巡撫、總督,為封疆大吏。他生前與詩歌界多有交往,在他去世五十年之后其學生組織刊刻了其詩集《味燈聽葉廬詩草》,可是這個詩集似乎沒有進入主流的詩學界。無論是正史上還是詩歌史上,如此一位“帶玉”出生的人物,竟然寂寂無名,實在奇怪!因為一個偶然的因素,李振鈞后裔發(fā)現(xiàn)并印制了李振鈞詩集,李振鈞進入當代學界的觀察視野。
研究李振鈞,我想具有兩重意義:詩歌史的意義和社會歷史的意義。第一,詩歌史的意義。統(tǒng)治中原煌煌兩百多年的愛新覺羅家族沒能主動吸收外來先進文化以實現(xiàn)自我更新,在內憂外困雙重夾擊下經歷七十多年的垂死掙扎,終于在一百年前黯然退出歷史舞臺,可是,清亡之后,北伐混戰(zhàn),接下來是日本軍國主義侵華,然后又是國共內戰(zhàn),直到1949年迎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而建國后至今的六十年中,前三十年摸索社會主義道路,后三十年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改革開放,總之,清亡后的一百余年,無暇對清代的歷史、文化進行全面地清理、總結。今天,在大國崛起、中華文化復興的歷史時刻,才開始對有清一代的詩歌成就進行重新清理和認識,這既是一個理論化的認識過程,也是對清詩進行經典化的過程,換言之,也許能夠發(fā)現(xiàn)清詩的獨特成就和貢獻。在既有的詩歌史中,李振鈞似乎是一個無名的詩人,但是,這個認識也許并不符合詩歌史的實際。也許大量的“李振鈞”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研究視閾之中,這才是真實、生動的清詩史。第二,社會歷史的意義。李振鈞出生的時間大致是乾隆與嘉慶更替之際,他去世的時間正是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夜,他在世活動的主要時間正是大清王朝由盛轉衰的歷史關頭,其實,在面對西人經濟、文化、軍事實力強烈沖擊的情況下,這個時期甚至可以被視作古老中國由盛轉衰的天翻地覆之歷史性時刻。一位出身官宦世家,一位獲得被當時讀書人視為成功頂點的身份——狀元的人,竟然一生默默無聞,其遭遇除了個體的偶然性之外,顯然折射出當時政治、制度、體制多方面存在的問題。
本欄目所刊發(fā)的四篇文章,正是立足于那個時代的"大歷史",著眼于那個時代的詩歌史,審視李振鈞詩歌活動的內容及其與詩史的互動關聯(lián),或論其詩學思想,或論其與詩歌思潮的關聯(lián),或論其詩歌成就,或論其山水詩,資料極為豐富,基本勾勒出李振鈞的基本狀況、特點乃至標本意義。我想,上述論文不僅使得李振鈞“重見天日”,具有重要的詩學意義,更重要的是從小見大,了解那個時代的特點及其深刻的歷史教訓,以為今日之鏡鑒。(吳懷東,安徽大學文學院教授)
李振鈞(1794-1839),安徽太湖人,《李氏廷芳公支譜》記載:“振鈞,字秉亭,號仲衡,又號海初。太學生。清道光戊子本省鄉(xiāng)試中式第四十三名舉人,己丑會試中式第二百四名進士,殿試第一甲第一名,欽授翰林院修撰,歷任文淵閣校理、國史館纂修、功臣館纂修本衙門撰文,丁酉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誥授奉政大夫。”①汪禮?。骸秱淖羁嗍侵亻潯钫疋x悼亡詩情感分析》,《清代狀元李振鈞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45頁。存世詩集僅《味燈聽葉廬詩草》二卷②。
如果以道光九年(1829)中進士為界,把李振鈞的詩歌創(chuàng)作分為前后兩個時期,我們發(fā)現(xiàn),李振鈞通籍前后吟詠不輟,所存中進士當年及次年創(chuàng)作的《瀛洲草》《錦車吟》和《北上雜詠》,占全部存世作品的四分之一以上,無疑正進入創(chuàng)作旺盛期,可至去世之前約十年間,存詩僅寥寥十余題,這個巨大反差頗耐人尋味。比較合理的解釋是:李振鈞很少參加京城的詩歌活動,未能融入京城主流詩歌圈。本文的探討即圍繞此問題展開。
