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學 劉春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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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門師友的文體理論研究*
吳承學劉春現(xiàn)
[摘要]章門師友的文體理論,是在晚清民初時期學術(shù)轉(zhuǎn)關、西方科學興盛的學術(shù)思潮與學校分科教育的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章太炎、劉師培諸人從本土文論中汲取資源,立足于對傳統(tǒng)經(jīng)、史、子、集學術(shù)的辨析,在整理舊有文章學、文體學資源的基礎上進行新的探索,總體上表現(xiàn)出濃厚的復古色彩。重小學、明訓詁、辨體裁是其文體學研究的特色。他們強調(diào)經(jīng)、子在文體溯源中的重要影響,致力于對魏晉六朝文體學經(jīng)典的研究,在文體闡釋、著述方式、文體體系構(gòu)建等方面呈現(xiàn)出新的元素,是使《文心雕龍》成為20世紀顯學的主要功臣。他們從桐城派的文宗唐宋,轉(zhuǎn)變?yōu)榧べp秦漢魏晉文章。章門師友以其巨大的學術(shù)影響力,在近現(xiàn)代的傳統(tǒng)文學與文體學研究中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
[關鍵詞]晚清民國章門師友魏晉文體體系學術(shù)影響
清末民初,中國的思想界、文學界波譎云詭、新變迭出。其中,章太炎(1869—1936)是一個代表性人物。學術(shù)界關于章太炎的研究成果相當豐富。本文以章門師友為討論對象,探討他們在這一特定歷史時期對中國文體學的貢獻。所謂章門師友,除了章太炎及其弟子之外,還加上劉師培。劉師培(1884—1919)非章太炎弟子,但彼此交往較多。劉師培稍長黃侃(1886—1935),兩人的關系亦師亦友。①錢玄同(1887—1939)也視劉師培為朋友。②1938年錢玄同在致鄭裕孚的信中說:“弟與申叔,朋友也,非師生也,亦非前輩后學也。少讀其文,固嘗受其影響?!币姟跺X玄同文集(第六卷)·書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99頁。章門師友之間雖然存在不少差異,但大致有類似的學術(shù)背景和旨趣。章太炎、劉師培、黃侃等人在清代乾嘉考據(jù)學的學術(shù)氛圍中成長,于經(jīng)史考證之學浸淫極深,經(jīng)學與音韻、文字、訓詁等小學是其興趣所在。章太炎、劉師培等受章學誠的影響顯而易見。他們的思想源于樸學卻又超越了繁瑣的考據(jù)學風。與桐城派文宗唐宋不同,他們激賞魏晉文章。章門師友非常重視文體之學,他們從傳統(tǒng)文論汲取資源,構(gòu)建新的文章體系。他們強調(diào)經(jīng)、子在文體溯源中的重要影響,致力于對漢魏六朝的文學與文體論經(jīng)典的整理研究。章門師友在中國文體學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
所謂文體,首先是文。章門師友多從文字、訓詁入手,闡釋“文”之概念。不過,入手路徑雖同,而所得似乎大相徑庭。章太炎與劉師培的不同闡釋,典型地反映出對于“文”的廣義與狹義的理解。
侯外廬說,章太炎的文字學“建立由文字孳乳以明歷史發(fā)展的根據(jù)”,“又建立由文字起源以明思維發(fā)展的理論”。章太炎融合文字學和東西名學成為一種“以分析名相始”[1]的樸學,其泛文學觀正是建立在樸學基礎之上的。他在《文學說例》中說:“文學之始,蓋權(quán)輿于言語……世有精練小學拙于文辭者矣,未有不知小學而可言文者也?!保?]他從訓詁入手,考察文章的本源與差異?!秶收摵狻の膶W總略》說:“凡文理、文字、文辭,皆言文。言其采色發(fā)揚,謂之彣。以作樂有闋,施之筆札,謂之章?!墩f文》云:‘文,錯畫也。象交文。'‘章,樂竟為一章。'‘彣,也。'‘彰,文彰也。'”[3]章氏在《文學總略》中從訓詁、文筆之辨、文辭與學說、集部與文學等角度,辨析“文”的含義與范圍。他所說的“文學”是指廣義的文字之學,是相對于《文選》以降局限于集部的文學觀而言的,而且是基于應用的?!叭粍t文字,本以代言,而其用則有獨至,凡無句讀文,皆文字所專屬也,以是為主。故論文學者不得以興會神旨為上?!保?]在文字基礎上談文學,“既知文有無句讀有句讀之分,而后文學之歸趣可得言矣。無句讀者,純得文稱,文字、(語言)之不共性也;有句讀者,文而兼得辭稱,文字、語言之共性也。論文學者,雖多就共性言,而必以不共性為其素質(zhì)”。[5]把無句讀文納入文學的范疇,是章氏的創(chuàng)舉。
劉師培與章太炎之學術(shù)淵源及根柢有一定差異。錢基博曾評論劉師培:“論小學為文章之始基,以駢文實文體之正宗,本于阮元者也。論文章流別同于諸子,推詩賦根源本于縱橫,出之章學誠者也。阮氏之學,本衍《文選》。章氏蘄向,乃在《史通》。而師培融裁蕭、劉,出入章、阮,旁推交勘以觀會通;此其秪也?!保?]劉師培《文章源始》說:“積字成句,積句成文,欲溯文章之緣起,先窮造字之源流。”[7]其論文亦以文字訓詁解釋文的含義,征引《易大傳》、《說文解字》、《釋名》等典籍,認為偶詞儷語乃得稱文?!墩撐碾s記》卷十:“蓋‘文'訓為‘飾',乃英華發(fā)外,秩然有章之謂也。故道之發(fā)現(xiàn)于外者為文,事之條理秩然者為文,而言詞之有緣飾者,亦莫不稱之為文?!保?]筆與文相對,“蓋筆從‘聿'聲,古名‘不聿',‘聿'‘述'誼同。故其為體,惟以直質(zhì)為工,據(jù)事直書,弗尚藻彩”。[9]由此他認定“夫文字之訓,既專屬于文章,則循名責實,惟韻語儷詞之作,稍與緣飾之訓相符。故漢、魏、六朝之世,悉以有韻偶行者為文,而昭明編輯《文選》,亦以沉思翰藻者為文。文章之界,至此而大明矣”。[10]劉師培雖然與章太炎一樣從文字訓詁入手,但從阮元之說,重《文選》,主駢文,認為“駢文一體,實為文體之正宗”。[11]蕭統(tǒng)《文選序》以“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為文,不取六藝、史傳、諸子文章。阮元延續(xù)六朝文筆之辨,以韻偶為文,散體為筆,以沉思翰藻為文,單行質(zhì)言為筆,曰:“凡說經(jīng)講學皆經(jīng)派也,傳志紀事皆史派也,立意為宗皆子派也。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為文也?!保?2]劉師培亦曰:“是則文也者,乃經(jīng)史諸子之外,別為一體者也。”[13]強調(diào)文、筆之辨:“偶語韻詞謂之文,凡非偶語韻詞概謂之筆。蓋文以韻詞為主,無韻而偶,亦得稱文。”[14]劉氏說本于昭明、阮元,從集部角度而言,劉師培分析了漢魏六朝唐宋以來書志目錄中文集之源流,認為有韻之文實有別于他體,而唐宋之后文集名實淆亂,后人承之而不察,只有阮元之說貼合古義,因此總結(jié)說:“昭明此序,別篇章于經(jīng)、史、子書而外,所以明文學別為一部,乃后世選文家之準的也?!保?5]集部正是劉師培文學觀的核心范疇。
