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佃來
?
作為政治哲學家的馬克思與馬克思的政治哲學*
李佃來
[摘要]近代以來的哲學理論植根于商品經濟和市民社會的歷史土壤,這決定了在整個近現(xiàn)代哲學發(fā)展史中,政治哲學實際扮演著“第一哲學”的角色。從這一點來看,馬克思是以政治哲學家的身份介入哲學的,其早期理論活動主要展現(xiàn)為政治批判活動。從1844年開始,馬克思從政治批判明確轉向了經濟批判,但這并不意味著其政治哲學的終結,相反是其早期所確立的政治哲學理論思路的一種根本性深化,故而也就代表著其政治哲學的推進和最后完成。在經濟批判的語境中,馬克思由于是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建立政治哲學理論敘事的,所以其政治哲學是在與社會批判理論和歷史哲學理論相互纏繞的復雜格局中得以開展的。這種從西方規(guī)范性政治哲學視角來看是“非政治哲學”的理論開展形式,卻標志著近代以來政治哲學所達到的最高理論反思水平。
[關鍵詞]馬克思政治哲學經濟批判歷史唯物主義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理論建構研究”(15AZD030)、湖北省教育廳重大項目“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研究”(14zd004)的階段性成果。
毋庸諱言,在中國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學術版圖中,政治哲學基本上是空缺的,所以,近幾年馬克思主義哲學界積極介入政治哲學問題域,進而使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迅速成為一個前沿和熱點領域,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引人注目的學術大事。然而,筆者始終認為,在將一個學術領域的研究向前推進的過程中,既要以一種前沿跟蹤的方式捕捉最新的研究動態(tài)與理論進展,也要回到這個領域的原初思想語境,廓清那些對學科發(fā)展具有方向性和指導性的前提性理論問題。對于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而言,迄今尚未得到根本澄清的一個前提性問題是:馬克思自己有沒有政治哲學?或曰,從政治哲學的視角來解讀馬克思,在多大程度上是合法的?
我們知道,自19世紀末以來,馬克思理論的詮釋者們,不管是基于何種立場、出于何種意圖,往往都相沿成習地在科學性和事實性的思維路數(shù)上來圖繪馬克思,結果長期以來,在人們心目中造成了馬克思排拒規(guī)范性論證和缺乏政治哲學思維的刻板認識,致使馬克思主義哲學在關涉權利、正義等的政治哲學論題和重大現(xiàn)實問題上失去了話語權。20世紀70、80年代以來,以柯亨、埃爾斯特、麥克布萊德等為代表的一些英美學者雖然從規(guī)范性和政治哲學的視角對馬克思的著作進行了這樣那樣的解讀,并且也提出了不少發(fā)人深思的學術論見,但他們對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理解和闡釋,總體來看卻是零散的、不自覺的、非反思的,這主要表現(xiàn)為,他們只是通過甄別、挖掘《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資本論》等著作中的個別字句和論題中的規(guī)范性寓意而為馬克思政治哲學(尤其是正義思想)的在場性予以辯護,而沒有在整體上把握馬克思理論研究的政治哲學意義,所以,作為政治哲學家的馬克思形象并沒有隨著這些英美學者的闡釋而樹立起來。在筆者看來,這種非政治哲學和半政治哲學的解讀,在理解馬克思上都是極其不得要領的。筆者的觀點是:馬克思不僅有政治哲學,而且馬克思哲學的實體性內容,基本上就是在政治哲學的問題域中得以展現(xiàn)的,這構成馬克思哲學的一個根本開展向度。
從思想史的視域來看,馬克思不管在多大程度上革新了前人所確立的思想傳統(tǒng),他也正像施特勞斯、伯爾基、麥卡錫等人所指認的那樣,是承接著近代哲學進行理論創(chuàng)造的,因而只有在打通馬克思與前人(特別是近代人)的基礎上,才能真正把握馬克思哲學的理論內容及思想特質。其實從這一點,我們尤其能夠看清馬克思與政治哲學之間的根本相關性。
