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洋

(湖北大學教育學院，武漢 430062)

異化·僭越·啟蒙：《紅樓夢》與明清女性身體教育*

于 洋

(湖北大學教育學院，武漢 430062)

在教育活動史研究視野下移、史料來源拓寬的背景下，《紅樓夢》成為研究明清教育身體史的重要符號之一。儒家道德對女性教育的矛盾要求，改朝易代帶來的極度管控，都將明清時期的女性身體教育推向異化的扭曲狀態(tài)。在傳統(tǒng)禮教標榜塑造“道德的身體”的基礎上，明清女性身體教育逐漸由“以禮修身”演變?yōu)樯眢w的尊卑教育，進而發(fā)展到“以禮為法”?！都t樓夢》以比官修典籍更接近世俗真實的筆觸反映了明清女性的身體意識,揭露了明清女性教育的奴役原則對身體的“暴政”，啟蒙我們重回女性身體解放的根本，即找回自我身體的“元話語”。

教育身體史；明清女性；身體教育；《紅樓夢》

一、《紅樓夢》：教育身體史研究的一種符號

探究事情的本真是科學研究的重要任務。就事實獲取的途徑來說，研究歷史事實與物理事實有方法論上的根本區(qū)別。科學研究可以創(chuàng)造相同的條件和環(huán)境，其研究結果是可重復且具有普遍性意義的，但教育史學發(fā)現(xiàn)的是一個充滿符號的宇宙。歷史的史實屬于不能復原的傳統(tǒng)時代，我們不可能重建它，不可能在一種純物理的客觀意義上使它再生。除了各種文獻或遺跡外，沒有任何事物或事件能成為獲取歷史的第一手材料。教育身體史的研究也是如此。身體是一種經(jīng)驗或感知的歷史，它植根于特定的文化領域，隱藏著意識形態(tài)與權力。我們只能間接地透過符號來喚醒揮之不去的歷史記憶。通達的歷史學家大都會公認，科學的治史方法與人文史學觀的融會貫通是治史的良策，也是獲致“信史”與“良史”和諧統(tǒng)一的不二法門(于洪波，2010)。因此，我們研究教育身體史所使用的“原始資料”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物理事物，它們?nèi)及厥獾囊兀挥型ㄟ^廣泛的符號材料的媒介，才能把握歷史的真實。

以往的教育史學研究只注重正史史料或官修典籍的運用，這無疑是最主要乃至最重要的史料來源。但實際上，官修典籍“事多隱晦”，且極少觸及民間和大眾群體。進入20世紀以后，“另類歷史”逐漸成為史學家關心的重要史料，“某些作品本身不是嚴格的歷史著作或史料，但其中包含著某種歷史信息間接地反映了歷史的內(nèi)容”(葛劍雄、周筱赟，2002，第113頁)。對于歷史而言，其外在的真實和內(nèi)在的真實既對立又統(tǒng)一?！笆芳易肥稣嫒苏媸?，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nèi)，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乎入情合理。蓋與小說、劇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錢鐘書，1979，第166頁)楊絳也認為“一件虛構的事能表達普遍的真理”(楊絳，1993，第159頁)，文學具有真實的可能性。如從野史和雜記中觀歷史，更可一目了然，“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魯迅，1980，第8頁)文學作品所展現(xiàn)的歷史并不是物理的真實，而是一種藝術的真實。教育回歸生活，教育史的研究視野從精英下移至民間，官修典籍絕不應該是教育史學研究的唯一史料來源。教育活動史的研究需要吸納包括小說在內(nèi)的文學素材、各家言說、譜錄、雜家、天文算法等作為豐富的史料，以適應研究視野下移的需要(周洪宇，2011，第10頁)。貼近生活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成為教育身體史研究的重地。透過正史史料和文學作品，我們能夠?qū)γ髑逯H親歷變革的人們的真實感受有所體味，對教育影響下的身體和思想狀況有所管窺。

