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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適與江西詩學(xué)的離與合

        2016-03-09 12:40:30
        關(guān)鍵詞:葉適黃庭堅唐詩

        吳 晟

        (廣州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葉適與江西詩學(xué)的離與合

        吳 晟

        (廣州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葉適在學(xué)術(shù)上反對理學(xué)家空談性理,倡導(dǎo)事功之學(xué)。論詩強調(diào)文學(xué)的政治內(nèi)容和社會作用,推崇“德藝兼成”的境界。在物與理關(guān)系上,認(rèn)為“物之所在,道則在焉”;“理”即“物之理”,與黃庭堅的道可以獨立于物外、“理”主要指詩的結(jié)構(gòu)布置之觀點有離。在詩歌情感傳達(dá)上,反對“叫呼怒罵”,倡導(dǎo)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則與黃庭堅反對“怒鄰罵座”的詩學(xué)主張合。葉適肯定了永嘉四靈以工巧清奇救江西末流刻削枯澀之弊、復(fù)尊唐體的歷史功績,批評了北宋后期以來詩壇以樸拙為尚的風(fēng)氣。

        葉適; 江西詩學(xué); 物理; 詩教; 重辭彩; 黜樸拙

        葉適(1150—1223),字正則,號水心,永嘉(今浙江溫州)人。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進(jìn)士。歷仕太常博士、尚書左選郎官、工部侍郎,寧宗時累官寶文閣待制兼江淮制置使。開禧北伐,因堅主抗金,為韓侂胄所重。侂胄敗誅,他被劾罷官,退居永嘉城外水心村講學(xué),杜門著述,自成一家,后世推為永嘉學(xué)派之巨擘,著有《水心文集》《水心別集》《習(xí)學(xué)記言》等。

        一、 倡導(dǎo)事功之學(xué),與江西詩學(xué)離中有合

        《宋元學(xué)案·水心學(xué)案序錄》:“亁、淳諸老既歿,學(xué)術(shù)之會,總為朱、陸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間,遂稱鼎足。”[1]1738葉適在學(xué)術(shù)上反對理學(xué)家的空談性理,重視并倡導(dǎo)事功之學(xué),是永嘉學(xué)派(或稱浙東學(xué)派)的代表。他與朱熹、陸九淵二派的主要分歧在于義理之外兼重事功,認(rèn)為“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爾”[2]528。其《贈薛子長》云:

        讀書不知接統(tǒng)緒,雖多無益也;為文不能關(guān)教事,雖工無益也;篤行而不合于大義,雖高無益也;立志不存于憂世,雖仁無益也[3]943~944。

        體現(xiàn)了葉適讀書知“接統(tǒng)緒”、為文能“關(guān)教事”、篤行須“合于大義”、立志要“存于憂世”的事功思想,與正宗理學(xué)家有所不同。其《跋劉克遜詩》又云:

        孔子誨人,詩無庸自作,必取中于古,畏其志之流,不矩于教也。后人詩必自作,作必奇妙殊眾,使憂其材之鄙,不矩于教也。水為沅湘,不專以清,必達(dá)于海;玉為珪璋,不專以好,必薦于廟。二君知此,則詩雖極工而教自行,上規(guī)父祖,下率諸季,德藝兼成,而家益大矣[3]945。

