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慧 段吉方
批評理論的責任與批評家的任務
——《批評家的任務》與特里·伊格爾頓文學批評理論的發(fā)展軌跡*
劉曉慧 段吉方
英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在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后結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多棱思想框架中,努力凸顯批評理論的責任和批評家的任務,提出在當代文學處境和理論現(xiàn)實中,批評家的任務不是演繹各種理論話語,而是在充分深入社會文化政治語境和思想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批評理論把握現(xiàn)實的功能,展現(xiàn)審美文化與批判理論的價值?!杜u家的任務》展現(xiàn)了伊格爾頓文學批評理論的發(fā)展軌跡,再現(xiàn)了伊格爾頓作為一個批評家的理論情懷和批評擔當,是全面把握伊格爾頓文學思想的重要文獻。
特里·伊格爾頓 《批評家的任務》 現(xiàn)代性
在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研究中,英國學者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是受到較多關注的理論家,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他富有創(chuàng)造力和挑戰(zhàn)性的批評思想都展現(xiàn)出了廣泛的理論影響。同時,無論是在劍橋、牛津、曼徹斯特大學還是在蘭卡斯特大學,在每一個學術崗位上,伊格爾頓都是一個“不安份”的批評家,集“唯物主義批評家”、“馬克思主義道路上的冒險者”、“卓越、有活力、好戰(zhàn)的思想謀士”、“處在文學斗爭中的軍事家”、馬克思主義思想傳統(tǒng)中“一個十足的異端”[1]等各種評價于一身,他的批評思想中復雜、多元甚至相互矛盾的內容在中西文學批評理論發(fā)展中孕育了豐富的闡釋空間?!杜u家的任務》是關于伊格爾頓文學批評思想研究的最新著作,呈現(xiàn)了伊格爾頓近半個世紀以來的批評理論研究的探索歷程,較為完整地展現(xiàn)了伊格爾頓文學理論思想復雜多面的特點,是全面把握伊格爾頓文學思想的重要著作。它讓我們看到了在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后結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多棱思想框架中,伊格爾頓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是如何在一種思想的堅守中凸顯批評理論的責任,又是如何實現(xiàn)批評家的任務的,當然也會對我們認識和理解伊格爾頓文學批評思想的那些疑難和模糊之處有撥云見日的啟發(fā)。
近年來,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研究中關注伊格爾頓的研究著述不斷出現(xiàn)。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的戴維·安德森2004年出版的Terry Eagleton(Palgrave Macmillan,2004),是英國學界較早地對伊格爾頓的文學理論批評做專門研究的著作。戴維·安德森是將伊格爾頓引進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的學術同行,曾經(jīng)與伊格爾頓有過同事之誼,但戴維·安德森毫不掩飾對伊格爾頓思想的批判,特別是對伊格爾頓文學批評中的馬克思主義觀念與當代英國世俗社會的思想糾結做出了解析,是英國當代文學理論關于伊格爾頓研究不可忽視的作品。詹姆斯·史密斯的Terry Eagleton(Polity,2008)在西方學界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這是一部關于伊格爾頓批評思想的論辯術研究的著作。史密斯同樣是一位文學批評家,深諳文本細讀和批評學觀念,他對作為一個文學批評中的“論辯者”的伊格爾頓的解析深入全面,是伊格爾頓批評思想的修辭學研究的重要代表。除了這兩部著作以外,西方學界最新的伊格爾頓研究成果就是馬修·博蒙特與伊格爾頓的訪談錄《批評家的任務》。訪談者馬修·博蒙特是牛津大學文學博士,倫敦大學學院(UCL)高級講師,他對伊格爾頓的文學批評研究的發(fā)展過程以學術訪談的形式進行了清晰和詳細的分析,是當前伊格爾頓文學批評理論研究不可忽視的文獻。
“批評家的任務”,其寓意是以伊格爾頓文學批評作為思想個案,通過伊格爾頓文學批評思想歷程的分析,揭示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歷史發(fā)展與現(xiàn)實境遇,從而深刻地觸及批評理論研究的責任和批評家的任務及其實現(xiàn)問題?!杜u家的任務》基本上按伊格爾頓文學思想發(fā)展的時間順序展開,從1966年伊格爾頓最早的理論著作《新左派教會》,到最新近的理論著作2010年的《論邪惡》,都在它的思想觀照的范圍,不但清晰地呈現(xiàn)了伊格爾頓文學思想的創(chuàng)作過程,而且較為完整地展現(xiàn)了伊格爾頓理論創(chuàng)造中的矛盾、抗爭以及先鋒性的理論追求。按英國學者安·格雷的觀點,學術訪談是類似于文化研究民族志的工作,訪談作為一種建構對話的方式其實也是“一種話語事件”。[2]在這種“話語事件”中,進行對話的主體會產生極具生產性的信息交換和符碼意義,從而起到建構某種知識經(jīng)驗的作用?!杜u家的任務》也有這個顯著的理論特征,除了呈現(xiàn)伊格爾頓文學批評的理論立場和思想復雜性之外,也證實了很多伊格爾頓“在馬克思主義道路上的冒險行動”[3]及其戰(zhàn)略抉擇的過程,因而能以清晰的論說風格透析出理論思想的矛盾張力影響,特別是對那些在伊格爾頓理論研究中有重要影響的生活遭遇、政治事件和理論力量有著合力闡釋的效果,充分顯示出了伊格爾頓文學思想發(fā)展的現(xiàn)場感與歷史感。
