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公交車站夜

搭有雨棚的大字報長廊燈光明亮，黑字紅叉的標題醒目而觸目：打倒黨內(nèi)頭號走資派，批判唯生產(chǎn)力論，駁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陣陣冷風(fēng)吹過，串聯(lián)的燈泡跟著晃動，附近從高處拉下的標語長幅嘩嘩作響。

2.楊家楊玉棠房間夜

三個年輕人談興正濃。

申海明把腳擱到寫字臺上，坐得舒服些：“看來，文化大革命不在于革文化的命，其實是劃線，革老干部的命?！?/p>

楊玉棠收起支撐床邊的手：“難以令人信服，《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怎么說變就變，一下子成了黑修養(yǎng)？”

尤繼壽把《毛主席語錄》放進小書櫥：“我剛進大學(xué)買過一本，準備打入黨報告?！?/p>

申海明鼻腔哼了聲：“你不要功利主義活學(xué)活用，好好去掉渾身假斯文腔調(diào)?！?/p>

“老申是無產(chǎn)者，赤裸裸的?！庇壤^壽不快，還是大度地一笑，露出有些前凸的門牙，“現(xiàn)在到處成立造反隊，阿貓阿狗跳出來，稱個司令、部長，你怎么沒在廠里拉座山頭？”

“別忘了五七年大鳴大放?！鄙旰Ｃ鲓A著香煙的手向下一壓，“右派！誰敢再發(fā)聲？還想造反，昏頭了?！?/p>

楊玉棠：“老申，你鉆研科學(xué)，讀馬列著作，怎么理解這些現(xiàn)象？”

申海明：“馬克思也看不懂?！?/p>

尤繼壽：“老申就會夸夸其談?！?/p>

申海明：“夸夸其談？我要搞造反，肯定是一把手?！?/p>

尤繼壽：“又吹了，非得你當一把手？沒有別的能人？”

申海明：“光棍吃肉毛朝里。寧為雞頭，不做鳳尾?！?/p>

尤繼壽推推眼鏡：“我呢，什么級別？”

“尤繼壽其人……”申海明朝他吐個煙圈，“特精特狡猾，狗頭軍師?！?/p>

楊玉棠插科打揮：“你讀的財經(jīng)，財長級別?！?/p>

尤繼壽手指搓了個響：“你愛好文藝，可以做到文化部長啰？”

申海明放下腳：“非也。楊玉棠忠厚實在，是后勤部長最佳人選?！?/p>

楊玉棠眼望書櫥頂上小提琴盒：“我不是當官的科。業(yè)余能拉小提琴，自得其樂，足矣?！?/p>

申海明站起：“嘿嘿，幾只癩蛤蟆跳到秤盤里——自稱自?！?/p>

尤繼壽笑指申海明：“俗，俗不可耐?！?/p>

楊玉棠笑指尤繼壽：“尤繼壽不是蛤蟆，是金蟾。”

申海明跨步出去：“不早了，打道回府?！?/p>

3.大字報長廊

申海明跟尤繼壽在前面路口分開。

片名：無事生非。

4.某宿舍區(qū)夜

虞芳芳和李鳳云從宿舍區(qū)出來。

虞芳芳：“云姐，我心里有些慌?！?/p>

李鳳云：“不相信我？”

虞芳芳：“相信！你介紹的人嘛。想到馬上要同陌生男的單獨在一起，我就……”

李鳳云挽住她：“小楊進公司當會計，我爸帶了他兩年，放心?！?/p>

她們來到街頭小花園門口。

楊玉棠正在門口的梧桐樹下徘徊，看到她們走近，迎上一步：“啊，你們來了。”不由地看了虞芳芳幾眼。

5.小花園內(nèi)夜

一條石凳前，李鳳云對楊玉棠說：“她就是小虞，虞芳芳。這是楊玉棠。你們談，我先走了?！?/p>

“勞你大駕，謝啦！”楊玉棠玩笑地躬腰，李鳳云已笑著離開了。

楊玉棠看看虞芳芳：“坐吧?！彼拢龅叵肫鹗裁?，打個手勢后起身追過去，“鳳云，鳳云?！?/p>

李鳳云站?。骸安恢幸?？”

楊玉棠笑笑：“你同尤繼壽……他說你比較冷淡。”

李鳳云：“瞎操心?！?/p>

楊玉棠：“你們剛認識，他就去外地勞動鍛煉，后來又集中學(xué)習(xí)，國慶節(jié)都沒有回來。接著元旦總該放假了。多接觸了解，會熱起來的。”

李鳳云推住他：“你呀，去熱自己吧?！?/p>

“晚上當心點，走好！”楊玉棠回到石凳前，“不好意思，剛才說點事?！?/p>

虞芳芳面含微笑：“你們很熟悉。”

“以前我在總店，離她家不遠，有好吃的，師母常喊我去?！睏钣裉淖拢澳闶悄囊荒戤厴I(yè)的？”

虞芳芳：“六八屆。只讀了一年就停課鬧革命，假高中生?！?/p>

楊玉棠：“六八屆一片紅。你能在市區(qū)安排工作，相當幸運啦！”

虞芳芳：“我弟弟初中畢業(yè)，自告奮勇去黑龍江，我是政策允許留在城里的。”

楊玉棠：“他很通情達理，主動讓你留下來，還可以更好地照顧父母。”

虞芳芳消除了拘謹：“聽說你會拉小提琴。”

楊玉棠：“一般。業(yè)余愛好?！?/p>

虞芳芳：“空閑時，我也喜歡聽聽音樂?！?/p>

楊玉棠：“那好啊，欣賞音樂也要一定水平。高山流水，演奏者最希望得到理解的知音?！?/p>

月色朦朧，秋蟲唧唧，兩個人促膝細語。

6.小花園門口夜

虞芳芳同楊玉棠邊談邊走出小花園。

虞芳芳：“可能沾文憑的光，廠里送我去培訓(xùn)，回來當了赤腳醫(yī)生。”

“說明領(lǐng)導(dǎo)賞識你?！睏钣裉脑谖嗤湎峦２?，“講個情況，你考慮考慮。我爸爸是右派，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因為肝炎過世了?！?/p>