李振鈞出生于清代科舉世家?!兜拦饧撼笏脑露娜占⑺脊T德聽宣折封引見乾清宮》第二首“乙科繼起原開甲”句自注曰:
先臣長森乾隆甲辰二甲一名進士;臣胞兄振祜嘉慶辛酉二甲進士;堂兄振庸己巳二甲第七名進士,入翰林;從堂叔長蓁、從堂兄振翥同登壬戌進士,翥入翰林;從堂兄振習、從堂侄世彬俱相繼成進士。①[清]李振鈞:《味燈聽葉廬詩草》,光緒十五年刊本,北京:北京奧肯國際知識產權代理有限公司資助印刷,附李德星輯補的《瀛洲草》。凡出自本書的引文不另出注。
其于“更喜鵷行隨小阮”句自注曰:
臣與族侄國杞同中戊子科江南榜,同成進士。是日國杞以第八人隨同引見。
此處“引見”,指放榜前被道光皇帝接見事。太湖李氏一門三代,共有九人陸續(xù)成進士,其中三人入翰林院。
因為寫作科舉試帖詩的需要,李振鈞自幼受過良好的詩歌寫作訓練,道光乙酉年(1825)芟汰編訂自己的詩作,自述學詩經歷云:
余五齡入學,即解辨四聲。七齡受業(yè)劉香蕓師,日課五絕一首,有題畫句云:“水繞前村綠,山橫遠樹青。詩人工著筆,添個小茅亭?!睅熾m喜之,頗不欲其專務也。少長,窺經史,未暇吟詠。而于花月晨夕,臨水登山,意之所欣,輒不能已。
李振鈞一生隨其父親游宦而游歷大江南北,名山大川、花朝月夕給了他極大的創(chuàng)作靈感。其行旅詩多描摹經行之處的自然景物,憑吊當地先賢,也偶有涉及民間風俗者?!吨坌屑o聞雜詠》序云:
予生于京師,歲未周歸江南,設晬盤于舟中。少長,從親宦游,南窮牂牁(古郡名,在今貴州境內),北溯淀津,泛洞庭,涉彭蠡,觀海于東萊,渡河于袁浦。吊禰衡之芳洲,訪滕王之高閣,上石城以眺秋,躡金山而調水,淼淼焉,湯湯焉,風帆沙鳥,煙云竹樹,其得助者多矣。然而膠梁間之燕羽,滯水面之萍蹤,則以是役為最。愁眠不穩(wěn),靈均獨醒,久坐若忘,子淵如愚,偶得成聲,其應如響,成詩若干首。
詩序回顧生平游歷所至之處,幾遍大半個中國,每到一地,常常將觀感形諸吟詠。這組詩分別狀風聲、水聲、雪聲、檣聲、篙聲、櫓聲、柝聲、鐘聲、雁聲、鼠聲、棹歌聲、夢囈聲等,看似詠物,實則融入了天涯行旅的人生體驗。“靜聽者能取影而繪聲”,深得動靜的辯證法。
李振鈞詩中對自然界的各種物象有細膩的表現(xiàn),即以表現(xiàn)聲音而論,亦所在多有,如《環(huán)陰閣詩存》錄有《病起聽雨拈得聲字》,這組七絕共八首,摹寫病中聽雨的各種感受。其致病之由,系甲戌(1814)乙亥(1815)年間的長途跋涉所致。這兩年,他先是護送母親從云南到貴州,恰好父親李長森由貴州改任福建,隨即又隨父母東下至福建,復自福建侍父母回安徽。一路奔波勞碌,詩人到家后就病倒了?!俺钗茨莒畈∫咨?,情絲偏與雨絲縈”,“打窗淅瀝冷孤檠,漸覺山居夢不成”,病中僵臥雨聲中,各種感受紛至沓來,不僅馬鈴聲、檐雨聲、煮藥的火苗聲、啼鴂聲、人相呼聲,甚至花落無聲,連同打窗雨聲、檐雨聲夾雜在一起,都來枕上,實不堪聽。其妻汪正珠也因長途奔波,病情轉劇,被妻兄接回娘家就醫(yī)。他對妻子的擔憂與思念也不覺涌上心頭,“啼痕襟上漬盈盈,心逐云飛暗計程”,心思始終系念著妻子的旅程;又如“忘卻小樓人去久,夢回猶詫剪刀聲”敘寫夢回的幻覺:夢中見到妻子做女紅,醒來似乎“喀嚓”的剪刀聲猶縈繞耳邊。
李振鈞的親情、友情詩主要體現(xiàn)在與父輩、兄弟和親友之間的贈答酬唱之中,往往能見其性情?!度缤魥J之寄示〈和蘇文忠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二詩,題其兄均之所藏二詩草稿墨跡并約同作得四首》其四末云:“學書不識右軍王,酬句敢寄宣城謝。君今便是東坡弟,我唯悵望髯卿舍。文陣雄師旗鼓當,曾聞用兵如斷蔗。共須努力步邯鄲,放出一頭慎毋怕。文人豈必盡天才,毋論嬉笑與怒罵”?!斗叛院喺裰菲涠疲骸奥德禑o為章句囚,狂歌醉臥碧云秋。不諳生產千金子,自立功名萬戶侯。末俗譏曾逢笑口,古人未盡愿低頭。謫仙只是能詩酒,已占人間第一流?!蓖艟o之兄弟是他的妻兄,詩中表現(xiàn)出對他們文才的贊許和自己的疏狂個性。