章太炎與劉師培皆從文字訓詁入手,引經(jīng)據(jù)典。二人在“文”的觀念上的差異,還引發(fā)了討論。①劉師培曾在《國粹學報》上發(fā)表《論文雜記》、《文說》等文章,提出駢文是文章正宗的說法,而章太炎隨后在《國粹學報》上發(fā)表的文章針對這一說法展開了批評。章太炎以“包舉一切著于竹帛者而言之”為文,認為其涵義寬泛,凡文理、文字、文辭都可稱為文。而劉師培則認為偶詞儷語乃得稱文,并以駢文為正宗。他認為形式上韻偶,文采燦然,能動人感情的才算作“文學”。他把經(jīng)史諸子之文列入“文章”,以之和“文”相對應。朱希祖(1879—1944)也有此論:“文章為一切學術(shù)之公器,文學則與一切學術(shù)互相對待,絕非一物,不可誤認。”[16]學說、雜文、歷史、公牘、典章、韻文、小說等均稱之為“文章”,而文學專指詩賦、詞曲、小說、雜文而已。雖然章門師友之間對于“文學”的理解不同,但站在文章學的角度,其實只是廣義與狹義之區(qū)分。正如黃侃所言,廣義上來說,“經(jīng)史子集一概皆名為文”,而狹義上“則文實有專美”。[17]從這個角度看,章門師友之間關于文的觀點看似不同,其實并不矛盾。而他們所推薦的理想文章,則是相同的。相較桐城派古文“上攀秦漢,下法唐宋,中間不取魏晉六朝”[18]的做法,劉師培以駢文為正宗,自然以魏晉文為榜樣。章太炎雖然對“文”的理解非常寬泛,但也以魏晉文章為至美。章氏經(jīng)歷了從學唐宋文到學魏晉文的變化,他自言:“余少已好文辭,本治小學,故慕退之造詞之則……三十四歲以后,欲以清和流美自化,讀三國兩晉文辭,以為至美,猶是體裁初變?!保?9]從文宗唐宋到文宗魏晉,這正是章門師友與桐城派在審美理想上的差別。
文體分類學是文體學的核心內(nèi)容。章太炎非常重視文體分類體例。早在1897年,他在《文例雜論》中就提出“類例”之說:“古之作述,非閎覽博觀,無以得其條例。惟杜預之《善文》、摯虞之《文章流別》,今各散亡,秏矣!矩則同異,或時時見于群籍。凌雜取之,故不能成類例,亦庶幾捃摭秘逸之道也。”[20]在確定了廣義的文章范疇之后,章氏以一種新的眼光看待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四分法。經(jīng)書不再是儒家經(jīng)典的名稱,“諸教令符號謂之經(jīng)”,“兵書為經(jīng)”,“法律為經(jīng)”,“教令為經(jīng)”,“經(jīng)之名廣矣”。[21]經(jīng)部與史部密切相關,不僅“六經(jīng)皆史”,且說“史之所記,大者為《春秋》,細者為小說”。[22]諸子內(nèi)涵尤其廣泛,“儒家,道家,同為哲學;墨家,陰陽家,同為宗教;似亦不須分立矣”。爭議最大的乃是集部,章氏認為集部內(nèi)容叢雜,體例不一。經(jīng)、史、子、集的命名與界限并不十分合理,四部之中的文體也時相混雜:“經(jīng)部之中,不乏類史之書(如《尚書》、《春秋》則類史),子部之文,豈無名經(jīng)之作(如《老子》、《莊子》、《離騷》,皆名經(jīng)之類),此中封域,原不可截然分也。章實齋謂:宋人筆記及近人考訂諸書,可入集部,其說甚是。近人書由本人撰者為子,由后人編輯者為集,其說亦不盡然。如《管子》及《晏子春秋》,皆為后人所纂,何以不名為集?蓋子、集之名,亦無一定標準?!保?3]可見,章氏討論文學與文體,立足于對經(jīng)史子集的傳統(tǒng)學術(shù)分類的形成與辨析上。章氏首先將文分為無句讀文、有句讀文兩種。又分為十六科:圖畫、表譜、簿錄、算草、賦頌、哀誄、箴銘、占繇、古今體詩、詞曲、學說、歷史、公牘、典章、雜文、小說。[24]科之下又設類,以此建構(gòu)了獨特的文體譜系,如下所示:
無句讀文:圖畫、表譜、簿錄、算草
有句讀文:
有韻文:賦頌、哀誄、箴銘、占繇、古今體詩、詞曲
無韻文:
學說:諸子、疏證、平議
歷史:紀傳、編年、紀事本末、國別史、地志、姓氏書、行狀、別傳、雜事、款識、目錄、學案
公牘:詔誥、奏議、文移、批判、告示、訴狀、錄供、履歷、契約
典章:書志、官禮、律例、公法、儀注
雜文:符命、論說、對策、雜記、述序、書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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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廣義的文章范疇之中,重新排列、整合了四部中的文體,重構(gòu)文體分類體系。經(jīng)書散入各科,“如《周易》者,占繇科也。如《詩》者,賦頌科也。如《尚書》,歷史科之紀傳類、紀事本末類,公牘之詔誥類、奏議類、告示類也。如《周禮》者,典章科之官禮類。如《儀禮》者,典章科之儀注類也。如《禮記》者,典章科之儀注類、書志類,學說科之諸子類、疏證類,歷史科之紀傳類也?!洞呵铩氛撸瑲v史科之編年類;《世本》,則表譜科;《國語》,則歷史科之國別史類;二《傳》,則學說科之疏證類也;《論語》、《孝經(jīng)》者,學說科之諸子類也;《爾雅》、《說文》者,學說科之疏證類也”。[25]諸子中,文體類目較多,儒家、道家、墨家、陰陽家之外,“其他散入歷史、公牘、典章、小說、疏證等類中”。史部“紀傳,則歷史科之紀傳類也;書志,則典章科之書志類也;年表、人表,則表譜科也;若百官公卿表,則又典章科之官禮類也;宰相世系表,則又歷史科之姓氏書類也。于書志中有藝文、經(jīng)籍等志,則又歷史科之目錄類也”。集部納入雜文科中,以與學問、歷史、典章等區(qū)分:“文人所作總集、別集之屬,大抵多在雜文科中?!保?6]如此,完成了對四部典籍中文體的重新劃分歸類。
1922年章氏在上海講國學,其中《文學之派別》以《文選》以來的集部文學為界,將無韻之文分為“集內(nèi)文”與“集外文”:集內(nèi)文,指偏于沉思翰藻的文章,包括記事文(傳、狀、行述、事略、書事、記、碑、墓志、碣、表)、議論文(論、說、辨、奏議、封事、序、跋、書);集外文,包括子、史、經(jīng)、數(shù)典文(官制、儀注、刑法、樂律、書目)、習藝文(算數(shù)、工程、農(nóng)事、醫(yī)書、地志)。[27]分類顯得隨意,記事文、議論文、習藝文之分,也不同于此前的說法。1935年以后在蘇州講學時講稿《文學略說》中,以陸機《文賦》中的十類之分為基礎,略述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說、祭文、傳狀、序錄、游記等文體,且說“姚鼐《古文辭類纂》分十三類,大旨不謬”。[28]這是對傳統(tǒng)集部分類的肯定了。