虞芳芳：“云姐沒提?！?/p>

楊玉棠：“她不曉得。”

虞芳芳沒了主意：“本來我想告訴家里談朋友的事，右派要不要講？”

楊玉棠：“總要過這一關(guān)。”

虞芳芳想了想：“你等我的信?！?/p>

楊玉棠目送她：“希望能再見?！?/p>

虞芳芳回頭見他還站在原地，嫣然一笑：“再見！”

7.服裝鞋帽公司日

張股長正從外面回來，他小身個，正當壯年，兩只沉鷙的眼睛，干練而自信。

黃書記正從三樓下來，問道：“財辦的會開完了？”

張股長：“介紹北京六廠兩校經(jīng)驗，對我們開展運動很有啟發(fā)。”

黃書記：“楊玉棠的事著手調(diào)查了嗎？”

張股長：“我讓韋效禹同老吳先摸清他在本市的活動情況?！?/p>

黃書記推開樓梯旁邊會議室的門：“談?wù)勀銓編讉€對象的思路，再放到總支會上討論。”

張股長隨著入內(nèi)。

8.小花園門口夜

梧桐樹下，虞芳芳對楊玉棠說：“家里不同意?！?/p>

“可以理解。”楊玉棠沒感到意外，“不過，我以為談朋友主要看本人愿不愿意?！?/p>

虞芳芳：“那你以為，我愿意還是不愿意?！?/p>

楊玉棠：“愿意！”

虞芳芳眼里透出笑意：“這么自信？”

楊玉棠：“因為，你在信里沒有回絕，還約我在老地方見面?！?/p>

虞芳芳合手輕輕一踮腳：“爸爸起初有顧慮，后來經(jīng)不住我軟磨硬纏，媽媽也隨便我，松口了。”

楊玉棠：“我絕不會辜負你的心意。”

虞芳芳：“嘴倒蠻甜?！?/p>

9.公司會議室日

40幾個人在開會。

胡經(jīng)理：“我們即將告別勝利的1969年，迎來新的征程。各個店務(wù)必備齊備足資源，確保元旦、春節(jié)的市場供應(yīng)，爭取開門紅！”

“剛才胡經(jīng)理總結(jié)了今年的業(yè)務(wù)，布置了明年的考核指標，希望大家回去傳達落實?！敝鞒謺h的黃書記話鋒一轉(zhuǎn)，“下面由人保股老張通報一個重要情況?！?/p>

張股長：“在座的是各個塊書記、店經(jīng)理，我就開門見山了。最近，外地轉(zhuǎn)來一份材料，涉及到群眾鞋帽店的楊玉棠?！?/p>

身板壯實的老潘在木折椅上抬眼看看張股長。

張股長：“前不久，他所在里弄的小青年在廠里交待，向他借過唱片，什么小提琴梁祝，靡靡之音，內(nèi)容很不健康?，F(xiàn)在看，他的問題不簡單，水相當深！幾個人里，明確分工‘一把手‘部長，屬于當前運動打擊的重點！”

女財計股長：“公司年輕人里，楊玉棠素質(zhì)算好的，竟然會……”

一個中年經(jīng)理：“你財計股長只會算經(jīng)濟賬，現(xiàn)在誰都不能打保票！”

瘦弱的50多歲經(jīng)理：“階級斗爭真復(fù)雜！”

黃書記止住議論，引導(dǎo)話題：“楊玉棠問題對外保密。大家先議議，他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現(xiàn)場陷入沉默，老潘臂靠椅背望窗外偶爾飛過寒鴉的枯樹。

黃書記：“老潘，他調(diào)到‘群眾半年多了吧？”

老潘：“小楊在店里，工作還算勤懇認真，同事之間關(guān)系也融洽?！?/p>

張股長：“這種人活動能力強，迷惑性大，最危險！平日他都接觸哪些人？老潘?！?/p>

老潘擦擦鼻翼：“無非公司幾個小年輕，有陣子，‘東鳳的姚紅找他。”

有人高聲回應(yīng)：“姚紅挺要求進步的?！?/p>

老潘笑了：“‘東鳳經(jīng)理護短啦，我沒講他跟楊玉棠交往有問題?！?/p>

旁邊的年輕經(jīng)理湊近：“他們談戀愛？還是講你壞話？”

老潘象征性擰一下他手背：“講你對職工最摳門?！?/p>

女財計股長轉(zhuǎn)過頭：“多管閑事，人家一個喜歡拉琴，一個喜歡跳舞，就算談戀愛也合拍?！?/p>

黃書記用鋼筆點點充當會議桌的乒乓臺：“同志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就在眼前，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啊！公司黨總支研究決定，舉辦學(xué)習(xí)班，老張負責，韋效禹協(xié)助抓具體工作，全面審查楊玉棠。”

張股長補充：“韋效禹也列席今天的會了，大家有什么情況，直接找他，隨叫隨到?！?/p>

韋效禹30出頭，右眼窩處有個綠豆大的瘊子，他面帶笑容迎接好多人投來的視線。

“學(xué)習(xí)班抽調(diào)到誰，無條件放人?！秉S書記口氣毋庸置疑。

“算政治賬，不算經(jīng)濟賬。”中年經(jīng)理大聲響應(yīng)，引發(fā)會場一陣會意的哄笑。

10.公園日

虞芳芳同楊玉棠在劃船賞景，輕輕唱起“讓我們蕩起雙槳”。

楊玉棠跟著哼了句：“音樂就有神奇魅力，使你緬懷過去的歲月。我剛進初中，班級開隊會，敲著鼓，吹著號，老師給我戴上紅領(lǐng)巾，心情振奮?。“职诌€特地帶我到照相館拍了張照片?！?/p>

虞芳芳：“我在小學(xué)就參加少先隊了，當小隊長?！?/p>

楊玉棠：“比我行。上高中的時候，不少同學(xué)打入團報告，我也交過一份。”

虞芳芳：“你入團了？”

楊玉棠搖頭：“團支部委員說得很坦率，我這樣的家庭出身，要接受更多考驗，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xiàn)。”