人是教育的出發(fā)點。教育學從根本上來說是人學，理解和反思人性是教育學研究的基礎。文學名著和教育名著通常都是反映人性、反映人的自由解放的佳作，教育史研究也應體現(xiàn)這一點。文學中有歷史，歷史中有文學，文學與歷史形成互相交錯、互相滲透的關系。明清之際的女性教育史、作者的親身體驗和《紅樓夢》所展現(xiàn)的身體世界，三者之間有著密切的相關性。以《紅樓夢》為研究對象探究明清女性教育身體史，是“讀入文本”，是高度具化的“觀念的單元”，可以突破官方局限，駐足“被壓抑的細枝末節(jié)”。同時，大觀園的女性身體教育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出作者的教育觀，反映著明清時期的社會風氣、文化心理和女性身體教育的際遇，即“讀出文本”。這既是一種對話、論爭，又是一種融合、浸入。作者的身體教育觀需要靠書中人物的話語來體現(xiàn)，而小說中女性身體教育世界的反映離不開作者的現(xiàn)實體驗。明清社會的教育觀、女性教育身體史又貫穿于作者價值觀和作品表現(xiàn)的暗流中(于洋，2016，第170頁)。

二、走向異化：政治權力支配下的身體教育

首先，明清社會既愛慕女子有才學，又無法掙脫封建禮教根深蒂固的影響。儒家道德在對待女性教育方面出現(xiàn)了對立要求，女性的教育準則也充滿著矛盾：“愚昧女性是多被受教育男性所回避的”，但相關教材又訓導女性不應讀太多書(高彥頤，2005，第174頁)。明清女性教育觀念的不一致是產(chǎn)生女性內(nèi)心矛盾與緊張感的原因。一方面，在經(jīng)歷明中葉兩性極度放縱情欲的社會局面之后，單純的婦容之美已不能滿足男性的審美需求?！坝猩珶o才，斷乎不可”“蓬心不稱如花貌，金屋難藏沒字碑”(袁枚，2004，第254頁)，明后期的思想解放使社會對于女性的審定，由單純的美色演變到才貌雙全的考量。從教育目的上看，統(tǒng)治者認為女子為學“可以修家政，可以和上下，可以睦姻戚”(紀曉嵐，1967，第726頁)。另一方面，明清女子教育卻并未放松對女性身體、貞節(jié)和婦道的禁錮。被奉為明代女性教科書的《溫氏母訓》言：“婦女只許粗識柴米魚肉數(shù)百字，多識字無益而有損也”(溫璜，1987，第523頁)。清前期，“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觀剝奪了大部分女性受教育的權利。這種矛盾的信號在《紅樓夢》中也有表現(xiàn)。一方面賈府年輕女性皆受過良好的教育，林黛玉讀過《四書》，薛寶釵上至國典朝章，下到雕蟲小技，都有涉獵，而賈府還有自己的女學；但另一方面，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卻不并認為女子有才學是好事。從教育的目的和內(nèi)容上看，明清家庭重在教育女子遵規(guī)范、守婦道，而輕視文化教育。

其次，明清之際緊張的政治氛圍，也強化了對女子身體教育的管控。不論是薙發(fā)令還是短存的纏足禁令，明清易代的身體之爭是滿漢政權爭斗的載體，同時也營造了整個社會緊張且瘋狂的氛圍。特別是強令男子薙發(fā)，被認為是對漢族男權的攻擊，具有降服和歸順的特征，甚至激發(fā)了地區(qū)性的誓死忠明的抵抗活動。在清朝穩(wěn)固政權后，男權斗爭越激烈，影射到女子教育領域的規(guī)訓就愈加猛烈。無形訓育是明清女性教育中最為重要的表現(xiàn)，“它通過操練女性的閨閣和身體，反復灌輸各種訓誡和價值觀”(高彥頤，2005，第143頁)。清代史搢臣從實踐中加大女子身體教育的力度，要求“女子無故不許出中門，出中門必擁蔽其面，夜行以燭，無燭則止。出入于道路，男子由右，女子由左”(陳宏謀，2013，第190頁)，他代圣人立言，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禮記》的規(guī)訓。《紅樓夢》里晴雯和金釧兒的死皆因違背了女性身體教育的自我管束，被定義為“輕狂的樣子”“下作娼婦”而慘遭逼迫。