自古以來有兩種不同的文體譜系,一種是純理論建構(gòu),一種是集部編選的具體操作。純理論建構(gòu)與文章總集編選不同,不必考慮具體操作的可行性,所以其譜系更為自由,甚至巨細無遺?!段男牡颀垺放c《文選》正反映出二者的差異。章太炎對四部典籍文體重新劃分的文體譜系,是一種超出集部的純理論建構(gòu),因此可以包羅萬象。如章氏的文體譜系中,學說、歷史、典章數(shù)科,是集部所不收的學術(shù)分類與文體。
對疏證文的關注,顯現(xiàn)了章氏樸學家的興趣所在。經(jīng)學家以訓詁為文,以箋疏為文,認為文莫重于注經(jīng),極其重視注疏、箋證之文。章氏曰:“或自成一家,或依附舊籍,而皆以實事求是為歸者,則通名為疏證。上自經(jīng)說,下至近世之札記,此皆疏證類也”,“此類與歷史、公牘、典章、雜文、小說諸科,則皆相涉入者也”。并稱“若不知世有無句讀文,則必不知文之貴者在乎書志疏證;若不知書志疏證之法,可施于一切文辭,則必以因物騁辭,情靈無擁,為文辭之根極”。[29]這極大地抬高了書志、疏證文的位置,與推崇情感美的文學觀形成鮮明對比。對此,劉師培的看法完全不同。他批評說:“至近儒立考據(jù)之名,然后以注疏為文而文無性靈……以注疏為文可筆于書而不可宣之于口,以其無抗墮抑揚也。綜此二派咸不可目之為文?!保?0]認為考據(jù)與著作不同科,不能算作文。注、疏實乃經(jīng)學術(shù)語,自清代樸學、考據(jù)之風盛行,注疏的運用擴展至經(jīng)、史、子、集著作,逐漸演變成將文字校勘、資料箋證、理論闡釋相結(jié)合的新式研究方法。民國大學教育中一些課程也以注、疏的形式講授,①如黃侃《詩品講疏》、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莊子·天下篇〉講疏》等。前人文體論中亦關注到此類文體,但并未重點論述。②如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中“序跋類”下有傳、注、箋、疏等體。自章氏之后,注疏文體漸受重視,高步瀛在《文章源流》中將注疏文獨立為一類。注疏文雖不合于純文學的性質(zhì),但作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一種重要文體,章氏在文體譜系中標出學說科疏證類,正是對清以來訓詁考據(jù)學風下新的文體發(fā)展趨向的總結(jié)。此外,對于典章、疏證的強調(diào),亦可以看出章氏非常重視實用文體,甚至指出這兩種文體的寫作手法可為一切文辭所借鑒。他說:“故凡有句讀文以典章為最善,而學說科之疏證類亦往往附居其列。文皆質(zhì)實,而遠浮華,辭尚直截,而無蘊藉,此與無句讀文最為臨近?!薄耙缘湔驴浦畷?,學說科之疏證,施之于一切文辭,除小說外,凡敘事者,尚其直敘,不尚其比況……凡議論者,尚其明示,而不尚其代名?!保?1]總體來說,章氏的文體譜系之構(gòu)建,實乃在新的學科觀念下,對傳統(tǒng)文體的又一次重新整合,既有對傳統(tǒng)文體體類觀念的沿襲,又有所創(chuàng)辟。
劉師培的學術(shù)分類思想受外來影響較大。他在《周末學術(shù)史序》中運用西方學術(shù)體系分類來闡述先秦學術(shù),分為心理學、倫理學、論理學、社會學、宗教學、政法學、計學、兵學、教育學、理科學、哲理學、術(shù)數(shù)學、文字學、工藝學、法律學、文章學等學科。他的文體學觀念也從西方文學得到啟發(fā)。對于中國古代文體由韻至散的發(fā)展趨勢,劉師培從國外文學發(fā)展中找到同類的證據(jù),曰:“昔羅馬文學之興也,韻文完備,乃有散文;史詩既工,乃生戲曲。而中土文學之秩序,適與相符,乃事物進化之公例,亦文體必經(jīng)之階級也?!保?2]以時興的進化論對待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歷程。劉氏《論文雜記》第一條即借印度佛書分類闡述對中國文章分類的觀念:“印度佛書,區(qū)分三類,一曰經(jīng),二曰論,三曰律。而中國古代書籍,亦大抵分此三類。一曰文言,藻繪成文,復雜以駢語韻文,以便記誦,如《易經(jīng)》六十四卦及《書》、《詩》兩經(jīng)是也;是即佛書之經(jīng)類。一曰語,或為記事之文,或為論難之文,用單行之語,而不雜以駢儷之詞,如《春秋》、《論語》及諸子之書是也;是即佛書之論類。一曰例,明法布令,語簡事賅,以便民庶之遵行,如《周禮》、《儀禮》、《禮記》是也;是即佛書之律類。后世以降,排偶之文,皆經(jīng)類也;單行之文,皆論類也;會典、律例諸書,皆律類也?!保?3]他借用佛經(jīng)的分類,認為“經(jīng)、論、律三類,可以該古今文體之全”。具體而言,劉氏分別“文學”與“文章”為兩種。形式上韻偶,文采燦然,能動人感情的才算作“文學”,而單行無文的經(jīng)史諸子之文,則稱之為“文章”?!墩撐碾s記》第七條說論辯、書說、奏議、敕令、傳、記、箴、銘諸體源出六藝、諸子,曰:“是今人之所謂文者,皆探源于《六經(jīng)》、諸子者也……若詩賦諸體,則為古人有韻之文,源于古代之文言,故別于六藝九流之外;亦足以證古人有韻之文,另為一體,不與他體相雜?!保?4]既分詩賦與其他文體為兩類,那么有韻文中又如何分類呢?《漢書·藝文志》敘詩賦為五種,其中賦體以作家、作品分為四類,劉氏認為“客主賦以下十二家,皆漢代之總集類”,其余可分三類:“有寫懷之賦(即所謂言深思遠,以達一己之中情者也),有騁辭之賦(即所謂縱筆所如,以才藻擅長者也),有闡理之賦(即所謂分析事物,以形容其精微者也)?!保?5]可見,他是從賦的思想內(nèi)容進行分類的,大致相當于抒情、描寫、析理三類。整體來看,《論文雜記》顯然是針對他所說的“文學”而言,論述詩、賦、樂府、詞、小說、戲曲、謠諺等文體。而對于詩賦之外的“文章”,劉師培則從功用上來說:“文章之用有三:一在辯理,一在論事,一在敘事。文章之體亦有三:一為詩賦以外之韻文,碑銘、箴頌、贊誄是也;一為析理議事之文,論說、辨議是也;一為據(jù)事直書之文,記傳、行狀是也?!保?6]《論文雜記》中直接提出了三分法:“近世以來,正名之義久湮。由是于古今人之著作,合記事、析理、抒情三體,咸目為‘古文辭'?!保?7]并以此區(qū)別南北文學之差異,認為北方文學“不外記事、析理二端”,南方文學“或為言志、抒情之體”。[38]