虞芳芳：“我爸講，現(xiàn)在，‘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因為同你在一起，他的心結(jié)被我扣死了。我才不管老子怎樣。媽媽說的對，一娘生九子，究竟是好漢還是混蛋，看本人?！?/p>

楊玉棠若有所思：“真正要了解一個人，哪怕是自己，并不容易。有一次，我偶然翻出小學(xué)成績報告單，看到老師寫的品德評語，愣住了，實在佩服老師的觀察力！”

虞芳芳：“寫的什么？”

楊玉棠：“優(yōu)點，作業(yè)認真，有進取心。當時我根本沒在意，現(xiàn)在想想，我的確什么都較真，要求盡善盡美，所以也累?！?/p>

虞芳芳停住劃漿：“那缺點是什么？”

“粗心，上課隨便講話。”楊玉棠見她笑出聲，“看我穿開襠褲子高興啊。你的缺點呢？讓我也看看你穿開襠褲的樣子?！?/p>

虞芳芳：“內(nèi)向，膽小。我是這樣，什么都悶在心里，怕張揚。”

楊玉棠：“內(nèi)向，我理解是穩(wěn)沉，有主見。膽子嘛，你爸不贊成我們好，你敢抗爭，膽子不小?。　?/p>

虞芳芳擱槳做出嚇唬樣：“我使起性子來……”

楊玉棠要撓她頸脖：“紙老虎?！?/p>

虞芳芳笑著往旁邊躲，小船搖晃，她驚叫起來。楊玉棠忙抱住她，待船體稍穩(wěn)，兩人不好意思地松開。幸好沒引起周圍船只的注意。

楊玉棠：“怪我不好，多險！”

虞芳芳：“我真沒用?！?/p>

楊玉棠：“你掉到水里，我肯定跳下去。”

虞芳芳：“你是有股傻氣?！?/p>

楊玉棠看一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了，老申等我們?nèi)コ酝盹??！?/p>

11.申海明家門外日

楊玉棠提著一簍蘋果與虞芳芳走來。

申海明老遠便揚起手，拿下嘴里香煙：“歡迎，歡迎！”

楊玉棠介紹：“老申?！?/p>

申海明自報家門：“申海明。你同楊玉棠一道來，可謂蓬蓽生輝?！?/p>

虞芳芳靦腆地笑笑。

申妻從屋里迎出來：“來啦?！?/p>

楊玉棠呈上蘋果：“嫂夫人，節(jié)日愉快！”

虞芳芳：“阿嫂，新年好?！?/p>

申妻：“都自己人，不用客氣，屋里坐?！?/p>

12.申海明家日

四個人在吃飯。

申海明舉起碗：“今天是元旦，很高興大家聚在一起。為我們共同跨進七一年，干！”

歡快聲中，四只碗相碰。

“為七十年代開始的美好生活……”楊玉棠呡一小口，“老申，我隨意，你盡心?！?/p>

申妻：“他呀，嗓門大，喉嚨小，喝酒根本不行?！?/p>

申海明示意他們吃菜，自己揀塊肥肉：“光棍吃肉毛朝里，來。”

申妻推他：“說話文明些。”

申海明：“口頭語。小虞，別在意。”

虞芳芳：“你講話同身體一樣豪爽?！?/p>

申海明握拳彎臂：“遺傳。老爸是碼頭工，從小扛大包，我十一二歲就摔石鎖，撐石擔?！?/p>

申妻挾只蛋餃放虞芳芳碗里：“邊吃邊談?！?/p>

楊玉棠品嘗紅燒肉里的百葉結(jié)：“嫂夫人燒菜的味道真是越來越好。”

“你不講究，我馬馬虎虎過得去?！鄙昶藓鋈恍ζ饋?，“記得吧，去年你來，鬧過笑話?！?/p>

楊玉棠一時愣?。骸靶υ挘俊?/p>

申海明想起來：“噢……肉！”

申妻對虞芳芳：“去年冷天，他拎了菜來，燒白菜肉絲，放下一看，只有大白菜，肉沒了。”

楊玉棠：“半道上，肉從尼龍絲袋網(wǎng)眼漏掉了。”

申海明：“在小節(jié)方面，楊玉棠，你相當欠缺?！?/p>

申妻：“小虞，往后你多上點心?！?/p>

虞芳芳笑而不答。

楊玉棠：“嫂夫人，春節(jié)就要到了，我們商量，小虞先上門，想請你陪著吃頓飯?！?/p>

申妻：“好事啊，我去。”

“孩子交給我?！鄙旰Ｃ髟捯粑戳?，床上的嬰兒發(fā)出稚嫩啼聲。

申妻催他：“快去?！?/p>

申海明拉她：“世上媽媽最親！”

13.高校食堂日

彩帶紙球烘托墻上的剪字“歡度春節(jié)”，就餐者寥寥。

尤繼壽買好飯菜，端到一角，摘下眼鏡慢條斯理擦拭：“唉！瑞雪迎春，前程茫茫。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何時回家鄉(xiāng)？”

14.楊家堂屋日

楊母、楊玉棠、虞芳芳、李鳳云、申妻坐在一起，他們剛吃完飯。

申妻：“媽媽今天高興，笑得一直合不攏嘴?！?/p>

楊母：“過大年，你們一起來，喜慶！”

申妻：“準媳婦上門吧?！?/p>

楊母：“多虧鳳云做的好媒?！?/p>

李鳳云：“主要是他們自己合意。”

申妻：“楊玉棠，什么時候請吃糖？”

楊玉棠征詢地看看虞芳芳：“才談幾個月，還沒考慮。

申妻：“兩情相愿，還等什么？我看，爭取勞動節(jié)辦了。媽媽，你說呢？”

楊母：“什么時候都行！小輩的事，讓他們自己做主。”

申妻笑著站起收拾碗筷：“好，今天就拜堂?！?/p>

楊母攔著：“都別動，我來。你們年輕人，忙自己的事去?！?/p>

申妻：“那我不客氣，先走了。”