深層挖掘,馬克思與近代人在一定意義上的“同宗同源”,不單單是概念史和觀念史的接續(xù)和延伸,更根本來看,則是概念史和觀念史背后的現(xiàn)實歷史締造了馬克思哲學與近代哲學之間的高度關聯(lián)。眾所周知,黑格爾曾在《法哲學原理》中不無深刻地指出,哲學是思想中的時代,“妄想一種哲學可以超出它那個時代,這與妄想個人可以跳出他的時代,跳出羅陀斯島,是同樣愚蠢的?!盵1]黑格爾的這個論斷啟示我們,要把握近代以來的哲學發(fā)展史,根本工作之一,在于深刻領會近代以來的歷史所包含和揭示的時代問題。如果說西方近代以來的歷史是隨著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和市民社會的生成與不斷發(fā)展而展開的,與商品經濟和市民社會具有對應和同構的關系,那么追根溯源,近現(xiàn)代哲學的理論邏輯實際是從商品經濟和市民社會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這與古典哲學的形成機理具有本質的差異。
與傳統(tǒng)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社會不同,商品經濟社會的一個根本要求,在于確立人們分配和占有自然資源和物質財富的原則、規(guī)則及邊界。而實際上,洛克之后的近現(xiàn)代政治哲學,就是在把握這一要求的基礎上逐次發(fā)展起來的,因為近代以來那些最深刻的政治哲學問題,包括權利、自由、平等、正義、道德、倫理、法等問題,都是與人們的財產歸屬這個更基始性的問題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如說,在近現(xiàn)代政治哲學中,權利首先意指的是財產權或所有權,平等和正義首先意指的是人們財富占有上的關系,而道德、倫理和法的原初意義就在于維系市民社會中正當?shù)慕洕刃?。這個問題,集中體現(xiàn)在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中。我們注意到,在這部政治哲學的集大成之作中,黑格爾雖然將市民社會界定為與“抽象法”和“道德”相并置的“倫理”的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但其實,這個概念在整部著作中起著奠基性和支配性作用,因為黑格爾實際是在深刻洞察市民社會這個鮮活的資本主義經濟活動領域之矛盾的基礎上,才進入抽象法、道德及倫理等問題域中的。問題的關鍵之處就在于:不僅近現(xiàn)代政治哲學的理論問題幾乎都是從經濟層面生發(fā)出來的,而且反過來說,近代社會以來經濟層面的問題又是具有政治性的,即在商品經濟及以之為基礎的市民社會中,一定蘊含著政治哲學家們所普遍關注的理論問題。所以,毋庸置疑,只要承認近現(xiàn)代哲學的理論邏輯是植根于商品經濟與市民社會的,那么就可以看到,真正主導近現(xiàn)代哲學發(fā)展的正是政治哲學,即政治哲學在近現(xiàn)代哲學中實際扮演著“第一哲學”的角色。
值得注意的是,人們通常會在認識論的層面上去概括、描述和理解近現(xiàn)代哲學,并由此界劃出經驗論和唯理論兩大分殊性的哲學傳統(tǒng)。然而,我們知道,認識論是伴隨著主體性的出場和凸顯而形成的哲學形態(tài),而主體性這一從屬于理論哲學的概念和原則,則是隨著現(xiàn)代商品經濟的定型和現(xiàn)代市民社會的歷史形成而凸顯出來的,所以,這一概念和原則,往往最終又要落歸于權利和自由等政治哲學問題,從而轉化為實踐哲學的范疇和原則。于是,考察近現(xiàn)代哲學史不難發(fā)現(xiàn),那些在認識論問題上樹立了理論豐碑的哲學家,如洛克、休謨、康德以及黑格爾,無不把思維的觸角根本性地伸向政治哲學領域,從而在不盡相同的路數(shù)和傳統(tǒng)中推進了政治哲學的發(fā)展,由此將近代以來的資本主義歷史實踐提升到理論層面予以整體性反思、批判和規(guī)范,并因此而為資本主義的經濟生活構建起以權利和自由為價值底色的政治倫理秩序。以筆者之見,這不僅是在商品經濟獲得自足性發(fā)展空間,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得以重新建構的近現(xiàn)代社會中所必然會凸顯的哲學主題,而且也必定會成為近現(xiàn)代哲學的根本理論范式。就此而言,只有進入政治哲學的問題域,才能夠根本性地把握近代以來哲學的邏輯生長點及原生結構。對于馬克思哲學的研究,情形也不外于此。
毋庸置疑,馬克思從一開始就是在資本主義大工業(yè)和商品社會大踏步向前推進的歷史背景下介入哲學的,所以,從近代以來哲學的形成機理來看,馬克思哲學的原生性邏輯恰恰就是生長于政治哲學問題域中的,這一點,與整個近現(xiàn)代哲學沒有實質性差別。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如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情況,貫穿于《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及《論猶太人問題》等馬克思早期重要著述的最核心概念,即是作為近現(xiàn)代政治哲學基石的市民社會概念。這意味著,在自由和平等的價值基點上對現(xiàn)代社會制度的正義性予以質詢與批判,不僅是一些近現(xiàn)代哲學家的理論關切,也構成了青年馬克思哲學理論探索的根本旨趣與核心問題。