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的新作《世界秩序》,自出版以來備受矚目,尤其是中國知識界、政治界和媒體都給予了足夠的關注與討論。2015年底,基辛格參加北京“京城國際論壇”縱論世界秩序的圖景,雖然他聲稱并不知道未來世界的樣子,卻提醒觀眾,“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世界秩序,但必須要有一個這樣的秩序,來改變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否則,國家間的沖突可能會摧毀人類所有文明?!?/p>
這并非危言聳聽,而是一個深諳世界歷史又飽經(jīng)外交風云的智者的箴言甚至讖語。世界進入前所未有的大變局,可怕的是,“世界秩序”的駕駛艙中居然空無一人,門口倒是有幾個船長在爭吵,甚至大打出手。如果你對未來迷惑不解,那就回頭看看歷史吧,尋找世界秩序演變的來龍去脈,這也是基辛格的獨門秘訣。
武力征服不能帶來秩序合法
如今,“世界秩序”已經(jīng)變成公共話語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在新聞媒體中頻頻出現(xiàn),更重要的是,許多國家都愿意為世界秩序的重建貢獻自己的力量。這恰恰說明,現(xiàn)在的世界秩序出了問題,很多國家和民眾對現(xiàn)狀不太滿意,就像基辛格所推崇的奧地利首相梅特涅所說的,“武力征服不能帶來秩序的合法性”。
久經(jīng)外交考驗的基辛格,也為當下的政治家提出了一項高難度任務:“重建國際體系,是對我們這個時代政治家才能的終極挑戰(zhàn)。失敗的后果不一定是國家間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雖然在一些地區(qū)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更可能的是,演變成特定的國內結構和治理形式相一致的種種勢力范圍?!泵恳环N勢力范圍都可能要建立自己的“世界秩序”,這與當下全球化的格局是背道而馳的,但是,恰恰是全球化帶來的非西方國家的崛起,讓歷史上已存在的世界秩序議題重新登上政治舞臺,這也是當下國際關系面臨的根本性悖論。
在歐洲人還沒有崛起并統(tǒng)治世界之前,世界是非常多元的。1648年當歐洲人打完了“三十年戰(zhàn)爭”簽訂和約的時候,東方的清帝國根本就沒有關注此事,而當時的奧斯曼帝國還沒有衰落。國際關系史的教科書,總是從“三十年戰(zhàn)爭”開始寫起,但是相比于混亂的歐洲,當時更受期待的是一種帝國秩序。
甚至可以說,幾千年來,帝國一直是主流的政治秩序。煌煌帝國與普世宗教的結合,塑造了一種可以自我解釋甚至自我圓滿的“世界秩序”。東亞地區(qū)比較流行的是朝貢體系,是一種尊卑有序的等級秩序,中國是這個秩序的中心;而伊斯蘭世界則存在著伊斯蘭之地和戰(zhàn)爭之地的區(qū)分,圣戰(zhàn)變成了一種維護秩序的手段,神權高于一切。
世界秩序的多元性是一種常態(tài),直到最近的100年里,歐洲在全球范圍內建立殖民帝國,以一種強制性、壓迫性的力量,暫時終結了世界秩序的多樣性。冷戰(zhàn)結束之后的全球化浪潮,尤其是金融危機之后,“他者的崛起”改變了世界秩序的單一性,美國獨步全球的格局出現(xiàn)裂痕,在這些裂縫中,曾經(jīng)作為復數(shù)出現(xiàn)的“世界秩序”在復蘇。
這也是近代以來又一次世界秩序的大變革,基辛格顯然意識到了這次“未有之變局”的本質,他說,“當今時代,探尋世界新秩序需要我們首先了解那些基本不為外界所知的社會。所有國家的人民都需要克服這種神秘感——如何將迥然不同的歷史和價值觀塑造成為一個共同的新秩序?!闭蛉绱?,未來世界秩序是各種局部秩序發(fā)生化學反應之后的結果。
均勢秩序對帝國秩序的勝利
世界秩序并不一定覆蓋地理空間上的全世界,但是為什么復數(shù)的世界秩序變成了單數(shù)呢?基辛格說道,“我撰寫本書時,以上所有秩序概念中,唯有威斯特伐利亞原則被普遍認為是構成世界秩序的基礎?!睂徱暚F(xiàn)當代國際關系史,就不得不直面這樣一個事實:歐洲的世界秩序成為全球性秩序的基礎。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歐洲的世界秩序是一種“均勢秩序”,而這一領域恰恰是基辛格所熟稔并推崇的。
