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璐
時間維度下的文化安全分析*
董 璐
【內容提要】任何文化都存在于一定的時間中,文化安全在時間驅動下發(fā)生變化,時間因素對文化安全產生何種影響,它是否會侵蝕、威脅文化安全,文章圍繞三個問題展開了遞進的分析。首先,時間通過對社會結構的改變而對文化安全產生了顯性的影響。時間結構和時間維度的變革,為社會結構和社會文化帶來了一系列的影響和后果:文化的商品化和碎片化;人文主義衰微,文化的自主性受到威脅;時間問題帶來了價值秩序的重構,短期性和即刻滿足受到偏愛;文化失去批判能力,成為娛樂。其次,時間自身及其圍繞它的變化對文化安全產生了的隱性但卻是根本性的影響。在多變且不確定的情況下,行為主體對時間的感知和與之的關系都是疏離的,這種脫位意味著文化被從其扎根的環(huán)境中抽取出來,文化根基被削弱、文化空間減少,從而使文化失去發(fā)展自身的權利和能力,高度的變化性和不確定性過度磨損文化的再生產能力。最后,關于文化的能動性問題,即是否存在著文化對時間的反作用力。其結論是,文化是時間背后的“沉默的規(guī)范力量”。這樣的認識能夠幫助我們提高應對文化安全議題的自覺性,從文化之中尋求文化安全問題的解決辦法。透過時間的視角,可以看到一定的文化的穩(wěn)定性是文化安全的重要保障。在快速變化的現(xiàn)代社會中,文化安全議題尤顯重要。
文化安全;時間維度;文化認同;文化的能動性;文化的反思性;文化的延續(xù)性
【DOI】10.14093/j.cnki.cn10-1132/d.2016.02.001
任何一種文化都是存在于一定的時間中,并經歷著時間的流動;同時在時間與空間這兩個維度中,時間總是表現(xiàn)為一種自變量的身份,而空間則更多地作為因變量出現(xiàn),尤其是在現(xiàn)代化甚至后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時間概念一定在其中發(fā)生著相應的變化。在這里,作者承接之前的《文化安全遭受威脅的后果及其內生性根源》①董璐:《文化安全遭受威脅的后果及其內生性根源》,載《國際安全研究》,2014年第2期,第64-86頁。一文,將繼續(xù)探尋影響文化安全的內在的、普遍性因素,也就是說,本篇論文將暫不對文化安全中的空間因素——即其所受到的來自其他文化的影響、甚至威脅——進行探討,而是集中于文化安全的時間維度,思考時間因素對文化安全產生怎樣的影響,它是否會侵蝕、威脅文化安全。
目前在社會科學界,雖然已經廣泛地承認了一切社會事件、社會中的物體或形式都是動態(tài)的,具有過程性的特征,但是各個學科似乎并沒有充分地利用這樣的認知,仍然將時間作為一個事物運行的外在的環(huán)境,其本身除了流逝之外,是靜止不變、“理所當然”的,因而在大量的社會科學的研究中,并沒有將時間作為分析的關鍵要素,系統(tǒng)地從時間視角對研究對象進行描述。
自從人類社會進入現(xiàn)代化進程中開始,時間感知和時間結構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因此也帶來了空間感覺和空間結構的變化,例如地理學家戴維·哈維(David Harvey)明確指出,時間的加速進程導致了“通過時間造成的空間的消失”;②David Harvey,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Oxford:Blackwell,1990,p.240.從工業(yè)社會的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發(fā)明和利用,使得人們能夠在越來越短的時間內跨越越來越廣闊的空間范圍,從信息社會海量信息的快速傳播而導致的人們與固定的地理空間的脫離來看,時間是時空結構變化和與之相關的一切社會結構變化的驅動力。
文化是“一個復雜的整體,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和作為社會成員所應當擁有的其他能力”,③Edward B.Tylor,Primitive Culture:Researches into the Development of Mythology,Philosophy,Religion,Art,and Custo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Library,1958,p.1.文化也是一種“體現(xiàn)在象征符號之中的歷史傳承的意義模式,一種用象征形式表達的代代相傳的概念系統(tǒng),通過它,人們可以交流、延續(xù)和發(fā)展他們的生活知識及態(tài)度”,④Clifford 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Selected Essays,New York:Basic Books,1973,p.89.文化是存在于其社會環(huán)境之中的,它既產生又體現(xiàn)社會運行的復雜意義,當它的結構語境由于時間的驅動發(fā)生變化的時候,文化會受到什么樣的影響?文化的“正常運行和持續(xù)發(fā)展的狀態(tài),以及文化利益不受威脅的狀態(tài)”,①彭新良:《文化外交與中國的軟實力:一種全球化的視角》,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年版,第300-301頁。即文化安全在時間所驅動的變化和時間自身的變化中,又會受到哪些積極的或消極的影響?這些問題正是本文所思考的。
本文將沿著三個問題依次遞進進行分析,首先,時間通過對社會結構的改變而對文化安全產生了哪些影響,這些影響往往是顯性的。其次,時間自身的變化對文化安全的影響或威脅,在這里將討論更為隱性的影響。最后,時間是否是一個完全的自變量,文化是否具有足夠的能動性,對時間產生影響,從而有可能為其自身安全提供一定的保障。所有這些思考都是將時間維度放在分析的中心位置。
社會時間結構的驅動力從21世紀開始就產生了與世紀之交時根本不同的后果,它帶來了現(xiàn)代社會的社會結構、文化和身份確定形式上的變革式斷裂,也就是說事實上導致了另一個社會的出現(xiàn)。②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56.而時間結構和時間維度的變革,毫無疑問地為社會結構和社會文化帶來了一系列影響和后果。
(一)時間的變化改變了生產、經濟、政治和社會形態(tài)
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人類在創(chuàng)造歷史的過程中,“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③[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121頁。而在這個過程中,文化與經濟的關系是辯證的,經濟形態(tài)和結構為文化奠定了結構性的基礎,這個基礎既為文化按照其意愿發(fā)展提供了物質條件,也形成了文化的分化和衍生的導向性力量。
現(xiàn)代經濟出于效率的考量而呈現(xiàn)出高度分工的特點,由此社會結構也表現(xiàn)為功能的高度分化;由于每個社會子系統(tǒng)在高度專業(yè)化的情況下,其內部運行速度不斷加快,同時為了保持與其他子系統(tǒng)同步化,各個子系統(tǒng)也會從外部受到驅動而不斷加快自身運行的速度,于是整個社會便呈現(xiàn)出越來越快的趨勢,因此所帶來的必然結果就是社會結構的穩(wěn)定性的減弱,“結構所給定的預期往往是不可預測的”,①Armin Nassehi,Die Zeit der Gesellschaft,Opladen:Westdeutscher Verlag,1993,p.376.相反,現(xiàn)代社會所體現(xiàn)出來的是碎片化的世界和短暫性的體驗,長久與永恒越來越不可能存在了。
在日常生活中,隨著經濟的發(fā)展,人們需要從事更多的生產活動,也可以開展更多的消費活動,盡管隨著技術的發(fā)展,我們可以通過采用越來越精細的技術和組織計劃使得執(zhí)行速度得以提高,但行為數量的增加遠高于速度的提高,單個行為節(jié)省下來的時間不足以應付新增的多項活動,因而生活節(jié)奏不斷地加快,人們越來越多地感受到了時間上的匱乏和來自時間方面的壓力;越是在富裕的國家或地區(qū),這種感覺越強烈,②參見Karlheinz Geiβler,Vom Tempo der Welt:Am Ende der Uhrzeit,F(xiàn)reiburg:Herder,1999,p.92。從而陷入“我們省下越多的時間,我們所擁有的時間就越少”③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43.的悖論當中。
赫爾曼·呂伯(Hermann Lübbe)將 “現(xiàn)在”定義為“一個持續(xù)一定期限的或者說穩(wěn)定的時間段”,④Hermann Lübbe,“Gegenwartsschrumpfung,”in Klaus Backhaus,ed.,Die Beschleunigungsfalle oder der Triumph der Schildkr?te,Stuttgart:Sch?ffer,1998,pp.129-164.只有在這樣的時間段內,才能通過對過去已有經驗的學習,為現(xiàn)在和將來提供指導,也就是說,過去就是指一切不再有效的事物,而將來則可以理解為那些還未生效的事物。⑤參見Niklas Luhmann,Die Gesellschaft der Gesellschaft,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97,p.1073.從這個角度來看,現(xiàn)代社會由于革新密度的增大,而導致社會和文化不斷加速的“過時”,因而“現(xiàn)在”所代表的時間段正在不斷地縮短。⑥Hermann Lübbe,“Gegenwartsschrumpfung,”in Klaus Backhaus,ed.,Die Beschleunigungsfalle oder der Triumph der Schildkr?te,Stuttgart:Sch?ffer,1998,pp.129-164.