        葉適提出詩必“取中于古”,矩于教化,以“德藝兼成”為詩之最佳境界。詩之“奇妙殊眾”、水之“清”、玉之“好”,正如水之必達(dá)于海、玉之必薦于郊廟,詩亦必成于“德藝”而有益于治教為旨?xì)w??梢姡~適既重事功也重詞藻,與理學(xué)家的詩學(xué)思想有著明顯之差異。葉適說:“四言自韋孟、司馬遷、相如、班固、束晰、陶潛、韓愈、柳宗元、尹洙、梅堯臣、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工拙略可見。余嘗怪五言而上,往往世人極其材之所至,而四言雖文詞巨伯輒不能工,何也?按古詩作者,無不以一物立義,物之所在,道則在焉,物有止,道無止也,非知道者不能該物,非知道者不能至道;道雖廣大,理備事足,而終歸之于物,不使散流,此圣賢經(jīng)世之業(yè),非習(xí)為文詞者所能知也?!对姟芳韧觯鬃优c弟子講習(xí)其義,能明之而已,不敢言作;雖如游、夏、子思、孟子之流,皆不敢言作詩也;后世操筆研思,存其體可也。而韓愈便自謂古人復(fù)生未肯多讓,或者不知量乎!”[3]951既然物體現(xiàn)道,道不離物(“物”泛指自然與社會現(xiàn)象),那么詩便不應(yīng)該拒絕寫物,詩中之道才能有所附麗與止泊,不至于“散流”。即是說詩中之物不僅僅是道之載體,也是道之本身,“物之所在,道則在焉”?!端膭e集》卷五《詩》說得更明了:

        邵雍詩以玩物為道,非是??资现T,惟曾晳直云“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孔子與之,若言偃觀蠟,樊遲從游,仲由揖觀射者,皆因物以講德,指意不在物也。此亦山人隱士所以自樂,而懦者信之,故有云淡風(fēng)輕傍花隨柳之趣,其與穿花蛺蝶點水蜻蜓何以較重輕,而謂道在此不在彼乎![3]951

        無論是曾晳的言志,還是言偃的“觀蠟”,或是樊遲的“從游”,抑或仲由的“揖觀射”,盡管“皆因物以講德,指意不在物也”,但正是物之所在,道則存焉。故謂“云淡風(fēng)輕傍花隨柳”、“穿花蛺蝶點水蜻蜓”皆可印證入道。物與道,孰輕孰重,難以較量;亦不可謂物是物、道是道,即是說物與道合而為一,難以截然分開。又說:

        《詩》之興尚矣。夏、商以前,皆磨滅而不傳,豈其所以為之者至周人而后能歟?夫形于天地之間者,物也;皆一而有不同者,物之情也;因其不同而聽之,不失其所以一者,物之理也。堅凝紛錯,逃遁譎伏,無不釋然而解,油然而遇者,由其理之不可亂也。是故古之圣賢,養(yǎng)天下以中,發(fā)人心以和,使各由其正以自通于物[4]7402。

        葉適也重“理”,但他與正宗理學(xué)家所謂理為“生物之本”的論調(diào)不同,認(rèn)為物是第一性的,“理”是“物之理”,物的種種各異的外觀與習(xí)性是“物之情”,所以“古之圣賢”(即《詩經(jīng)》的作者們)并不拒絕描畫“風(fēng)雨霜雪”、“山川草木”,以“旁取廣喻”、“比次抑揚”、“抽詞涵意”、“發(fā)抒情性”,達(dá)到“養(yǎng)天下以中,發(fā)人心之合,使各由其正以自通于物”。葉適推崇體物寫情的唐詩,但他的目標(biāo)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歸于“理”,故當(dāng)王木叔“不喜唐詩”,謂“爭妍斗巧,極外物之變態(tài),唐人之所長也;反求于內(nèi),不足以定其志之所止,唐人之所短也”時,便認(rèn)為“木叔之評,豈可忽諸”(《王木叔詩序》)[5]207,因為唐詩“極外物之變態(tài)”,確實并非為了說理。

        葉適的物理觀深受理學(xué)“格物致知”思維方式之影響?!案裎镏轮钡那疤峋褪恰坝^物”。邵雍指出:“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盵6]264這種觀物之論的主旨,在于開啟心性,通過“觀物”參透萬物之理。