從他的博士論文《重建的世界》就專注于歐洲均勢的“黃金時代”——維也納體系,再到后來的《大外交》《美國需要外交政策嗎》等,都體現(xiàn)了基辛格對均勢秩序的偏愛。而他在1970年代叩開中國大門,并非僅僅要跟中國做朋友,而是要重塑世界的均勢格局,因為當時蘇聯(lián)的擴張勢頭強勁,而美國陷入越戰(zhàn)泥潭。果不其然,中美關系正常化帶來了中、美、蘇三邊互動,改變了美國的被動局面。
從本質而言,歐洲的均勢秩序是對帝國秩序的一種反叛,沒有任何一個統(tǒng)治者可以獨占那塊叫作“歐洲”的地方。查理五世失敗了,“太陽王”路易十四失敗了,拿破侖也沒有成功,隨著這些有帝王之心的梟雄相繼失敗,歐洲的均勢秩序的范圍不斷擴大,兩次世界大戰(zhàn)及其之后的冷戰(zhàn),讓均勢變成了全球化。也正因如此,基辛格得以將19世紀的智慧用于20世紀。
如他所言,“17世紀巧妙地締造了威斯特伐利亞式和平的談判者沒有意識到,他們正在為一個全球適用的體系奠定基礎。”威斯特伐利亞式的和平是建立在世俗王權的基礎之上,也就是王權戰(zhàn)勝了神權,從此之后,宗教不再是引發(fā)歐洲戰(zhàn)爭的主要原因。世俗國家的勝利帶來的最大變化,是出現(xiàn)了國家利益的理性計算,每個國家都為了各自的利益而戰(zhàn)爭或外交,每個國家都在形式上是平等的,干涉他國內政或者“滅國”不再受歡迎,拿破侖幾乎將歐洲大陸收入囊中,戰(zhàn)爭結束之后,這些國家又復活了。
恐懼與不安全是歐洲體系內在的特質,一個大國獲得絕對安全,就意味著另一個大國絕對的不安全。因此,均勢體系并不能阻止戰(zhàn)爭,但是可以限制戰(zhàn)爭的規(guī)模,尤其是框定了戰(zhàn)爭的目標,即恢復均勢。維也納會議之所以受到基辛格的推崇,就在于戰(zhàn)勝國沒有將法國排擠出戰(zhàn)后安排之外,只是讓法國收縮到“自然邊界”之內。
有限制的戰(zhàn)爭,以及頻繁的結盟都是維持均勢的條件,而得到各方基本的認可是均勢合法性的來源。如果結盟體系走向僵化,或者彼此已經(jīng)不再認可權力安排的合法性,那均勢就會慢慢瓦解,一戰(zhàn)之前,歐洲形成了越來越僵化的同盟體系,大國對小國盟友做出了清晰的承諾,最終因為一場危機,各個大國如“夢游一般”掉入戰(zhàn)爭之中,歐洲的明燈熄滅了。
不可否認,均勢體系內在的競爭性使歐洲保持了活力,分立的列國體制沒有阻礙統(tǒng)一市場的形成。經(jīng)濟史學家埃里克·瓊斯就認為,歐洲是一個技術共同體,也促成了歐洲工業(yè)革命的傳播。借著一流的軍事技術,歐洲人將世界大部分地區(qū)殖民化了。這不僅是歐洲國家的勝利,更是歐洲均勢秩序對各式帝國秩序的勝利。最終,世界秩序的含義簡化了,即非歐洲地區(qū)是如何一步步接受了這一套世界秩序規(guī)則的。
均勢秩序的基礎是世俗化
世界秩序的危機,要么來自權力的分布狀態(tài)發(fā)生變化,要么是它的合法性受到質疑。當下的世界在這兩方面都出現(xiàn)了問題,因此,重建世界秩序就變成了當下最重大的時代議題。
從權力分布而言,多元權力中心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成為趨勢,尤其是中國的崛起,“建立具有建設性的世界秩序,根本的原因在于現(xiàn)在沒有哪個國家,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能夠像美國在冷戰(zhàn)結束時那樣,在物質和心理上獨步全球,并單獨擔負起領導世界的責任?!敝刃蚝戏ㄐ缘牧魇?,體現(xiàn)在美國的權威性大打折扣,在中東地區(qū)出現(xiàn)了“伊斯蘭國”等極端主義勢力,對現(xiàn)代主權國家這種政治組織形態(tài)的合法性提出了直接挑戰(zhàn)。均勢秩序的基礎是世俗化,這一基石在中東地區(qū)一直沒有奠定。
要建立新秩序需要克制、力量和合法性三者間的微妙平衡,也許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做到這一點,比如梅特涅、卡斯爾雷,當然也包括基辛格。世界如此紛擾,人心躁動,而基辛格在世界歷史的沉潛中,提出了值得每一個人傾聽的金玉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