文體史源學是中國古代文體學的重要內(nèi)容。中國古代文論中有“文本于經(jīng)”之說,影響深遠。如明代黃佐編《六藝流別》即以六經(jīng)為各體文章之淵源,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于每類文體之中特標明經(jīng)書為源。此外,先秦諸子、史傳文章也被作為后世文章淵藪。如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中溯文體之源流,也直接將文體之源歸于子、史、經(jīng)書,如曰:“論辨類者,蓋原于古之諸子”、“詔令類者,原于《尚書》之誓、誥”、“傳狀類者,雖源于史氏”[39]云云。相較于“文本于經(jīng)”的傳統(tǒng)觀念,章太炎更加重視王官、諸子對于文體發(fā)生所起的作用。在他看來,許多經(jīng)書就是王官之書,而諸子與王官之學關系相當密切。他說:“周代《詩》、《書》、《禮》、《樂》皆官書?!洞呵铩肥饭偎?,《易》藏太卜,亦官書。”[40]《國故論衡·論式》中說:“文章之部行于當官者,其原各有所受:奏、疏、議、駁近論,詔、冊、表、檄、彈文近詩;近論故無取紛綸之辭,近詩故好為揚厲之語……大氐近論者取于名,近詩者取于縱橫。其當官奮筆一也,而風流所自有殊。”[41]將早期的官書文體風格溯源于名家、縱橫家。
對于文體之源,劉師培提出“文學出于巫祝之官說”,認為很多文體出于古代巫祝之官,在“文本于經(jīng)”的傳統(tǒng)說法之外別開生面。他運用訓詁,辨析“巫”與“祝”的原始意義,認為“巫祝之職,文詞特工。今即《周禮》祝官職掌考之,若六祝六祀之屬,文章各體,多出于斯。又頌以成功告神明,銘以功烈揚先祖,亦與祠祀相聯(lián)。是則韻語之文,雖匪一體,綜其大要,恒由祀禮而生。欲考文章流別者,曷溯源于清廟之守乎!”[42]認為早期韻語之文,大多由祭祀之禮產(chǎn)生:“試觀《周禮》太祝掌六詞以司鬼神,即后世祭文之祖也。殷史辛甲作虞箴以箴王闕,即后世官箴之祖也。又太祝所掌六祠,命居其次,誄殿其終也者,后世哀冊之祖也。誄也者后世行狀、誄文之祖也。頌列六義之一,‘以成功告于神明',屈平《九歌》其遺制也;銘為勒器之詞,以稱揚先祖功烈,漢、魏墓銘,其變體也。且古重卜筮,咸有繇詞,遂啟《易林》、《太玄》之體。古重盟詛,咸有誓誥,遂開《絕秦》、《詛楚》之先。況古代祝宗之官,類能辨姓氏之源,以率遵舊典,由是后世有傳志、敘記之文;德刑禮義記于史官,由是后世有典志之文。文章流別,夫豈無征?”[43]巫史祝卜中使用的六祝六祈,是后世祭文、箴、誄文、哀冊、行狀、墓銘、誓誥、傳志敘記、典志等文體之源頭。由此進一步延伸,劉師培認為墨家、縱橫家乃后世文章之淵藪?!对娊?jīng)·鄘風·定之方中》毛傳有“君子九能”之說,劉師培引用后加案語曰:“毛公此說,必周、秦以前古說,即此語觀之,足證文章各體出于墨家、縱橫家兩派矣。”[44]“君子九能”涉及當時占卜、田獵、外交、軍事、喪禮、地理、祭祀等各個方面的內(nèi)容,其核心精神在于強調(diào)大夫應該具有多方面修養(yǎng)與能力,能在不同場合適應不同的需求。劉氏說:“墨家出于清廟之守,則工于禱祈;縱橫家出于行人之官,則工于辭令?!薄叭絷庩?、儒、道、名、法,其學術(shù)咸出史官,與墨家同歸殊途,雖文體各自成家,然悉奉史官為矩矱。后世文章之士,亦取法各殊,然溯文體之起源,則皆墨家、縱橫家之派別也?!保?5]雖然劉氏將文體之源歸于墨家與縱橫家的說法未必準確,但是,他從宗教與制度角度考察文體的發(fā)生,確為特見。
劉師培與章太炎一樣,其文體溯源之學是以諸子出于王官為理論基礎的。張舜徽說:“清儒如章學誠、汪中、龔自珍,近代若章炳麟、劉師培,皆推闡劉《略》班《志》之意而引申說明之。以為古者學在官府,私門無著述文字。自官學既衰,散在四方,而后有諸子之學?!保?6]劉師培很重視經(jīng)學、子學的學術(shù)思想與文章的關系。他在《論文雜記》中說:“觀班《志》之敘藝文也,僅序詩賦為五種,而未及雜文;誠以古人不立文名,偶有撰著,皆出于《六經(jīng)》、諸子之中,非《六經(jīng)》、諸子而外,別有古文一體也?!保?7]劉氏將經(jīng)學作為一種學說看待,認為“一時代有一時代流行之學說,而流行之學說影響于文學者至巨”。經(jīng)、子之學對文學影響最大,因此“欲撢各家文學之淵源,仍須推本于經(jīng)。漢人之文,能融化經(jīng)書以為己用”、“研究各家不獨應推本于經(jīng),亦應窮源于子……戰(zhàn)國之時,諸子爭鳴,九流歧出,蔚為極盛。周秦以后,各家互為消長,而文運之升降系焉。”[48]子學流為集部,因此劉師培更注重將文體之淵源上溯至經(jīng)書、諸子。從文體角度而言,他認為論說之體“實出于儒家”,書說之體“實出于縱橫家”、“奏議之體,《漢志》附列于《六經(jīng)》;敕令之體,《漢志》附列于儒家。又如傳記箴銘,亦文章之一體,然據(jù)班《志》觀之,則傳體近于《春秋》,記體近于古禮,箴體近于儒家,銘體附于道家”,由此觀之,劉氏曰:“是今人之所謂文者,皆探源于《六經(jīng)》、諸子者也?!保?9]
中國文體發(fā)展至何時而齊備,歷來有各種說法。章學誠《文史通義》說:“后世之文,其體皆備于戰(zhàn)國……至戰(zhàn)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zhàn)國而后世之文體備?!保?0]受到這種影響,章太炎提出“文章大體備于七國”說:“概而論之,文章大體備于七國;若其細碎,則在六朝?!保?1]章太炎認為戰(zhàn)國是中國古代文體形成的關鍵時段。古代文體在戰(zhàn)國已基本完備,但六朝之后,又出現(xiàn)“細碎”的文體,也出現(xiàn)一些新體。劉師培則提出“文備東漢”說:“文章各體,至東漢而大備。漢魏之際,文家承其體式,故辨別文體,其說不淆。”[52]此前,包世臣認為“文體莫備于漢”,[53]胡樸安曾說“文之緣起當溯源于兩漢”,[54]又說“文章體裁至西京備矣”。[55]劉師培提出“文備東漢”說,較近于文體史實際。在范曄《后漢書》列傳中,有48篇傳記著錄了傳主的著述情況,共著錄了詩、賦、碑、誄、頌、銘等44種文體。[56]可以看出,后世的常用文體,到東漢確已大體具備。章太炎“文章大體備于七國”與劉師培“文備東漢”兩種說法看起來差異較大,但未必有很大的矛盾。因為兩人的角度和內(nèi)涵并不一樣。章太炎所說的文體是指具有后代的文體之用,而不是具體的文體之名。劉師培所說的文體比較具體,大致是后代集部中的文體。