由于“現(xiàn)在”是每個系統(tǒng)操作的根本,身居其中,不斷地區(qū)分著新產生的過去和未來,它作為形成經驗、產生期望和做出選擇或決定的基礎,應該保持一定的穩(wěn)定性,因而隨著社會變化速度的加快所導致的“現(xiàn)在”的萎縮,就意味著能夠指導行為的經驗以更快的速度失去效用,“不同的社會領域中的過去和未來必須被放在越來越短的距離內進行重新解釋”,①Armin Nassehi,Die Zeit der Gesellschaft,Opladen:Westdeutscher Verlag,1993,p.342.同時也影響了價值領域和規(guī)范領域的穩(wěn)定性。
由此所產生的不穩(wěn)定性對文化產生了全面而深刻的影響,現(xiàn)代文化中的大量顯而易見的現(xiàn)象都是由于經濟形態(tài)、社會結構和日常體驗的變化而產生的相應的反應,例如被批評家們廣為詬病的文化碎片化的問題,正是由于現(xiàn)在的萎縮,人們要頻繁地做出選擇或決定、更新經驗、更改期望而導致的注意力窗口不斷被縮小和分割所帶來的必然結果。因而,盡管人們深知歌劇比歌星的個人演唱會更有審美情趣、優(yōu)雅的餐廳比麥當勞更能帶來美食的體驗、練習小提琴比被動地聆聽激光唱盤(CD)更有美的享受、創(chuàng)作小說或詩歌比玩計算機游戲或看好萊塢大片更能夠激蕩腦力,但大多數人,而且越來越多的人都越來越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后者,這正是由于時間對于社會的改變,從而“產生價值秩序的重構”,②Niklas Luhmann,Politische Planung:Aufs?tze zur Soziologie von Politik und Verwaltung,Opladen:Westdeutscher Verlag,1994,p.148.享樂性商品的誘惑正取代更有文化和更為嚴肅的思考形式。
接下來,我們將探討時間如何通過對社會實踐和社會結構的改變而對文化安全造成了顯而易見的影響。
(二)加速的社會生活和社會結構對文化安全所產生的顯性后果
加速的社會生活和生活結構導致了文化的大規(guī)模的復制、而非原創(chuàng),這使得文化越來越具有商品化的特征,并且由于大量制造的文化商品吞噬著有限的注意力,因而無論在注意力還是與消費注意力有關的文化商品都具備了碎片化的特征。這個最為顯性的后果進一步導致了講求效率、遵循市場原則的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的盛行,人在走向客體化、物化的過程中,人文主義和人性也自然隨之衰微的后果。社會生活和生活結構的加速為文化安全帶來了第三個后果,即文化已經失去原本在精神層面發(fā)揮作用的特性,從而成為直接的感官刺激和即時消費的快消品。
1.可大規(guī)模復制的商品化和碎片化的文化
大眾媒介技術和大眾傳播業(yè)的發(fā)展,遵循著大規(guī)模生產和復制的工業(yè)化原則,并且以產生盡可能多的、同質化的受眾群體而實現(xiàn)盡可能大的經濟利益為目標,在這種背景下,文化變成了標準化的、可以生產和復制的產品,消費主義和廣告業(yè)緊密地聯(lián)合在一起,共同產生了操縱和控制藝術的文化工業(yè)。阿蘭·斯威伍德(Alan Swingewood)指出,文化工業(yè)的歷史語境是商品化了的大眾文化,如報紙和雜志的大量發(fā)行、通俗戲劇和通俗歌曲的出現(xiàn),還有廉價小說的批量生產。①[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黃世權、桂琳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7頁。
由于文化工業(yè)將所有的事物——從藝術到烘豆——都變成了商品,②[英]尼克·史蒂文森:《文化公民身份》,王曉燕、王麗娜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5頁。因而在藝術客體與其公眾之間存在著名副其實的同質關系,文化消費者按照與藝術客體固有的和內在本質相符的方式來把握和吸收這種關系,③[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53頁。由此,批判的和創(chuàng)造性的文化表述被所謂的“快樂意識”取代,“新奇、美好、欲望以及另類事物沒有被大眾文化體系所排斥,而是日益被用于對消費者的誘惑與娛樂上”。④[英]尼克·史蒂文森:《文化公民身份》,第165頁。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如同喬治·西美爾(George Simmel)所強調的,文化的終極源頭并不是物質生產,而是形而上學的一個神圣的秘密,但是文化的商品化和工業(yè)化所帶來的分化性力量,使得文化形式由體現(xiàn)人類活動和價值的文化產品轉變?yōu)榕c人類行為和價值相分離的外在的事實和事物,因此,現(xiàn)代文化的發(fā)展就必然會日益走向社會和個體生活的異化與碎片化。⑤[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35頁。
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W.Adorno)將批量生產的藝術的特征定義為重復、“永不停止的重現(xiàn)”和“偽個人主義”的,他指出批量生產的文化商品是現(xiàn)代社會原子化形態(tài)的文化對等物,文化工業(yè)的產品在主題上大同小異,充斥著重復和自我模仿,體現(xiàn)出庸俗化、淺薄化和標準化的特點,與此同時,焦慮、辛勞和無條件的溫順的公眾之間也無法進行文化上的交流。⑥Theodor W.Adorno,The Culture Industry: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London:Routledge &Kegan Paul,1991,p.27.
夏爾·波德萊爾(Charles P.Baudelaire)指出文化的自主性經常會受到批量生產的商品文化的威脅,因而,當快速運轉的社會從生產型社會變成名副其實的消費社會時,文化不再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力量,而變成充斥于日常生活的可以消費的圖像、符號和偶像,它自身在被消費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喚起我們對產品的欲望。①Jean Baudrullard,The Consumer Society:Myths and Structures,London:Sage,1998,p.80.而在消費社會,由于一切都與消費產品相結合,因而文化所追求的是模仿、仿真和形式,而不是創(chuàng)造、發(fā)明和內涵,它也不再通過抵制“支配世界”的形式理性來支持真理,而是越來越處于商品規(guī)則的影響之下,日益喪失了自己的批判功能。
2.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的盛行與人文主義和人性的衰微
對于經濟利益和效率的追求,使得現(xiàn)代社會強調標準化、規(guī)?;?、集中化,并且建立了高度專業(yè)的分工,因而量的價值取代了質的價值,世界通過數學公式而建構起來,日常生活本身也漸漸地被“連續(xù)的數學運算”的理性規(guī)則所主宰,②[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38頁。因而,獨立的個體消失了,代之以對當前社會通行標準的普遍依附,同時出現(xiàn)了新的社會整合模式,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描述了因此而產生的人類關系的一種新的狀態(tài)——經濟規(guī)律凌駕于所有的人際關系之上……使之變成了新的、赤裸裸的命令和服從的形式,其結果是人性的衰微,個體變成機器上的微不足道的一個個齒輪,反思意識和閑暇時光被官僚組織和管理機構毫無人性的制度規(guī)范所吞噬。③[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45頁。
在這個基礎上,產生了一種圍繞著現(xiàn)代經濟規(guī)律組織起來的文化工業(yè),這是一種高度理性的文化生產系統(tǒng),從而使文化越來越趨于理性化,而原本應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主體變成了消極的客體,人類文化的成果越來越物化,最終消除了人性和有目的的人類行為。而在由文化工業(yè)所支配的社會中,作為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的科學,在文化向文化工業(yè)的轉變中扮演著重要的“工具”性角色,體現(xiàn)了建立在精打細算和實用規(guī)則基礎上的理性的“工具主義”形式,科學主義的、反人文的規(guī)則彌漫了整個社會,因而阿多諾指出,“虛假遍布于一切文化交流形式之中”。④Theodor W.Adorno,The Culture Industry: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London:Routledge &Kegan Paul,1991,p.90.一旦文化被形式或工具理性所左右,依照這樣的方式策劃和管理,必定會不可挽救地受到損害。主導文化的標準不是文化本身內在的,而是從外部強加的。①[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47頁。
西美爾從現(xiàn)代社會結構中的勞動分工和作為交易的最終媒介的貨幣的角度分析了文化工業(yè)為什么會產生“文化悲劇”。由于零碎而轉瞬即逝的日常生活經驗與文化無法提供更高級的一致性目的之間存在對等關系,因而在物質上的宏大的現(xiàn)代性文化,與個體知曉和理解這一過程的有限能力之間,出現(xiàn)了日益加大的鴻溝。西美爾指出,追求效率的勞動分工促成了狹隘的專業(yè)主義和匿名性,帶來了非人性和碎片化的社會形態(tài),從而將個體變成為巨大的事物和權力組織中的一個小小的螺絲釘,無法以有意義的形式與客觀文化聯(lián)系起來。②George Simmel,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New York:Free Press,1950,p.442.并且,新技術和消費主義使得個人被大量的商品,包括文化產品所包圍,卻由于日益加劇的專業(yè)化的文化的客觀物化,使主體和他的產品之間產生了疏離,文化產品越來越演變成了一個相互聯(lián)結的封閉世界。在這里,主體的心智越來越難找到一些基點來摻入他的意志和情感,③參見George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2nd edn,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1990,p.46.而個人“手中一切與進步、精神和價值相關之物的力量”都將逐漸耗盡,④[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151頁。從而使文化這一關于意義和目的的領域,就變得外在化了。
同時,西美爾指出貨幣具有將一切事物都簡化為一個層面的力量,能夠將千差萬別的因素都轉化為貨幣,這樣的轉換使得事物的內在價值破碎凋零,因而貨幣導致了社會分化,將一切分裂為碎片。在這樣的社會中生產出的東西只有量而沒有質的價值,人類關系越來越圍繞著文化的主導思想展開——守時、精確、唯利是圖,⑤[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150頁?!跋惹皶r代更富有激情的、整體觀的感性的人格”被“現(xiàn)代時期理性的、精打細算的本性”所取代。⑥George Simmel,“Immelen Modern Culture,”Theory,Culture and Society,Vol.8,1991,p.28.
