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美國加州圣瑪利
學院教授
荷蘭社會學家約翰·赫伊津哈在《游戲的人》一書中強調游戲的自由精神和規(guī)則,這二者看似矛盾,卻是相互依存的。他把“游戲”視為與“理性”和“運用”工具同樣重要的人類活動特征。如同“工具制作”一樣,人類社會所有的文明發(fā)展,其最早的形式都是來自“游戲”,甚至包括法律、戰(zhàn)爭、學術、詩、哲學、藝術等,其實都與人類的游戲有著內在的關系。
我們也許可以在這些文化形式加上一項,那就是,游戲也可以成為一種應對當下生存環(huán)境的“生活藝術”。人們常用“賭”和“博”這類比喻來言說生活藝術,還有“人生如戲”“難得糊涂”“活在當下”“人生能有幾回搏”。
赫伊津哈對于現(xiàn)當代文明逐漸喪失游戲的原創(chuàng)精神而變得日漸淺薄感到憂心。他認為,一種看似“游戲”但實則是“幼稚”的心態(tài)已經(jīng)逐漸主宰了當代的文明,由于人們熱衷于嚴肅的“幼稚行為”,許多偉大民族逐漸失去了殘留的榮譽感、幽默感、禮節(jié)和公平游戲等觀念。
當今中國文化中有許多以淺薄、幼稚、愚昧、猥瑣、寡廉鮮恥為特征的東西,賭徒心態(tài)便是其一。
許多事情都是靠碰運氣、走捷徑、圖眼前、能撈一把是一把。 據(jù)美國一家叫Zinch China的教育咨詢公司統(tǒng)計,在他們的樣本中,中國留學生的入學推薦信不是真的,并不是由任課教授所寫,有的是請人代寫,有的根本就是學生自己寫了由教授簽字了事。很多中國留學生的個人自述或報告樣本是由他人代寫的。一些人高中成績單是偽造的,在報名材料里列舉的榮譽或獎勵是子虛烏有。這些學生不是不知道這么做有風險,要是被發(fā)現(xiàn)報考材料有假,就會被學校除名,前功盡棄。但他們覺得值得“博一把”,因為他們周圍的人都這么做,誰也不為造假說謊覺得羞恥。
對賭的人來說,賭只關乎利,與恥或其他道德或倫理的價值無關,官員的貪腐、學者和教師的造假、承包商偷工減料、工廠生產偽劣產品、藝人出賣色相、知識分子昧著良心胡說八道,哪一樁不是受賭博心理的驅使?干這些事情的行為者考慮的都只是眼前的利益,而犧牲掉了具有長久價值的羞恥感。所謂“賭”不僅是指冒風險(如被發(fā)現(xiàn)和揭發(fā)會遭受的懲罰),而且更是指用現(xiàn)在確實有價值的東西去交換將來并不確定的利益和好處。用“誠實”“榮譽”“名聲”為代價去獲取錢財、名聲、發(fā)展機會,這本身就是一件在賭徒看來是本小利大的好生意。以今天賭明天,哪怕冒身敗名裂的風險也在所不惜。
無恥和逐利并不只是個人品格的問題,而是整體社會文化的一部分,不覺恥是因為對辱無動于衷。由于侮辱人格、公民權利、人的尊嚴、憲法和法治的權威的事情天天都在發(fā)生,人們因為習以為常、無可奈何而變得麻木冷淡,隨之而黯淡的是傳統(tǒng)的“天理”和“正義”觀念。道德價值的普世意義不斷地遭到否定和踐踏,道德虛無主義和犬儒主義四處彌漫,沒有普世價值理念追求的社會只能是得過且過、是非不明、沒有未來目標的烏合之眾。
每個人都自顧自地盯著眼前的一點點利益,指望自己比別人更受機遇的眷顧。人們什么都不相信,但卻相信機遇。無數(shù)莫名其妙、正邪不明、公義破殘、善無善報、惡人當?shù)赖氖虑椴粩喟l(fā)生在人們的生活世界里,幾乎誰都難以避免這樣的困惑:究竟是什么力量在左右著人們的命運?眼見佛道人士、風水大師,要么投靠權勢、出賣信仰,要么行騙牟利、劫色掠財,他們打著神明天意的幌子招搖撞騙,玩完了神明天意,也玩完了信仰。在一個什么都靠不住,什么信仰都沒有,什么恒定的程序都被動搖和破壞的世界里,除了隨波逐流、得過且過還能有什么更好的選擇?
游戲的原創(chuàng)精神是值得贊賞的,而游戲人生只能是犬儒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