李振鈞親情詩中的悼挽詩,頗能體現(xiàn)其詩作以敘事為主、一往情深的特點。如“知音疊奏鳳皇琴,一曲孤鸞淚滿襟。海月蝕殘中婦鏡,春衣敲斷女媭砧”(《哭汪奐之》七律六首之三),姐夫汪奐之,同時又是妻兄,如今妻子病逝,姐夫亦逝,不免悲從中來。詩中巧用《鳳求凰》《孤鸞操》之典,對比鮮明,意蘊豐富。又如“晴川浪拍河豚上,燕市雙回塞雁飛”(同前之四),寫初識妻兄汪奐之于其岳父的武昌官署,并于是年秋天同回北京應順天鄉(xiāng)試。再如《挽廉訪兄十首》曰:“總角提攜到白頭,吾師小友誼相投。憐才喜說詩能瘦,閱世教除氣似秋??嗫诹槿侨?,熱腸跡轉涉恩仇。更誰愛我誰憐我,四??这乓蛔佑?。”其七寫與堂兄李振翥的友于情深。此類詩作不僅通過詩句本身敘事,往往還借助小注來增加敘事容量,如《挽襄平相國絕句》其七云:“坦白何曾寵辱驚,船窗笑語到深更。閣中典故偏詳說,暗拍傳衣付后生?!钡谌木渥⒃唬骸肮珒日俨粗刍瓷?,鈞日侍側。所語皆樞密入直儀注及相業(yè)。”
李振鈞的詩歌幾乎沒有涉及紛亂的時世,也少有經世之志或匡時之念?!跺\車吟》中收錄了《至定遠縣》一首,是其詩中正面言及民生疾苦的惟一詩作:
雞鳴大洪嶺,朝餔定遠縣。一眠六十里,人安馬力倦。仆夫為余言,崎嶇行不便。一步一犖確,晨風侵骨顫。登岸雁羽回,下坡蟻封旋。當其喘嘶時,君正夢魂戀。感我愛物心,汗血不忍見。因之司居高,鞭箠役微賤。一食費萬錢,民不飫薺面。后房厭羅綺,貧女抽弱線。猶然竭脂膏,未足奉歡宴。供億偶弗遑,豪吏肆呵譴。廬虛今歲荒,道旁立鳩面。莫嗤婦人仁,馳告清時彥。
這首詩從仆夫行路之難,聯(lián)想到人間的不平等,以回鄉(xiāng)途中一路見到的因旱災而流離的百姓作結,體現(xiàn)了其推己及人的仁者之心。
此外,李振鈞悼亡詩、詠史詩、田園詩、題畫詩、詠物詩均有其特色,或融入了深厚而濃烈的感情,或揭示他對歷史事件的深刻洞見,或抒發(fā)田園平居的悠然之樂,或表達他的藝術見解,或借詠物以抒情,在此不一一舉例。從整體上看,他的詩既沒有粉飾太平、潤色鴻業(yè)的一面,也沒有慷慨悲歌、抨擊時事的成份。有真性情,是其所長;局限于個人生活的小圈子和小情調,是其所短。翻檢李振鈞現(xiàn)存詩歌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合而觀之,即是一部人生傳記,欲了解他前半生的交游與行事,于中即歷歷可見。
李振鈞后期詩作結為《瀛洲草》(己丑)、《錦車吟》(己丑)和《北上雜詠》(庚寅)三個小集。原刻《瀛洲草》僅有三題,且全是題畫詩?!跺\車吟》雖標“己丑”,實收錄乞假迎養(yǎng)途中及家居期間所作詩,且以庚寅年為主,如該集倒數第三題為《以七月廿四日啟行矣前一夕忽大雨喜而有作賦示九煙弟》,作于庚寅年七月廿四日。《北上雜詠》雖標“庚寅”,實含本年正式入值翰林院之后直至去世前近十年的所有作品。計18題60首,其中10題為題畫詩。時間可考者如《挽襄平相國絕句十首》作于1830年(襄平相國即蔣攸铦),《道中偶成》作于1835年(見《挽廉訪兄》之九注,是年冬有游粵之行),《和竹醉兄留宿馀園元韻》、《再和移梅二首》作于居家守喪之時(李振鈞于1833年至1835年回家鄉(xiāng)太湖為生母守喪),《挽廉訪兄十首》作于1836年,而《秋闈分校奉簡同事諸君子七律六首》是集中最后一首作品,作于1837年①其二曰:“難忘九轉成功日,敢有千金望報心。廿七年前辛苦地,忍教此事任升沉。”“難忘”句自注:“某九應鄉(xiāng)試,始獲雋?!薄柏テ吣昵啊本渥宰ⅲ骸澳掣纾?810)科始應京兆試?!庇纱丝梢酝浦淝镩澐中T诘拦馐吣甓∮希?837),其去世前兩年。,集外詩如《呈熊松高丈》也作于后期,“湯餅旋看綾餅啖,班衣喜換錦衣鮮”自注:“某甲寅生,己丑及第,公皆在京。”②其二曰:“難忘九轉成功日,敢有千金望報心。廿七年前辛苦地,忍教此事任升沉。”“難忘”句自注:“某九應鄉(xiāng)試,始獲雋。”“廿七年前”句自注:“某庚午(1810)科始應京兆試。”由此可以推知,其秋闈分校在道光十七年丁酉(1837),其去世前兩年。這些作品的時間分布較散,可見李振鈞通籍之后并不廢作詩,只是多系題圖、贈別、詠物與挽悼,題材狹窄而已。詩中偶爾流露出一絲悲慨,亦不過“南來攜有相思豆,拋向風塵種不成”、“仆本恨人吟恨句,落花滿地聽啼鵑”(《道中偶成》)式的哀嘆,擺脫不了艷詩的底色。