楊玉棠送申妻：“老申不容易，一個人帶了半天孩子?！?/p>

申妻：“他才不虧欠自己，老早到爸媽那里混去了。讓小妹幫著照看?！?/p>

李鳳云：“我也要走?！?/p>

虞芳芳：“你留下嘛！”

楊玉棠：“鳳云，你沒拖累，多呆一會兒，咱們?nèi)グ儇洿髽??！?/p>

李鳳云：“大姐難得回來，我要陪陪她。阿姨，您辛苦！”

15.公交車站日

旁邊大字報長廊沒了，新拉條橫幅“深入開展‘一打三反運動！”

楊玉棠、虞芳芳陪李鳳云候車。

楊玉棠：“尤繼壽元旦沒回來，春節(jié)又不讓回來，少見！”

虞芳芳：“云姐。他怎么講？”

“學(xué)習(xí)緊張，大家都留下?！崩铠P云想起了什么，“沒見到你哥，他也沒回來？”

楊玉棠：“年三十就趕回家了，被朋友拉去聚會了?！?/p>

公交車靠站，李鳳云上去，車開走后，虞芳芳仍在出神。

楊玉棠在她眼前擺手：“你不去百貨大樓啦？”

虞芳芳：“小楊，我總覺得怪，姓尤的可靠嗎？”

楊玉棠拉著虞芳芳邊走邊說：“他是獨養(yǎng)兒子，大學(xué)生，父親老技師，家庭條件相當好。不是考慮畢業(yè)分配，恐怕還要挑挑揀揀哩。”

虞芳芳：“云姐現(xiàn)在多落單！問你句話，行嗎？”

楊玉棠：“多少句都行?！?/p>

虞芳芳：“你別介意??！”

楊玉棠學(xué)她語氣：“你別見外??！”

虞芳芳被逗得笑了下：“你同云姐認識好多年，怎么不跟她談朋友？”

楊玉棠：“不夠條件。半年前，我試探過………”

16.李鳳云家日（回憶）

灶間的門開著，師母往煤爐上燒開的豆?jié){里敲只雞蛋。

楊玉棠拎了香蕉、糕點進來：“師母！”

師母眉開眼笑：“小楊！”

楊玉棠把東西放到小臺子上：“師傅還沒吃早飯？”

師母：“來看看就是，以后別再破費了！”

“再破費也報不了師母的好?！睏钣裉男πΓ哌M小廳。

小廳同臥室隔道板壁，擺張八仙桌，師傅從臥室出來：“你今天休息？”

“過來交報表?！睏钣裉淖椒鎏葸叞褚紊希骸皫煾担犝f您不舒服？”

師傅：“小感冒，已經(jīng)好了。調(diào)到‘群眾還適應(yīng)吧？”

楊玉棠：“相當順暢，潘經(jīng)理對我很關(guān)照?！?/p>

師母進來把豆?jié){碗放桌上，仍回灶間。

師傅用調(diào)匙攪和蛋花豆?jié){：“他指名要你。”

“喝水。”師母遞給楊玉棠一杯茶，將手中油條撕成段塞進豆?jié){碗里。

楊玉棠大驚小怪：“哎呀！剛剛刷馬桶的手?！?/p>

“凈胡說。”師母佯裝作打。

師傅笑瞇瞇用調(diào)匙舀起油條邊吃邊喝。

楊玉棠：“師傅有師母照應(yīng)，真福氣！”

師母打趣：“你快點找個好老婆?！?/p>

“小楊，小楊！”樓上傳來李鳳云喊聲。

師母：“三姑娘叫你，上去吧。”

“鳳云在家？”楊玉棠起身，“師傅，您慢吃?！?/p>

師母喜滋滋看他踏上樓梯。

17.二樓通間日

李鳳云背倚靠枕半躺在床上。

楊玉棠：“太陽老高了，還賴床上？”

李鳳云：“昨天中班?！?/p>

楊玉棠：“三班倒，辛苦！”

李鳳云：“你有陣子沒來，忙著談朋友？”

“沒有。”楊玉棠在配套梳妝臺的圓凳坐下，“群眾店比不得長征店，沒幾步就到這里。天天下班再學(xué)習(xí)一個鐘頭。”

李鳳云坐起：“你不忘記我這個妹妹就好！”

楊玉棠：“怎么會呀？我哥在外地，媽媽常說，平江能信托的人，就數(shù)你們家?！?/p>

“讓你看樣?xùn)|西?！崩铠P云掀開薄被，露出穿三角內(nèi)褲的身子，指寫字臺前擔在椅子上的長褲，“把褲子拿來?！?/p>

楊玉棠一愣，又不免有些局促，過去拿來，雙手捧上：“三小姐，請！”

李鳳云笑笑，接過長褲挪到床邊穿。

楊玉棠拿起寫字臺上立式相框：“是讓我看這張照片？”

李鳳云梳著頭過來，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相冊：“在杭州玩拍的，一道去的小姐妹有相機……就是她。”

照片背景是西湖斷橋，虞芳芳緊挨李鳳云笑得很甜。

楊玉棠坐下翻看著：“女孩子喜好攝影的不多，取景構(gòu)圖蠻有章法。”

李鳳云左臂擱在椅背：“你最喜歡哪一張？”

“都好。景美人更美！”楊玉棠指著她在三潭印月前的半身照，“特別是這張?！?/p>

李鳳云開心地推他一下：“你也學(xué)會奉承了，”

楊玉棠：“實事求是嘛，追求你的人肯定不少。”

李鳳云從半開的抽屜取出一疊信封：“你看，最可笑的是對門的小無錫，也兜個圈子寫信?！?/p>

楊玉棠沒動信封：“眼界高??！你要什么條件？”

李鳳云：“當然成份要好。兄弟姐妹別太多，一兩個。人嘛……”

楊玉棠起身強作歡顏：“做哥哥的替你留心。人呢，你自己把關(guān)?！?/p>

李鳳云被噎得一臉悵惘。（回憶完）

18.路上日

虞芳芳聽完講述：“啊呀！云姐還以為你嫌她是擋車工?！?/p>

楊玉棠哭笑不得：“我會嫌她？畢業(yè)后，我想進廠當工人都沒機會?！?/p>

虞芳芳：“木頭！我都能理解你的出身問題，云姐更不會在意啦。命里注定，你同我在一起！”