文化產品在現(xiàn)代社會同樣也正在承受著被高度商品化、轉換為貨幣的痛苦,在這個過程中“意義的核心從我們的指縫中滑落了”,⑦George Simmel,“Immelen Modern Culture,”Theory,Culture and Society,Vol.8,1991,p.23.貨幣的抽象統(tǒng)治成為現(xiàn)代性的文化基礎,從而形成了一個建立在量化的和金錢關系之上的、外在的和非人的文化,文化失去了整合社會的作用,而變成了非人性的和外在的東西,被數不勝數的商品所統(tǒng)治,并最終走向一個光怪陸離但卻封閉的現(xiàn)實。①[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150頁。
阿蘭·斯威伍德(Alan Swingewood)指出,“如果系統(tǒng)的客觀規(guī)律按照這種方式在生活世界成功地拓殖(colonising),那么就會出現(xiàn)文化高度集中、科層理性、變本加厲的逆來順受及自主性衰微的結果”,因此他提出了警告:“把文化的發(fā)展當作非人的系統(tǒng)規(guī)律的產物,威脅著文化本身的存在”。②[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71頁。
3.文化成為快消品 即刻滿足很重要
現(xiàn)代生活的加速度帶來不斷提高的生活和生產節(jié)奏,同時也帶來了對于原有時間窗口和事件模式的根本性的變化,要求消除空轉的時間,利用所有可使用的時間持續(xù)運行,現(xiàn)代社會變成了一個全天候運轉的社會,尤其是隨著互聯(lián)網的使用,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繼續(xù)進行生產、完成金融交易、訂購繼續(xù)教育產品等等,因而互聯(lián)網造成了這樣的印象:一切都隨處同時發(fā)生。③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304.
前文所提到的現(xiàn)代社會的功能的高度分化和子系統(tǒng)間同步化的要求,導致了復雜性的一再增加,這將進一步加劇社會運轉的加速、節(jié)奏的提高和時間差別的取消。例如,18世紀末期日報的出現(xiàn),反映了當時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變化速率,也是對人們日益增長的了解在社會不同領域所發(fā)生的迅速變化的需求所做出的反應。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對形勢的每日更新是不夠的,于是今天互聯(lián)網所提供的新聞是每小時更新的,而甚至是“在線”更新的,④Thomas H.Eriksen,Tyranny of the Moment,London:Pluto Press,2001,p.66.電視新聞頻道以滾動字幕的形式保證觀眾確實能夠獲得“正在進行的”訊息。信息的快速傳輸,既體現(xiàn)了世界的快速運轉和變化,同時也推動了社會變化的加速,因為這使得對變化作出更快的反應成為可能。
在這個過程中,社會系統(tǒng)或者說組織和機構變得“貪得無厭”:它們不再滿足于社會分派它們的時間窗口,而是不斷地要求行為主體的未被分割的注意力和全部的資源,這也就解釋了在功能分化的社會里,為什么人們會如此普遍地感覺到“總是疲于奔命的”和對于任何活動都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應對。⑤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305.
由于社會子系統(tǒng)之間越來越難以保持同步,特別是外在社會變化的速率與個體處理能力之間的不匹配,會導致個體放棄處理需要大量時間的事務,即便這些事務能帶來更高的報償(就像前文中提到的從聽歌劇到創(chuàng)作小說的一系列例子中所呈現(xiàn)的選擇一樣),而是在結構性的不確定的條件下,也進一步縮小自己的時間窗口,追求短期性的獎賞。也就是說,時間的變化所導致的社會特性和社會結構的變化,帶來了個體價值體系的重組。尼古拉斯·盧曼(Niklas Luhmann)指出,正是因為以高度的不確定性和變化速度為基礎的社會結構偏愛短期性,而娛樂工業(yè)提供了大量的通過實惠的投入-產出而獲得的“即時滿足”的機會,才導致了這種“由時間問題所帶來的價值秩序的重構”,①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225.人們最終放棄了那些耗時較多、但能帶來更有價值、最終也更能令人滿意的抽象層面的認知活動。哈爾特穆特·羅薩 (Hartmut Rosa)通過大量的實證觀察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中的個體基于主觀上和客觀上高度的不穩(wěn)定率和變化率,而將他們的本益比計算以短期的期望為導向。
在時間壓力下,無論是個體還是機構,都會努力去對在很短的時間里出現(xiàn)的大量的更新進行文化上的處理,②Hermann Lübbe,“Gegenwartsschrumpfung,”in Klaus Backhaus,ed.,Die Beschleunigungsfalle oder der Triumph der Schildkr?te,Stuttgart:Sch?ffer,1998,p.270.僅僅是“處理”,而不是深層次的體味和享受。所以,即便是追求“效率”的娛樂工業(yè),也在不斷地加快速度、縮短時間,例如當美國有線新聞網(CNN)在1971年首次將廣告短片縮短到30秒鐘的時候,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可謂是先鋒創(chuàng)舉,但今天廣告片甚至只有五秒鐘,也就是說觀眾每五秒鐘就被丟棄在通過每一個敘事的結構碎片完全變化的“意識內容”之中。③Thomas H.Eriksen,Tyranny of the Moment,London:Pluto Press,2001,p.84.
在音樂領域,如果人們將對古典作品每隔十年的平均演奏時間進行比較的話,可以看到自從19世紀以來對這些作品的演奏速度或多或少得到加快,例如羅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的鋼琴奏鳴曲令人驚訝地開始遵守 “盡可能快”的節(jié)奏規(guī)矩。④Hermann Lübbe,“Gegenwartsschrumpfung,”in Klaus Backhaus,ed.,Die Beschleunigungsfalle oder der Triumph der Schildkr?te,Stuttgart:Sch?ffer,1998,p.283.作曲技術本身也是如此,從巴洛克音樂(Barock)到浪漫主義音樂(Romantik),流行音樂從爵士(Jazz)到朋克音樂中的重金屬音樂 (Heavy Metal)以及從中衍生出來的令人窒息般快速的 “速度金屬音樂”(Speed Metal),再到鐵克諾音樂(Technomusik),節(jié)奏越來越快,直至它們的基本節(jié)拍與正常人的心跳的節(jié)奏相吻合,因此能夠帶來刺激的興奮效果,①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p.76-77.根據唐娜·蓋恩斯(Donna Gaines)的分析,這樣快節(jié)奏的音樂在聽眾那里產生了完全矛盾的效果——“它如此之快,從而讓你冷靜下來,它像利他林一樣令人放松”。②Donna Gaines,Teenage Wasteland,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203.但是,很少有人將這樣的音樂看作是藝術的創(chuàng)造,而更傾向于將其視為工業(yè)化的再生產。而戴維·哈維(David Haney)則認為,這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文化對危機重重的不斷變化著的空間和時間體驗的無可奈何的、卻可能是毀滅性的反應。③David Harvey,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Oxford:Blackwell,1990,p.240.
外在社會的急速變化會為個體帶來信息過載的重負,面對超載的信息和大量有待做出的決定,個體仿佛進入了過去和未來不再存在的時間真空的麻痹和靜止的狀態(tài),④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87.充滿含義的過去和將來都在速度中被瓦解了,一切似乎都凝固在現(xiàn)在了,在西美爾看來,這是“緊張的生活”在質量上和數量上的“增多”所導致的癥狀。弗里德里希·尼采 (Friedrich W.Nietzsche)指出,疾馳之所以會帶來與之相對立的“靜止”感,是因為現(xiàn)代社會急速變革的背后總是能夠看到同樣的事情永遠在重復。⑤David Frisby,F(xiàn)ragments of Modernity,Cambridge:MIT-Press,1988,pp.11-17.這種似是而非的靜止的狀態(tài),催生了波德萊爾所描述的當人們全心全意委身于稍縱即逝的時刻便不可避免地產生無聊的感覺,尼采也發(fā)現(xiàn)了這種無聊感的存在,并且認為社會中不斷蔓延對這種無聊感的逃避,又再次推動了現(xiàn)代社會文化上的加速趨勢。因而,人們需要更大劑量的能帶來即時滿足的文化產品或娛樂產品。弗雷德里克·杰姆遜(Fredric Jameson)指出,變革和停滯這對矛盾同時出現(xiàn),從而產生了“歷史性的劑量不足”的結果,即人們生活在一個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時代,于是人們對轟動刺激性的報紙、雜志和電視新聞報道節(jié)目上癮。⑥Douglas Coupland,Generation X.:Tale for an Accelerated Culture,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1,p.17.
時間節(jié)奏的變化為社會和文化所帶來的后果是多種多樣的,雖然有許多速度的熱情的支持者,但是日益加快的速度是否永遠在人們的掌控之中,大量的娛樂產品的消費和麻醉是否會帶來文化喪失的末日景象,諸如此類的擔憂卻難以被熱烈的歡呼所掩蓋。
4.文化的批判力和整合能力的喪失
隨著社會進程的速度加快,無疑會帶來一系列的社會結構和文化上的后果。在社會結構上最顯著的后果就是全球的同步化。在哈特姆特·羅薩(Hartmut Rosa)看來,無所不在的互聯(lián)網加強了全球化時代的同步化特征。在互聯(lián)網上,全球所有的事件都同時發(fā)生;但事實上,不同的國家、民族或地區(qū)的發(fā)展步伐是不一致的,一個社會內部的教育、政治和法律不再能夠跟上“時間的發(fā)展”的腳步,因此,這就導致了一方面是全球范圍內對于同步化的追求和竭盡全力,另一方面是社會之間不同步的表現(xiàn)變得更加顯著,從而出現(xiàn)了數量巨大卻被邊緣化的群體正被“不同步化”。①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48.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被重要的結構發(fā)展和文化發(fā)展排除在外。在全球范圍內,“石器時代”和“賽博時代”突然地同時存在。②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49.