        周裕鍇《宋代詩學(xué)通論》把這種觀照方式稱之為“活觀”[7]365,即羅大經(jīng)所說的“活處觀理”:“古人觀理,每于活處看。故《詩》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蜃釉唬骸耪呷缢狗?,不舍晝夜?!衷唬骸搅捍骑?,時哉時哉!’孟子曰:‘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衷唬骸慈旎?,不舍晝夜?!鞯啦怀扒安荩^其自得意,皆是于活處看。故曰:‘觀我生,觀其生,’又曰:‘復(fù)見其天地之心?!瘜W(xué)者能如是觀理,胸襟不患不開闊,氣象不患不和平。”[8]163周裕鍇認(rèn)為,這種“活觀”就是“從大自然充沛的生命創(chuàng)造力中體悟到一種自強不息與和諧自然的精神,也就是《周易·乾卦》所謂‘天行健’的生命哲學(xué)意識。這種‘活觀’,其實和詩人的觀物方式完全相通。就其觀的方式而言,它注意的是宇宙生生不息的精神,活潑潑的生機。鳶飛魚躍,草長水流,物之生意與人之靈氣相融合,于是,在物我交感的過程中完成了自然與心靈的異質(zhì)同構(gòu),天人合一,道心化為詩心。這是一種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shù)思維方式”[7]366。

        黃庭堅所處的時代,正是北宋理學(xué)興起之時,因此他一定程度上受到理學(xué)思想的影響,被列入《宋元學(xué)案·范呂諸儒學(xué)案》與《華陽學(xué)案》。他在《濂溪詩并序》中贊美周敦頤“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fēng)霽月”[9]1411;又在《跋元圣庚清水巖記》中說:“由是觀之,險易之實在人心不在山川。夫奇與常,相倚也。險與易,相乘也。古之人正心誠意而游于萬物之表,故六經(jīng)我之陳跡也。山林冠冕,吾又何擇焉?”[10]62~63與葉適理學(xué)思想不同,黃庭堅認(rèn)為“險易之實在人心不在山川”,即山川等物并非“道”之載體?!罢恼\意”之得道者可以“游于萬物之表”,道可以獨立于物外,故無需選擇“山林”或是“冠冕”。黃庭堅《大雅堂記》云:“子美詩妙處乃無意于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國風(fēng)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耶!故使后生輩自求之,則得之深矣?!讼泊╄徴?,棄其大旨,取其發(fā)興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矣。”[11]415在黃庭堅看來,杜甫詩歌之所以能夠達(dá)到“無意于文,夫無意而意已至”妙境、具有博大精深的內(nèi)涵,就在于杜甫“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竊攀屈宋宜方駕”,已將對詩騷傳統(tǒng)的繼承內(nèi)化為一種深厚的道德修養(yǎng),然后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來,詩中所描畫的“林泉”、“人物”、“草木”、“魚蟲”等物象并非要寄托什么,也并非有什么寄托,它們只是傳達(dá)作者之意的審美客體,不是作者之意本身。這與葉適的物道合一觀是有區(qū)別的。

        黃庭堅《與王觀復(fù)書一》云:“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dāng)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觀杜子美到夔州后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盵3]340《書贈韓瓊秀才》云:“治經(jīng)之法,不獨玩其文章,談?wù)f義理而已,一言一句,皆以養(yǎng)心治性。事親處兄弟之間,接物在朋友之際,得失憂樂,一考之于書,然后嘗古人糟粕而知味矣?!盵12]655朱東潤認(rèn)為“庭堅對于理的認(rèn)識,主要只著重在作文的關(guān)鍵布置上”[13];劉大杰也說:“黃庭堅論文,有時也提到理,但他所講的理,并不全是指內(nèi)容?!?xì)葉全文(案:指《與王觀復(fù)書一》),這里所說的理,主要是指作文作詩之理。”[14]顯而易見,它與葉適所謂“理”指“物之理”也有明顯的差異。

