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玉平
情必盛唐
◎包玉平
中國古典詩歌自形成且被記錄以來,上可追溯至發(fā)上古先聲的《關雎》,直到現在,許多現代人士對古典詩歌仍筆耕不輟。其獨特的光華在不同的時段,閃耀著不同的色澤。曠野之外,群山蒼蒼,在詩歌的山水中,那些來自盛唐的聲音和情懷,是詩歌發(fā)展中絕不能被忽視的關鍵所在。中國歷來不乏卓越詩匠,但是能以一種群體命名,并且將理論發(fā)展與藝術水準達到全新高峰的,當真要數盛唐這些昂揚的詩者了。
有一種說法叫做“詩必盛唐”,在明清之際,因此種主張,還引出一段為期不短的文化復古主義。結合現代詩歌發(fā)展的境況,筆者以為,“詩必盛唐”的主張未免顯得有些氣度不足,任何一座文化高峰,既是供人瞻仰,亦是供人超越的。無論是李白還是杜甫,擺在現今的時代里,也只能成為歷史人物。因為現今已不是盛唐,現在的詩人也不是當年意氣風發(fā)的文學歌者。詩歌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可以得到極為個性化的發(fā)展,換句話說,任何一片詩歌的森林必須植根于它所生長的豐腴土地,生于斯,長于斯。但是,盛唐詩歌所表現出的那種集體人格魅力,那種昂揚向上、噴薄而出的意興,應該是在任何時期中,都必不可少的,詩歌里多少都要含蘊人格亮色,即“情必盛唐”。唐朝的詩歌以氣魄動人,它的動人之處不是這時期任何一位詩人的任何一句詩,而是所有有幸身處盛世的詩人自覺凝聚在一起所生發(fā)出的詩歌整體氣度,有學者稱其為“盛唐氣象”。孫學堂先生認為:“盛唐詩歌有一個非常鮮明的特點,那就是詩情的敞亮。所謂敞亮,是指盛唐詩人的心靈與大千世界一氣相通地敞開著,積極健康的心態(tài)為詩人心靈與視野中的意識和存在照進明朗的亮色?!?/p>
在古體詩歌語言打磨與近體格律詩歌規(guī)則創(chuàng)制上,盛唐詩歌不僅起到了承上啟下的功用,而且將兩個方面都拔擢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關于詩歌,關于文學,很多符號化的概念、程序化的規(guī)則,都是在晚唐或宋朝才逐漸形成的,當一切都變得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文學的創(chuàng)新維度便在不自覺地消解。盛唐的文人詩者胸中含著一口浩然之氣,沛然吐出,便是樂府古詩,稍加修葺便是含蘊著新氣象的格律詩歌,這股氣息之強勁,借用同時期詩人的一句話:“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弊晕宕畤院?,詩人們個體形象鮮明,單就李煜、蘇軾、陸游、辛棄疾、李清照等杰出人物而言,并不遜色于盛唐的任何一人,但宋朝以后,當年那群跨馬揚鞭、氣凌山河的盛世歌者群體卻難以再現。
學盛唐詩,考究盛唐風骨,必要有盛唐情,就算擺不出李白睥睨天下的神態(tài),也絕不要用朱熹那學究氣十足的滄桑去翻動盛唐的書頁;既然風采綽約,氣概恢弘,便要一往無前,而且是海納百川地一往無前。詩歌創(chuàng)作需要突破時間與空間的雙重局限,但又不能完全地游離于此時此地此情之外。盛唐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卻在不經意間,在突破與鎖定的雙重對立中,找到了極為瀟灑的方法,一躍而過。孫學堂先生在《盛唐詩歌精神論》中認為盛唐詩歌在通向生命自身的縱深度、面向人生現實的宏闊度以及走向自然大化的廣遠度三個層面真正地做到了敞亮的境界。很多時候,詩歌會陷入哲學的深層思考或者對永恒的不斷叩問,從而忽略了現實世界的豐滿。對于詩歌而言,現實主義的框架下需要一點浪漫情懷,浪漫主義的心境中也應汲取現實的營養(yǎng)。