在同步化的追求與不同步的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導致在時間上“落后的”國家或社會付出對經濟、技術或社會發(fā)展過程的政治控制的代價,以期實現(xiàn)同步化;而與之相對應的文化則可能放棄文化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有意義的、敘述式的一體化,也就是對文化身份和文化認同予以放棄。由于文化的自主性是處于其中的個體和集體共同努力的結果,而不是由外界賦予的,自主性的原則不是脫離歷史的抽象物,而應該牢牢地扎根在歷史的特殊性中,③[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33頁。因此這樣做帶來的風險就是“文化與歷史進程割裂開來”,④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49.從而導致文化最終失去“批判”的能力,而轉變?yōu)椤皧蕵贰?。文化概念由此變成了單向度的,不再為積極的反思和行動留有任何空間,而“只剩下消極的、被意識形態(tài)所規(guī)訓教化的大眾”。⑤[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52頁。
有關這樣的變遷,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例證。例如,阿多諾有關音樂的特征、使命和變化的論述就清晰地展現(xiàn)了上述的脈絡。阿多諾認為,所有“偉大音樂作品”的命運應該是在反抗市場經濟獨裁的過程中被創(chuàng)作出來,宣揚它的獨立自主和所肩負的解放主體的使命,這樣的音樂可以激起一種整體性的批判感覺,產生一種團結一致的和社群性的社會意識。①Theodor W.Adorno,“Letters to Walter Benjamin,”New Left Review,No.81,1973,p.109.由于美學內容與社會語境的關系是辯證的而不是功能性的,因而音樂應該通過間接地、幾乎是無意識地表現(xiàn)社會的“生命過程”,從而能夠表達現(xiàn)實、解釋現(xiàn)實和批判現(xiàn)實。②[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76頁。但當音樂再生產的機制占支配地位時,音樂就被音樂工業(yè)變成了商品,提供給消極的和原子化的受眾。阿多諾進一步指出,現(xiàn)代社會的古典作曲家,例如焦阿基諾·羅西尼(Gioacchino Rossini)、艾克托爾·柏遼茲 (Hector L.Berlioz)、理查德·瓦格納(Wilhelm Richard Wagner)和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 (Igor Stravinsky)等,不再能夠將社會作為一個動態(tài)的整體呈現(xiàn)出來,只不過是把社會當成一系列畫面予以呈現(xiàn),③[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77頁。而這樣做是為了順應快節(jié)奏的消費市場。
在文化的其他領域里,批量生產的廣播電視節(jié)目和電影、充斥著廉價的感官刺激的報紙雜志,使得積極活躍、富有創(chuàng)造精神的創(chuàng)造日漸式微,這一切正如弗蘭克·利維斯(Frank R.Leavis)所提出的警告——現(xiàn)代大眾文化不再能充當積極的規(guī)范性角色,碎片化的、原子式的文化卻成為現(xiàn)代文化的主要形式。
文化厭惡邊界,它不能由停滯的、物化的、完成式的元素鑄成,④[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138頁。但是加速的現(xiàn)代性卻意味著與歷史的斷裂而不是延續(xù)。
用時間分析的方式分析社會問題的核心優(yōu)勢,是能夠將宏觀層面的社會機構和系統(tǒng)結構與微觀層面的行動者的行為結合起來,⑤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p.267-302.羅薩指出,時間的地平線和時間結構對行為導向和自我關系是構建性的,時間對于個體來說處于支配地位,而不是相反,因為無論是時間的社會結構,還是時間的體系化的產物,都使得時間對于行為者來說等同于“自然給定的事實”。①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25.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也曾經指出,“我們打算如何度過我們的時間”絕對不是個體的私人決策,而是“倫理的和政治的核心問題”。②Jürgen Habermas,Zukunft der menschlichen Natur,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1,p.19.
時間社會學和時間人種學的研究都一致性地發(fā)現(xiàn),對時間的意識和對時間的體驗的形式的演變是以社會結構為基礎的,③Otthein Rammstedt,“Alltagsbewuβtsein von Zeit,”K?lner Zeitschrift für Soziologie und Sozialpsychologie,Jg.27,1975,pp.47-63.伴隨著演變的過程,隨之出現(xiàn)的是完全不同的時間的感知,并且因此帶來了有巨大差異的行為導向和自我關系;同時,在一個社會中存在的時間結構同時也是與認知和規(guī)范有關的特性,并且能夠深深地將社會的習性根植于個體的人格結構中。④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28.也就是說,我們作為個體的行為、節(jié)奏、速度、期限和順序是由社會中的集體性的時間模式和同步化要求所預先確定的。⑤Manfred Garhammer,Wie Eourop?er ihre Zeit nutzen,Berlin:Eidtion Sigma,1999,p.28.由此可見,“時間”并不只是社會結構、文化、個體身份的一個背景,而是處于這些事物中心的結構性維度。
(一)人們對時間的認知和與時間的關系發(fā)生了本質性的變化
在現(xiàn)代社會的晚期之前,循環(huán)式的時間意識占主導地位,也就是說時間被體驗為一直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和狀態(tài),由于過去和未來在結構上是相同的,因而對過去的記憶等同于對未來的預言,⑥Reinhart Koselleck,Vergangene Zukunft:zur Semantik geschichtlicher Zeiten,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89,p.351.而在高度分化的晚期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社會里,線性的時間意識逐漸代替了循環(huán)式的時間意識,時間被劃分為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但是由于技術、社會和文化環(huán)境的高度動態(tài)性增加了環(huán)境的復雜性和隨機性,因而未來是開放性的、不確定的,不再能從過去和現(xiàn)在推導出來,歷史的發(fā)展也“不再是奔向某個特定的目標”。⑦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27.
在這種多變且不確定的情況下,個體和集體都很難將其生活和體驗敘事性地嵌入可以借鑒的和富有意義的未來,并且在“現(xiàn)在”的過程中,其行為方向也會不斷地受到時間的變化的影響,因而無論是個體和集體對時間的感知,還是他們與時間的關系,都是“疏離的”。
一方面,由于個體和集體與時間關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定性的改變,導致他們幾乎完全喪失了對時間的支配權力,相反,關于誰來確定事件和行為的節(jié)奏、持續(xù)時間、速度、順序和同步化的問題,則構成了利益沖突和權力之爭的核心領域,①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36.個體和集體有可能放棄了對時間的規(guī)劃及其自治權利。
因此就出現(xiàn)了被羅薩稱之為“情境化”的現(xiàn)象,也就是個體和集體與時間的關系變得越來越被動和無力,前者對后者越來越依賴、不斷地由后者定義著,最終可能導致個體和集體的身份認同四分五裂的危機。
另一方面,由于在現(xiàn)代社會中,空間的含義和體驗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它們也改變了社會時間的形式和對它的感知。
在傳統(tǒng)社會里,時間的感覺來自于對空間特性的感知,比如天氣變熱了,意味著進入了夏天;變得寒冷了,則表示時間上走入了冬天。但是機械表的發(fā)明和普及,使時間從空間當中分離開來,而1912年在全球引入的世界時間,最終使得沒有地點的時間確定成為可能。②Stephen Kern,The Culture of Time and Space 1880-1918,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12.之后,一系列運輸工具的發(fā)明,進一步使得空間逐漸失去了對社會和文化進程的重要意義,空間不再意味著富有含義的地點,而只是意味著需要用一定時間穿越而過的距離了;并且隨著運輸工具的速度越來越快,距離對于生活的影響也越來越小了。而當人們最終乘上飛機旅行的時候,生活中和地球表面的地形上的空間就完全消失了;對于他們來說,空間就只是一個抽象的、空洞的距離,是用飛機所飛行的時間來衡量的。③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164.
運輸革命導致了定位維度中從空間優(yōu)先向時間優(yōu)先的轉變,而20世紀晚期的“傳輸革命”卻最終導致了空間完全失去其導向功能,因為在互聯(lián)網上,記錄著數據錄入和查詢的時間,卻沒有登記其地點;也因為運輸革命意味著不斷加快的速度使更多的人員和物品在地球表面移動,而傳輸革命則似乎是通過虛擬化和數字化將地點和物品進行復制,從而能夠在各個地方都能“靜止地”獲得它們;①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167.由于全球性的協(xié)調和同步化日益重要,越來越多的社會事件在全球化時代變得仿佛是“沒有地點的”。②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166.
