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浩文
交通肇事“逃逸”的行為性解釋
孫浩文
(山東大學法學院,山東濟南250100)
我國學者在對交通肇事“逃逸”問題進行解釋時,主要采取了文義解釋和目的解釋的方法。無論哪種方法都有其天然的缺陷,產生了很多讓人難以接受的結論。對“逃逸”應該從它的行為結構入手進行解釋,認為“交通肇事后逃逸”實屬交通肇事罪與遺棄罪的結合犯,這樣才能有效解釋立法者對其升格法定刑的依據(jù)。
交通肇事逃逸;逃避法律追究說;逃避救助義務說;規(guī)范目的解釋;行為性
自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以來,關于交通肇事逃逸的問題便成了學者們討論的熱點。在過去的十幾年間,關于逃逸問題的研究成果可謂十分豐富,但學者的這種熱情,卻并沒有得到立法上的任何回應。因此,隨著研究的深入開展,各種疑難問題也不斷出現(xiàn),主要集中在“逃逸規(guī)定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和“逃逸的行為結構”兩方面。最近,有學者通過質疑其規(guī)范目的解釋的正當性,并試圖以“逃逸”的行為性來解釋其行為結構,又為上述爭論增添了新的話題。如果想在紛雜的爭論中找到頭緒,使交通肇事罪中關于逃逸的難題能夠得到合理的解釋,最重要的便是找到加重其法定刑的根據(jù)。如果無法合理解釋這種根據(jù),對逃逸問題的研究也就無法開展。
我國《刑法》第133條中規(guī)定:“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因而發(fā)生重大事故,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到重大損失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或者有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因逃逸致人死亡的,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庇纱丝梢钥闯?,立法者將“逃逸”與“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放在一起,作為交通肇事罪中升格法定刑的條件,并且以“逃逸致死”為由,再次升格法定刑,這又造成了解釋上的混亂。我們都知道“交通肇事行為”和事后的“逃逸”行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行為,在“交通肇事行為”已經(jīng)構成基本犯罪的前提下,緣何用事后的“逃逸”行為影響前一個行為的刑法評價,單單是因為“逃逸”行為體現(xiàn)了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嗎?然而,根據(jù)責任主義與合并主義的原理,法定刑升格的根據(jù)只能是責任的加重,而不是預防必要性的增大[1]。因此,單純的主觀惡性是不足以作為升格法定刑的依據(jù)的。那么,在“逃逸”行為的背后,究竟體現(xiàn)了立法者怎樣的初衷?筆者試通過對各種理論深入地挖掘和利弊分析,以明確我國《刑法》第133條中關于“逃逸”概念的內涵,并期對今后的司法實踐起到一定的幫助作用。
“逃逸”是弄清交通肇事罪的關鍵。在我國刑法理論界,對“逃逸”的解釋五花八門,而目前大多數(shù)的學者都主張采取目的解釋的方法對“逃逸”進行分析。通過這種解釋方法,大致得到了“逃避法律追究說”、“逃避救助義務說”、綜合說和擇一說幾種理論學說。其中綜合說和擇一說并不是主流的觀點,學者們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逃避救助義務說”和“逃避法律追究說”的對立上。
1.1“逃避法律追究說”理論
最高人民法院在2000年的《解釋》中將“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的行為界定為“在發(fā)生交通事故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這種解釋從行為人的主觀條件著手,對“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的主體進行了限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這種解釋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也得到了很好的響應,例如在“周立杰交通肇事”案中,裁判理由就指出:交通肇事后逃逸的原因有很多種,有的是為了逃避法律的追究,有的則是因為擔心周圍群眾的毆打而采取的臨時躲避行為,還有可能是在前往投案的途中等等,不能一概而論,之所以要把“逃逸”的主觀目的限定為逃避法律追究,就是要把上述這些情形加以區(qū)分。