伊格爾頓是一個十足高產的批評理論家,共有四十多部專著,百余種編著、論文集、文學選編以及選章、訪談錄,《批評家的任務》生動形象地再現(xiàn)了圍繞這些理論著述所發(fā)生的現(xiàn)實語境、政治情勢以及伊格爾頓的理論跋涉過程。在內容體例上,《批評家的任務》以一種隱喻性的理論形式展開,包括索爾福德/劍橋、新左派/教堂、個人/社會、政治/美學、批評/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理論/實踐、牛津/都柏林、文化/文明、死亡/愛十組內容,在涵蓋伊格爾頓文學思想全貌的同時更展現(xiàn)出了他的批評思想的矛盾性。伊格爾頓以工人階級出身的學生身份進入劍橋大學讀書,在劍橋大學創(chuàng)辦了“新左派”運動刊物《斜向》,成立“劍橋左派”論壇,隨后又在牛津大學加入牛津“工人社會主義同盟”;60年代離開《斜向》雜志,加入“國際社會主義者”(IS);70年代初在牛津大學瓦德漢學院組織長期而且頗負盛名的“馬克思主義系列研討班”;80年代成為“工人社會主義同盟”(WSL)成員,這些經(jīng)歷的訪談,對我們把握伊格爾頓復雜的學術思想有非常重要的啟發(fā)。伊格爾頓不愿意被貼上馬克思主義的標簽,更不愿意做那種他說的“手中拿著《圣經(jīng)》的馬克思主義者或手中拿著《共產黨宣言》的基督徒”,但在伊格爾頓思想中,工人階級情感、馬克思主義立場、天主教觀念等因素又是復雜地糾纏在一起,《批評家的任務》充分展現(xiàn)了伊格爾頓自己所說的“在大量的甚至相矛盾的思想傳統(tǒng)中仍然堅守著馬克思主義”[4]的艱難選擇。因此,《批評家的任務》盡管沒有更多地論述伊格爾頓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理論觀念和立場,但從個體成長史與思想發(fā)展的理論蹤跡研究中更加系統(tǒng)地描述了伊格爾頓文學批評與20世紀英國社會學術傳承的關系,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批評家的任務》其實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的學術訪談,而有著馬克思主義批評的學術史和思想史價值。
從研究與認識的層面而言,《批評家的任務》呈現(xiàn)了其他研究文獻難以體現(xiàn)的伊格爾頓馬克思主文學批評理論中有重要理論價值的內容。首先就是對伊格爾頓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研究背景和過程的揭示。在訪談中顯示,伊格爾頓其實是在英國較早地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基本是和雷蒙·威廉斯同步開展馬克思主義批評理論研究的,他的馬克思主義批評研究與他所接觸的英國文學批評體制有著嚴重的對立沖突,這又和雷蒙·威廉斯的情況有所不同。伊格爾頓談到,他幾乎是同時與雷蒙·威廉斯接觸馬克思主義的,他對我們通常認為的他是在雷蒙·威廉斯的引領下才走上馬克思主義批評研究道路這一點并沒有太多的認同。在進入劍橋大學讀書前,伊格爾頓在他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索爾福德就對馬克思主義有了一定的理解,但那時僅限于個人體驗感知的層面,還沒有形成學理上的認識。進入劍橋大學后,伊格爾頓開始在理論的層面上接觸馬克思主義,并和雷德帕斯爭論馬克思。伊格爾頓的博士論文研究愛德華·卡彭特,其中也涉及了很多馬克思的思想。在劍橋,伊格爾頓還曾通讀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著作。在訪談中,伊格爾頓沒有表露這些閱讀內容在他后來的思想中產生什么影響,但非常明確地展現(xiàn)了他對馬克思主義及其當時很多理論家包括雷蒙·威廉斯、利維斯等人的復雜態(tài)度,這也讓我們看到,伊格爾頓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成長道路與其他理論家的思想有著影響與交融、共生與對抗的特征,這其中既有伊格爾頓本人成長背景、性格的影響,也有理論選擇的艱難,這也正是為什么伊格爾頓的馬克思主義批評理論中還充斥著很多天主教宗教觀念、社會主義悲劇思想以及關于恐怖等非美學因素的原因。