那么,李振鈞后期的作品是否大量散佚了呢?從李振鈞詩歌的結集及作品留存來考察,其受業(yè)門人,曾任翰林院掌院學士、體仁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加太子太傅的寶鋆(1807-1891),受其裔孫李德星(1855-1939)之托,代為刊行《味燈聽葉廬詩草》二卷。寶鋆《序》稱:
十年前,先生孫來京師,以稿本囑勘,即擬付諸手民,以竟師志。顧入直鮮暇,固循未果。近年伏處家園,讀先生詩,覺言論風采猶在目前,而先生下世垂五十年矣。
寶鋆系李振鈞于道光丁酉(1837)任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時所取士,其稱李德星交給他的是“稿本”,可見尚未刊行。因歷時既久,難免有所散佚,但散佚數量不會很多。其理由有三:一、李振鈞未中舉時,就非常注意編集整理自己的詩歌,《味燈聽葉廬詩草》中,分年編成的小集達二十一次之多,如果這些都保存下來了,沒有理由僅散佚后期詩作;二、李振鈞以狀元出身,首次授職即例充翰林院修撰,此后始終居清要之地,未補實缺,這對于建立事功而言,無疑是個悲劇,但若論做學問、賦詩章,則翰林院、國史館等,實為理想之所,他在此期間完全有可能也有能力編印自己的詩集,然而沒有這樣做,惟一的解釋是他居翰林院期間,對刊印詩集甚至寫詩已經缺乏興趣;其三,李振鈞家世顯赫,后繼有人,李德星具有保存先人文獻之愿望與能力。
但李振鈞詩作有所散佚的情況仍然是存在的。奧肯國際影印本,末附李德星輯佚的《瀛洲草》,其所作《跋》稱:
往歲德星以優(yōu)行貢成均入都應朝試,攜先殿撰公遺稿乞寶相國弁言,嗣是屢躓秋闈,未與計諧,比上寶公懼日久稿本殘失,代付手民。原刻標有《瀛洲草稿》,多散佚不全。續(xù)搜邑秉,得當日臚唱后紀恩詩若干首,因補入之,俾閱者知科名故事,非侈稽古殊榮也。
寶鋆稱李振鈞“通籍后所作多散佚不全”,李德星僅稱“原刻”中《瀛洲草稿》“多散佚不全”,而德星補刻《瀛洲草》,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成進士之后,此時并未搜輯其他散佚作品。
民國間孫雄所編《道咸同光四朝詩史》(甲集卷一)收有李振鈞的佚詩《文獻祠中紅梅》《呈熊松高丈》等,小傳言其“有《味燈聽葉廬詩集》四卷”,不知何據?今本僅標“卷上”“卷下”,顯系兩卷無疑。孫雄言“詩集”而非“詩草”,集名與卷數當屬誤記。此外,李振鈞詩集中沒有收錄詞作,林葆恒輯、張璋整理的《詞綜補遺》,從《今詞綜》中選錄了李振鈞詞《南浦》一首,稱其“有《味燈聽葉廬詞鈔》”。①林葆恒輯,張璋整理:《詞綜補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对~鈔》今未之見,縣志、家譜及相關著錄均未言及其有詞集行世,此處“詞鈔”可能系“詩鈔”之誤。
寶鋆給李振鈞的詩集作序,記載了一段未曾淡化的個人記憶,透露出李與京城主流詩歌圈的關系比較疏遠。其云:
(先生)顧性傲岸不羈,語言戇直,不合于時。憶某年忽遣一青衣招寶鋆往,縱談竟日,幾謂宣武坊南,無足與語者。其生平落落寡合,可知矣。
這段對話應該發(fā)生在1838年寶鋆會試中式之后,至1839年李振鈞辭世之前。那么,此前在“宣武坊南”聚集了一批什么人士,令彼時的李振鈞有“幾謂宣武坊南,無足與語者”的感慨呢?陶用舒《陶澍與宣南詩友》一文考證屬于宣南詩社及后來活躍在宣武坊南的成員前后達68人,他們大多與陶澍有著或疏或密的聯(lián)系②陶用舒:《陶澍與宣南詩友》,《湖南城市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其中不少人與李振鈞同在京師,而李振鈞卻并不在名單之內。陶澍《進呈戊子科鄉(xiāng)試題名錄題本》云:“竊照:道光八年恭逢戊子科江南文闈鄉(xiāng)試,……著臣入闈監(jiān)臨。當經臣照例督同提調、監(jiān)試等官,與正典試刑部右侍郎臣鐘昌、副典試翰林院編修臣黃爵滋,于八月初六日入闈?!蓖涊d,李振鈞得中江南鄉(xiāng)試第四十三名舉人。③[清]陶澍:《陶澍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265頁。