全世界的各種事務似乎同一時刻都在互聯(lián)網上登場了,新媒介的無限的存儲能力和傳輸能力,一方面剝離了空間的存在,另一方面也將不同時的事務同時化了,例如,互聯(lián)網上五花八門的、不同歷史時期的信息并不是按固定的時間順序排列的,而是以碎片化的模式來排列,因而時間在人們的感知中也開始失去其連續(xù)性的特征,并且其幫助個體或集體定向的功能也日益被削弱。
(二)文化認同、文化根基的喪失和文化霸權的威脅
在社會事件從空間和時間中逐步分離出來的信息時代,就出現(xiàn)了“沒有地點的空間”和“沒有時間的時間”的概念,③Manuel Castells,“The Rise of the Network Society,”The Information Age:Economy,Society and Culture,Bd.1,Oxford:Blackwall 1996,p.464.而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是構建定位感和身份的必要條件。運輸和傳輸的加速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個體或集體的自我關系和社會關系,也因此作用于重要的社會的身份確定模式。因而,當晚期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的文化風格——例如在建筑、音樂、流行或生活方式中,意味著出自不同領域、不同地點和不同時代的元素通過電子方式雜糅在一起的時候,原本連接緊密、具有歷史的和地理的穩(wěn)固性的社會集合體就液態(tài)化了,不同的文化河流相互之間分流開來,失去了它們的歷史和身份,只是在動態(tài)的可視化的電子屏幕上得到碎片化的展現(xiàn)。
人們與空間和時間的關系的改變,導致了瓦爾特·本杰明 (Walter Benjamin)所診斷出來的現(xiàn)代社會持續(xù)的經驗喪失,也就是主體沒有能力將大量的、斷裂的、碎片化的日常生活體驗轉化為真正的經驗。在本杰明看來,經驗必然是與所經歷的歷史和所體會的傳統(tǒng)捆綁在一起的,經驗產生并銘記于記憶中,它需要在穩(wěn)定的敘事模式的幫助下并經過歷史證明,才能夠將所經歷到的進行“吸收融化”。④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235.因此,體驗只有在當它能夠與那些個體的和集體的過去和未來之間產生意義重大的聯(lián)系時,才能變成經驗;真正的經驗會進入到主體的身份定位,①Giorgio Agamben,Infancy and History:The Destruction of Experience,London:Routledge,1993,p.13.進而影響到一個社會的文化定位和文化認同,但是經驗不可能在經驗世界不斷被重新構建,并且也不可能在失去了空間與歷史的聯(lián)系的世界中產生。
與時間的關系實際上是文化身份和文化認同的重要的變體,在一些文化圈中,文化身份和文化認同是以過去和傳統(tǒng)為導向發(fā)展起來的,在另一些文化圈子里,對未來的預期和規(guī)劃決定了文化的發(fā)展和未來。而在一個情境化的世界中,“過去”喪失了它的約束力量,“未來”卻是完全不可預知、不可控制的,這必然會對文化身份和文化認同的穩(wěn)定性產生消極的影響,偶然性及不確定性的增加,使得文化中難以形成經得起時間“腐蝕的”經驗,也使得任何身份的構建都是情境化的、是以時間為界限的。穩(wěn)定的、持久的身份確定經不起快速的變化速度。
文化應該是一種象征秩序、一個共享意義的系統(tǒng),這些意義通過價值和理念有效地統(tǒng)領著個體,文化是體現(xiàn)在象征形式之中的意義模式,通過這個意義模式,個體之間分享經驗、概念和信仰并有效地相互交流,因而社會團結也通過主體間行為的協(xié)調而象征性地實現(xiàn)了。②[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58頁。文化作為一種生活方式,通過普遍且持久的共同的價值系統(tǒng)而為社會秩序的保障提供了必需的價值系統(tǒng),從而將現(xiàn)在與歷史、個體與集體相互聯(lián)系起來,③Emile Durkheim,The Elementary Forms of the Religious Life,London:Allen&Unwin,1957,pp.377-378.并產生一種強烈的社會延續(xù)感和認同感。這一切是經受不起與空間和時間的脫位的,因為這種脫位意味著文化從其扎根的環(huán)境中被抽取出來。
由于穩(wěn)固的和確定的身份認同的終結,使得晚期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社會呈現(xiàn)出信仰和價值規(guī)范系統(tǒng)的分崩離析,線性敘事的意義模式被碎片化的刺激的原則所代替、形象的混搭代替了順應時間邏輯的元敘事,在后現(xiàn)代文化中被不斷強調的是情境化的景觀和形象,時空感被不斷地瓦解,文化愈發(fā)地不能發(fā)揮產生意義和確立合法性的作用了,因為雖然我們可以比以往任何歷史時期都更多更快地獲得信息,但是由于時間被消除了固定的節(jié)奏和順序以及隨之而來的到處出現(xiàn)的同時性,使得當代的文化正逐步失去“使世界變得更有意義的闡釋機會”。①[英]尼克·史蒂文森:《文化公民身份》,第144頁。
在不斷變化的時間維度中,人類的文化產生了一種未來高度不確定的共同感覺,媒介全球化及相關過程與線性時間的斷裂透露出一種感覺,即未來很可能是混亂的、無組織的和日益不可預知的,歷史事件的氣氛也已經通過20世紀媒介的重復和模仿消解掉了。②[英]尼克·史蒂文森:《文化公民身份》,第146頁。失去定位的文化難以做出其有義務履行的富有責任的和有意義的反思。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指出,一個封閉的國家在時間的長河中創(chuàng)造歷史的觀點,已經被同時發(fā)生的全球事件和過去、現(xiàn)在、未來之間嚴格界限的模糊所瓦解,即時傳播的全球化的“實時性”從根本上改變和扭曲了人們對真實的定義,現(xiàn)代性的線性時間模式被即時傳播的霸權所取代。③[英]尼克·史蒂文森:《文化公民身份》,第141頁。這意味著隨著遠近的時間關系的消解,人類變得更專注屏幕的現(xiàn)實,更少關注更為直接的人際和社區(qū)關系這些實際的物質現(xiàn)實。④[英]尼克·史蒂文森:《文化公民身份》,第142頁。由此而產生的“終端公民”(terminal citizen)失去了對信息環(huán)境的最基本的權力、控制和自主性,將注意力投向大型媒介集團所提供的大量廉價的、標準的娛樂產品,遠離真實的世界,日益走進由新技術、娛樂和計算機幻想模擬而成的世界,而這正是全球媒介帝國的反賦權的意圖?!敖K端公民”尋求的不是富有意義的反思,而是強烈而深刻的感官刺激,人們變得消極、麻木,人成了消費者,他自身就像他吸收的產品、娛樂和價值一樣也是批量生產出來的。⑤[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169頁。這終將導致文化的毫無生氣的狀態(tài)或者是“文化上的麻木”。⑥Paul Virilio,The Information Bomb,London:Verso,2000,p.69.
(三)文化再創(chuàng)造能力的根本喪失,直至意義的終結
由于人類的生活和特性更多的是社會性的,而非生物性的,因而記敘式的、累積的和線性的世界連接的消失,社會的確定性不斷遭到腐蝕,都不可避免地觸及文化身份的形成和文化認同以及與之密切關聯(lián)的文化再生產的能力。
從縱向的代際變遷來看,由于社會變革的加速,使得原本在多個代際之間都能夠保持穩(wěn)定和加以傳承的社會結構和文化存在,由不確定性取代了以往的機動性,現(xiàn)在在一代之內的時間里,就會在一定的時間間隔里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而當共同生活于現(xiàn)代家庭這種小型的社會聯(lián)系之中的兩代人的不同文化觀念正在不斷地相互疏離的時候,跨代際的文化方面的信息傳遞可能受到威脅。①Hermann Lübbe,“Gegenwartsschrumpfung,”in Klaus Backhaus,ed.,Die Beschleunigungsfalle oder der Triumph der Schildkr?te,Stuttgart:Sch?ffer,1998,p.289.“代際斷裂”的后果是多種多樣的,“現(xiàn)在的萎縮”意味著個體越來越多地從他們的同輩群體那里獲得知識和經驗,而不是從前輩或古人那里獲取,這意味著嵌入的經驗和知識儲備越來越快地失去了價值,②Donna Gaines,Teeage Wasteland:Suburbia's dead End Kid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256.這無疑會對社會整合、文化創(chuàng)新和文化上的再生產的機會和形式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現(xiàn)代文化的基本特性正如尼采所描繪的那樣——是現(xiàn)有的關系和信念的加速、消失和瓦解——它們瓦解成流動的和流散的東西,③Friedrich Nietzsche,“Unzeitgem?βe Betrachtungen,”in Giorgio Colli,ed.,S?mtliche Werke,Bd-2,Berlin:dtv,1988,p.313.快速的變動一方面是通往真正生活和保證進步的途徑,另一面又是無限的深淵和吞噬一切的漩渦。④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72.歌德已經預見到了這樣的現(xiàn)代文化中的矛盾性,他在對社會和技術的成就感到驚嘆和振奮的同時,也對現(xiàn)代的不知禍福的急速和魔鬼般的速度所導致的深層次的本質的破壞而深感擔憂;尼采也擔心充滿動力和能量的超人蒙上了對新的野蠻的恐懼的陰影:“隨著生活的巨大加速,精神和眼睛只能習慣不完整的或者是錯誤的所見和判斷……由于缺乏寧靜,我們的文明正在走向新的原始野蠻,文化所必需的內省隨著時間維度的變化也疾馳而去了?!雹軫riedrich Nietzsche,“Menschliches,AllzumenschlichesⅠandⅡ,”in Giorgio Colli,eds.,S?mtliche Werke,Bd.2,Berlin:dtv,1988,p.231.