劉師培秉持《文心雕龍》的辨體觀念,曰:“文章既立各體之名,即各有其界說,各有其范圍,句法可以變化,而文體不能遷訛,倘若逾其界畔,以采他體,猶之于一字本義及引申以外曲為之解,其免于穿鑿附會者幾稀矣?!庇衷唬骸爸劣谖恼轮w裁,本有公式,不能變化。如敘記本以敘述事實為主,若加空論即為失體?!端?jīng)注》及《洛陽伽藍記》華彩雖多,而與詞賦之體不同。議論之文與敘記相差尤遠,蓋論說以發(fā)明己意為主,或駁時人,或辨古說,與敘記就事直書之體迥異?!保?7]認為漢魏六朝文學大多合體,鮮有出轍,批評唐以后文章訛變失體:“杜牧《阿房宮賦》,及蘇軾之前、后《赤壁賦》是也。此二篇非騷非賦,非論非記,全乖文體,難資楷模?!碧扑沃H,涌現(xiàn)出眾多新文體,舊文體亦有新的衍變。如韓愈、柳宗元、蘇軾等大家往往任筆直書,不拘束于傳統(tǒng)文體的格式。劉師培對此表示非議,比如針對誄文的變化說:“唐以后之作誄者,盡棄事實,專敘自己,甚至作墓志銘,亦但敘自己之友誼而不及死者之生平,其違例之甚,彥和將謂之何也?”[58]如韓愈以傳體作墓銘,甚至參雜小說筆法,雖然較具文學性,但不合墓志銘之傳統(tǒng)體例?;趯ξ捏w早期形態(tài)的判斷,劉氏認為應主要取法兩漢魏晉六朝之文,曰:“大抵析理議禮之文應以魏、晉以迄齊、梁為法……論事之文應以兩漢之敷暢為法,而魏晉之局面廓張,亦堪楷式。敘事之文(包括紀傳、行狀而言)應以《史》、《漢》為宗;范曄、沈約蓋其次選。諸史而外,則《水經(jīng)注》、《洛陽伽藍記》之類固可旁及;即唐宋八家亦不可偏廢?!保?9]總體而言,劉氏辨體大致以漢魏六朝文為經(jīng)典,唐宋八大家的地位則從摹擬對象降為借鑒對象。
清末民初時期,魏晉南北朝之際的文論經(jīng)典受到了新的關注,學者們紛紛以樸學的治經(jīng)方法整理、闡釋《詩品》、《文賦》、《文心雕龍》、《文選》等著作。魏晉六朝的文學與文論,成為應對西潮沖擊的思想資源與理論工具。章太炎、劉師培、黃侃等人表現(xiàn)出對魏晉六朝時期文體理論的強烈興趣,并取得代表性的成就。
章太炎的文體學受魏晉六朝文學理論影響甚大。其泛文學觀顯然得力于《文心雕龍》論文序筆的理論構(gòu)架。朱希祖曰:“章先生之論文學,大抵宗法劉氏。劉氏之論文體,靡所不包,凡有文字著于竹帛者,皆論之矣?!保?0]在文體分類上,章太炎認為“士衡《文賦》,區(qū)分十類,雖有不足,然語語確切,可作準繩”。[61]就陸機所論的十類文體,略述文體之源流正變,并對同類文體加以辨析。大體來說,對詩、賦、碑、誄、銘、箴頌等體論述較簡略,論、奏、說則較詳細。他注重補充文體在東漢、六朝的發(fā)展演變,指明韓文得力之所在,對后世效法唐宋之作導致的文體訛變正本清源。如曰:“作碑文者,東漢始盛……魏晉不許立碑;北朝碑文,體制近于漢碑;中唐以前之碑,體制亦未變也。獨孤及、梁肅始為散文,然猶不直敘也。韓昌黎作《南海神廟碑》,純依漢碑之體;作《曹成王碑》,用字瑰奇,以此作碑則可,作傳即不可。桐城諸賢不知此,以昌黎之碑為獨創(chuàng),不知本襲舊例也(昌黎猶知文體,宋以后漸不然)?!保?2]十類之外,章氏補充了《文賦》中沒有的家傳、行狀、游記、序錄等體。比如:“游記一項,古人視同小說,不以入文苑。東漢初,馬第伯作《封禪儀記》,偶然乘興之筆。后則游記漸孳,士衡時尚無是也。序錄一項,古人皆自著書而自為序。劉向為各家之書作序,此乃在官之作;后世為私家著述作序者,古人無是也?!保?3]皆有創(chuàng)見。
除了對《文賦》的研究之外,章太炎亦曾講授《文心雕龍》。①章氏在日本時講《文心雕龍》,1909年3月11日開講,至4月8日講完。聽講者有朱希祖、錢玄同、黃侃、沈尹默、張卓身等,見朱元曙、朱樂川《朱希祖先生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5頁。章氏在蘇州的國學講習會亦講《文心雕龍》,見童嶺《章太炎先生〈文心雕龍〉講錄兩種》,《南齊時代的文學與思想》,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35頁。據(jù)諸祖耿所作《記太炎先生講文章流別》,開首第一句便說:“向來論文,有《文心雕龍》一類的書,今天,可以不必依照他們?nèi)ブv?!保?4]章氏其實是在劉勰的基礎上有所辨正。如:
銘箴第十一:“夫箴誦于官(述己之官守,所以戒其主也),銘題于器”是也,銘、碑、頌三者實同。漢碑多有稱頌、稱銘者。唯銘、碑必題于器,頌則可不必。
誄碑第十二:“誄與碑實異,如秦世所勒之碑蓋稱揚己之功德”、“‘敘事如傳’為誄之正體。古言誄,今言行狀,唯有韻與無韻之分耳”、“‘若夫殷臣誄湯’至‘蓋詩人之則也’皆頌體,非誄也”、“碑據(jù)彥和所言,正與后世之家傳相似,唯碑則兼稱揚,有異于家傳耳”。
史傳第十六:傳,即專,即六寸篰,所以記事者也。即《孟子》“于傳有之”之傳。《史記》列傳,傳之正體也。若《左傳》、《毛詩故訓傳》皆注疏類,傳之變體也。[65]
可知,章氏較重視文體之間的辨析,根據(jù)文體的內(nèi)容、形式、功用、載體等辨析異同,并關注到文體在后世的衍變。對劉勰的文體論加以辨正,如碑體,劉勰曰:“其本則傳,其文則銘。”章氏認為碑兼頌揚,與家傳不同。又如論體:“論說以明晰事理為貴,故文字不厭其繁。彥和務簡之說,非也?!保?6]此外,章氏從文字訓詁中,溯源文體的本來面目,如劉勰合“贊”、“頌”而論,章氏從文字學角度,認為贊之本義“與相誼,同為助”,但“頌有褒無貶,贊則兼有之”。以之考察漢代贊、頌文,更符合二體的實際情況。
劉師培最推崇漢魏晉六朝的文體學。他說:“漢魏之際,文家承其體式,故辨別文體,其說不淆?!薄皶x代名賢于文章各體研核至精,固非后世所能及也。”[67]劉師培特別標舉《文心雕龍》:“《雕龍》一書,溯各體之起源,命立言之有當,體各為篇,聚必以類,誠文學之津筏也?!保?8]同時,對劉勰所說也有所辨正。如《文心雕龍·雜文》分七、對問、設論、連珠四體,劉師培將之歸納為三種:“答問,始于宋玉(《答楚王問》),蓋縱橫家之流亞也”;“七發(fā),始于枚乘,蓋《楚詞》、《九歌》、《九辯》之流亞也”;“連珠,始于漢、魏,蓋荀子演《成相》之流亞也。首用喻言,近于詩人之比興;繼陳往事,類于史傳之贊辭,而儷語韻文,不沿奇語,亦儷體中之別成一派者也?!薄叭叨猓麦w實繁。有所謂上梁文者矣(出于《詩·斯干篇》)。有所謂祝壽文者矣(始于華封人之《祝堯》)?!保?9]注意文體的起源,兼及文體的體式內(nèi)容。又論賦體,從功用上分為三類:“寫懷之賦”、“騁辭之賦”、“闡理之賦”,分別源出于《詩經(jīng)》,縱橫家,儒、道兩家。[70]在隨文注解中繼承劉勰“選文定篇”的體例,分別列舉每類的代表之作。
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是全面拓展《文心雕龍》研究的代表性著作。全書重心由注疏、訓詁,轉(zhuǎn)向文學理論的探討,融章句訓詁、考證訂誤的文獻研究與文學批評、文論闡釋于一體。該書大量征引前人之說,或佐證己說,或加以辨正、補充。如《辨騷》篇簡述賦的淵源,辨析騷、賦體制之同異。《詮賦》篇則是歷代賦論。《樂府》篇以學術(shù)考辨的寫法論證歌詩合一至歌詩分離的過程,較早提出詞乃樂府之流變,準確把握了詞的音樂性特征?!稌洝菲J為古代凡箸簡策者,皆書之類,包括札、尺牘、箋記、列、票、簽、弔、諺、掌珠等體。從文字訓詁的角度解釋書、記,并從古代典籍中書體之應用,歸納其內(nèi)涵。《頌贊》篇曰:“詳夫文體多名,難可拘滯,有沿古以為號,有隨宜以立稱,有因舊名而質(zhì)與古異,有創(chuàng)新號而實與古同,此唯推跡其本原,診求其旨趣,然后不為名實玄紐所惑,而收以簡馭繁之功。”[71]文體是隨著社會發(fā)展和需求而不斷新生、衍變的。新的文體產(chǎn)生,或另立新名,或在舊名基礎上有所變化。其中不乏同一文體而名稱不同,以及使用不同文體卻沿用舊名的現(xiàn)象。黃侃主張在文體溯源、辨析的基礎上,分辨名實之異同,以簡馭繁把握古代文體。陸宗達說:“季剛先生擴大了訓詁研究的范圍,不但在經(jīng)學的基礎上發(fā)展小學,而且在文學的基礎上充實小學?!保?2]《札記》將文字校勘、箋證、理論闡釋結(jié)合,在疏證基礎上的分體研究與理論總結(jié),充實了《文心雕龍》的文體理論內(nèi)涵,成為文體學研究的一種典范。黃侃亦非常重視《文選》研究,其所著《文選平點》雖屬注疏而非理論研究,但他所提倡將《文選》與《文心雕龍》互相參照的研究思路影響較大,曰:“讀《文選》者,必須于《文心雕龍》所說能信受奉行,持觀此書,乃有真解?!保?3]可謂治批評史學術(shù)之金針。