其次,《批評家的任務》還較為難得地展現(xiàn)了伊格爾頓的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這也展現(xiàn)了伊格爾頓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的多面性特征。伊格爾頓早在寫作《瓦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的時候,就對創(chuàng)意寫作投入了很多精力,而創(chuàng)意寫作的過程也強化了他的理論思考,特別是對他的愛爾蘭文化研究有重要的啟發(fā)。伊格爾頓的戲劇《布萊希特及其劇團》是他第一部搬上舞臺的創(chuàng)意寫作成果,并在1979年愛丁堡的“邊緣藝術節(jié)”上演,充分體現(xiàn)了伊格爾頓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的理論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左右手搏擊”的特長。
再次,《批評家的任務》還充分展現(xiàn)了伊格爾頓的馬克思主義批評思想與其他思想家的理論對話過程,這其中既有伊格爾頓的師長,也有與伊格爾頓有重要理論淵源的雷蒙·威廉斯、阿爾都塞、本雅明,也包括他的學術研究同行,如杰姆遜、布萊希特、阿多諾等,更包括他的“老對手”,在批評理論研究上給他造成煩惱的“陌生人”,如英國學者雷蒙德·塔利斯、右翼批評家埃里克·格里菲斯以及他在曼徹斯特的論爭者也是導致他離開曼徹斯特大學的英國著名小說家馬丁·艾米斯。伊格爾頓毫不掩飾對這些理論家在贊賞、批判乃至更復雜的看法,比如,他認為雷蒙·威廉斯在當時理論研究范圍相當狹窄,與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有很大的差異,而且,威廉斯跟馬克思主義之間關系其實相當模棱兩可,并對威廉斯寫作的《馬克思主義與文學》(1977)“非常驚訝”。對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義”觀念,伊格爾頓的評價也不是很高,他認為文化唯物主義是一個可與馬克思主義兼容的概念,但這取決于文化唯物主義究竟意味著什么,如果它意味著將唯物主義延伸到文化領域,它的理論內涵就是與馬克思主義兼容的,甚至是同一的,但問題是,為什么還需要一個額外的范疇,既抗拒又模擬馬克思主義立場呢?對詹姆遜,伊格爾頓評價很高,盛贊他同樣是“一位能寫的馬克思主義者,因為這種文學品質與才情洋溢的智慧是分不開的”。[5]對薩義德,伊格爾頓又給予批評,甚至認為薩義德從根本上就不算是一個理論家,并駁斥了薩義德的“反對理論”的觀念,認為“反對理論”本身就是一種理論立場。對于這些批評意見,我們當然也需要審慎對待,但這也體現(xiàn)出了伊格爾頓文學批評思想與西方當代其他理論的對話,特別是某些具有轉折意義的著作,更體現(xiàn)了伊格爾頓文學批評思想的演變過程,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批評家的任務》中集中談到的伊格爾頓的《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
《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是伊格爾頓批評理論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這部“斷裂性”的作品寫于1976年,是伊格爾頓1970—1975年間完成《流亡者》、《權力的神話》和其他一系列涉及政治、美學著作的中介。1975年,伊格爾頓在《新左派評論》上發(fā)表了一篇為《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試水溫的文章《意識形態(tài)與文學形式》,表示已經(jīng)不再受利維斯的影響,隨后就發(fā)表了《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杜u與意識形態(tài)》曾被視作阿爾都塞思想在英國文學批評界的代表,體現(xiàn)了伊格爾頓作為阿爾都塞學派理論家的觀念,伊格爾頓曾因為當時學術界對《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的這個評價在牛津倍受排擠。但在《批評家的任務》中,伊格爾頓卻說:“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看成是正牌的阿爾都塞專家,因此當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時也稍感差異。我一直對阿爾都塞的大多數(shù)核心概念保留意見?!保?]這也是繼伊格爾頓在80年代的《格格不入》序言中批判阿爾都塞思想后,再次對阿爾都塞思想作出反思批判。在伊格爾頓看來,阿爾都塞的核心概念的價值在于糾正了其他馬克思主義思想傳統(tǒng)的扭曲,但他提出的替代性方案最終也在反經(jīng)驗主義和反歷史主義中被肢解,最終陷入了新康德主義。關于《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中的審美價值問題,很多研究者曾認為是伊格爾頓的一個近乎畫蛇添足的討論,目的是語焉不詳?shù)貜浹a他的意識形態(tài)批評的方法論偏差。在《批評家的任務》中,伊格爾頓首次呼應了這個觀點,他強調,關于審美價值問題的研究在當時英國左派文化理論中是一種孤立無援式的研究,當時很多文化左派根本不考慮美學問題,更不屑于談論審美價值,美學研究和馬克思主義批評其實是陷入了嚴重的價值論危機。