在盛唐多元化發(fā)展的詩人群體中,有很多三三兩兩自覺形成的文學流派,比如以在山水風光中融合佛家禪意的王維為代表的山水詩歌流派,以邊塞風光與軍旅生涯為主題的王昌齡、王之渙、岑參、高適等人組成的邊塞詩歌流派……在諸多盛唐詩人中,筆者獨愛李白,不是因為他在詩壇中的地位獨步千古,而是因為他是能將一種情感做到極致的強者。人生總是處于多層復雜情感的包圍中,我們從娘胎里帶出的直觀而強烈的情感,會在世俗的糅合中,漸漸趨于扁平、閉合,而敢于彰顯自己內心的真實的詩人,無疑會成為最為璀璨奪目的明珠。學者王曉明對于杜甫、李白、王維分別給出了“深遠”、“高遠”、“平遠”的高度概括,其中李白的高遠之語,讓人不禁生發(fā)無限思慕,似乎這樣的人物,永遠站在離月亮最近的地方,向人間灑去滾滾長江釀成的美酒。
李白之高遠,在于其理想的超越性,古來士人多以建功立業(yè)、輔佐帝王為人生目標,而李白卻要獨樹一幟,不滿足于帝王友,而想要一躍晉升為帝王師,站在一個絕對高度上一展抱負。這樣絕倫的目標當然不能實現,但處于盛唐那樣空前開明的時代,仕途失利的李白便展現他另一方面的超然態(tài)度,他能以道家逍遙物外的心態(tài)自我排遣、自我消解,凝重的悲傷與苦悶,在太白的世界里,土崩瓦解。而支撐這種帝王師理想與逍遙派精神的,正是一股永遠充滿活力的充沛情感。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他可以唱出“吾與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這種亙古絕響,取自古代“士”的精神,成為后世范仲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先聲。即使在老年時分,在獲大赦后,詩人的逸興仍一發(fā)不可收拾:“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這種敢于打破常規(guī)的想象,讓李白在后人心中永遠地被定格為飄逸絕塵的天人。
李白受千百年來的贊頌,是因為他既讓我們覺得親切,又讓我們覺得高不可攀。太白從不掩飾他的真實情感,即使是千金買醉、烹羊宰牛的生活狀態(tài),他也能將其拈來入詩,從不需要再進行藝術化的加工與紋飾。怒時便喝“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得意時便歌“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喝酒便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這種建構在強力想象基礎上的詩句,讓我們在倍感其真的同時,又會恍惚把他與九霄之上的仙人同列。既真實又強烈的情感,輔之以夸張的浪漫主義色彩,造就了李白,也造就了一種中華民族獨特的民族性格。
吳相洲先生在《從系統(tǒng)論看盛唐之音》中用“興象玲瓏”、“骨力遒勁”、“神采飄逸”、“平淡自然”以概括盛唐詩歌在多方面的藝術成就?!芭d象玲瓏”指詩歌構造出的醇厚意境,“骨力遒勁”指通過詩歌語言組織而產生的內在力量,“神采飄逸”指詩歌的外在風神,“平淡自然”則指詩歌語言本身的清新優(yōu)美。吳先生雖未說明,但筆者以為,貫穿這四個方面的線索,當是充沛的情感,在情感的驅動下,組織最為恰當合理的言辭,構成堅實的精神壁壘,屹立出最為精彩的風景。風格就是人,人就是一種獨一無二的風格,因此,我們在盛唐詩歌里,除了仰慕李白、王維、孟浩然、王昌齡等光華璀璨的詩人形象之外,要注重凝聚自己的光華,從一片星光中擷取支撐這片天空的情感骨架,獨登高樓,卻不要為賦新詞強說愁??词⑻迫宋锏娘L流神采,用那種昂揚的精神品質陶鑄自我,或許在詩歌的結尾,我們也可以沾到李白的青衿一片。
(包玉平 吉林省長春市農安縣伏龍泉鎮(zhèn)中學 130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