        葉適云:“后世詩,《文選》集詩通為一家,陶潛、杜甫、李白、韋應(yīng)物、韓愈、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各自為家,唐詩通為一家,黃庭堅及江西詩通為一家。人或自謂知古詩,而不能知后世詩,或自謂知后世詩,而不能知古詩,及其皆知,而辭之所至皆不類,則皆非也。韓愈盛稱皋、夔、伊、周、孔子之鳴,其卒歸之于詩,詩之道固大矣,雖以圣賢當(dāng)之未為失,然遂謂‘魏晉以來無善鳴者,其聲清以浮,其節(jié)數(shù)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亂雜而無章’,則尊古而陋今太過;而又以孟郊、張籍當(dāng)之,則尤非也。如郊寒苦孤特,自鳴其私,刻深刺骨,何足以繼古人之統(tǒng)?又況于無本者乎!”[3]950~951將宋代歐、王、蘇、黃及江西派與陶、杜、李并列,盡管葉適鼓吹永嘉四靈復(fù)尊唐詩,但只是肯定“四靈”以晚唐之工巧清奇救江西末流刻削枯澀之弊,并非一味地鄙薄一代宋詩。他批評韓愈盛稱孔子等圣賢之鳴卒歸于詩之道而否定魏晉有善鳴者,是“尊古而陋今太過”;所極力推崇孟郊等為善鳴者卻不“足以繼古人之統(tǒng)”。鑒于此,我們有理由相信葉適在對待古今問題上是能夠持比較辯證的觀點的,即尊古并不薄今。

        葉適云:“張衡《四愁》雖在蘇、李后,得古人意則過之。建安至?xí)x高遠(yuǎn),宋、齊麗密,梁、陳稍放靡,大抵辭意終未盡。唐變?yōu)榻w,雖白居易、元稹以多為能,觀其自論敘,亦未失詩意,而韓愈盡廢之,至有亂雜蟬噪之譏。此語未經(jīng)昔人評量,或以為是,而叫呼怒罵之態(tài),濫溢而不可御,所以后世詩去古益遠(yuǎn),雖如愈所謂亂雜蟬噪者尚不能到,況欲求風(fēng)雅之萬一乎!”[3]951反對韓詩“叫呼怒罵”、“亂雜蟬噪”,崇尚“風(fēng)雅”,倡導(dǎo)儒家所謂“溫柔敦厚”之詩教。在詩歌情感傳達(dá)上,葉適這一觀點則與黃庭堅反對“怒鄰罵座”的詩學(xué)主張一致。黃庭堅認(rèn)為,詩歌是人之情性的抒發(fā),“非強諫爭于廷,怨忿詬于道,怒鄰罵座之為也”,“其發(fā)為訕謗侵陵,引頸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為詩之禍,是失詩之旨,非詩之過也。”[4]948~949主張“情之所不能堪”,即遇到人生挫折,仕途失意,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壓力,“因發(fā)于呻吟調(diào)笑之聲”,在作品中卻以調(diào)侃的方式傳達(dá)出來,這樣,不僅能使自己“胸次釋然”,從“不能堪”的情緒中超脫出來,又能夠使“聞?wù)咭嘤兴鶆衩恪薄x者受到勸戒、勉勵的教育。這樣的詩歌就能“比律呂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這種“不怨之怨”[4]939就是“詩之美”。

        二、 鼓吹永嘉“四靈”,矯江西詩派之失

        祖述杜甫的江西詩學(xué)至南宋,其局限與弊端已逐漸暴露出來,早年學(xué)詩從江西派入手的楊萬里經(jīng)過知性反省后,轉(zhuǎn)向?qū)W習(xí)晚唐:“予之詩,始學(xué)江西諸君子,既又學(xué)后山五字律,既又學(xué)半山老人七字絕句,晚乃學(xué)絕句于唐人?!盵3]820之后,為了矯正江西末流之弊,正式標(biāo)舉晚唐律體是永嘉四靈,“嘉定而降,稍厭‘江西’,永嘉‘四靈’復(fù)為‘九僧’、舊晚唐體”[15]1009。永嘉四靈指溫州地區(qū)的徐照、徐璣、趙師秀和翁卷,因四人的字中都有一個“靈”字,創(chuàng)作傾向與詩風(fēng)相近,故稱。他們同出葉適之門,葉適曾編《四靈詩選》,選詩500首,詩人兼書商陳起為之刊行,風(fēng)行一時。葉適不滿江西詩派只學(xué)杜甫一家的局限,因而大力鼓吹“四靈”復(fù)尊唐體,其《徐斯遠(yuǎn)文集序》云:

        慶歷、嘉祐以來,天下以杜甫為師,始黜唐人之學(xué),而江西宗派章焉。然而格有高下,技有工拙,趣有淺深,材有大小。以夫汗漫廣漠,徒枵然從之而不足充其所求,曾不如脰鳴吻決,出豪芒之奇,可以運轉(zhuǎn)而無極也。故近歲學(xué)者(案:指“四靈”),已復(fù)稍趨于唐而有獲焉[4]7396。

        又在《徐文淵墓志銘》中指出:“初,唐詩廢久,君與其友徐照、翁卷、趙師秀議曰:‘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只句計巧拙,蓋《風(fēng)》《騷》之至精也。近世乃連篇累牘,汗漫而無禁,豈能名家哉!’四人之語,遂極其工,而唐詩由此復(fù)行矣?!盵3]942批評江西詩學(xué)尤其是其末流學(xué)杜甫以致“汗漫廣漠”、“連篇累牘”,肯定“永嘉四靈”雖“脰鳴吻決”,卻能“出豪芒之奇”,可謂學(xué)中晚唐“有所獲焉”。對“四靈”以晚唐之工巧清奇救江西末流刻削枯澀之弊、“唐詩由此復(fù)行”的歷史功績作了高度評價。在《習(xí)學(xué)記言》卷四十七中,葉適又指出:“詩自曹、劉至二謝,日趨于工,然猶未以聯(lián)屬校巧拙。靈運自夸‘池塘生春草’,而無偶句,亦不計也。及沈約、謝朓,競為浮聲切響,自言靈均所未睹。其后浸有聲病之拘,前高后下,左律右呂,勻緻密麗,哀思宛轉(zhuǎn),極于唐人,而古詩廢矣。杜甫強作近體,以功力氣勢掩奪眾作,然當(dāng)時為律詩者不服,甚或絕口不道。至本朝初年,律詩大壞,王安石、黃庭堅欲兼用二體(指古、近二體),擅其所長,然終不能庶幾唐人。”[16]134葉適認(rèn)為唐人近體,為沈約、謝靈運發(fā)展而來之正格;杜甫專尚“功力氣勢”,自成別調(diào);至王安石、黃庭堅則以古體為近體即運古于律,皆杜甫之支流,而非唐人之法乳。方回反駁道:“老杜所以獨雄百世者,其意趣全古之六義,而其格律又備后世之眾體。晚唐者,特老杜之一端,老杜之作包晚唐于中,而賈島、姚合以下,得老杜之一體。葉水心獎‘四靈’,亦宋初九僧體耳。即晚唐體也。……近世學(xué)者不深求其源,以‘四靈’為祖,曰倡唐風(fēng)自我始,豈其然乎?”[15]973~974指出杜詩“備后世之眾體”,當(dāng)為唐體之代表,葉適所倡所謂唐風(fēng)只是賈島、姚合之晚唐體,僅“得老杜之一體”,不能代表唐風(fēng),因此不足取也。

        在《徐道暉墓志銘》中,葉適也充分肯定了徐照詩“斵思尤奇”、“橫絕欻起”與“復(fù)言唐詩自君始”的歷史功績。對徐照以工巧、精致代替那些汗漫廣漠、詰屈聱牙的江西派的糾偏矯弊的歷史價值作出了積極的評價,同時又為他未能達(dá)到盛唐、中唐的宏闊境界而惋惜。如上所述,“四靈”復(fù)尊唐體其實只是“晚唐體”,具體而言是賈島、姚合一派的五律,“專以煉句為工,而句法又以煉字為要?!娭饔谝耙萸迨?,以矯江西之失”[17]836,即以清新刻露之詞,寫野逸清瘦之趣,表現(xiàn)寄情泉石、傲嘨田園的閑適生活。藝術(shù)上能以精煉的語言,寫尋常生活,一定程度上擺脫了江西詩派“資書以為詩”的迂腐習(xí)氣,但“四靈”以“捐書以為詩”反撥江西詩學(xué),則矯枉過正,又走向了“失之野”的極端[3]1061。因此,葉適在《題劉潛夫〈南岳詩稿〉》中寄厚望于劉克莊:

        往歲徐道暉諸人,擺落近世詩律,斂情約性,因狹出奇,合于唐人,夸所未有,皆自號“四靈”云。于時劉潛夫年甚少,刻琢精麗,語特驚俗,不甘為雁行比也。今“四靈”喪其三矣,冢鉅淪沒,紛唱迭吟,無復(fù)第敘。而潛夫思益新,句愈工,涉歷老練,布置闊遠(yuǎn),建大將旗鼓,非子孰當(dāng)!昔謝顯道謂“陶冶塵思,模寫物態(tài),曾不如顏、謝、徐、庾留連光景之詩?!贝苏摷刃?,而詩因以廢矣。悲夫!潛夫以謝公所薄者自鑒,而進(jìn)于古人不已,參《雅》《頌》,軼《風(fēng)》《騷》可也,何必“四靈”哉![4]7401

        批評徐照等“四靈”“擺落近世詩律,斂情約性,因狹出奇,合于唐人,夸所未有”。所謂“斂情約性”,“是指生活范圍不廣,思想蘊涵不深,所以寫出來的作品平淡清瘦,缺乏奔放的熱情和昂揚的氣魄”;所謂“因狹出奇”,“是指藝術(shù)上只注重?zé)捑湫揶o,而忽略了全篇的結(jié)構(gòu)和意境”[18]451。因此,其作品“雖鏤心鉥腎,刻意雕琢,而取徑太狹,終不免破碎尖酸之病”[17]836。褒揚“四靈”后學(xué)劉克莊“刻琢精麗,語特驚俗”、“思益新,句愈工,涉歷老練,布置闊遠(yuǎn)”。所謂“何必‘四靈’”,告誡劉克莊不要像“四靈”那樣以晚唐為限,欲其進(jìn)于古人。因為當(dāng)時“四靈”之弊日顯,他惋惜“四靈”沒世后,后學(xué)無所師法,于是勉勵劉克莊建大將旗鼓,重振唐人之學(xué)。

        葉適《王木叔詩序》云:“木叔不喜唐詩,謂其格卑而氣弱,近歲唐詩方盛行,聞?wù)呓砸詾橐?,夫爭妍斗巧,極外物之變態(tài),唐人所長也;反求于內(nèi),不足以定其志之所止,唐人所短也。木叔之評,其可忽諸!”[4]7397謂王木叔指出了唐詩之長和之短。我們認(rèn)為,唐詩之短恰是宋詩之長?!胺辞笥趦?nèi)”正是宋詩重內(nèi)省、好覃思、情感內(nèi)斂、以堅貞人格為內(nèi)核的鮮明表征,正如繆鉞指出:“宋詩之情思深微而不壯闊,其氣力收斂而不發(fā)揚,其聲響不貴宏亮而貴清泠,其詞句不尚蕃艷而尚樸澹,其美不在容光而在意態(tài),其味不重肥醲而重雋永,此皆與其時代之心情相合,出于自然?!盵19]14又謂:“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盵19]3葉適認(rèn)為王木叔對唐詩的評價意見不可忽視,言外之意,他也基本同意王氏對“反求于內(nèi)”、“足以定其志之所止”之唐詩所短、宋詩所長的概括。但是,他在《題陳壽老文集后》中卻說:“建安中,徐、陳、應(yīng)、劉,爭飾詞藻,見稱于時,識者謂兩京馀澤,由七子尚存。自后文體變落,雖工愈下,雖麗益靡,古道不復(fù)庶幾,遂數(shù)百年。元祐初,黃、秦、晁、張,各擅筆墨,待價而顯,許之者以為古人之大全,賴數(shù)君復(fù)見。及夫紛紜于紹述,埋沒于播遷,異等不越宏詞,高第僅止科舉,前代遺文,風(fēng)流泯絕,又百有馀年矣?!盵4]7401可見葉適在對待唐音和宋調(diào)上,前后意見并不統(tǒng)一,有些矛盾;或者說沒有始終貫徹他辯證對待古今的詩學(xué)觀。