研究價值問題被視為是一種嚴重的人文過失,否認價值才是精英主義的人文立場,正是在這種語境中,伊格爾頓才在《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中研究審美價值問題,其目的是揭示審美意識形態(tài)構成中的消費意識形態(tài)和消費心理的問題,所以,《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與其說是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最后標識,不如說是馬克思主義在不得不采取后結構主義方法期間的首批干預成果之一,甚至先知先覺地談及‘后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7]在這個意義上,伊格爾頓認為《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是威廉斯思想的延續(xù)而不是中斷。從批評/意識形態(tài)角度看,《批評家的任務》將很多塵封已久的理論話題浮出水面,很多是以前的伊格爾頓文本中沒有出現(xiàn)過的觀點,包括牛津的“馬克思主義研討班”如何影響了《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和后來《美學意識形態(tài)》的自覺的理論探索,伊格爾頓對本雅明感興趣的原因是神學著作的啟發(fā)等。這讓我們看到,理論啟迪離不開理論的交流和對話,這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思想資源,這種思想資源對于伊格爾頓無疑是重要的,對20世紀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的發(fā)展無疑也是重要的。
關于伊格爾頓的文學批評理論著作,中國文學理論界最熟悉的是他的《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文學理論:導論》、《審美意識形態(tài)》、《后現(xiàn)代主義的幻象》、《理論之后》、《文化的觀念》等,這些理論著作基本上是在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與后現(xiàn)代思想語境中展開的,體現(xiàn)了伊格爾頓在意識形態(tài)與審美話語的思想裂隙中探賾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深入現(xiàn)實文化語境的方法與立場。但是,從《批評家的任務》所列的伊格爾頓的研究成果來看,這些理論著作僅僅是伊格爾頓學術著述中很少的一部分,他的很多研究,如關于現(xiàn)代悲劇研究,關于天主教和馬克思主義研究,關于邪惡、文明和死亡的研究,顯然與馬克思主義美學不在同一個思想脈絡之上,這些內容還沒有得到深入完整的探究。著述的豐富與思想的復雜不可避免地使伊格爾頓的文學批評理論呈現(xiàn)出多重的理論面向,甚至蘊涵著很多矛盾性的蕪雜話語,帶來了理論辨析和研究定位上的困難,也讓伊格爾頓顯得好像不是一個真正的原創(chuàng)性和理論體系完整的思想家。在《批評家的任務中》,伊格爾頓的訪談者馬修·博蒙特也尖銳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博蒙特提出,不像德里達和拉康研究那樣存在著一個德里達學派或拉康學派,關于伊格爾頓研究并沒有一個“伊格爾頓學派”,伊格爾頓的研究者詹姆斯·史密斯也曾提出,不存在一種獨特的“伊格爾頓式的”批評理論或批評實踐。但在博蒙特看來,“這個古怪的宗派主義式的聲明實際上誤解了伊格爾頓對馬克思主義信仰的恪守,伊格爾頓在大量的、有時甚至相矛盾的思想傳統(tǒng)中仍然堅守著馬克思主義,他的措辭可以彰顯他的思想。如果沒有伊格爾頓學派,那是因為他的追隨者都稱自己為馬克思主義者,就像1880年代英國的那些恩格斯的追隨者一樣”。[8]《批評家的任務》呈現(xiàn)給我們的正是在復雜的伊格爾頓思想中的這樣一種基本的理論面貌。無論伊格爾頓思想存著多么復雜的理論面向,但是,在當代西方文學和文化研究領域我們無法回避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伊格爾頓正以他的那種實用、凌厲的馬克思主義批評風格充分地展現(xiàn)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批評學意義和價值,這種意義和價值首先就在于體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不是一個隨處都可以張貼的標簽,也不是一種可以四處播撒的意識形態(tài)的無意識能量,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研究也已經(jīng)不是簡單地面面俱到地介紹各自新式理論的語言利器,而是通過對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習以為常的思想行為提出疑問,對復雜文化語境中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現(xiàn)實提供批判反思的視角和空間,從而展現(xiàn)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介入社會文化發(fā)展的力量。