正是因為如此,當青年黑格爾派還在“前黑格爾”的水平上圍繞“宗教批判”展開這樣那樣的爭論時,馬克思則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一針見血地指出:“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歷史的任務就是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于是,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盵2]馬克思在這里是說,在現(xiàn)代社會,因人與神的關系而形成的傳統(tǒng)矛盾結構已經解體,取而代之的是體現(xiàn)在法和政治關系中的世俗矛盾,所以現(xiàn)代哲學研究的中心任務,在于從宗教批判轉向政治批判(即關于現(xiàn)代社會制度之正義性的批判),進而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并由此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根據(jù)馬克思的這一闡釋,我們在政治哲學的維度內來概括其早期的哲學理論活動,并由此將他確證為一位政治哲學家,應當是沒有什么疑義的。
人們在梳理、把握馬克思哲學發(fā)展歷程時,往往像阿爾都塞那樣,認為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創(chuàng)立為界分點,馬克思的思想形成了一個前期和后期的根本性變換甚至斷裂。根據(jù)這種理解,馬克思的政治哲學似乎只是存在于其前期的理論著作中,而后期著作似乎與政治哲學的論題漸行漸遠,最終趨于消解這種哲學形態(tài)。然而,真實的情形恰恰相反,即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之后,馬克思不僅沒有遠離政治哲學問題域,反而以一種更為深刻的方式考察、探析了政治哲學的相關理論問題,從而將霍布斯、洛克以來的政治哲學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理論反思水平。理由何在?
如果根據(jù)上述,近現(xiàn)代政治哲學(乃至全部近現(xiàn)代哲學)是在商品經濟和市民社會的歷史地基上形成和發(fā)展的,其所反映的是近代以來社會經濟生活中的根本利益訴求,那么顯而易見,只有保持著對現(xiàn)代市民社會和經濟關系的高度敏感性,對經濟活動領域中的矛盾予以深刻洞察,才有資格進入到政治哲學的問題域中。這是我們在解讀洛克、休謨、邊沁及黑格爾等的政治哲學思想時需要把握的關鍵問題,因為這些彪炳政治哲學思想史的理論家,無一不是在現(xiàn)代市民社會的歷史地基上,在洞思現(xiàn)代社會經濟生活關系的前提下提出政治哲學問題,進而發(fā)展政治哲學理論的。從這一點來看,對現(xiàn)代市民社會中的經濟生產關系理解越深刻的哲學家,在政治哲學的理論探索中越能夠提出發(fā)人深省的見解。所以,筆者又認為,在馬克思之前的近現(xiàn)代政治哲學史上,由于黑格爾比霍布斯、洛克、休謨等人更自覺地在理論層面對市民社會這個勞動和需要的體系進行了探析和反思,所以他在政治哲學的理論建構上所達到的高度是后者無法企及的,雖然人們在研究政治哲學史時通常會把黑格爾作為中間環(huán)節(jié)而非啟端。這個問題,對于理解馬克思的政治哲學富有啟示性。
早在寫作《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時,馬克思就認識到,在中世紀,市民社會由于是從屬于政治國家的,因而它直接具有政治性質;而在現(xiàn)代社會,市民社會雖然因為與政治國家完成了二元分野從而不再具有直接的政治性質,但由于現(xiàn)代政治制度“本身只有在私人領域達到獨立存在的地方才能發(fā)展。在商業(yè)和地產還不自由、還沒有達到獨立存在的地方,也就不會有政治制度”,[3]所以,市民社會實際成為了政治國家的內容,而政治國家本身則只是一種形式。馬克思的這個認識無疑是準確而深刻的,因為西方現(xiàn)代政治制度與中世紀相比,在其建立的過程中的確是呈現(xiàn)出一種從下而上的倒序結構,政治的合法性并不是由政治本身給予的,而是由褪去政治光環(huán)的市民社會所給予的,即政治的內容不在政治本身,而在市民社會。這一看似在邏輯上充滿悖論、無法說通的問題,卻真實地反映出近代之后政治社會結構的形成機制,如權力和權利之間所確立的契約關系,就從一個微觀的層面深刻表明了這一點。與這種情況相對應,如果說根據(jù)自由、平等及正義的規(guī)范性要素來為現(xiàn)代民主制度予以辯護,構成霍布斯、洛克以來政治哲學家的根本理論追求和價值目標,那么這一理論追求和價值目標的原生利益結構,乃是隨著商業(yè)、地產、私人領域、市民社會的“去政治性”而確立起來的。