如果說陶澍頻繁唱和于宣武坊南時,李振鈞尚為江南秀才的話,那么,當戊子江南鄉(xiāng)試“副典試”黃爵滋以主持京城詩歌風會自期時,他已是京中翰林。黃爵滋等人踵武宣南詩社,于道光九年(1829)發(fā)起規(guī)模盛大的“江亭餞春”詩歌雅集。道光十六年(1836),他和葉紹本、徐寶善等發(fā)起的“江亭展禊”活動均轟動一時?!断善習莩跫暧洝蜂浻欣钜辉娨晃?,文章題標《李海初序》,系作于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考查其內容,乃為黃爵滋四十初度而作的壽序。所錄詩題標《李海初詩》,即《題思樹芳蘭第二圖》。詩曰:
右軍宅畔墨痕斑,懷謝亭前畫意閑。饒有芳情吟楚畹,好從真面識廬山。平皋清露時延佇,空谷高風獨往還。卻愧瀛洲新綠草,曾勞披采出榛菅。
湘水湘云接渺茫,騷經注罷靜琴張。凡葩未解紉秋思,幽賞非關媚國香。竟體韻含詩味淡,同心交許酒樽狂。請看謝砌亭亭樹,低亞新蔭數仞墻。④[清]黃爵滋:《仙屏書屋初集年記》(卷十四),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影道光刻本,第92-93頁。
這是兩首題畫詩,系作于道光九年(1829)?!皡s愧瀛洲新綠草,曾勞披采出榛菅”,他自稱是黃爵滋從荊棘和草菅中披采出來的“瀛洲新草”,表達了作為新科狀元的李振鈞對座主的感念之情。本卷圍繞這次題圖活動輯錄了包括李海初在內六人的詩詞,依次為:《潘四農題思樹芳蘭第二圖詩》、《曹艮甫詩》、《李海初詩》、《李四如詩》、《杜尺莊詞》、《顧兼塘詞》。潘四農即著名詩論家潘德輿,乃李振鈞鄉(xiāng)試同榜解元,曹艮甫乃同榜第七十名舉人曹楙堅(1832年成進士),二人均于是年會試落榜,藉此可以推知,題圖的六人或皆為黃爵滋戊子江南鄉(xiāng)試所取士,李振鈞詩中“請看謝砌亭亭樹,低亞新蔭數仞墻”,也透露了這方面的消息。
黃爵滋《年記》中有《道光丙戌(1826)四月散館授編修》條,錄存林則徐、徐寶善、張維屏、張際亮等十三人《題思樹芳蘭圖》。以《潘芝軒師思樹芳蘭圖題辭》居首,敘其始末云:“嘉慶癸酉江右拔萃科得人最盛,……芝蘭玉樹,往往萃于一門,心竊喜之。今夏來都,樹齋出《思樹芳蘭冊》囑題,益嘆雅人高致,迥異恒流。他時鑒別人才,同心之臭相賞自有真也。”①[清]黃爵滋:《仙屏書屋初集年記》(卷十一),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影道光刻本,第68頁。潘芝軒,即黃爵滋的座主、清代中期名臣潘世恩。既然李振鈞等人所題為“第二圖”,那么林則徐等人所題當為“第一圖”。這兩次活動的組織者,都是黃爵滋,他借此類雅聚以鞏固門墻,廣結聲氣。
黃爵滋《與李海初箋》,表達了愿與同儕主持風雅,重振詩教傳統(tǒng)和管領詩風的期待,集中顯示了李振鈞與京城士大夫主流詩歌圈的不同趣味。因時輩論及李振鈞詩歌創(chuàng)作的文獻難得一見,姑將全文抄錄如下:
閱大稿并手翰,所論深得古人通要,所作皆能自抒性靈。惟詩貴擇言,孔子論詩,蔽以“無邪”,兼收鄭、衛(wèi),用垂懲創(chuàng),子夏信而傳之;漢魏迄晉,作者輩出,語涉連犿,旨歸麗則,觀《文選》所取,絕無艷體,宗圣教也,懔師傳也;齊梁以降,天子播輕艷之吟,學士進靡靡之樂,大雅不作,詩教絕矣;唐宋大家,卓然復古,歷元明及國初,有志之士猶然宗而守之。蓋詩體屢變而詩道不變,未有敢以邪辭干正法也。
夫鄭衛(wèi)之詩傳而其人不傳,蓋當時列國之詩皆由采風而得,存其詩,逸其人,古人之幸也;后世無刪詩之孔子,凡廉恥道喪,丑聲昭聞,齊梁人之不幸也;近世詩人,不凜鄭衛(wèi)之戒,轉蹈齊梁之丑,俾數千年之詩教,一壞于六朝之季,再壞于今日,波流靡底,毒入膏肓,蕩廢名節(jié),頹敗心術。嗚呼,可勝痛哉!