在《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中,伊格爾頓曾說:“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的首要任務是積極投身并幫助指導大眾的文化解放?!保?]在《批評家的任務》中,伊格爾頓再次提出了這個問題,他說:“社會主義批評家的首要任務是要參加大眾的文化解放這個事業(yè)。”[10]無論是從西方社會文化背景中馬克思主義批評現(xiàn)狀來看,還是從中國語境中的文學批評現(xiàn)實來說,伊格爾頓提出的這個批評家的任務都是迫在眉睫的話題,它不僅涵蓋了當下的文學以及文學批評所面臨的社會文化語境的多重壓力,更主要的是從深層次上指出了當代文學批評實現(xiàn)現(xiàn)實性功能的焦慮及其困難,所以,這既是伊格爾頓的理論期許,更是一個充滿警示性啟發(fā)的當代理論隱喻。在這個理論隱喻中,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當代任務正面臨著陷入理論與現(xiàn)實的巨大溝壑的危機,正是出于這種考慮,伊格爾頓也強調:“思考批評家的任務是批評家們在面臨任務到來時不會繳械投降的一種方法?!保?1]《批評家的任務》很好地詮釋了伊格爾頓的這種理論期望,它向我們提出,在當代文學處境和理論處境中,批評家的任務的實現(xiàn)不是靠那些神秘的理論聱牙詰屈地演繹各種理論話語,更主要的是理論要在充分深入一定社會文化政治語境和思想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把握現(xiàn)實的功能,從而真正實現(xiàn)批評理論的責任和一個批評家的任務。
《批評家的任務》體現(xiàn)了伊格爾頓對意識形態(tài)和審美話語的辯證理解和唯物主義重讀,這主要體現(xiàn)在伊格爾頓談及文學批評的任務和功能時,也充分強調了審美話語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伊格爾頓沒有回避審美話語的充分的審美幻象功能,他說:“文學變得重要,一定程度上由于它借助現(xiàn)代性的差異和碎片,允許我們經(jīng)由共鳴性的文本走進他者的人生,而無須顧及現(xiàn)實性?!保?2]但在他看來,這種審美幻象的實現(xiàn)依賴的是審美話語和審美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所以批評家的任務的實現(xiàn)并非是使文學批評變成機械而直接的文學社會學的變種,而是要充分展現(xiàn)審美形式的象征意蘊和審美話語介入社會的特征。伊格爾頓這個觀點打開了審美話語現(xiàn)實性的另一種道路,也是現(xiàn)代美學研究中不同于康德以來的美學理解的道路,體現(xiàn)了在新的思想語境中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生產美學的理論特點。針對當前美學研究的現(xiàn)狀,伊格爾頓還指出:“歷史地看,美學概念變得日漸狹隘和專門化,它已經(jīng)成了一個技術性的概念,所以現(xiàn)在的美學刊物處理的是高度技術性的審美感知和審美評價的問題,這不是美學發(fā)生的方式。”[13]在當下一個不太理會人類主體性的世界里,在一個商品化、物化的世界里,美學話語的內涵變得日益狹窄,批評理論“面臨著多種學術資源融匯與整合的壓力,更面臨著當代文化發(fā)展與社會轉型的巨大挑戰(zhàn)”,[14]批評家的任務也面臨著消融在審美話語封閉性之中的危機,這個危機不可能在審美話語的幻象形式中解決,而必須在理論研究的現(xiàn)實性中展現(xiàn),所以每個批評家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找到在這種危機中的生存方式。就批評家的任務而言,當初本雅明沒有實現(xiàn)這個任務,伊格爾頓無疑更面臨著挑戰(zhàn)。
[1][3][4][5][6][7][10][11][12][13]特里·伊格爾頓、馬修·博蒙特:《批評家的任務》,王杰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65、14、12-13、103、101、123、289、289、110、207頁。
[2]安·格雷:《文化研究:民族志方法與生活文化》,許夢云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17-119頁。
[8]特里·伊格爾頓、馬修·博蒙特:《批評家的任務·序言》,王杰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3頁。
[9]特里·伊格爾頓:《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郭國良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128-129頁。
[14]段吉方:《中國當代文藝學知識建構中的焦慮意識及其價值訴求》,《文學評論》 2009年第6期。
責任編輯:王法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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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6)08-0159-05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當代美學的基本問題及批評形態(tài)研究”(15ZDB023)的階段性成果。
劉曉慧,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段吉方,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廣東 廣州,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