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
來我們連之前,黃順利在基地警衛(wèi)連當過一段時間指導員。警衛(wèi)連百分之八十都是新兵,荷爾蒙居高不下,四處洋溢著濃烈的青春氣息和腳丫子味兒。身處這樣一個皮膚黝黑肌肉發(fā)達的連隊,年近而立的黃順利也不免騷動得像頭發(fā)情的公駱駝,精神勃起干勁十足,天天早起去走廊吹起床哨。
從前兩個排長輪流值班時,向來都卡著六點半準點吹哨。哨音像冬天的刺刀,瞬間把連隊刺醒。哨音一落,營區(qū)高音喇叭里如泣如訴的起床號隨之響起,宛如衛(wèi)生隊女護士猛扎一針后緊接著用棉球輕輕撫慰受驚的臀大肌,起承轉合相當自然??牲S順利一來,偏要在六點二十九分吹起床哨。哨音散去,全連立時陷入長達一分鐘的死寂,直到起床號聲姍姍來遲,仿佛首長講完話后大家先集體沉默一分鐘才開始鼓掌一般怪異。
值班排長對新任指導員這種越俎代庖的行為相當不滿。這明顯是故意讓人難堪。他們對連長私下抱怨,這個新配發(fā)的指導員,腦袋跟值班室鐵架上整齊擺放的80式鋼盔一樣頑固無毛,好像提前一分鐘吹哨就能證明自己比別人更敬業(yè)更高明更有責任感使命感似的。經驗豐富涵養(yǎng)深厚的連長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于是委婉地提醒黃順利,連隊干部各司其職,分工合作,身為連隊主官不用也不該事必躬親,否則會讓大家無所適從。
黃順利顯然沒想到這一層,聽后一張黑臉頓時滾燙發(fā)紅,像一塊兀自燃燒的阿拉善無煙煤。他虛心接受連長的意見,依然早起但不再吹哨,而是步伐矯健地前往飯?zhí)貌炜葱〔耸欠褚褌浜?,饅頭是否已上屜,炊事員在飯?zhí)煤竺娴拿憾堰吶鐾昴蚝笫欠裣词?。如果沒什么問題,他馬上又跑回連里準備出操。警衛(wèi)連的兵跑起步來像56式沖鋒槍掃出的一梭子彈,黃順利每回都被遠遠甩在后面。即便如此,他還是拚命堅持奔跑,胸中鼓蕩出的廢氣一直要到早飯前才能排放干凈。
為了盡快融入這個遍布青皮腦袋和防暴器材的連隊,黃順利抓住一切機會和戰(zhàn)士們打成一片。上午他去操場跟班訓練,看著士兵們一招一式練習捕俘拳和刺殺操,每個動作都伴隨短促有力的吼聲,“嗬!嗬!嗬!”全連只有他對這種司空見慣的場面感到新鮮。下午體能訓練時,他試過跟戰(zhàn)士們一起進行組合練習,俯臥伸屈腿十次——五米折返跑兩次——俯臥撐五次——蛙跳十米——蛇形跑二十五米——返回直線跑三十五米。一組做下來他又要排放半天廢氣,不得不退到一邊休息。
“這里有我在就行了,沒必要咱倆都盯在這兒?!边@句話連長說得挺費勁,“你不去忙你的事嗎?”
“沒關系?!秉S順利興致勃勃地盯著熱火朝天又千篇一律的訓練場景,沒注意連長的表情,“我還有中午和晚上呢?!?/p>
中午是黃順利加強自我修養(yǎng)的時間。午休他從來不睡,端坐在連部會議桌前讀報,遇到好文章就剪下來貼在本子上,弄得連部文書去澡堂洗澡都找不到一張完好的報紙來包拖鞋。至于晚上就更忙了,《新聞聯(lián)播》結束后一個小時是黃順利雷打不動的談心時間。警衛(wèi)連實有人數三十七人,除掉連長和黃順利自己,人均至少被他約談過三次。談得多了,大家發(fā)現(xiàn)了某些規(guī)律:指導員同每個人談心的內容都大同小異,幾個問題每次都重復使用,而且經常談著談著就無話可說了。遇到這種情況,互相點根煙或者開個小玩笑有助于活躍氣氛,可指導員既不抽煙也不會開玩笑。他的問題也像是從復印的調查問卷里照搬而來,“你的家庭成員有哪些?”或者“你對連隊建設有哪些意見建議?”凈是這種。重新取得吹哨權的值班排長說,如果指導員問的是“你家就你一個兒子嗎?”或者“你在咱們連待著感覺怎么樣?”得到的結果肯定大不相同。大家由此認定指導員記憶力很差,而且絕對不是一個會聊天的人。
最讓大家好笑的是黃順利每次找人談心,第一個問題準是“請你談談自己參軍入伍的動機”,于是閑得蛋疼的班排長們圍繞這個相當書面的問題做了一番調查,最后評選出三個最佳回答。
第三名獲得者是警衛(wèi)一班一個早餐能吃掉八個饅頭的遼寧北票兵,他的回答是:“當兵好,不然我爹喝醉了總打我。”
第二名是警衛(wèi)三班一個單杠四練習老掛不上腿的寧夏西吉兵,他告訴黃順利:“我爺爺說部隊里有好藥,我當了兵,探家時就能給他開點好藥?!?/p>
炊事班那個撒完尿總是不洗手就去揉饅頭的廣東云浮兵得了第一。該同志可能是腦袋里一根神經正負極接反了,說話一貫顛三倒四,名言是“用不上派場”和“坐山吃空”,他申辯說自己一直以為洗手的時機是“便前飯后”而非相反。所以他說:“指導員,我沒激動?!?/p>
其實連部文書的回答也很經典。他聲稱自己當兵是為了參加社會主義建設。黃順利想了想說,你在家也可以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為什么一定要到部隊來呢?文書想不出該怎么回答,于是和桌子對面的指導員一起陷入了沉思。
這個段子叫“我沒激動”。黃順利還有一個有名的段子叫“我講三點”。說的是他上任不久,有一次去機關開政治教育準備會。會議最后一項是首長講話。政委講完了以后,一邊合起本子,一邊習慣性地問在座的同志還有沒有什么要說的。話都被首長說了,大家當然無話可說。政委正準備宣布散會,黃順利突然舉起了手:“首長,我想講三點想法。”
“噢,好。”政委估計也是頭一次遇上這種情況,愣了一陣才緩過神,“你說?!?/p>
黃順利真的就很認真地講了三點。至于他講了哪三點沒人關心,大家只是覺得這家伙實在太逗了。據說散會后政委把主任叫去,問黃順利多大歲數。主任說還不到三十,不過看著老一點。
“才不到三十?我以為他都四十好幾了呢?!闭f,“就算三十也應該很成熟了,我怎么感覺他很不著調呢?他干指導員到底行不行?”
“他就是缺經驗,人是不錯的。”主任替黃順利說好話,“要不是他,當初那一個手榴彈還不得出人命?”
既然提到了手榴彈的事,政委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一個上午,黃順利又在操場跟班訓練,遠遠看見組織科的趙前進在路邊沖他招手。黃順利在保障連當技師時,趙前進是他的指導員,對他不錯。趙前進在連隊時就發(fā)表過好些政工研討文章,口才又好,指導員當得很有名氣。去年任期一滿,政治部幾個科都想要他,最后被組織科搶去當了副營職干事,目前已是基地政治部一根日益粗大的筆桿子。黃順利向來對趙前進十分尊敬,見他招手,趕緊跑過去聆聽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