這意味著,近代以來的政治哲學并不是從直接的“政治性”出發(fā),在對政治國家本身的考詢中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相反,這樣的理論路數(shù)是無法洞察現(xiàn)代政治之內在本質的,毋寧說,近代以來的政治哲學只有以考察需要、勞動、財產、所有權等為路徑,才可能達及政治的本質性層面。從這一點來看,馬克思早期環(huán)繞市民社會所進行的理論探索,無論如何都是置于政治哲學問題域的。不過,在1844年之前,由于缺乏系統(tǒng)而深入的經濟學研究的支持,馬克思對市民社會本身的把握畢竟還處在一個較淺層面,所以在宣告從宗教批判轉向政治批判之際,他對現(xiàn)代政治的理解并未達到后來的高度。由此可說,馬克思早期的哲學固然可歸結為政治哲學,但這種政治哲學尚未實質性地超越過往的政治哲學。馬克思與自霍布斯、洛克到黑格爾的政治哲學的分道揚鑣,毋庸置疑是隨著其經濟學研究的逐步加深而發(fā)生的。
眾所周知,自1844年開始,馬克思從政治批判明確轉向了經濟批判,由此開啟了其長達30多年的經濟學理論探索之旅。從傳統(tǒng)的學術視角來看,馬克思的這一理論轉向,不僅沒有將其政治哲學思想推向縱深層面,反而是其規(guī)范性的政治哲學研究與科學的歷史理論建構之間的根本界標,亦即,在馬克思的經濟學研究中,政治哲學并未占有一席之地。我們承認,要根本性地洞思現(xiàn)代政治哲學問題需要回到經濟學的語境中,并不意味著任何經濟學的理論都可歸結為政治哲學,雖然從現(xiàn)實來看,近代以來經濟層面的問題往往具有政治性質。比如,亞當·斯密之后將商品和資本界定為“物”的經濟學理論,以及當代西方許多實證性的經濟學理論,恰恰都是反政治哲學的。然而,在馬克思這里,卻具有與實證性的經濟學截然相反的情形。
在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這樣說道:“法的關系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fā)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這種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黑格爾按照18世紀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的先例,概括為‘市民社會’,而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求。”[4]根據(jù)馬克思這里的說法,其政治經濟學研究的理論旨趣之一,在于通過深入剖析市民社會而從根基上理解法的關系及國家的形式。由此可以看到,馬克思1844年之后系統(tǒng)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實際是承接著早期以市民社會概念為核心的政治哲學理論探析而展開的,故而他從政治批判轉向經濟批判,并非是要求疏遠政治批判,而是要求落歸于物質生產關系這一實質性層面來開展政治批判。在此番意義上,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絕非代表著其政治哲學的終結,相反是其早期所確立的政治哲學理論思路的一種根本性深化,故而也就代表著其政治哲學的推進和最后完成。其實,從近代以來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以及政治哲學的形成機理來看,也只有在政治經濟學的理論結構中,馬克思才能夠真正共享那些由洛克、休謨、康德、邊沁及黑格爾等人所提出和反復申述的政治哲學論題,如需要、勞動、財產、所有權、道德、正義等等。所以,概而言之,在政治哲學研究上,政治經濟學既沒有偏題,又沒有離題,而是真正回歸本題。正是因為審思到了這一點,靈活運用思想史方法來研究馬克思的麥卡錫才這樣強調:“馬克思的后期著作是他理解歷史和社會關系的產物,此二者奠定了其倫理理論與社會正義理論的基礎?!盵5]
在確證馬克思經濟學研究之政治哲學意義之后,我們又需要立即指出,馬克思既因為系統(tǒng)的經濟學研究而實至名歸地植入到了自近代以來一直延續(xù)著的政治哲學論域中,又因為其經濟學的研究而根本性地超出了近現(xiàn)代政治哲學家的理論視野,從而與那些影響了他的先賢們劃清了界限。這里的問題在于,如果正如上述,對經濟生產關系理解得越深刻,越能在政治哲學的理論探索中提出發(fā)人深省的見解,那么,馬克思經濟學語境中的政治哲學整體性地超越過往的政治哲學,則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因為道理很簡單,在對現(xiàn)代經濟關系的理解和把握上,無論是洛克之后的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家,還是亞當·斯密以來的英國古典經濟學家,抑或是康德以來的德國古典哲學家,都無法與馬克思比肩而立,雖然馬克思的經濟學理論知識是在研習這些前人著作的基礎上獲得的。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在這里,歷史唯物主義對于政治哲學所具有的重大思想史意義顯現(xiàn)出來了,原因就在于,馬克思不僅通過經濟學的艱辛理論探索而創(chuàng)立起歷史唯物主義,而且其后期以《資本論》為核心的經濟學研究,也是其歷史唯物主義落腳于社會生產關系之后的一個必然歸宿點。