黃侃的弟子延續(xù)其治學思路,專研《文心雕龍》、《文選》諸書。駱鴻凱(1892—1955)是黃侃弟子,也曾向章太炎與劉師培問學。其《文選學》認定《文選》與《文心雕龍》在文體分類大體上的一致性。《文選學·體式第四》開篇曰:“《文選》分體凡三十八,七代文體,甄錄略備,而持?!段男摹罚侩m小有出入,大體實適相符合?!保?4]此書體例上,從文史、文體、文述等方面為研讀《文選》者導之津梁。其所附錄的“分體研究之示范”,從文體定義、性質(zhì)、學術(shù)流變、問題諸方面作考察,是文體學入門之徑。以書箋為例,首先釋名義與作法,引《文心雕龍·書記篇》之釋義;分別作者與時代;辨別文章體性(如壯麗、雄健、繁縟、優(yōu)柔等風格,又分陰柔陽剛);統(tǒng)觀眾篇之粹美;析觀各篇作法(筆法、章法、修辭、造句);《文選》書箋類諸篇比觀;《文選》書箋類所遺之篇(與《文心雕龍》相比)。[75]駱鴻凱的這種研究方法為古代文體學研究提供了一種范例。
范文瀾(1893—1969)曾師從劉師培、黃侃,其《文心雕龍注》就是在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的基礎上,體例更為系統(tǒng)化,注疏更為細致詳實,并加以理論闡釋。如《原道》篇注中將《文心雕龍》所述文體歸納為文類、筆類與文筆雜類三種,對劉勰所論各文體的詳細疏證,以及列出篇目的體例,為《文心雕龍》文體學研究奠定了堅實基礎。
總之,章門師友的文體學史研究,比較集中在魏晉六朝,而其中成就與影響最大的是《文心雕龍》研究。①章門《文心雕龍》研究的影響甚至遠及海外,如黃侃弟子李曰剛在臺灣講授《文心雕龍》,著有《文心雕龍斠詮》等。
章門師友的文體學研究,是在晚清民國時期學術(shù)轉(zhuǎn)關,西方科學興盛的學術(shù)思潮與學校分科教育的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章太炎、劉師培等人在整理國故的運動中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進行了新的探索。早在1919年,劉師培、黃侃就協(xié)助學生在北大成立國故社,并創(chuàng)辦《國故》月刊,提出“昌明中國固有之學術(shù)”[76]的宗旨。《北大整理國學計劃書》(1920年)明確說:“吾國固有之學術(shù),率有混沌紊亂之景象……自乾嘉諸老出,而后古之學術(shù)略有條理系統(tǒng)之可得……當時謂之樸學。其整理之法,頗有近于近世科學之方法……今日科學昌明之際,使取乾嘉諸老之成法而益以科學之方法……則吾國固有之學術(shù),必能闡揚而有所發(fā)明?!雹凇秶⒈本┐髮W整理國學計劃書》,《北京大學日刊》,1920年10月19日。轉(zhuǎn)引自陳以愛《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研究機構(gòu)的興起——以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為中心的探討》,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0-171頁。章太炎及其弟子如朱希祖、錢玄同、周作人等都投入了這場學術(shù)運動。毛準《國故和科學的精神》中明確說:“近時出版的講國故學的書籍,章太炎先生的《文始》、《檢論》和《國故論衡》……朱逷先先生所編的《中國古代文學史》等,皆是用科學的精神研究國故的結(jié)果?!保?7]用科學的方法整理和研究國故,實際是將清代樸學方法,與近世輸入的西學中的科學方法結(jié)合,分門別類整理中國舊學,以為當時及其后的學校分科教育奠定基礎。③參見陳以愛《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研究機構(gòu)的興起——以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為中心的探討》。章氏所著《國故論衡》正是整理國故的代表性成果。黃侃也曾講過“科學”和“證據(jù)”,曰:“所謂科學方法,一曰不忽細微,一曰善于解剖,一曰必有證據(jù)?!保?8]其所著《文心雕龍札記》正是這種方法的精妙呈現(xiàn)。
章太炎是傳統(tǒng)泛文學觀的堅守者,對偏執(zhí)于主情的美文學觀嗤之以鼻。在西方文學觀念傳入而迅速流行并占據(jù)主流地位的時期,章太炎的文體思想往往被認為是復古和保守而被否定。這需要略加辨證。當時的學術(shù)界,大多數(shù)學者是以被動的姿態(tài)接受西方文化的,章太炎的目的是為了“昌明中國固有之學術(shù)”,他堅守中國文化本位立場,并頑強地從本土文化自身事實,去尋找與西方式的“純文學”體系所不同的獨特性。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的重要差異,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不同文體體系的差異。中國文學其實是“文章”體系,迥異于西方式的“純文學”體系。章太炎之意在突破中國古代文章學文體體系,自創(chuàng)為文體形態(tài)譜系,成為中國文體學包涵最廣的一種獨特體系。透過復古的外表,這種體系是有其合理性與深度內(nèi)涵的。首先,章太炎的文體學研究從文字訓詁入手,這是合乎學理的。中國文體是建立在中國文字基礎之上,以文字為存在方式。中國文體乃至中國文學的特殊性與文字的特殊性密切相關。研究文體與文體觀念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自然也有必要從文字溯源開始。其次,章太炎把“無句讀文”列入文體譜系之中,似乎使“文”的內(nèi)涵顯得漫無邊際。但他的“文”不是一般的文章與文學,其目的并不是建立文章或文學的文體體系,而是建立以文字為存在方式的中國著述文體形態(tài)體系。