雖然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解釋》帶有明顯的限縮性,似乎也符合刑罰輕緩化的世界潮流,然而“逃避法律追究說”仍然為大多數(shù)學者所詬病。首先,在犯罪后基于對法律追究的逃避而逃跑的行為是人之常情,是沒有期待可能性的。也正是因為這樣,自首成為我國《刑法》總則中的法定從寬情節(jié)。張明楷教授曾指出:“只要刑法分則沒有特別規(guī)定,刑法總則的規(guī)定就必須適用于分則。所以,刑法總則規(guī)定的自首制度,應當適用于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每一種犯罪?!缎谭ā返?33條關于交通肇事罪的規(guī)定,并沒有排除自首制度的適用”[2]。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刑法》所要求的“不逃逸”與自首之間即使有所競合,也必然不會完全等同,除卻與自首可能競合的部分之外,這種“不逃逸”必然蘊含著其他的義務。其次,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出現(xiàn)的各種情況來說,這種解釋方法既有可能不適當?shù)乜s小“逃逸”的范圍,也極有可能不適當?shù)財U大了“逃逸”的范圍。前者比如肇事者在肇事行為發(fā)生之后,在案發(fā)地沒有逃逸,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救助被害人,在這種情況下,肇事者的不作為提升了對被害人造成傷亡的危險,體現(xiàn)了他較高的主觀惡性。根據(j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對這種情形適用第二檔的法定刑可以說是妥當?shù)?。后者肇事者在肇事行為發(fā)生之后,及時將被害人送往醫(yī)院,使其在得到救助之后才逃跑的情形。鑒于其主觀惡性以及救助行為,若對其適用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加重法定刑,是極為不妥當?shù)摹U且驗樯鲜鰞煞N情況在現(xiàn)實生活中頻發(fā),使得學者們質疑“逃避法律追究說”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逃避法律追究說”強調的是公訴機關對肇事者的追訴權,卻忽略了對被害人生命健康權的重點保護。在救助被害人還是保障公訴權兩者之間做選擇的時候,持“逃避法律追究說”的學者在利益衡量之下,選擇了保障公訴機關的追訴權,這種出發(fā)點本身就是不符合常理的。在刑法以保障人權為宗旨的前提下,對被害人的救助應當比公訴機關的追訴權重要得多。
1.2“逃避救助義務說”理論
在交通肇事案件發(fā)生后,被害人處于弱勢地位,必須依賴他人的救助,而肇事者由于肇事這種先行行為,被認為對受害者有保證人的地位。有學者指出,刑法之所以單單在交通肇事罪中把逃逸情節(jié)作為加重法定刑的依據(jù),是因為在交通肇事案件中,通常有著需要被救助的被害者,由于行為人的先行行為(包括交通肇事行為及其他行為)使他人的生命健康處在十分危險的處境,因此便產生了救助的義務,如果行為人不履行這一義務,則必然可以成為法定刑升格的條件。換言之,應當以不救助被害人的行為(不作為)為核心界定交通肇事的“逃逸”行為。筆者亦認為,在交通事故發(fā)生后,肇事者有責任和義務救助傷者,而且這已經(jīng)在社會上達成了共識?!胺蓱撘宰非筮m合事理的規(guī)整為目標,在有存疑時亦應如此假定”[3]。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關于“交通肇事逃逸”的規(guī)定,恰恰是這一事理在刑法領域的投射。因此,即使“逃逸”規(guī)范目的的外延無法得到確定,但其核心內涵早已顯現(xiàn):肇事者具有救助被害人的義務,使交通事故中被害人受到的損害降到最低。