再次，建立在傳統(tǒng)禮教標榜塑造“道德的身體”的基礎上，明清女子身體教育逐漸由“以禮修身”演變?yōu)樯眢w的尊卑教育，進而使身體教育法定化。我們研究明清女性身體教育，首先要肯定傳統(tǒng)儒家教育的持續(xù)性。傳統(tǒng)禮教對有關身體教育的訓誡和論述，都建立在“修身”的基礎上，明清更甚。明仁孝文皇后通過《內(nèi)訓·修身》對天下女性進行修身教育：“夫身不修則德不立，德不立而能成化于家者蓋寡矣?！瓎韬?，閨門之內(nèi)修身之教，其勖慎之哉！”(紀曉嵐、陸錫熊，2005，第4頁)女性教育以“修身”作為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標榜，以禮來實現(xiàn)自我約束，培養(yǎng)身體德行。在這一前提下，女性的身體教育操練就有了合理且崇高的“外衣”。明清意識形態(tài)收緊，女性禮儀教育進一步深化為身體的尊卑教育。一方面，這一時期的女性身體教育往往刻意以“靜”來塑造上層形象，借以與下層社會的“動”相區(qū)別，“道德的身體”有了尊卑、動靜、貴賤之分?！办o”不僅是傳統(tǒng)社會“靜以修身”的要求，在明清女子教育體系中還被審定為是受過教育、懂禮數(shù)的文明表現(xiàn)；反之，則被定義為缺少教育、無章法的表現(xiàn)，并被精英階層所鄙視和詬病。因此，《紅樓夢》里林黛玉初進賈府“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正體現(xiàn)了明清女子對身體尊卑對應貴賤之分的規(guī)則已經(jīng)深以為懼。另一方面，明清女子身體教育通過強化君臣、父子、夫妻的倫理結構，使女子的身體從屬于丈夫或兒子。男性通過劃分活動區(qū)域、圈劃肢體暴露程度、規(guī)范女性姿勢和姿態(tài)，從身體和視覺上強調(diào)男女的尊卑。

最終，明清時期的女子身體教育上升至“以禮為法”的嚴控狀態(tài)，具有了強制性和約束性。明清的女子教材有很多，例如明成祖徐皇后的《內(nèi)訓》，呂德勝的《女小兒語》，呂坤的《閨苑·婦人之道》，明末王相的《女四書》，溫璜的《溫氏母訓》，清順治帝親自編纂的《內(nèi)則衍義》(共十六卷)，康熙帝的《庭訓格言》，藍鼎元的《女學》，等等。這些教材的內(nèi)容集中在女子的“貞節(jié)”，以貞操觀強化女子的身體治理，深化“女主內(nèi)”思想對女子日常生活中的身體約束，并用“七出”律對女子身體施加法律與社會約束力(張德安，2014，第112-115頁)。這些教材以“法”的形式將女性的身體言行禁錮在男性要求的范圍內(nèi)，通過對女性身體吃苦和禁欲的教育，使身體在畢恭畢敬的狀態(tài)下與政權精神達到一致，進而培養(yǎng)政權所需的順從的身體。同時，民間也皆以之作為女子教育的讀本，使它們得到廣泛流傳。

三、監(jiān)視與僭越：身體對禮教的悲劇性反抗

女子教育中的無形訓育要求女性對自己的身體實踐有更強的控制。比如，藍鼎元在《女學》中告誡人們，“女子守身，當兢兢業(yè)業(yè)，如將軍守城，稍有一毫疏失，則不得生?！?藍鼎元，1977，第85頁)明清女子教育教導女性舉止謹慎、中規(guī)中矩，以免喚起男性原始的情欲，一旦有男性越軌，便歸咎于女性沒有約束好自己的身體。這就是明清社會常言的“紅顏禍水”和“薄命盡出紅顏”，它讓身體之美與女命相悖，從而造成對女子的恐嚇。