仆自顧力弱,障挽無由,思得一二賢豪共明此道。今吾友自負磊落之才,不辭簡侻之誚,允宜拔出流俗,追取先民,乃所為大道爾爾。且如某人《士女倚欄圖》,晉卿既靦不肯為矣,而吾友乃代為之,此何意耶?仆深喜晉卿之不肯為矣。甚矣,其不擇言也!
夫性靈之說,在思無邪,近世狎褻之作,非性靈也。若能以古人之性靈為的,則無論是漢是魏是唐是宋,總無悖于立言之旨,乃可謂要。通卷中盡有風雅之作,若其漸染時習者,速宜涂去,詩題某某,何必為此?想高明之士,必能虛聽,不以仆之言為迂為謬。豪氣不可無,粗氣不可有,凡事如是,不獨詩也。勉乎哉!自審之,則吾黨之幸耳。②[清]黃爵滋:《仙屏書屋初集文錄》(卷十一),臺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影道光戊申刻本,第343-346頁。
李振鈞致黃爵滋的原書不可見,所投贈的詩作亦不可知。但這封回信,批判李振鈞的“艷體詩”,重申“詩無邪”的“風雅”傳統(tǒng)的旨意則確定不移。首先,黃爵滋系統(tǒng)回顧了自《詩經》以來的詩歌發(fā)展史,斥責“鄭衛(wèi)之音”與“艷體”,批判齊梁詩風與“不凜鄭衛(wèi)之戒,轉蹈齊梁之丑”的“近世詩人”,目標直指性靈派,最終落腳點是批評這位居于“近世詩人”之列的李振鈞。其云:“夫性靈之說,在思無邪,近世狎褻之作,非性靈也。”體現(xiàn)出欲納“性靈”于“詩本性情”傳統(tǒng)的傾向。其次,通觀全文,除了落筆“閱大稿并手翰,所論深得古人通要,所作皆能自抒性靈”和“通卷中盡有風雅之作”的客套之語外,通篇充滿教訓與斥責的口吻?!昂罋獠豢蔁o,粗氣不可有。凡事如是,不獨詩也”,則連帶批評了他的粗豪性格。第三,黃爵滋點名批評的李振鈞的詩作,即《題倪連舫(良耀)士女倚闌圖》(題注:蓋指秦淮舊事也),及《蓮舫強晉卿題是圖約詠本事晉卿靦不肯為也余走筆代之》。作為新科狀元,李振鈞甫入京城官僚文化圈,在公開場合乃有詠秦淮舊事之舉且津津樂道之,難免招人物議。座師的黃爵滋對此當然不能等閑視之。而李振鈞竟然把這三首詩收入集中,題名《瀛州草》,可見他并沒有接受座師的批評。
李振鈞詩集中所存后期詩作甚少,無法借以考知其在京城的詩歌活動,但從另一個側面來看,在李振鈞同榜進士中,有著名詩人龔自珍(1792-1841)及后來成為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倭仁(1804-1871年),落第的內閣中書魏源(1794-1857)等,座主黃爵滋(1793-1853)及與之交善的張維屏(1780-1859)、林則徐(1785-1850)、張際亮(1799-1843)等,這些活躍在道光詩壇的巨子們詩文集中也難覓李振鈞的身影。可見,曾充京中“清流”領袖的黃爵滋及其所屬的“宣南”文人群體,終究沒有接納這位新科狀元。