19.百貨大樓日

鋼搪柜前，兩人指點印花面盆、高腳痰盂。

經(jīng)過化妝柜，楊玉棠注意到玻璃柜臺里做工精致的木梳，乘虞芳芳駐足床上用品細看陳列樣式時，便轉(zhuǎn)身買了一把返回。

虞芳芳尋視：“這么大人都會走丟了?！?/p>

楊玉棠亮出木梳：“喜歡不？黃楊木的?！?/p>

虞芳芳接在手里把玩：“好！”

20.公司人保股日

韋效禹：“姚紅反映，楊玉棠同羅輝也有言論?！?/p>

“羅輝，唱歌的那個？”張股長在簡陋的木檔案櫥查看資料。

韋效禹：“對。我看，把他列入對象，查一查。”

張股長：“姚紅怎么知道？”

韋效禹：“他們這批人剛進公司一起學(xué)習(xí)，休息的時候胡扯，姚紅在旁邊聽到的。”

張股長把文件盒插進上柜，鎖好門：“我們要保持高度的警惕，也要控制打擊面。他先放著，以后有進展再說。”

韋效禹：“學(xué)習(xí)班什么時候開始？”

張股長：“快了，沒幾天。喔，你到財辦去一下，落實學(xué)習(xí)班地方，我電話聯(lián)系過?！?/p>

21.楊家楊玉棠房間夜

楊玉棠在拉著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

虞芳芳邊聽邊隨同節(jié)奏擺動懷中小貓的前爪，她放下小貓，從拎包里拿出相機，調(diào)好臺燈光，對準楊玉棠按下快門，拍完后說：“真感人！”

楊玉棠把小提琴放到寫字臺上：“中國愛情悲劇的小提琴曲，我不過螺螄殼里做道場，你還拍照?！?/p>

虞芳芳：“取你拉琴的神態(tài)，背景可以談化?！?/p>

楊玉棠親親她額頭：“怪不得你要我獻丑?！?/p>

“展示才藝?！庇莘挤紝⒐谇傧疑媳葎?，“好像在拉我的心！悲悲的只想哭?！?/p>

楊玉棠擁著她坐到床邊：“封建社會一去不復(fù)返了。如今我們能自由地在一起，多好！”

虞芳芳低垂眉眼沒有言語。

22.公司會議室日

韋效禹等人在商量什么。

老徐出現(xiàn)在門口：“韋效禹，我到‘群眾通知楊玉棠。”

韋效禹停住聊天：“施祥泰和蔣星呢？”

“已經(jīng)通知了。”老徐同時用友好目光告別另外三個人轉(zhuǎn)身下樓。

“老徐走好。”老屠將近40，有一套人情世故。

姚紅：“徐師傅不像營業(yè)員出身?！?/p>

老屠：“她是南下干部家屬，有點老革命味道吧?！?/p>

“老革命氣質(zhì)！用詞不當?！彪S著略帶沙啞的話聲，走進一個保養(yǎng)得當?shù)闹心陭D女。

老屠：“喲，老太婆，多承指教?！?/p>

姚紅和黑妹站起：“太婆！”

太婆樂呵呵坐下：“老張呢？”

韋效禹：“在總支辦公室?！?/p>

老屠：“黑妹，曉得太婆的來歷吧？”

太婆感覺良好：“阿黃啊！他笑我話多，嗓子啞，隨口說像老太婆，書記發(fā)話，其他人跟著起哄，后來干脆叫太婆了?！?/p>

韋效禹：“升級好！我想稱老韋，還不夠格呢?！?/p>

張股長進來：“學(xué)習(xí)班是階級斗爭試金石。給你們交個底，三個對象，楊玉棠頭上沒辮子，屁股沒尾巴，問題又最復(fù)雜，你們要緊緊抓住‘一把手‘部長的要害，引而不發(fā)，迫使他交代！讓下面職工信服公司搞他沒錯！”

太婆：“我這個小兵，堅決聽從指揮?！?/p>

老屠：“太婆歷經(jīng)斗爭，老兵了。”

張股長：“姚紅，你有顧慮嗎？”

姚紅扭一下腰：“張股長，我以前跟楊玉棠借《白毛女》唱片，為的學(xué)跳芭蕾。今后絕不講情面?！?/p>

韋效禹指著姚紅、黑妹：“你們同他一道進公司，老張?zhí)貫辄c名，有意培養(yǎng)你們啊?！?/p>

張股長：“這是組織的安排。”

姚紅：“我一定站穩(wěn)立場，接受考驗！”

黑妹：“我們努力向老師傅學(xué)習(xí)階級斗爭！”

太婆：“革命自有后來人啦！”

張股長板結(jié)的臉露出笑意：“好！今天元宵節(jié)，散會就下班。明天到區(qū)財貿(mào)學(xué)校報到?！?/p>

23.學(xué)習(xí)班日

房間內(nèi)，三組人坐在三條長凳上：張股長、韋效禹、老屠，太婆、姚紅、黑妹，施祥泰、蔣星、楊玉棠。

韋效禹目光犀利：“施祥泰，你呢？”

施祥泰50多歲，聞聲打個激靈：“我，我接受教育，接受改造。”

太婆：“別忘記自己身份?！?/p>

施祥泰：“是，開小店的資本家。”

老屠：“什么大小，本質(zhì)一樣，剝削?！?/p>

施祥泰低聲下氣：“我要通過學(xué)習(xí)班，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蔣星。”韋效禹像提叫犯人。

蔣星40左右，戴一頂絨線帽，兩手抄在中裝棉襖袖管里，一下直起身：“我不就是困難時期貪污那點布票！退賠，大會檢討，早處理了，后來‘四清又搞，現(xiàn)在還要搞，有完沒完！”

太婆倏地立起：“什么話！蔣星，你想翻案？”

姚紅：“態(tài)度?。　?/p>

韋效禹轉(zhuǎn)動小黑眼珠：“同你斗爭就是沒完，直到你服服帖帖，不敢再想！”