但人們通常并不情愿根據(jù)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敘事來證立馬克思的政治哲學,相反,這一理論敘事卻往往成為人們否定馬克思政治哲學思想的最有力證辭,即在人們看來,作為一種基于事實的認知性和描述性理論,歷史唯物主義必然是排拒政治哲學的。這貌似強有力的證辭,其實只是流于表層、不堪一擊的偏蔽之見。且不論歷史唯物主義是否只是一種認知性和描述性理論,它是否也包含了規(guī)范性的視角,僅就馬克思落歸于社會生產關系來開展經濟學研究而言,歷史唯物主義所具有的政治哲學意義就是顯而易見的。根據(jù)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開展經濟批判的基本要求在于不是從經濟事物和經濟活動的表層出發(fā),而是從其深層出發(fā);不是從作為“物”的商品出發(fā),而是從作為“社會關系”的商品出發(fā)。所以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視域中,馬克思的經濟學必然不是在英國古典經濟學的層面上展開的,而馬克思所看到的那些由經濟生產關系所生發(fā)出來的深層次的社會政治問題,也必然不可能一目了然地出現(xiàn)在英國古典經濟學家的視野當中。正是因為如此,英國古典經濟學就沒有整體性地上升到政治哲學的高度,雖然斯密也曾論述過正義之類的政治哲學問題;而經過歷史唯物主義深化之后的馬克思經濟學,則不僅將其早期的政治哲學推向一個新的位階,而且也是霍布斯、洛克以來的政治哲學所達到的一個最高點,這充分印證了全部近現(xiàn)代政治哲學由社會而國家、由經濟而政治的基本生成邏輯。就此而言,歷史唯物主義大概是近代以來政治哲學所遵從的基本開展路徑的最徹底形式。洛克、休謨、邊沁、黑格爾等,雖然無一不是或隱或顯地以市民社會為支點來提出權利、自由、正義等問題并由此構建政治哲學的,但他們顯然都沒有達到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層面,至多只是處在一種“前歷史唯物主義”的水平上。
進而論之,馬克思政治哲學與他之前政治哲學之間的質性區(qū)別,無疑只有借助于歷史唯物主義才能夠得到豁然開朗的審視和理解。概括說來,由于并不懂得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之前的近現(xiàn)代政治哲學家只是基于自然個體在市民社會中的生活經驗來進行推理的,其所確立的基本分析單位是“原子式的自然個人”,所以他們不忘宣說的權利和自由,只是原子式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他們所追求的正義,只是原子式個人在市民社會中的一種理想化的權利組合關系;他們心目中的社會,只是原子式個人的一種集合形式。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所形成的是一種比自然式的個人組合關系遠為復雜的社會關系,所以將個體的生活經驗固化之后的政治哲學,必然不能從根本上切中這種社會關系的實質,因而也必然不能真正把握現(xiàn)代社會中的基本矛盾,尤其在資本主義經過幾百年的發(fā)展而定格為一種客觀性的“結構”之后,這種在個體生活經驗基礎上所發(fā)展起來的政治哲學,在解釋、解答現(xiàn)實復雜政治問題上就更是捉襟見肘了。在這種情況下,實際只有在真正“社會性”的意義上來闡釋權利、自由、公正、道德等等論題,政治哲學才能夠展現(xiàn)出其寬廣的解釋力和持久的洞察力,而這就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研究要解決的根本問題之一。直截了當?shù)卣f,馬克思在接續(xù)近代以來政治哲學基本論題的前提下,將政治哲學的立論支點由“自然人”置換為“社會人”,所以,與過往政治哲學家不同,馬克思所著重分析和揭示的是權利、自由、平等、公正、道德的社會和制度基礎而非自然基礎,這正如麥卡錫在闡釋馬克思的道德理論時所指出的,馬克思把現(xiàn)代傳統(tǒng)關于對與錯、好與壞以及美好生活的本質與物質幸福這些道德問題的質疑,轉換成了對現(xiàn)代社會制度結構的審查,也即轉換成了政治經濟學。社會階級、權力關系、財富所有制以及社會生產關系變成了理解道德問題的整個大背景。[6]