那么,圍繞在黃爵滋身邊的還有些什么樣的人物呢?清代金安清《水窗春囈·禁煙疏》曰:“自來處士橫議,不獨戰(zhàn)國為然。道光十五六年后,都門諫垣中則徐廉峰、黃樹齋、朱伯韓、蘇賡堂、陳頌南,翰林則何子貞、吳子序,中書則梅伯言、宗滌樓,公車則孔宥涵、潘四農、臧牧庵、江龍門、張亨甫,一時文章議論,掉鞅京洛,宰執(zhí)亦畏其鋒。”③孫文光編:《中國歷代筆記選粹》(上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73頁。黃爵滋的身邊,是張際亮(1799-1843)等大批“志士”,他們蒿目時艱,呼吁經世致用與社會變革,這種思想也體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在當時的京城,一幫臺閣大臣繼續(xù)沿著前朝風雅的路子進行創(chuàng)作,而黃爵滋等一邊面堅持風雅之道,一邊醞釀著詩歌觀念的變革。如張際亮《答潘彥輔書》論述才人之詩、學人之詩和志士之詩的分別,就是一個顯例。其論“志士之詩”云:
若夫志士,思乾坤之變,知古今之宜,觀萬物之理,備四時之氣,其心未嘗一日忘天下,而其身不能信于用也;其情未嘗一日忤天下,而其遇不能安而處也。其幽憂隱忍,慷慨俯卬,發(fā)為詠歌,若自嘲,若自悼,又若自慰,而千百世后讀之者,亦若在其身,同其遇,而凄然太息,悵然流涕也。蓋惟其志不欲為詩人,故其詩獨工。如曹子建、阮嗣宗、陶淵明、李太白、杜子美、韓退之、蘇子瞻,其生平亦嘗仕宦,而其不得志于世,固皆然也。此其詩皆志士之類也。
張際亮宣稱“今即不能為志士所為,固當為學人,次亦為才人”,“志士之詩”,成為黃爵滋、龔自珍、魏源以及活躍在宣武城南的文人群體在以風雅相尚之外追求的另一個詩歌發(fā)展方向。正如魏泉指出的那樣:“‘宣南詩社’既以詩社形式集結,成員又多數出身翰林院,是名副其實的‘風雅之才’,于京師詩文風氣也頗具轉移之力?!雹傥喝骸妒苛纸挥闻c風氣變遷——19世紀宣南的文人群體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03頁。黃爵滋等曾經活躍在“宣武坊南”的詩人群體,正是起到了轉移風氣的作用。
李振鈞生當性靈派主將既歿之后,同光體諸大老未起之時,沐浴著性靈詩歌之風,高舉著“天真攄寫”的大纛走上詩壇:“假我韶年悅性靈,候蟲時鳥發(fā)新聲。漸知閱世黃梁熟,未肯饒人白發(fā)生。氣偶不平緣詠史,過猶可恕為多情。粗才敢問千秋事,也向旗亭浪得名?!边@首寫于1820年的《檢詩稿偶成》(其一),無疑表現(xiàn)了他對詩歌的基本看法和充分自信。從集中作品的題材與風格來看,終其一生也沒有明顯變化?!蹲x笠翁簡齋兩先生詠錢詩恨其未盡得五排三十韻》一詩,透露出他對本朝詩人李漁、袁枚的詩是熟悉的。《題手把芙蓉朝玉京圖》(七絕十首)題注:“為顧秋碧表兄姬佩湘作。”其一曰:“迢迢流水到天涯,小謫人間又若耶。畢竟隨園詩讖早,生非薄命不為花?!弊宰ⅰ芭逑姹驹阃ぜ抑嘁隆?,香亭即袁枚從弟袁樹,而“生非薄命不為花”就直接沿用了袁枚《落花》詩中的詩句。
李振鈞《味燈聽葉廬詩草序》比較集中地達了他的詩歌觀。其云:
嗟乎!余何敢言詩哉!然嘗論人為詩,往往存門戶之見。夫使李、杜在宋,不失大家;蘇、陸生唐,自是初盛。夷、高抗行,巢、皓峻節(jié),時代雖殊,情性則一,必拘拘于音調格律,以求合是,既束縛而又欲其馳驟也。雖然,余何敢言詩哉!潦倒中年,情懷蕭索,轉不若少時之天真攄寫、音律自諧?;厥桩斈曛舸洳眉t,忽忽已成往事。古人云:情隨事遷,感慨系之。良有以夫!
