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蜜月期,夫婦之間所交談的話也不過是雞零狗碎的瑣事。荷西是一個反抗心特重的人,如果我叫他去東,他一定往西;請他穿紅,他一定著綠。做了稀的,他要吃干的;做了甜的,他說還是咸的好。在家和我作對是他的娛樂之一。
起初我看透了他的心理,總是用相反的說法激他,他不知不覺中了計,遂了我的心愿。后來他又聰明了一點,猜透了我的想法,從那時候起,無論我反反復復怎么說,他就是不合作,還常常得意地冷笑:“嘿嘿,我贏了!”
“如果有一天你跟我想法一樣,我就去買獎券,放鞭炮!”我瞪著他。
我可以確定,要是我們現(xiàn)在再結(jié)一次婚,法官問:“荷西,你愿意娶三毛為妻嗎?”他這個習慣性的“不”字一定會溜出口來。結(jié)過婚的男人很少會說“是”,大部分都說相反的話,或連話都不說。
剛結(jié)婚的時候,荷西十分體諒我,情緒也很高昂,假日在家總是幫忙做事。可惜好景不長,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的男性自尊又慢慢地蘇醒了。
吃飯的時候,如果他要加湯添飯,就伸手往我面前一遞,好似太陽從東邊出來一樣自然。路上看見一張報紙,他當然知道跨過去,卻不知道撿起來。有時我病了幾天,硬撐著起床整理已經(jīng)亂得不像樣的家,他亦會體貼地說:“叫你不要洗衣服,又去洗了,怎么不聽話?” 我回答他:“衣不洗,飯不煮,地不掃,實在過不下去了我才起來整理的。”
這時候我真想拿個大花瓶打碎他的頭,可是碎的花瓶也得我掃,頭倒不一定打得中,所以也就算了。
我們當初的結(jié)合不過是希望結(jié)伴同行,雙方對彼此都沒有過分的要求和占領。我選了荷西,并不是為了安全感,更不是因為怕單身一輩子,因為這兩件事于我而言,都算不得太嚴重。
荷西要了我,亦不是要一個洗衣煮飯的女人,更不是要一朵解語花。我們不過是想找個伴,一同走走這條人生的道路。既然是個伴,就應該時刻不離地膠在一起才名副其實??上н@一點我們又偏偏不很看重。
許多時候我們在小小的家里漫游,做著個人的事情,轉(zhuǎn)角碰著了,就閃一下身讓對方過去,那神情就好像讓了個影子似的漠然。更有多少夜晚,我們各自抱一本書啃到天亮,各自對著書大笑或默默流下淚來,對方絕不會問一句:“你是怎么了,瘋了?”
有時候我想出去散散步,說聲“走了”就出去;有時候早晨醒了,荷西已經(jīng)不見了,我亦不去瞎猜,吃飯時他自會回來的,饑餓的狼知道哪里有好吃的東西。
偶爾的孤獨對我個人來說是最值得重視的,我心靈的全部從不對任何人開放,荷西可以進我心房里看看、坐坐,甚至占據(jù)一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角落,那是 “我的,我一個人的”。結(jié)婚不應該改變這一角,也沒有必要非向另外一個人完完全全開放,任他隨時隨地跑進去搗亂,那是我所不愿的。
許多太太們對我說,你這樣不管你先生是很危險的,一定要把他牢牢地握在手里。她們說這話時還做著可怕的手勢,捏著拳頭,好像那先生變成好小一個,就在手里扭來扭去掙扎著似的。
我回答她們:“不自由,毋寧死,我倒不是怕他尋死,問題是,管犯人的可能比做犯人的還要不自由,所以我不難為自己,嘿!嘿!”
自由多么可貴,心靈的自由更要我們牢牢把握,不然有了愛情仍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