上述情況意味著,馬克思雖然是圍繞著近代以來不斷推延的權利、平等、公正、道德諸種論題而在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視域中建立政治哲學理論敘事的,然而,一旦將這些論題置于社會制度背景中予以質詢與闡說,那么馬克思的政治哲學又必然會以大異于西方通行的政治哲學的形式而展現(xiàn)出來,從而形成政治哲學理論與一般社會批判理論和歷史哲學理論相互纏繞的復雜格局。就此而言,以筆者之見,社會階級、權力關系、所有制以及生產關系,這些統(tǒng)攝著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基本論題,不僅構成了理解馬克思道德理論以及政治哲學的話語背景,而且其道德理論和政治哲學,最終又要落歸于對這些問題的深刻檢視和系統(tǒng)闡發(fā),從而使這些從西方規(guī)范性政治哲學視角來看是“非政治哲學”的問題,成為了其關于權利、平等、公正、道德等的政治哲學理論得以展開的根本載體。應當說,這是政治哲學在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視域中所必然會具有的理論形式。
問題的關鍵就在于:“馬克思政治哲學”雖然是一個存在于馬克思歷史性文本中的命題,但出于其獨特的問題意識和理論任務,馬克思畢竟沒有像后來的羅爾斯那樣,去構建一種一目了然的、可供人們直接套用的政治哲學理論,所以無論是在西方學術界還是在中國學術界,“馬克思政治哲學”又是一個在當代解釋學的語境中所凸顯出來的命題。這個情況決定了,人們對馬克思政治哲學思想予以追尋和探析的邏輯起點在于當代而不在于馬克思,亦即,從學術上來看,人們實際是以理解和把握當代政治哲學的理論命題和學術任務為前提來切近馬克思的。然而,我們知道,當代政治哲學是羅爾斯《正義論》發(fā)表以來,在自由主義、社群主義、民族主義及女權主義等意識形態(tài)的爭鳴中迅速復興的。所以,當人們置于所謂“當代政治哲學”理論語境來開展馬克思政治哲學研究時,便會很容易將這些政治哲學形態(tài)作為范本和標準,進而據(jù)之來評析馬克思是否持有政治哲學思想或在多大意義上持有政治哲學思想。可問題是:由于其開展形式的獨特性,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視域中的政治哲學,必然難以與這些作為“標準”的當代政治哲學形態(tài)相符合,所以顯而易見,馬克思是否持有政治哲學思想或在多大意義上持有政治哲學思想,也就會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厘清和論明的問題。這一學術路數(shù)的根本缺陷,在于只是注重在馬克思哲學的“外部”來建立學術立論的支點,而忽視了對馬克思政治哲學自身生成邏輯的理解和把握。在這一學術路數(shù)下,人們注定無法在馬克思與政治哲學之間建立起實質性的關聯(lián),因而至多只能捕獲到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只言片語”,卻很難達及馬克思為政治哲學所開辟的廣闊理論空間。不過,只要領會了整個近現(xiàn)代政治哲學的“發(fā)生學”原理,以及馬克思政治經濟學和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大政治哲學意義,我們就有理由宣稱:馬克思不僅從來就沒有遠離政治哲學,而且他始終行走在如何將政治哲學的理論思考推向縱深的路上!
[參考文獻]
[1][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序言第12頁。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頁。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283-284頁。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1頁。
[5][6][美]麥卡錫:《馬克思與古人》,王文揚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13頁。
責任編輯:羅蘋
作者簡介李佃來,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珞珈特聘教授,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實踐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2)。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326(2016)01-00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