其中如“圖書”指的是河圖洛書、圖讖、圖畫等。這類“圖書”的確是中國文化的特殊部分,確可以拓展文學研究。把圖像納入“文”之研究中,是21世紀的學術(shù)新潮,而章太炎所提出的譜系,早就把圖像包括在研究對象之中了。又如表譜、譜錄,也是中國文學批評的重要形式??追f達《詩譜序》疏:“譜者,普也。注序世數(shù),事得周普,故史記謂之譜牒是也?!编嵭对娮V序》:“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傍行而觀之,此詩之大綱也?!保?9]譜牒之學與古代文學批評方式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題目。如《文章緣起》之類的大量書籍其實就是譜錄類。譜錄類詩文評形式上具有鮮明的特點:它減省掉文字的論證過程,只展示最簡要、形象、直觀、明確的結(jié)論。它的內(nèi)在精神是重視淵源流變、嫡庶遠近、正宗旁門,有中國宗族文化的影子??傊绿姿?gòu)的以文字為存在方式的中國著述文體形態(tài)體系是超越一般文章學體系的,應該放到文化學層次去深入理解和體會,不宜輕易以復古或保守視之并加以否定。
相較章太炎,劉師培更多地吸收西方學術(shù)。但他的立足點與學術(shù)理想與章太炎一樣,也是為了“昌明中國固有之學術(shù)”。與章太炎廣義的“文”相對,劉師培認為偶詞儷語乃得稱文,并以駢文為正宗。劉氏嚴格區(qū)分文、筆,這種復古觀念恰與當時受東西方主情與美的純文學思想暗合,表現(xiàn)出復古而又趨新的有趣現(xiàn)象。在新式的文學史教學中,劉氏選擇回歸中古早期的文章學研究范式中去,其所著《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明確道出這一思路:“文學史者,所以考歷代文學之變遷也。古代之書,莫備于晉之摯虞。虞之所作,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別》。志者,以人為綱者也;流別者,以文體為綱者也。今摯氏之書久亡,而文學史又無完善課本,宜仿?lián)词现?,編撰文章志、文章流別二書,以為全國文學史課本,兼為通史文學傳之資。”[80]他所著《中古文學史講義》、《論文雜記》、《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文章原始》等論著中對漢魏六朝文體,乃至后世劇曲、小說都有論及。作家與文體是劉師培文章學研究的關鍵,在文各有體的基礎上,闡述文體之起源、文體與時代、文體與作家、文體寫作等各個層面,是在傳統(tǒng)文體論基礎上的一次升華。
在文學的觀念上,章太炎頑強地堅持本土的文化資源與立場,采取與西方截然不同的泛文學觀念。劉師培為了緩解中國傳統(tǒng)語境中的“文學”與歐美等外來“文學”觀念之偏差,提出用“文章”一詞作為傳統(tǒng)文學的概念,以示區(qū)分。此后,在西方純文學思潮的沖擊之下,中國本土學者也紛紛趨附,以有情感的韻文為文學,而小說、戲曲、詩歌等成為中國文學的代表性文體。章門弟子也概莫能外。以朱希祖為例,在其早期所著《中國文學史要略》中,“文學”仍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包括經(jīng)史、辭賦、古今體詩等。朱氏早期講義中的文學觀念實際上來源于章太炎、黃侃等人?!吨煜W婺曜V》引金毓黻《靜晤室日記》:“(先生)授中國文學史,撰《總論》二十首,每一首成,必以呈章先生,蓋不經(jīng)章先生點定,則不即付油印?!保?1]又據(jù)朱祖延記載:“季剛與朱希祖同門友善。希祖勤于記誦,然拙于為文。嘗撰《中國文學史要略》未就,季剛為厘定而足成之。書出,洛陽紙貴,朱氏之名噪甚,殊不知季剛實捉刀者也。”[82]可見朱希祖早期的文學思想之淵源所在。1920年重印文學史時,朱希祖轉(zhuǎn)而提倡純文學。他深入研究英國學者培根、日本學者太田善男的文學理論,試圖以外來的眼光重新審視本土文學和文體:“日本太田善男《文學概論》,亦以詩為主情之文,以歷史哲學為主知之文,惟稱主情文為純文學,主知文為雜文學,其弊與吾國以一切學術(shù)皆為文學相同,茲所不取……今世之所謂文學,即Bacon所謂文學,太田善男所謂純文學,吾國所謂詩賦、詞曲、小說、雜文而已。”[83]朱希祖此說在當時較具代表性。相較于章太炎、劉師培、黃侃等對傳統(tǒng)文學、文體思想的堅守,朱希祖、錢玄同、魯迅、周作人等,轉(zhuǎn)而提倡作為美術(shù)的純文學觀,①1908年周氏兄弟在《河南》雜志上發(fā)表一系列論文,論文章、美術(shù)、純文學的概念與范疇。如魯迅《摩羅詩力說》(第2-3期)、《文化偏至論》(第7期),周作人《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來論文之失》(第4-5期)等。轉(zhuǎn)向詩歌、小說、雜文等純文學文體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②朱希祖、錢玄同、周作人諸人在新文化運動中轉(zhuǎn)變思想,積極趨新,參見周作人《我的復古經(jīng)驗》、朱希祖《非“折中”的文學》、錢玄同《對于朱我農(nóng)君兩信的意見》。這在當時,是一種歷史的大趨勢。
在文章定義上,周作人認為西人文論中“非以文章為一切學問通名,即為專主娛樂之事”,只有美國宏德(Hunt)《文章論》得其折衷,曰:“文章者,人生思想之形現(xiàn),出自意象、感情、風味(taste),筆為文書,脫離學術(shù),遍及都凡,皆得領解(intelligible),又生興趣(interesting)者也?!彼J為:“文章者必非學術(shù)者也……故如歷史一物,不稱文章。傳記(亦有入文者。此第指紀疊事實者言)編年亦然。他如一切教本,以及表解、統(tǒng)計、方術(shù)圖譜之屬亦不言文,以過于專業(yè),偏而不漙也。又如泛言科學范圍,其中本亦容文章,第及科學實地,又便非是?!保?4]從這種藝術(shù)性的文學觀來看,傳統(tǒng)文論以文章為經(jīng)世之業(yè),倡征圣宗經(jīng)之說自然顯得陳舊落伍,他指出劉勰《文心雕龍》“正吾國論文之最盛者。特終沉溺前說,發(fā)端原道,次以征圣宗經(jīng),終以大易之數(shù)”。[85]魯迅的觀點與之相仿,《摩羅詩力說》曰:“由純文學上言之,則以一切美術(shù)之本質(zhì),皆在使觀聽之人,為之興感怡悅。文章為美術(shù)之一,質(zhì)當亦然?!保?6]在西方純文學思想影響之下,美術(shù)成為文學藝術(shù)的重要標志,詩賦、詞曲、小說、雜文等文體成為此后文體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主流,而早期產(chǎn)生于社會禮儀制度下的文體與后世生活中衍生的實用文體,逐漸淡出此時期多數(shù)文學研究者的視野。