        在《謝景思集序》中,葉適對北宋后期以來詩壇流行的以拙為高、刻意求拙的的風(fēng)氣提出了批評:

        崇、觀后文字散壞,相矜以浮,肆為險膚無據(jù)之辭,茍以蕩心意,移耳目,取貴一時,雅道盡矣。謝公……俊筆涌出,排迮老蒼,而不能受俗學(xué)熏染,自漢、魏根柢,齊、梁波流,上溯經(jīng)訓(xùn),旁涉?zhèn)饔?,門樞戶鑰,庭旅陛列,撥棄組繡,考擊金石,洗削纖巧,完補大樸。[3]938

        又在《習(xí)學(xué)記言》卷四十七中說:“然后世儒者,以古詩為王道之盛,而漢魏以來乃文人浮靡之作也,棄而不論,諱而不講,至或禁使勿習(xí);上既不能涵濡道德,發(fā)舒心術(shù)之所存,與古詩庶幾,下復(fù)不能抑揚文義,鋪寫物象之所有,為近詩繩準(zhǔn),塊然樸拙,而謂圣賢之教如是而止,此學(xué)者之大患也。”[3]950批評當(dāng)時詩壇以“樸拙”為準(zhǔn)繩,既不能“涵濡道德”、“發(fā)舒心術(shù)”,又不能“抑揚文義”、“鋪寫物象”,是學(xué)者之大患。又云:“蓋削世俗纖浮靡薄之巧而歸之于正,則不以拙言也。以拙易巧而不能運道,則拙有時而偽矣,學(xué)者所當(dāng)思也?!盵3]950指出時人“以拙易巧”,倘若“不能運道”,則“偽”而無用也,提醒學(xué)者慎思之。

        崇尚樸拙,確為江西詩派在理論指導(dǎo)下的自覺追求。黃庭堅《題意可詩后》云:“寧律不協(xié),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于為詩也。至于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雖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檢括者輒病其放?!瓬Y明之拙與放,豈可為不知者道哉!……說者曰: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淵明之詩,要當(dāng)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耳?!盵4]948陳師道也說:“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盵20]311張耒評價曰:“以聲律作詩,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謹(jǐn)守之。獨魯直一掃古今,直出胸臆,破棄聲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鐘聲和鳴,渾然天成,有言外意。近來作詩者頗有此體,然自吾魯直始也?!盵21]101黃庭堅《次韻楊明叔見餞十首》其八云:“皮毛剝落盡,唯有真實存?!奔匆獎兟涓∪A的枝葉,露出堅凈的本根,也就是要掃除一切聲色語,表現(xiàn)自然本色和堅貞的人格。黃庭堅倡導(dǎo)瘦硬樸拙的老蒼美,反對當(dāng)時文壇以鉛華為尚的風(fēng)氣:“楚宮舊腰死,長安眉半額,比來翰墨場,爛漫多此色”(《寄晁元忠十首》其五);“本心如日月,利欲食之既。后生玩華藻,照影終沒世”(《奉和文潛贈無咎》);“后生文楚楚,照影若孔翠”(《次韻答邢惇夫》)。于是葉適在《徐道暉墓志銘》中以“浮響疑宮商,布縷繆組繡”者,斥江西詩之音節(jié)不諧,彩色不鮮,失唐人為詩之旨:“然厭之者謂其纖碎而害道,淫肆而亂雅,至于廷設(shè)九奏,廣就大舞,而反以浮響疑宮商,布縷繆組繡,則失其所以為詩矣。”[3]942《播芳集序》云:“取近世名公之文,擇其意趣之高遠(yuǎn),詞藻之佳麗者而集之,名之曰《播芳》?!盵3]941又在《皇朝文鑒·記》中說:“古人文字固極天下之巧麗矣。彼怪迂鈍樸,用功不深,才得其腐敗粗澀而已?!盵3]952可見,葉適欣賞意趣高遠(yuǎn)、詞藻佳麗的作品,斥黜迂鈍樸拙的作品,前者“極天下之巧麗”,后者“得其腐敗粗澀”。這是葉適與江西詩學(xué)之離。