空間面貌的改變和時間順序被打破,使得歷史的秩序和延續(xù)性被武斷地破壞了,似乎所有的要素都被集中在一起,社會或文化曾經穩(wěn)固的結構變?yōu)殚_放的、體驗碎片化的、不斷變化和液態(tài)化的了,體現(xiàn)了無休止的“全球性流動”的動態(tài)性⑥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353.以及身份定位的高度可能性和偶然性。對于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而言,這意味著感官資源持續(xù)地被侵蝕,其結果是外在束縛,最后可能就構成了一具空洞的像鋼鐵般堅硬的外殼,靈魂從中逃跑了。①Hermann Lübbe,“Gegenwartsschrumpfung,”in Klaus Backhaus,ed.,Die Beschleunigungsfalle oder der Triumph der Schildkr?te,Stuttgart:Sch?ffer,1998,pp.293.因此,所有的關系,無論是空間方面的、物質方面的,還是社會方面的,都是偶然的、可塑的,而且?guī)缀跏强梢詿o限制的選擇的,沒有任何確定的定位。由此所導致的是,無論是個體、社會結構和文化層面,都出現(xiàn)了無法真正融合的同步化、碎片化、喪失控制、理解力喪失、可塑性缺失。由于文化的和結構的再生產的必要條件可能會比生物物理過程表現(xiàn)出更嚴重的速度限制,因而時間結構和時間感知的根本性變化會導致現(xiàn)代文化的坍塌。
阿蘭·斯威伍德(Alan Swingewood)指出,如果說文化是一個記憶的王國,儲藏著過去及全部希望、期待和實踐,這些東西以種種新形式的姿態(tài)在當下很活躍地塑造著當今的現(xiàn)實并影響未來的發(fā)展,但是在一個全球傳播的時代,以盈利為目的的文化機構掌握在強大的資本投資者手中,公共服務廣播日益衰微,媒介產品和觀眾也趨于同質化,文化工業(yè)構成了非文化的領域,它擊碎了過去的感覺,消除了歷史感以及作為肯定自由和個體獨立而存在的文化概念。②[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55頁。
因而,文化的實質內容和意義在這樣的時間結構和時間關系下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了,因為它只是偶然的、暫時的,重要的是審時度勢、隨機應變,以適應彈性化要求。短暫性將成為必然,而實質變得微不足道。③Stefan Breuer,“Der Nihilismus der Geschwindigkeit:Zum Werk PaulVirilios,”Leviathan,No. 16,1998,p.323.這樣的變化使得當代大量的文化完全失去了它們的重要性;并會帶來社會性的漂泊,更糟糕的是社會性的混亂。④Robert Lauer,Temporal Man:The Meaning and Uses of Social Time,New York:Praeger,1981,p.37.晚期現(xiàn)代的不確定性特征和不確定感使得個體、社會或文化失去了“在時間中有方向的運動的感覺,因而也失去了發(fā)展的愿景”。⑤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390.
這樣的歷史感知帶來了文化上的危機,因為如果沒有過去和未來的話,對具有支撐力的現(xiàn)在的確定也是不可能的,因而從根本上贏得某事物的更深層次的意義就變得困難了:“我們生活在一個很難使任何事物成為意義重大的或者重要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浩瀚無邊的文化機器完全用于單純的消遣娛樂?!雹貰ill Martin,Listen to the Future:The Time of Progressive Rock,1968-1978,Chicago:Open Court,1998,p.58.文化包含一個社群全部的實踐,這些實踐是一個由相應的社會整體的眾多力量和模式形成的結構,②[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82頁?,F(xiàn)代大眾媒介卻在不斷地消解日常生活與共同文化價值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單一化和原子化的大眾社會的發(fā)展會對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造成嚴重的威脅。正如阿明·納瑟黑(Armin Nassehi)對后現(xiàn)代所預言的,將要發(fā)生的“不是世界的終結,而是意義的終結”。③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390.高度的變化性和不確定性不僅過度使用社會整合,而且也過度磨損文化的再生產能力。
晚期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文化逐漸喪失了歷史延續(xù)感,它給人們帶來的只有直接性、沖擊力、騷動不安和同步性,而不再是經驗與判斷的秩序化原則,④[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171頁。按照丹尼爾·貝爾 (Daniel Bell)的看法,這樣的文化將是“一種肆意揮霍、隨心所欲、反理性和反智性的文化,在這種文化中,現(xiàn)代主義的寶貴遺物都被丟棄了……美學體驗被還原為沖動、享樂和本能的”。⑤Daniel Bell,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London:Verso,1979,pp.115-116.
后現(xiàn)代文化主要的規(guī)范性元素是戲仿,戲仿指模仿并隨意拆用過去的風格,但卻不具備任何創(chuàng)造力和發(fā)人深省的能力。因而,透過社會結構、物質結構和文化結構持續(xù)地不斷發(fā)生著變化的表面,我們看到的卻是歷史的根本的凝滯,沒有任何重要的元素再有根本性的改變和革新,文化方面的創(chuàng)造、思考和意義受到了終極的威脅。
時間究竟是個中立因素,還是反動因素,本文前兩部分論述了時間感知和時間結構的改變會直接或間接地作用于文化安全,討論的結果并不樂觀,那么時間維度對文化安全的影響是否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說文化是否必然歷史性地朝向某種方向發(fā)展或者發(fā)生變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人類能為文化安全所做的并不多。或者說,是否存在著另一種可能性,即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文化是具有自身的邏輯和核心價值體系的,而且具有內在的能動性,因而能夠抗拒時間的侵蝕,從而在歷史的長河中穩(wěn)步地向前發(fā)展。這里要探討的是,是否存在著文化對時間的反作用力,如果存在,我們將如何理解文化與時間之間的關系,從而有意識、自覺地維護文化安全,以文化之路解決文化所面對的問題。
(一)文化對時間的反作用
盡管時間社會學的研究遠非成熟,但是“社會時間的本質,也就是對時間的感知和結構化,將通過社會結構的形式來確定”這一時間社會學的基本原理是不被質疑的,也就是說主體對于時間的體驗和意識是隨著社會結構和文化理想的變化而變化的。①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p.28.
例如,現(xiàn)代人強調時間的價值、認同“時間就是金錢”的理念、放棄自然的節(jié)律而嚴格遵守抽象的時間表、把守時看作為美德、狂熱地追求效率、利用各種方法達到節(jié)省時間的目的、認為在單位時間完成更多的事情是值得贊賞和效仿的行為。也就是說,現(xiàn)代社會的主體如何確定他們的時間的價值,如何使用時間,既不是人類學方面的特征先天決定的,也不是簡單地出于經濟上的必要性而推導出來的,而是出于文化基礎的重構的需要,而新的文化基礎是具有現(xiàn)代特性的個體的行為導向。②Günter Scharf,“Zeit und Kapitallismus,”in Rainer Zoll,ed.,Zerst?rung und Wiederaneigung der Zeit,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88,p.157.
新的時間概念是建立在現(xiàn)代社會的具有很強約束性的制度基礎上的,例如在工廠、醫(yī)院、監(jiān)獄、兵營、幼兒園以及學校里,都有嚴格的時間紀律和抽象的時間模式,根據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的分析,時間完全表現(xiàn)為現(xiàn)代的紀律社會的主要工具;與此同時,公共交通的時刻表或者劇院和電影院的演出安排,也為根據線性的和抽象的鐘表時間確立日常生活的時間導向和時間實踐作出了貢獻。鐘表因此成為最好的監(jiān)視工具,因為它打破了人們通過自然和習慣而確立的原節(jié)奏,正如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所指出的,工業(yè)時代的“關鍵機器”不是蒸汽機之流,而是時鐘。③Lewis Mumford,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New York:Harcourt Brace and Co.,1934,p.14.時間紀律之所以能夠成為主體的習慣,是因為抽象的時間模板成為他們的行為導向,吃飯、休息、工作、上課、下課,甚至去廁所的時間,都必須按照時間表的安排來進行,因為現(xiàn)代社會的高度分化提出了更高的同步化的要求,如果沒有以抽象的時間網格為導向,行為的協(xié)調和同步化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所謂的社會機制和在社會機制中所傳達的時間導向,是現(xiàn)代社會的生產方式和經濟運營方式所產生的結果和副作用,因為事物的發(fā)展并不完全按照從基礎到上層建筑的方向,作為上層建筑的文化也對基礎有著影響或者決定作用,經濟方面的發(fā)展是需要文化方面的前提條件的,是高度特殊的文化的和精神情緒層面的“需求狀態(tài)”所產生的結果。①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280.
那么,這樣的時間導向的文化淵源或文化上的必要條件是什么呢?