黑妹：“不識相，吃辣湖醬?！?/p>

老屠：“別翹尾巴，當心敲斷掉。”

太婆見蔣星又縮頭袖手，說：“你橫豎也要替家里人想想?！?/p>

張股長板結(jié)的臉沒有表情：“那時沒送你去勞教，夠?qū)挻罅?，你還心懷不滿。想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鐵拳較量？”

韋效禹看張股長眼色，清清喉嚨：“現(xiàn)在宣布學(xué)習(xí)班紀律。每天七進七出，早上七點鐘到，晚上七點鐘走，中飯、晚飯到里弄食堂吃，沒有星期天。”

“散會?！睆埞砷L往外走，囑咐相送的韋效禹：“注意他們的動向?！?/p>

韋效禹回身見楊玉棠跟過來：“到哪去？”

楊玉棠：“我向張股長請假，今天晚上有事?！?/p>

韋效禹擋?。骸安恍?！”

楊玉棠反感地跑到陽臺，兀自面對樓下無花果樹凋零的樹干。

老屠暗笑，同姚紅、黑妹談閑：“姚紅，聽說你的名字本來是彩虹的虹，后來才變?yōu)榧t色的紅?！?/p>

姚紅頗為自得：“文化大革命剛開始，同學(xué)們表決心，獻忠心，我自己改的?！?/p>

老屠不以為然：“要改就改徹底，叫要武，姚要武，不愛紅妝愛武裝。”

黑妹忍俊不?。骸耙σ??！?/p>

姚紅跺腳：“屠師傅壞，拿我尋開心?！?/p>

太婆笑著走過去：“別聽他，一天到晚嚼死話?！?/p>

施祥泰、蔣星寂寞地坐在原位。

24.里弄食堂夜

施祥泰獨個一桌，楊玉棠、蔣星一桌，韋效禹、老屠一桌，太婆、姚紅、黑妹一桌。

楊玉棠：“我不能失約！這么冷的天，讓她在外面白等。”

蔣星：“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更別說女朋友！”

楊玉棠看看手表：“還來得及?！?/p>

蔣星：“你有電話號碼？”

“我曉得地址，查電話薄。”楊玉棠匆匆扒完剩飯出去。

蔣星欲攔又止，嘆口氣。韋效禹捅捅老屠。

25.煙雜店夜

“公用電話”標牌旁，楊玉棠快速翻查電話薄，記下號碼，拎起話筒迅即撥數(shù)字轉(zhuǎn)盤，“嘟嘟”忙音。

后面，老屠追蹤過來。

楊玉棠再撥，通了，剛要開口，話機被一只手按下。

“干什么？”老屠聲音不大。

楊玉棠沒好氣：“你沒看見？打電話！”

“算了?！崩贤劳纤x開，“分不清場合?！?/p>

楊玉棠只得放下。

26.小花園夜

梧桐樹下，虞芳芳期待地張望。

27.一房間內(nèi)夜

楊玉棠煩躁地走動。施祥泰、蔣星并肩悶坐。

蔣星：“老施，你平日走路都怕踩著螞蟻，咋啦？”

施祥泰放下捂托腮幫的手：“唉！鄰居家姑娘在東北插隊，寫信說與當?shù)卮竽锼粋€坑，大娘寫成大狼，我當笑話講，有人告發(fā)了?！?/p>

隨著雜沓下樓腳步聲，韋效禹、太婆、姚紅、老屠說笑著進來。

“解散啦?！焙诿眠汉韧辏⒅樅白】绯鲩T的楊玉棠，“你過來?！?/p>

韋效禹篤悠悠坐在門口小桌前：“剛才打電話給誰呀？”

楊玉棠：“女朋友，約好晚上見面?！?/p>

韋效禹陰絲絲一笑：“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楊玉棠：“虞芳芳。”

韋效禹：“哪個單位？”

楊玉棠：“國棉九廠?！?/p>

韋效禹記下：“以前到過你家的人，有哪些？”

楊玉棠拒絕回答：“這怎么講得清?！?/p>

太婆提示：“先說說，有印象的?！?/p>

“申海明、李華、尤繼壽。”楊玉棠匆匆報幾個名字，“我要趕回去！”

韋效禹合上工作手冊：“學(xué)習(xí)班情況，不許向任何人透露。今后誰到你家，講什么，包括你做什么，都要匯報！

楊玉棠沒等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姚紅：“看他緊張樣子，肯定有問題?！?/p>

韋效禹：“他急著向同伙報信。”

黑妹：“噢，階級斗爭！”

老屠：“狐貍遲早總要露出尾巴?！?/p>

太婆：“施祥泰才是老狐貍，他像只羊，亂蹦亂跳的小羊。”

“楊玉棠，羊，咩——”黑妹摟住她，“哈哈！虧你想得出，太婆?！?/p>

韋效禹咧開嘴：“旗開得勝！明天向老張匯報?！?/p>

28.申海明家夜

申妻坐在床上給小孩喂奶：“你把電話和地址留下來，我明天一早就打?！?/p>

申海明端過茶：“你呀，太隨便！瓜田李下，避嫌疑都來不及，還莽莽撞撞打電話?！?/p>

楊玉棠在電話號碼紙上加寫地址：“我有什么？”

“現(xiàn)在的風(fēng)氣，寧左毋右。要整治你，有的是借口?！鄙旰Ｃ髅鱿銦?，被妻制止，喝口水，“你被抓住什么把柄？”

楊玉棠：“恐怕是尤繼壽。前幾個月，他來信問我，托付的事辦了吧?！?/p>

申海明：“又要你幫什么忙？”

楊玉棠：“去他家里，把劉少奇的論修養(yǎng)、八大報告撤掉?！?/p>

申海明：“多此一舉?！?/p>

楊玉棠：“那封信我沒收到。這封信重復(fù)了托辦的事，又特為關(guān)照，遇到外調(diào)，就說彼此沒什么來往。莫名其妙?！?/p>

申海明：“我早說過，這個人詭異得很?！?/p>

申妻：“腦子進水啦！”

“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沖那封信做文章?！鄙旰Ｃ魍蛹铀?，“那幫子人聽到雞就要鴨，慣于亂詐。你等他們點出來，再講明情況。”