明清女性身體教育的異化遠不只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訓導和異性監(jiān)視，更加嚴酷的是女性群體將其轉(zhuǎn)化為自我監(jiān)視之可悲。當禮教的控制力達到極致時，外部監(jiān)視內(nèi)化成了一種自我監(jiān)視和規(guī)訓，被馴化的女性成了“監(jiān)視者”的同謀和幫兇，她們將男性話語奉為圭臬。如《紅樓夢》中王夫人斥責晴雯身體妖嬈，說：“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我心里很看不起那輕狂樣子?！苯疴A兒因與寶玉近身嬉戲，被王夫人定為“下作娼婦”，霍亂主子。從明清女子教育對女性的規(guī)訓來看，晴雯和金釧兒破壞了“婦人起居，必有禮法，視聽言動之間，無所茍而已矣。寧為拘謹，勿為放誕”(藍鼎元，1995，第679頁)的規(guī)矩。罕言寡語的薛寶釵見黛玉脫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則立即批評其有失檢點。寶釵的精明在于她嚴守明清女性教育的規(guī)范，不但自己成了為婦之道所規(guī)訓出的活標本，還將雄性化的“激素”注入到群體內(nèi)部。明清女性教育對女性的摧殘是從赤裸裸的現(xiàn)實暴力到規(guī)則性的隱性暴力，它把女性身體當成“工具”，規(guī)訓它、操作它、役使它，對其身體意識進行徹底地清洗。雖然無形的監(jiān)視和話語無法比擬君權儀式或國家的重大機構，但它卻能逐漸侵蝕和改變后者的機制，使人成為只能按照一定規(guī)范去行動的被馴服的肉體(?？拢?003，第193頁)。

在儒家教育理念中，“身體”是尊貴和神圣的?！吧眢w父母遺，奉之敢不敬”(徐梓，1992，第108頁)，“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賈德水，2013，第267頁)，這樣的身體觀念深為明清漢族群體所認同和遵守。在這里，身體與倫理、孝道觀念勾連在一起。禮教對女性提出的要求是對自我“身體”的尊敬與善待，但與禮教規(guī)制相比，女性身體又不值得一提，明朝規(guī)定“民間寡婦，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節(jié)者，旌表門閭，免除本家差役”(陳東原，1937，第179頁)。從這層意義上看，身體已經(jīng)超脫出個人自我管理的意義，而歸屬于宗族或家族。在正史史料中，明清縣志也多有“列女傳”一冊，其記載的皆是旌表女子守節(jié)殉夫的女子教育。明清社會對女子的身體教育，憑借著國家機器的權威對女性施加約束，逼誘其處決自己的身體，并按照統(tǒng)治階級的意圖，用守節(jié)殉節(jié)的風氣強化社會控制力和影響力。據(jù)《二十五史》記載，“清制，禮部掌旌格孝婦、孝女、烈婦、烈女、守節(jié)、殉節(jié)、未婚守節(jié)，歲會而上，都數(shù)千人?！?中國文史出版社編，2003，第2522頁)然而，我們很難從正史中找到她們是怎樣被驅(qū)趕上節(jié)烈的祭壇，在禮教訓育下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又是怎樣的記載。在等級森嚴、言論專制的明清社會，曹雪芹卻借助小說家看似虛妄的“假語村言”，在這種對“公”的順從和擁護下，開始關注和“走私”著女性的身體教育和情感。

與官修典籍中女性守節(jié)殉夫的記載不同的是，《紅樓夢》揭露了民間女性真正的死因。她們受到明清女子教育的壓制，特別是身體教育的禁錮，而被迫選擇了死亡，最終以死抗爭教育的不公。雖然，身體有時候是在為保全生命的必需做出某些行為，但是，當身體出現(xiàn)某種危機，身體意識會啟動抗爭方式予以抵抗和申訴，作為身體的話語具有解構和顛覆一切話語的力量。正如明清民間社會的現(xiàn)實一樣，《紅樓夢》中的很多女子都是非正常死亡。當女性走投無路之時，唯有處決自己的身體，以身體的毀滅換取情感的救贖：黛玉為愛灑盡畢生眼淚；鴛鴦剪發(fā)自盡以抗淫威；尤三姐拔劍自刎以示清白；晴雯痛拔指甲以示恩情；妙玉帶發(fā)修行苦覓知音；金釧含恥投井；尤二姐吞金自盡……。對于她們來說，作踐身體是對自我尊嚴的終極維護，她們透過死亡向世界宣示自由的欲望和意志。當明清女性欲擺脫悲劇、實現(xiàn)自我時，她們的身體便以各種退縮、閉合狀態(tài)作為戰(zhàn)斗姿勢，以或癲或狂、或病或亡的姿態(tài)作為申訴、僭越的武器。