然而,“逃避救助義務說”也受到了理論界的諸多批評。第一,救助義務只發(fā)生在有救助可能的情況下,若在某些不存在救助可能的情形(例如被害人當場死亡或者只有重大的財產損失),是無法定義“逃逸”行為的。第二,救助被害人義務無法涵蓋肇事者的全部義務。在張明楷教授的《刑法學》教科書中就提到:“能否認為,刑法將逃逸規(guī)定為法定刑升格條件的另一個根據(jù)是,行為人在造成該交通事故后因為高度緊張,其駕駛機動車逃離的行為具有造成新的交通事故的危險性。果真如此,則逃逸既包括不救助被害人的不作為,也包括駕駛機動車逃離的作為”[4]。還有學者引用《交通安全法》,通過形式解釋與實質解釋相結合的方式,把肇事者的義務確定為:救助被害者的義務、為肇事現(xiàn)場設置警示標志或及時報警的義務、消極不逃跑的義務,由此認為“逃避救助義務說”是不全面且無法進行合理解釋的。
2.1對交通肇事“逃逸”文義解釋方法的質疑
毋庸置疑,由于立法語言的概括性和簡約性,法律需要被解釋才能運用到個案當中。正如加達默爾所言:“如果我們每個人對事物都有理解,那么我們總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理解?!币虼耍忉尫椒ǖ倪x擇就變得尤為重要。在我國刑法理論界,有學者對解釋方法的排列給出了這樣的順序“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目的解釋→合憲解釋”,而且這種解釋方法的選擇順序得到了一致的認可,在司法實踐中也得到了較為廣泛的適用。因此黃偉明教授指出:在關于交通肇事“逃逸”問題的解釋上,文義解釋的方法被完全舍棄掉了,現(xiàn)存的各種解釋跨越了文義解釋而直接選用目的解釋或其他解釋方法,這是一種完全錯誤的做法[5]。然而筆者認為,要證明刑法解釋方法本身的正當性,就必須要滿足正確解釋法律的要求,同時還要兼顧法律文本含義的確定性和妥當性。我們在解釋法律條文時,確實應當首先考慮語詞在日常生活中的含義。然而,“首先考慮”并不代表著“必然采用”,當它的字面含義無法妥當表達立法者的目的時,只能舍棄字面含義,以其他解釋方法對語詞進行理解和解釋。
2.2對交通肇事后“逃逸”規(guī)范目的解釋方法的質疑
誠然,在研究交通肇事“逃逸”問題時,通過運用規(guī)范目的的解釋方法,取得了諸多理論成果,但對這種解釋方法本身存在的問題,我們也不能視而不見:不管是從目的主體的選擇上來看,還是從目的內容的論述上來看,規(guī)范目的解釋方法都存在著無法解決的兩極化趨勢。在法解釋學理論中,向來就有客觀解釋和主觀解釋兩種不同的方法。而在涉及規(guī)范目的解釋時,主觀解釋論者強調站在立法者的角度,以立法者的意思去進行解釋,但客觀解釋論者則會根據(jù)社會的發(fā)展,不斷改變其規(guī)范目的。在還未進行實質解釋之前,規(guī)范目的解釋方法就已經(jīng)面臨這樣一個嚴重分歧,不能不讓人產生對它的質疑。以交通肇事“逃逸”為例,持“逃避法律追究說”的學者主張的目的實為逃逸者所追求的目的,而持“逃避救助義務說”的學者主張的目的則為立法者的目的。在此,就出現(xiàn)了兩種不同主體的目的。由此看來,在用規(guī)范目的方式解釋交通肇事“逃逸”時,在關于目的主體的選擇上就出現(xiàn)了不可調和的錯誤。此時,關于兩種目的的爭論是注定不會有結果的。
2.3行為性解釋——交通肇事“逃逸”解釋的新出路
犯罪由行為引起,刑罰亦由行為產生,因此,堅持行為性解釋的方法是正確理解交通肇事“逃逸”的唯一出路。從交通肇事后逃逸的行為結構上來看,此種情形包含了肇事和逃逸兩個行為:肇事行為是指行為人過失地引起交通事故,并造成了嚴重的人身財產上損害的行為;而逃逸行為則是因肇事者不履行救助被害人義務,可以評價為不作為犯罪的行為。由于兩行為之間并不具有必然的牽連或是吸收關系,在這種具有多個行為的情況下,我們首先考慮到的便是成立數(shù)罪。雖然我國刑法以類似于結果加重犯或是情節(jié)加重犯的方式規(guī)定了交通肇事“逃逸”行為,但筆者仍然主張,在對其進行解釋時,按照“交通肇事罪(基本犯)+遺棄罪”的公式會讓我們更容易理解立法者的原意。
2.3.1被視為結合犯的“交通肇事后逃逸”。
正如上文所言,交通肇事后逃逸的情況實際涉及肇事行為和逃逸行為兩個獨立的行為。在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罪已經(jīng)成立的情況下,由于“逃逸”行為提升了行為人的法定刑,因此對“逃逸”行為有必要進行單獨的刑法評價。將“交通肇事后逃逸”解釋為交通肇事罪(基本犯)與遺棄罪的結合,不僅合理地解釋了法定刑升格的原因,同時也避免了與其他法律條文之間的沖突。有學者認為,將這樣兩種罪名雜糅在一起的做法極為不合理,會導致許多不必要的理論爭議,影響立法的科學性和合理性[6]。然而筆者認為,雖然在立法上將“逃逸”行為單獨成罪確是一種行之有效的解決手段,但我國現(xiàn)行刑法選擇以結合犯的形式規(guī)定交通肇事“逃逸”的情形也未必不合理。如何規(guī)定犯罪類型是立法者的權力,這并沒有什么可以指摘之處。
2.3.2被視為“結合犯的結果加重犯”的“因逃逸致人死亡”