“嗯?！睏钣裉姆畔虏璞?，“走了?！?/p>

申妻：“難得來，再坐一會兒?！?/p>

楊玉棠：“我到約會的地方看看，小虞很可能在那里傻等?！?/p>

申海明指著在煤爐邊的自行車：“騎車去?！?/p>

楊玉棠：“你明天上班要用?！?/p>

申海明把車把塞給他：“抓緊時間要緊。”

楊玉棠推車出門：“嫂夫人，拜托了?！?/p>

申妻：“路上慢一點?！?/p>

申海明送出門口：“沉住氣！人碰到事才會有長進。”

29.楊家楊玉棠房間夜

虞芳芳把楊玉棠拉琴的照片放在臺燈座上，引逗著將鼻子湊過來的小貓。

外面有輕微的鑰匙開門聲，小貓躍起跳到地上奔出去。

楊玉棠進來，看到虞芳芳，高興地：“小虞！”

虞芳芳：“怎么才回來？忘了約會啦！”

楊玉棠：“公司讓我參加學(xué)習(xí)班，七點鐘才放。”

虞芳芳：“我等了好長時間，不放心，就直接過來。阿姨說她也不清楚。”

楊玉棠：“媽上樓了？”

虞芳芳：“天冷，我勸她早點休息?！?/p>

楊玉棠脫下外衣掛在椅背，發(fā)現(xiàn)照片，拿起看：“好。要是兩個人合影的話，還要好！”

“美的你?！庇莘挤键c一下他額頭，取過照片，示意他掀開玻璃板，“等著吧！”

楊玉棠：“我一出學(xué)習(xí)班，就上你家。”

虞芳芳在寫字臺上擺好照片：“什么事要你進學(xué)習(xí)班？我們廠也有?！?/p>

楊玉棠：“可能是個朋友寫信引起的誤會，他要我整理幾本書?！?/p>

虞芳芳：“你去了？”

楊玉棠點頭。

虞芳芳：“你就是實心眼兒，人家躲都來不及?！?/p>

楊玉棠：“事情總歸講得清。只是今后約會……”

“我來?！庇莘挤寄槿ニ^發(fā)上碎枯葉，“學(xué)習(xí)班遠嗎？”

楊玉棠：“區(qū)財貿(mào)學(xué)校，老早的耶穌堂。”

虞芳芳：“以前我在那里看過大人做禮拜。”

“小時候，我同老申常去玩?！睏钣裉牟挥煽嘈?，“現(xiàn)在成了我進修的地方！”

30.公司會議室日

張股長同黃書記商談著：“公司可以開個會，震震他?！?/p>

黃書記：“就借書和講乞丐的事？”

張股長：“這只是引子，對群眾也起到教育作用?！?/p>

“公司很多職工還同情楊玉棠?！秉S書記踱到窗前，“老張，先小范圍，群眾鞋帽店十幾個人，再加上兩個揭發(fā)的積極分子?！?/p>

張股長：“最好讓老潘打頭，代表‘群眾發(fā)言?！?/p>

黃書記點頭。有人敲門，黃書記：“進來！”

老徐推開門：“老張，羅輝來了?！?/p>

張股長：“讓他等一會兒?！?/p>

黃書記要走：“你忙去，準備好了告訴我?！?/p>

“老徐，你叫羅輝到會議室。”張股長又對黃書記說，“今天星期四，我想安排在禮拜天下午?！?/p>

黃書記：“行。”

張股長：“老潘那里，你通氣了?！?/p>

“我馬上打電話?！秉S書記出門。

羅輝帶著著窘困陪笑，不情愿地進來。

“坐。”張股長指面前位子，“韋效禹同你談過？”

羅輝拘謹?shù)攸c頭。

張股長：“那為什么不愿站出來？抹不開情面？紅星服裝店的周慧萍，那么文靜的姑娘，都站出來揭發(fā)楊玉棠借毒草書?！?/p>

羅輝轉(zhuǎn)移話題：“社會上批判巴金，她聽說《家》最有名，還拍過電影，楊玉棠有這本書?！?/p>

張股長：“周慧萍現(xiàn)在覺悟了，你難道不如她要求進步？”

羅輝：“怎么說呢？當時不過隨口講起鄉(xiāng)下人到城里要飯，我被兩個小孩纏著討錢，楊玉棠看到個老頭跪在橋上向過路人討錢?！?/p>

張股長沉下臉：“你還辨別不出，他矛頭指向嗎？污蔑社會主義社會！羅輝，你無意講，他有心講，出發(fā)點不同。在階級斗爭中，你是靠攏組織，還是自甘墮落？你剛踏上工作崗位，以后的路長哩！”

羅輝慢慢抬起惶恐的臉。

31.小花園夜

虞芳芳同楊玉棠坐在若明若暗石凳上：“前幾天，你們單位來人找過我?！?/p>

楊玉棠：“長什么樣？”

虞芳芳：“是個男的，30多歲，很兇相。”

楊玉棠指右眼內(nèi)角：“這里長一粒瘊子?！?/p>

虞芳芳點頭：“壞東西！”

（閃回）

韋效禹的臉繃得很緊：“你們在一起，他說過什么？不要因為是女朋友，替他隱瞞。”

虞芳芳身披醫(yī)務(wù)室白大褂，視線落在地上的一份期刊上。

“他給你寫過信嗎？”韋效禹追問。

虞芳芳瞥他一眼。

韋效禹想用森嚴的眼光鎮(zhèn)住她：“他會交待的。到時候，你就是包屁罪！講?！?/p>

虞芳芳又羞又氣：“你來外調(diào)我們怎么談朋友？”

一旁的老吳用腳碰碰韋效禹。

“楊玉棠不是一般問題，很嚴重，你別抱幻想！”韋效禹重叩桌子，“還有，你應(yīng)該知道，你父親以前當過縣參議，我們會理清其中關(guān)系的。”（閃回完）

楊玉棠沉默片刻：“在學(xué)習(xí)班呆坐，我思來想去，覺得……小虞，你還是離開我好?！?/p>

虞芳芳伏他肩頭啜泣：“人家心里夠難受，你還……”