四、“開辟鴻蒙”：《紅樓夢》引導女性身體教育由回歸走向啟蒙

身體史的書寫可以有多種表達，相較于明清男性文人筆下往往以家國比喻“政治身體”和“社會身體”，《紅樓夢》卻能真切地反映明清教育洗染下的女子的生存狀態(tài)。與傳統(tǒng)“男尊女卑”思想不同的是，《紅樓夢》對女性給予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和贊美。小說開卷即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睆闹袊诺涫荚葱哉軐W的角度，《紅樓夢》對人類原始的兩性關系予以回溯，啟蒙人們找回女性身體的“元話語”，即所謂的“開辟鴻蒙”。

從濃墨重彩地描摹女性身體，到以男人之濁臭對比女兒之清爽，作者“離經(jīng)叛道”地表現(xiàn)出濃厚的女性崇拜意識，引導明清士人回到人類的始源性存在。從中國古代哲學看，炎黃子孫的血統(tǒng)中自古以來就流淌著男女共創(chuàng)的基因?！耙谆?，詩首關雎”?！兑捉?jīng)》中“乾”乃男道，“坤”乃女道，男性和女性同構自然、生命之起源?！对娊?jīng)》以《關雎》為始，而《關雎》又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開篇。老子講：“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彼选暗馈狈Q作天下之母，萬物、社會源自女性的身體，“知其雄，守其雌”，貴柔崇陰。然而，中國歷史越往后發(fā)展，人類文明的始源性意義越被遺棄，根脈文化愈被無情閹割，其中的女性特征就愈顯得渺茫不清。在宗法制發(fā)展到鼎盛時期的明清社會，中國文化中的女性也最終失語。

《紅樓夢》為我們和盤托出了一個真正的主題——被儒家禮教過濾掉的女性第一次光彩照人地亮相于歷史舞臺?！都t樓夢》在回歸對女性身體的關注，正式對歷史去蔽的同時，通過對歷史的生命發(fā)生學意義的根本性還原，使被歷史深深掩埋的真正本源得以如初呈現(xiàn)。就猶如海德格爾在“向死而在”中看到了真正的本己，人們也跟隨作者的指引走進群芳吐艷的“大觀園”，如夢初醒般地第一次看到了我們生命中久違的“另一半”的實存。在明清思想專制的背景下，《紅樓夢》可以稱得上是明清女性身體教育的啟蒙，是對代表中國正統(tǒng)典籍的“二十四史”的顛覆，展現(xiàn)了作為歷史主體的真正的大寫的“人”，女性也開始破天荒地被載入其從未染指的人類歷史的正文。它啟發(fā)女性身體的真正解放，使女性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價值，并在此基礎上使自己身體的“元話語”被重新發(fā)現(xiàn)(張再林，2008，第246-247頁)。

在《紅樓夢》引導女性向自我身體回歸之后，女性教育應走向何方呢？我們還應謹記，教育是一個介入人類動因的暖昧事業(yè)，在目的和結果之間或在準則和行為之間，存在著不可避免的豁隙。女性對其生活的看法是有著自己的邏輯和節(jié)奏的，她們不可能永遠同儒家理想相一致(高彥頤，2005，第161頁)。明清社會的上層女性恰好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矛盾。在家庭主義復興和舊的社會性別準則流行的表面下，醞釀著一種新的女子特性，最引人注意的是女性教育渠道的擴大。正如《紅樓夢》中的結詩社、吟詩賦一樣，明清女性群體內(nèi)部出現(xiàn)了自我教育的萌芽。其中，江南女性最先開始進行自我教育，組成了像“宜修社團”“焦園七子”“商景蘭詩社”等沖破男性話語的女教社團。女詩人顧若璞不但自己著有《臥月軒文集》，還帶動周圍婦女形成“學以聚之，問辯研精”的女子教育風氣。明清女性身體教育的啟蒙意義在于，女性在用拋棄肉身的悲劇予以極致的反抗之時，也對“存天理、滅人欲”的封閉式教育產(chǎn)生質(zhì)疑，并最終導向自我教育的開化。以一種積極的調(diào)子看，她們設法在有限的歷史時空中，創(chuàng)造一個自在的色彩斑斕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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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童想文)

10.16382/j.cnki.1000-5560.2016.04.005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明清小說中的教育生活研究”(15YJC88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