《刑法》中的“因逃逸致人死亡”實際起到了順接上文的作用,是作為“交通肇事后逃逸”的加重結果出現(xiàn)的。由于“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在我國刑法中并不成立獨立的罪名,而是作為以結合犯出現(xiàn)的加重的交通肇事罪,因而,“因逃逸致人死亡”可謂結合犯的結果加重犯[7]。由此,我國刑法中關于交通肇事罪就可以完整地表述為:(1)交通肇事基本犯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2)交通肇事基本犯+逃逸(不作為的遺棄罪)=結合犯,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3)交通肇事基本犯+逃逸(不作為的遺棄罪)+致死后果=結合犯的結果加重犯,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此外,通過我國刑法各罪中的法定刑配置,也可以印證“因逃逸致人死亡”是“結合犯的結果加重犯”這一推論。我國刑法規(guī)定,交通肇事罪的基本法定刑最高為3年,遺棄罪的法定刑最高為5年,過失致人死亡罪的法定刑最高為7年。上述三罪的最高法定刑相加,恰好等同于“因逃逸致人死亡”所適用的最高法定刑。因此,從法定刑的角度來看,以上推論是具有合理性的。
迄今為止,我國學者在對交通肇事“逃逸”問題進行解釋時,主要采取了文義解釋和目的解釋的方法。但是,無論哪種方法都有其天然的缺陷,都會產生很多讓人難以接受的結論。因此,在對交通肇事逃逸問題進行研究時,應當抓住兩條線索:一是逃逸規(guī)定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二是交通肇事后逃逸場合涉及的行為結構。通過對上述兩條線索的把握,我們可以得出“交通肇事后逃逸”實屬交通肇事罪與遺棄罪的結合犯的結論,這也可以有效地解釋立法者對其升格法定刑的依據(jù)。
[1]張明楷.論升格法定刑的適用根據(jù)[J].法學論壇,2015(4):36-44.
[2]張明楷.論交通肇事罪的自首[J].清華法學,2010(3):27-41.
[3]劉淑蓮.交通肇事逃逸行為的作為性質[J].法學雜志,2005(2):53-54.
[4]張明楷.刑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634.
[5]黃偉明.“交通肇事后逃逸”的行為性解釋——以質疑規(guī)范目的解釋為切入點[J].法學,2015(5):151-160.
[6]黃河.論“交通肇事后逃逸”的罪名化[J].政治與法律,2005(4):119-124.
[7]勞東燕.交通肇事逃逸的相關問題研究[J].法學,2013(6):3-14.
[責任編輯馮峰]
Behavior Interpretation of Traffic Accident“hit-and-run”
SUN Hao-wen
(Law School of Shandong University,Shandong Jinan,250100)
When scholars interpret Traffic Accident issue,taken the literal interpretation and purpose of interpretation methods.However,whatever method has its natural defects,resulting in a lot of unacceptable conclusion.Therefore,the“hit-and-run”should start from the structure to explain its behavior,saying that“after the Traffic Accident”it is combined with committing traffic crime and abandonment of sin,so as to effectively explain the basis for the punishment to be upgraded to their legislators.
Traffic hit-and-run;avoid legal action;evade duty relief;specification teleological interpretation;behavioral explanation
D924
A
1008-486X(2016)01-0101-04
2015-11-26
孫浩文(1992-),男,山東煙臺人,碩士研究生,從事法學學習與研究,研究方向為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