這段話吐露了李振鈞對“少時之天真攄寫”的憶念。他聲稱破除門戶之見,隱然表現(xiàn)出對雄居乾嘉詩壇的格調派、肌理派和性靈派互相攻訐的不滿,實際上較多地傾向于性靈派詩歌主張。雖然如此,在他的面前,橫亙著無數由詩界前輩壘成的難以逾越的大山,自信之余,亦未免產生“影響的焦慮”,如他在《檢詩稿偶成》(其二)中寫道:“下簾悄坐夜燈昏,一卷焚香自討論。得句每疑前輩有,感懷半為少年存。不來好夢南柯穴,曾上歡場北海樽。多少未堪回憶處,英雄心事故人恩?!本褪沁@種心態(tài)的表現(xiàn)。他的詩集處處體現(xiàn)出前人的影響,大量的詩句借鑒了前人的意境或詞句。如《晚過高郵(時奉先大夫歸里)》,就有王維、孟浩然詩境的影子:“綠楊遙指數歸程,湖水連天八月平。兩岸人聲喧晚市,幾行鴉影入荒城。野花籬落孤煙直,衰草池塘老樹橫。卻憶畫船秋泛棹,去年今日不勝情。”孟浩然“八月湖水平”、王維“大漠孤煙直”的詩境,被巧妙地化入日常景物之中,纖細的詩境中隱隱見其雄闊之骨力。又如《聞熊振之明經話秦淮近事》其二云:“異香吹暖玉簫聲,慚愧旗亭浪得名。煙水易迷神女夢,江山如見古人情。簾櫳夜半紅燈暗,楊柳陰中畫舫輕。未必使君真解事,鴨闌不使宿鴛驚?!痹妼懙秒m香艷而有節(jié)制,系用暗示手法,因而比較含蓄。他不僅詩學唐人,而且用元人韻,宋人韻,本朝人韻,這些在他的詩集中都留下了鮮明的痕跡。
李振鈞詩歌走的是“性靈”一路,如果要說在詩歌史上的影響,被黃爵滋斥為“狎褻”的“艷詩”倒是占有一席之地。不僅其集中有大量的女性題材作品,佚詩中也頗有此類作品。如民國期間,何仲琴所編《艷語》就收錄了李振鈞的組詩《美人十八詠》(《味燈聽葉廬詩草》卷一),并錄存不見于本集的《嘲新詩》、《香閨韻事》?!冻靶略姟吩唬?/p>
紅裙褪下忒風流,卸卻珠釵一股留。背我有時偷窺眼,叫伊故意不回頭。
含羞不肯露嬌花,定要吹燈暗摸差。卻被嫦娥偷看著,月明如許在窗紗。
桃花紅處傍清池,正是春波蕩漾時。怎奈巫山風太緊,教人一半強支持。①何仲琴編:《艷語》,上海:廣益書局,1915年。
李振鈞的女性詩歌,除悼亡詩情感沉痛以外,涉及風流韻事的作品,一般落筆比較克制,但以上三首詩,確屬過于露骨的“狎褻”之作,題作《嘲新》,當為嘲人新婚時的戲謔之筆,詩中情事固非自指,但如果沒有切實的生活體驗,恐怕難以寫出。《香閨韻事》也是閨房香艷之作,分詠女子洗發(fā)、化妝、啼后、皺眉。詩曰:
侍兒花下挹紅泉,手把青絲散未編。膏可為容云委地,水方在手月當天。鏡中著意調蘇合,枕畔教郎覓翠鈿。時樣梳妝儂不慣,盤龍高髻玉臺前。(《金盆沐發(fā)》)
咫尺真疑接廣寒,綠窗斜倚笑紅鸞。芙蓉向鑒奩初啟,玳瑁抽簪髻乍盤。一點低含櫻果潤,雙彎淡掃黛煙干。只緣愛好天然性,掩卻菱花又取看。(《月奩勻面》)
每因春盡惜年華,方曲難將玉箸遮。慘綠當風怨斑竹,愁紅帶雨泣桃花。低睡不語鮫珠落,淺印常疑獺髓加。裹向冰綃誰記得,可憐愁絕宋東家。(《玉頰啼痕》,按原刻裹加二字誤乙。)
春愁不散郁金堂,恨入眉心蹙不揚。八字淺分新月淡,雙尖低鎖遠山蒼。閑臨鏡檻慵添黛,悶倚薰籠懶卸裝。誰道小姑甘獨處,年年辛苦織流黃。(《黛眉顰色》)
這四首詩題材瑣細,呈現(xiàn)各種閨房細節(jié),雖然香艷而不至流于淫糜,但在以雅正為鵠的之館閣詩壇看來,依舊近于“狎褻”而非“無邪”。
李振鈞前期的詩歌,專注于描述個人經歷和內心感受,殿試奪魁進入翰林院后,詩歌題材狹窄,遠離社會現(xiàn)實,似乎并未著意經營,也不曾理會座師黃爵滋向他拋出的橄欖枝,而是繼續(xù)以貴胄之身作寒士之吟。他也許沒有覺察到時代劇變與詩歌風會的轉向,而是繼續(xù)沿著固有的經驗走下去。他擅長的艷體詩與京城流行的雅正詩風和日益形成的經世詩風了不相類,自然無法加入他們的合唱,居京期間的“落落寡合”、“以是郁郁”,除了仕途升遷的壓力之外,應當也包括未能融入京城詩歌圈的寂寞吧。
On LI Zhenjun's not being accepted in the poetry circle in Beijing
MO Zhenbao
Li Zhenjun's earlier poetry recorded his life story.Later,when he worked for Hanlin Academy,his poetry was regarded as obscene by Huang Juezi because of its being influenced by the Xingling poetry.But he didn't change his style of creation or integrated him into Xuannan Group,kept him away from their poetry activity constantly instead.Li's poetry received certain attention in later times,which showed indirectly that he didn't participate in reestablishing the writing style advocating elegance during Daoguang or reforming the writing style advocating life experience.
Li Zhenjun;Huangjuezi;Xingling;lost poetry
I206.5
A
1009-9530(2016)04-0001-07
2016-05-15
莫真寶(1971-),男,國務院參事室中華詩詞研究院學術部負責人,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