馬克斯·韋伯通過對新教主義的道德倫理的分析指出,新教倫理是“禁止浪費時間”這一類道德的重要源泉。新教倫理所強調的內心世界的禁欲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表現(xiàn)為對欲望和需求的推遲滿足,接受理性化的時間安排和紀律的約束。這種道德倫理的核心元素是高效使用時間、緊湊地使用和利用每一分鐘,體現(xiàn)了嚴苛的和一絲不茍的時間紀律。在新教倫理中,浪費時間是“第一宗也是最重的一宗罪惡”。②Max Weber,Die protestantische Ethik I:Eine Aufsatzsammlung,Gütersloh:GTB Siebenstern,1991,p.167.因而,新教倫理是資本主義的時間經濟嚴絲合縫的文化對應物。
但是,建立在宗教歷史基礎上的對浪費時間的道德上的禁止,是不足以解釋在全球范圍內所出現(xiàn)的類似的時間意識和時間紀律的。首先,新教并不是全世界唯一的宗教,因此它不可能在全球范圍內發(fā)揮著一致性的文化力量和道德力量。其次,僅憑對于浪費時間的禁止,并不能夠產生節(jié)省和贏得時間的激勵,必須還存在著贏得時間是有報償的結果,因而使之值得期待。
在韋伯看來,新教徒式的工作狂其努力工作、提高效率、節(jié)省時間的動機來自于宗教上的恐懼,他們相信,通過實現(xiàn)高效率利用時間的生活方式是對靈魂的救贖,并且成為被選中的永生的對象。①Max Weber,Die protestantische Ethik I:Eine Aufsatzsammlung,Gütersloh:GTB Siebenstern,1991,p.129.那么,在現(xiàn)代世俗社會,是什么樣的文化特性激勵著現(xiàn)代的時間模式和時間關系呢?
這是一種現(xiàn)代社會的激烈的競爭和劇烈的變動所帶來的文化特性,其核心是由不安全感所帶來的恐懼而導致的加速,因為在偶然性不斷增加的世界里,人們不可避免地擔心會失去重要的機會和關鍵的選項,或者會陷入無法追趕的落后之中。人們發(fā)現(xiàn),如果能夠支配盡可能多的金錢和機會,就能夠對將來的偶然,或者說新的需求和新的受威脅的狀況做出恰當的反應。②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286.克里斯多夫·多伊奇曼(Christoph Deutschmann)指出,金錢作為資本承擔了將不確定的復雜性變?yōu)榇_定的復雜性的任務,因此“作為不確定性的恰當的克服者”而發(fā)揮作用。③Christoph Deutschmann,Die Verhei β ung des absoluten Reichtums:Zur religi?sen Natur des Kapitalismus,F(xiàn)rankfurt am Main:Campus,1999,p.100.金錢財富用這種方式誘導了“個體的絕對權力的強迫癥”,④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285.力圖盡可能抓緊時間抓住各種機會、獲取更多的絕對財富、控制一切事務,而且隨著晚期現(xiàn)代偶然性的劇烈增加,現(xiàn)代文化也進一步強調了對時間的高效率的利用,而更加不能容忍對時間的浪費,對安全感的需求導致了時間的緊缺。
現(xiàn)代世俗的文化對高效率、快速度的推崇,也發(fā)揮著與宗教上的永生的預告相對應的拯救的承諾作用,即雖然人類的生命具有有限性,但是如果能夠抓緊時間盡可能多地享受世界所提供的東西,那么就相當于生命得以延長了,由此產生的新時代的生活理想和時間理想就是,美好的生活就是被填滿的生活。⑤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273.從文化的視角來看,增長和加速不可分割地被捆綁在了一起:如果有人生活得更快,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在他的壽命中抓住更多的機會,并且能夠獲得更多經驗和可能,通過對時間的填充,“來克服死亡的絕對界限”。⑥Peter Heintel and Thomas Macho,Zeit und Arbeit:Hundert Jahre nach Marx,Wein:Verlag des Verbandes der wissenschaftlichen Gesellschaften ?sterreichs,1985,p.66.這樣的文化的意義模式及行為導向,要求提高生活節(jié)奏、提高單位時間中的行為或體驗的數量,并且為這個目標節(jié)省時間資源。
因此,可以看到,現(xiàn)代社會的文化既是現(xiàn)代的加速社會的結果,也是后者的前提條件,時間紀律更多的是從文化的前提條件這樣廣泛的背景中顯現(xiàn)出來;而經濟的組織和運行方式并不是導致現(xiàn)代的時間模式和時間節(jié)奏的原因,卻是實現(xiàn)它的手段。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有關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意義和我們的行為的時間模式,一直是結構關系和文化關系的復雜的產物,只是二次折射在每個行為主體的期望中。①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34.也就是說,文化并非時間的決定之物,而恰恰相反,時間結構、時間意識和時間導向是文化的產物,時間結構和時間導向是在文化發(fā)展和制度發(fā)展的相互調停的過程中不斷產生的。因而,這一部分的小標題——“文化的反作用”實際上不是一個陳述句,而是一個疑問句,我們在這里可以看到,文化不是被動地做出反饋或反擊,它是具有塑造能力的。那么,在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到,在此之前提到的時間體現(xiàn)出的自變量的身份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當文化充分發(fā)揮其主動性的時候,時間則有可能是文化(自變量)與社會加速(因變量)之間的關鍵性的干涉變量,帶有一定的傳導性媒介的色彩。
具體而言,時間是在文化的塑造下表現(xiàn)為穩(wěn)固的、客觀的事實,是不容置疑的給定之物;在文化的塑形下,時間的約束力和順序模式似乎被作為“第二自然”而不加思考、但卻深深地銘刻在主體的心性和氣質結構當中了,②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481.并且成為社會生活和日常生活的指導原則,發(fā)揮著巨大的規(guī)范性的作用。因此,“我計劃如何使用我的時間”并非個人性的設計,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社會和文化所確定的,在這里文化的本質形式通過時間得以展現(xiàn),文化是時間背后的“沉默的規(guī)范力量”,也可以說一切社會生活,無論是個體層面的、還是集體層面的,無論是生產活動、還是消費活動,都是在一定的文化框架之中進行的。
在現(xiàn)代社會,文化將主體客體化,也使自身“時間化”和“情境化”了,從而對其自身的發(fā)展和延續(xù)構成了威脅,但是,由于文化按其本性來講從來不是靜止的,文化實際上不是一個事件或者一個對象,而是一個流動的過程,是人類行動和意義的場所,①[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26頁。因而當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后,就應該找回文化的主動性,對其進行再主體化,通過與之前相反的反向過程,解除時間對文化的“殖民化”,而有意識地確保其存在和發(fā)展的安全。
(二)通過文化自覺應對文化安全問題
事實上,被填滿的生活并不是美好的生活,可能只是忙碌甚至焦躁的生活。因為要追求更多的享受、開展更多的行為、獲得更多的體驗,因而要充分地利用時間、提高行動的效率、想辦法節(jié)省更多的時間,由此所帶來的世界的加速,使得現(xiàn)代社會呈現(xiàn)出高度的偶然性和高度的選擇性。一方面,諸如數字電視、互聯(lián)網、移動終端等新媒介的使用為人們帶來了快速的信息流動、提供了海量的信息、娛樂方面的供應也是呈幾何級數地增加,這使得今天的社會人要不斷地在大量的選項中做出選擇;另一方面,社會彈性化在多個層面的發(fā)展、社會管理的去規(guī)制化和去慣例化以及社會在高度分化的情況下對同步化的越來越難以實現(xiàn)的要求,也都在降低著社會生活的連續(xù)性,從而增加了偶然性和不確定性,這也使得個體或集體缺乏用于自我確定和自我規(guī)劃的足夠的時間以及較為穩(wěn)定的環(huán)境,而只能隨時根據情境做出選擇和決定。
但在迫在眉睫的時間期限下,實際上真正的選擇權是不存在的,因為選項的排序已經不再以重要性或價值高低為依據了,而是根據截止時間的迫近與否和純粹的實用主義要求。這迫使個體或集體放棄長遠的規(guī)劃、失去構建并遵守優(yōu)先順序的主動權,因此所謂的選擇可能就是對來自時間或期限的絕對命令的服從,自治性和控制力被大大侵蝕了。由此可見,社會的加速的事實與文化中與之相對應的提高效率、加快節(jié)奏的倡導之間的互動帶來了非常令人不快而且矛盾的后果——我們節(jié)省的時間越多,我們就越缺乏時間,我們與時間的關系和互動仿佛成了越快就要更快的西西弗式的苦役。
當社會生活中的主體陷入漫無目的的匆忙時,當無論是歷史的發(fā)展還是人生歷史的展開,都表現(xiàn)為不可預測的和沒有方向的時候,當主體面對越來越復雜的、越來越苛刻的同步要求,而失去自主性、自治的感覺和控制的能力的時候,意味著速度的提高已經不能被理解為“進步的發(fā)展”了,時間秩序表現(xiàn)為高度偶然的,也意味著文化被沒有時間意義的當下所承載。因為對哈貝馬斯而言,進步的現(xiàn)代性是以主體自身能夠并且應該承擔漸進地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倫理上的自治)和他們的集體生活形式(政治上的自治)的責任的觀念為中心的。①Jürgen Habermas.Faktizit?t und Geltung:Beitr?ge zur Diskurstheorie des Rechts und des demokratischen Rechtsstaats,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94,pp.112-114.