        [1] 黃宗羲.宋元學(xué)案 第三冊[M].全祖望,補修;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2] 葉適.習(xí)學(xué)記言 卷二十三[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第849冊.臺北: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

        [3] 蔣述卓,等.宋代文藝?yán)碚摷蒣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0.

        [4] 吳文治.宋詩話全編[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

        [5] 蕭華榮.中國詩學(xué)思想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

        [6] 邵雍.皇極經(jīng)世·觀物內(nèi)篇十二[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

        [7] 周裕鍇.宋代詩學(xué)通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8]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M].北京:中華書局,1997.

        [9] 黃庭堅.濂溪詩并序[M]∥劉尚榮,校點.黃庭堅詩集注 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

        [10]黃庭堅.跋元圣庚清水巖記[M]∥屠友祥,校注.山谷題跋.上海:上海遠(yuǎn)東出版社,1999.

        [11]黃庭堅.大雅堂記[M]∥黃寶華選注.黃庭堅選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2]黃庭堅.書贈韓瓊秀才[M]∥劉琳,李勇先,王蓉貴,校點.黃庭堅全集 第1冊.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1.

        [13]朱東潤.黃庭堅的政治態(tài)度及其論詩主張[J].中華文史論叢 第三輯,1963.

        [14]劉大杰.黃庭堅的詩論[J].文學(xué)評論,1964(1).

        [15]吳文治.遼金元詩話全編 第貳冊[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

        [16]葉適.皇朝文鑒·五七言律詩[M]∥傅璇琮.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黃庭堅與江西詩派卷 上卷.北京:中華書局,1978.

        [17]永瑢,紀(jì)昀.四庫全書總目[M].??冢汉D铣霭嫔?,1999.

        [18]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xué)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9]繆鉞.論宋詩(代序)[M]∥宋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

        [20]何文煥,輯.歷代詩話 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1.

        [21]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 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0.

        [責(zé)任編輯 尹朝暉]

        Inheritance and Transcendence in the Critical Aesthetics View of YE Shi in Jiangxi Poetics

        WU Sheng

        (SchoolofHumanities,Guangzhou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510006,China)

        The author of the paper focuses on analyzing YE Shi’s view that objected to the realistic bunkum in academics and proposed the learning about deeds. YE Shi emphasized the political contents and social function of literature and advocated the “combination of morality and art skills”. In the context of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things and reasons, he believed that “where the things exit there are reasons”. The “reason” represented the “reason for existence”. His concept “unity of Tao and Idea” was different from HUANG Tingjian’s view which insisted that “Tao” is aloof from the secular world and that “Idea” is the structure of poems. YE Shi directly opposed to HUANG Tingjian in the matter. Concerning the communication of the poetic emotion, they opposed the “swear words”, but proposed Confucian “gentle and kind” poetry teaching. YE Shi appreciated the historical achievements of Yongjia four-ling’s exquisit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and criticized the simple style of the poetry in the late Song Dynasty.

        YE Shi;Jiangxi poetics;innate laws of things;poetry teaching; exquisite aesthetics;removal of the simple style

        2016- 05- 21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后期資助項目(16FZW005)

        吳晟,廣州大學(xué)教授,文學(xué)博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I 206.2

        A

        1671-394X(2016)11- 0081-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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