放到清末民初這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來看,章門師友的選擇去取正是在立足本土文化與接受西學的矛盾與潮流中一個典型個案。在西學沖擊下,新的知識、技術(shù)、學術(shù)成為許多人趨之若鶩的新潮流。面對傳統(tǒng)辭章教育的衰落,部分學人轉(zhuǎn)而提倡本土文化,以之為抗衡西學的一種資源。陶曾佑《中國文學之概觀》(1900年)分論戰(zhàn)國以訖明清的文學樣式,提倡中國傳統(tǒng)文學,以對抗西學。他告誡同胞說:“慎毋數(shù)典忘祖,徒迎皙種之唾余,舍己蕓人,盡捐棄神州之特質(zhì)……凡吾同胞,其有哀文學之流亡,斯文之隳墮者乎,請速競爭文界,排擊文魔,拔劍嘯天而起舞?!保?7]文體學是傳統(tǒng)文學的一大樞紐,在提倡國學、國故或國粹思潮中,對傳統(tǒng)文體理論的闡釋是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如1906年《國粹學報》載王闿運《湘綺樓論詩文體法》對陸機《文賦》八體加以闡釋。王葆心《古文辭通義》(1906年)認為文章本質(zhì)乃附體制以達諸群用,“其三門十五類,本曾氏《序目》而少增變之,間采姚氏之說以歸完備”。[88]吳曾祺《涵芬樓文談》(1910年)基本沿襲姚鼐的文類劃分,并且效仿黎庶昌、王先謙等細分文體子目的做法,共分二百余子目。仿照《文心雕龍》的闡釋方式,從釋名、選文、原始、敷理幾個方面論述文體。姚永樸著《文學研究法》(1914年),凡例仿之《文心雕龍》,門類結(jié)合曾氏《經(jīng)史百家雜鈔》,闡述姚鼐十三類的分法。從純粹的文體理論闡述與選本中的文體分類實踐兩個層面來看,《文心雕龍》的文體理論與姚、曾的選本成為當時主要的資源與方法。章門師友則主要集中于對六朝文論的闡發(fā),尤其著力于《文心雕龍》。
隨著東西方文學理論的傳入,中國的文體理論不免也受到影響。蔣祖怡《文體綜合的研究》談到近代文體之分類說:“自歐洲的學說,傳入我國以后,我國的文章分類方面,也很受它底影響。駢散文的分類法既不合時宜,而以用途來分之,項目名詞,亦頗有可議之處。于是文體分類之方法,一換以前的面目。”[89]較早的林傳甲著《中國文學史》,乃仿日本人的《中國文學史》撰成,文體上分治事文、紀事文、論事文三類。1905年湯振常編《修詞學教科書》,取之于武島又次郎的《修辭學》,較早將文體分為記事文、敘事文、解釋文、議論文四種。清末龍伯純的《文字發(fā)凡》(1905)取法于日本,③龍伯純論文體基本源于日本人所著《文法獨案內(nèi)》的“體制”和“文體要解”等節(jié)。參見宗廷虎、李金苓《中國修辭學通史·近現(xiàn)代卷》,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59頁。于“體制”一節(jié)中將文體分為敘事體、議論體、辭令體和詩賦體四大類。又基于思想之性質(zhì)分為記事文、敘事文、解釋文、議論文四類。蔣祖怡批評說:“欲博而失之繁碎,欲面面俱到而失之不倫,前面依近代之說分類,后來又以舊說來分類?!保?0]其實是混合舊說而加以改變,是新舊兩說的過渡產(chǎn)物。來裕恂《漢文典》(1906年)則有感于日本人所作中國文典淺近且不合于中國文法實際,欲合泰東西各國文典之體,“以此保存國粹”。提出“文當本經(jīng)”,“文當本史”,“文當本子”,“文當本集”。論“文體”分敘記篇、議論篇、辭令篇。篇、類、體下均有題解,簡要敘述文類、文體含義,文體源始,體裁衍變,創(chuàng)作要領等。此書仍以古文為中心,文體溯源的主線基本是在《文章流別》、《文心雕龍》、《文章辨體》、《文體明辨》、《古文辭類纂》、《經(jīng)史百家雜鈔》等論著的基礎上稍加調(diào)整的,其體系則基本承襲《文心雕龍》。
外來的四分法與本土的文體分類法結(jié)合,是這一時期文體分類學的一種嘗試。早在葉燮《原詩》中已提出天地萬物發(fā)為文章,“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者足以窮盡萬有之變態(tài)”,[91]王葆心則進一步發(fā)揮此說,用述情、記事、說理三者統(tǒng)籌文體。姚永樸《文學研究法》將文章分為說理、述情、敘事等三類十六種文體??梢?,劉師培《論文雜記》所說記事、析理、抒情三分法,在當時頗有代表性。章太炎晚年亦用記事文、議論文、數(shù)典文、習藝文的名稱,表現(xiàn)出對于外來文學分類法的吸收??傮w而言,“文章”與“文學”逐漸成為雜文學與純文學的代名詞。周作人說:“夫文章一語,雖總括文、詩,而其間實分兩部。一為純文章,或名之曰詩,而又分之為二:曰吟式詩,中含詩賦、詞曲、傳奇、韻文也;曰讀式詩,為說部之類,散文也。其他書記論狀諸屬,自別為一類,皆雜文章耳?!保?2]將純文學與雜文學明確區(qū)別開來。章太炎以文字為基礎的文章體系雖然不合時宜,但其不分駢散,詩、文、詞曲、小說兼收的文體觀影響較大。劉云孫《文體之分類》在文章界說上,折衷于章太炎的廣義文學論與《文選》狹義文學觀:“既不能并圖表、譜諜、科條、簿錄、兼容并包;亦不能拘泥于均文偶語”,“言文章者,當綜四部駢散,兼收并蓄”。[93]從功用上分紀事(包括典章、歷史、雜記)、抒情(詞章、公牘、書札)、言理(學說、疏證、評議)三類。將章太炎的科類譜系轉(zhuǎn)換成事、理、情的三分范疇。
總體來說,在清末民初,西學大舉進入中國之際,從堅守本土文化資源與文化立場到逐漸接受西學,這是學術(shù)界的普遍現(xiàn)象和趨勢。其中,章門師友的文體學研究是一個重要的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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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法敏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326(2016)06-0145-13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文體學發(fā)展史”(10ZD10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吳承學,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劉春現(xiàn),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廣東廣州,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