但是,文化不是中立的,也不是從社會制度中自發(fā)產生的,而是既作為制度也作為實踐,緊密地聯(lián)系著歷史與政治,與權力關系深深地交織在一起的,是由特定的群體創(chuàng)造出來的。②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Political Writings,1910-1920,London:Lawrence& Wishart,1977,p.35.也就是說,文化并不只是對經濟等基礎層面的被動反應,它是一種積極、能動的存在,具有不可簡化的復雜性,是人類行為的一個向度,人們也并不是簡單地繼承和接受文化,而能夠主動地造就這個領域。③[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26頁。
既然文化是具有能動性和主動性的,那么我們在這里需要考慮的就是在持續(xù)的加速和社會文化的碎片化的局面下,如何改變這種局面,使社會和文化發(fā)展的秩序性和穩(wěn)定性成為可能。換言之,具體回到本文的論題中,那就是既然現(xiàn)代的時間意識和時間導向是文化要素直接或間接地通過經濟-技術要素、社會要素所產生的結果,那么我們就可以通過研究文化是如何作用于加速的時間邏輯的,從而為反向地推導什么樣的文化基礎和文化內涵能夠讓速度受到約束和??肯聛怼R驗槲覀円呀浛吹搅藭r間的問題實質上是文化的問題,因而只能從文化中找到解決辦法;同樣,時間對文化安全的侵蝕,也只能從意識到文化安全的問題、并自覺地對待它開始,才能保障安全。
赫爾曼·呂伯(Hermann Lübbe)從文化理論的角度出發(fā),指出高度的文化發(fā)展動力是以一部分文化要素的有效性和高度穩(wěn)定性為前提條件的,多變的文化由于其難以控制的動態(tài)性和文化傳統(tǒng)會迅速過時而無法傳承所帶來的斷裂性,從而會威脅到文化自身。④Hermann Lübbe,“Gegenwartsschrumpfung,”in Klaus Backhaus,ed.,Die Beschleunigungsfalle oder der Triumph der Schildkr?te,Stuttgart:Sch?ffer,1998,p.288.由此可以看到,時間對文化安全的挑戰(zhàn)是巨大的,甚至會終結文化,因而,呂伯指出,適當的可逆性的傳統(tǒng)的存在,對于文化的穩(wěn)定性是非常重要的,而且越是需要文化的穩(wěn)定性發(fā)揮作用的地方,那些可逆性的傳統(tǒng)就越是重要。⑤Hanns-Georg Brose,“Zeit-Kulturen im Umbruch,”in Günter Altner,ed.,Jahrbuch ?kologie,2002,p.126.在今天,無論個體還是集體或是機構,在對革新和變化的處理能力上都越來越趨于上限,這時對于某些文化要素的有效性的強調、提高其穩(wěn)定性就越發(fā)必要了。這也說明,在快速的晚期現(xiàn)代社會中,文化安全問題事實上比以往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更為關鍵。
時間結構和時間特性的變化,會導致社會結構和文化特征也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從文化的視角來看,固定的知識儲備、行為導向和實踐形式所持續(xù)的時間的逐漸縮短,變得越來越不穩(wěn)固,甚至在延續(xù)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斷裂,是社會加速所產生的最深遠的影響。新的時間節(jié)奏和時間維度提升了世界的復雜性和偶然性,對個體或集體的自我關系的形式產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因為自我確定、穩(wěn)定的身份、自主的選擇都需要環(huán)境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和連續(xù)性為前提條件。因而,無論是個體還是集體的體驗和身份歸屬都是片段式的,從這些片段中所獲得的各種體驗都因為外在環(huán)境的高度動態(tài)性、復雜性和偶然性,而既不能與過去、也不能與未來發(fā)生穩(wěn)固的聯(lián)系,從而它們不能轉變?yōu)榫哂袣v史性敘事能力、導向能力的經驗,不同層級的行為主體都需要不斷地根據外在情境的變化而隨機應變地做出選擇和決定;但由于期限的迫近,與其說行為主體從由于時間節(jié)奏的加快推動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增多的選項中自主、自由地加以選擇,不如說是被動地、毫無控制能力和反擊能力地服從著來自于時間的絕對命令,他們處于全球社會的高度的不確定性之中。
由于行為主體的自我關系和身份認同在文化中占主導地位,因而主體缺乏身份歸屬會深刻地體現(xiàn)在文化中,并且導致文化歸屬與認同的缺失。理查德·塞內特(Richard Sennett)指出,當下的文化是一種基于短期契約、不安全、風險和表面共同關系之上的不確定性文化。這種文化培育下的“自我”,一方面接受市場文化,另一方面深深孕育著不安全感和對共同體的渴望。①[英]尼克·史蒂文森:《文化公民身份》,第41頁。
文化的產生與理解、知識和歷史性相關,文化在其產生過程中構成現(xiàn)在與過去的對話,它是一個記憶王國,在當下的現(xiàn)實感和意義與來自過去的活生生的因素之間建立起歷史的延續(xù)性。它還是一場包含許多聲音的對話,試圖在當下構建認同和在場感,并積極地回應他人,因而文化不是某一個社會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或世界觀的簡單表達,而是高度流動的社會歷史場域的力量的結果,①[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186頁。而缺乏根基的文化切斷與開放性的歷史潮流的聯(lián)系,放棄了其反思能力和批判能力,轉向對短期利益、即時的滿足、光鮮的外觀的追求。當碎片化的、短暫的、偶然的特性成為文化的主要特性時,就會令人產生文化被連根拔起和疏離異化的體驗。正因為文化的特別之處在于它的“無用的本性”,即阿多諾所指出的文化超出了效用問題,因而追逐利潤的商品化和理性主義的文化及文化工業(yè),意味著人文主義被驅逐、審美的沖動和欲望被壓制、創(chuàng)造力被摧毀,②Theodor W.Adorno,“Culture and Administration,”The Culture Industry: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London:Routledge,1991,p.101.這意味著文化的自治能力、批判能力的喪失,其作為意義源泉的功能最終被侵蝕。因此,文化方面的快速的變化實際上隱藏著發(fā)展的喪失,也就是所謂的文化的凝固現(xiàn)象。③Hartmut Rosa,Beschleunigung:Die Ver?nderung der Zeitstruckturen in der Moderne,F(xiàn)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5,p.436.
韋伯認為,人類行為是受思想和文化價值的復雜過程所驅動的,而不是由具體的物質力量的作用所引發(fā)的,他指出人類是“一種懸浮在他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④Clifford 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Selected Essays,New York:Basic Books,1973,p.5.而文化構成了這些網,它作為意義的源泉驅動著社會生活中的個體或集體的各種行動,也就是說人們的行為并不是由于物質的或經濟的原因直接引發(fā)的,而是來自于文化的和精神、思想層面的復雜的作用過程。文化是“一種體現(xiàn)在象征符號之中的歷史傳承的意義模式,一種用象征形式表達的代代相傳的概念系統(tǒng),人們可以通過它交流、延續(xù)和發(fā)展他們的生活知識及態(tài)度”,⑤Clifford 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Selected Essays,New York:Basic Books,1973,p.89.文化通過社會行動既體現(xiàn)又產生了復雜的意義。
盡管文化與意義有關聯(lián),但這種關聯(lián)卻不是固定和不變的;盡管與語境密切相關,但文化通過肯定社會生活不可化簡的多樣性而超越了語境,⑥[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6頁。例如,音樂在以抽象的美學形式表達和闡述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也超越了直接的、經驗的社會形態(tài),而提供了對現(xiàn)實的批判。⑦[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51頁。因而,文化具有高度的自主性,在社會變遷與社會整合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由此可見,文化是一個開放的、未完成的和多重意義的領域,而不單純是社會生活的被動反應和表現(xiàn),其本身就是重要的實踐性的活動,并且塑造著不同的社會實踐活動,是可以從不同維度、不同立場發(fā)現(xiàn)其所面對的問題,自覺地應對、引導相應的問題的。對此,韋伯做出了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文化和思想“就像扳道工一樣,決定著運行的軌道,利益驅動的行為就沿著這軌道運行”。①Max Weber,F(xiàn)rom Max Weber:Essays in Sociology,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1948,p.280.
布迪厄在討論社會科學的任務時提到,社會科學的研究不僅要查明決定性的、令人悲觀的情況,而且要找到“抵抗社會秩序固有趨勢的”工具;同時,在方法論上他也指出“要制造飛機首先必須認識重力,從而才能克服相應的法則”。②Pierre Bourdieu,“St?runfriedSoziologie:ZurDemokratiegeh?rteineForschung,die Ungerechtigkeiten aufdeckt,”in Joachim Fritz-Vannahme,ed.,Wozu heute noch Soziologie,Opladen: Leske und Budrich,p.70.我們對時間維度下文化安全的研究,就是要探明時間維度究竟會產生哪些特殊的文化安全的困境,這是解決相關問題的前提條件。
文化的抱負在于它擯棄了所有功利的想法,在于它關于自由的設想,文化是一個人類價值、行動和結構的獨立自主的王國,③[英]阿蘭·斯威伍德:《文化理論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141頁。這就是文化安全的實質問題,它在現(xiàn)代的時間維度下變得尤其突出。在急速變化的社會中,文化安全的中心就在于維護文化的“不承擔任何功能”④Theodor W.Adorno,Aesthetic Theory,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1984,p.322.的特性,這樣才能保障其獨立的批判能力和反思能力,才能保障它超越于現(xiàn)實的發(fā)展和對現(xiàn)實的導向能力,而這一切的目的是使得不同文化中的人類能夠長久而和諧地生活。
【修回日期:2015-08-27】
【責任編輯:蘇 娟】
董璐,國際關系學院文化與傳播系副教授,博士(北京郵編:100091)。
D815.5
A
2095-574X(2016)02-0003-30
*感謝《國際安全研究》雜志匿名審稿專家對本文提出寶貴的修改意見,文中錯漏之處由作者承擔。
2015-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