“作為男子漢，如果我不能帶給你幸福，我就沒有資格愛你，現(xiàn)在，我還給你造成傷害！小虞，人生相知難相逢，雖然我多么不情愿舍棄你，但只有這樣，才是我對你真正的愛。你犯不著為我耽誤自己！”

“不！”虞芳芳拉住他手，“自從我有了朦朧的愛情意識，我就一直在默默地期待，期待理想的意中人。我決定上門那一時刻，就已經(jīng)把我的心，我的前程，同你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

楊玉棠握住她手：“你選擇了一個不該信托的人?！?/p>

虞芳芳：“我愿意，愿意！小楊，我告訴你外調(diào)的事，是讓你心里有數(shù)，你別……”

兩個50多歲婦女立在面前：“這么晚了，該走啦?！?/p>

楊玉棠：“公園也不讓坐？”

其中一個：“為你們好，年輕人。公共場所，不要傷風(fēng)敗俗！”

虞芳芳：“走吧?！?/p>

兩個值勤看他們出去，繼續(xù)巡視。

32.學(xué)習(xí)班日

楊玉棠背對門坐在長桌頂端，左邊是太婆、姚紅、黑妹，右邊是張股長、韋效禹、老屠。

韋效禹：“昨天晚上，你洗澡了？”

“不可以？”楊玉棠沒直接回答。

“說明你不老實！為什么不主動匯報？”韋效禹變臉，坐下一咧嘴，“你換了襯衫。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張股長：“平時寫日記嗎？”

楊玉棠：“遇到事記一點?！?/p>

張股長：“日記呢？”

楊玉棠：“年底清理，燒了。”

張股長失望地：“放火??！為什么？”

楊玉棠：“家里每天生煤爐，要引火紙?！?/p>

張股長：“一個多月了，想過沒有，為什么進學(xué)習(xí)班？”

楊玉棠：“被人懷疑了唄?！?/p>

“懷疑？”張股長沉鷙的眼掃描他臉，“你覺得懷疑什么？”

楊玉棠：“學(xué)習(xí)班把問題亮出來，我回答就是了。”

韋效禹：“你想摸底？”

黑妹：“老實點！”

太婆：“你搞搞清楚，老張代表組織問你話。”

楊玉棠不語。

張股長不溫不火：“昨天的會，對你有什么觸動？”

楊玉棠坦言：“沒想過，平常小事里有問題?！?/p>

“平常小事？”張股長眉頭一擰，“首先要端正態(tài)度，才能認識問題，交代問題。否則，錄音機放在面前，你也不會承認。今天點點你，下去好好考慮?！?/p>

楊玉棠不答話，出了房間。

韋效禹：“多狂！”

“死老虎好打。五十年代單位開大會，我坐到誰旁邊，誰就會發(fā)抖?！睆埞砷L到陽臺曬太陽，其他人跟著過去，“楊玉棠年輕氣盛，摁著腦袋，開始總要頑抗的。三五年，十年八年，專政他，改造他，就習(xí)慣自己的角色了。地富反壞右，現(xiàn)在哪個敢不低頭認罪！”

姚紅：“還有臭老九?！?/p>

太婆：“到底年紀輕，腦子活。”

“明天起，讓他蹲小房子，考慮問題?！睆埞砷L指著無花果樹前的矮平房。又對韋效禹說，“你做好出差準備?！?/p>

韋效禹：“去哪？”

張股長：“尤繼壽學(xué)校。我同班子商定后就走?！?/p>

33.路燈下夜

虞芳芳步履蹣跚。

虞父畫外音：“他們找了我。芳芳，你不要糊涂??！如今社會，誰戴上帽子，就是被打入另冊的黑人！遭到歧視，永遠抬不起頭。他的子女，子女的子女，都是黑人后代，沒有希望！聽爸的勸，同小楊斷了吧……爸爸老了，你還年輕，求你啦！啊……老爸跪下求你啦！”

虞芳芳驚呼和哭聲的畫外音：“爸！”

34.楊玉棠家門口夜

虞芳芳掏出手帕拭淚，輕輕叩門。

楊玉棠開門：“這么晚，有事？”

虞芳芳默默同他進入房間，撫摸寫字臺上小提琴：“還拉琴？”

“排憂消遣，撥弄而已。”楊玉棠彈一下低音弦。臺燈前，注意到她臉，“你眼睛怎么啦？有點腫。”

虞芳芳掩飾：“路過防空洞地方，吹進灰沙了?！?/p>

楊玉棠：“我看看?！?/p>

“不疼，沒事。”虞芳芳坐下避讓，“明天我要出去了，廠里組織拉練。”

楊玉棠：“多長時間？”

虞芳芳：“大概兩個月?！?/p>

楊玉棠兩手撫她肩背：“乍暖還寒時節(jié)，容易著涼。你在外面當心點！”

虞芳芳一只手反搭他手：“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

楊玉棠：“我沒事。剛進學(xué)習(xí)班時，我還不以為然，后來師傅讓鳳云偷偷帶話，公司揚言我搞反革命集團?！?/p>

虞芳芳：“反革命？怎么可能！”

“天大的謊！這幾個月接觸，我越來越感到，頭上罩著無形的網(wǎng)。你拉練回來，我想總該有個說法了?！睏钣裉穆酝Ｒ粫?，“要是我不寫信給你，你不要來了，以后再也不要來。”

“你還說這話！”虞芳芳站起來，“在教堂婚禮上，新郎新娘宣誓，今后不管貧困與疾病，永不離棄！我們雖然沒有結(jié)婚，可我心里，已經(jīng)許下了那莊重的誓言?！?/p>

楊玉棠：“我何嘗不是如此！貧困可以節(jié)儉，疾病可以治療。我們面臨的是政治運動，無法抗拒。如果因為我使你蒙受屈辱，我的心靈會永遠受到譴責的！”

虞芳芳：“那樣，我不痛苦嗎？不抱憾終身嗎？小楊，我信得過你！這些日子，前前后后我都想過，認認真真想過。即使你被戴上帽子，我也跟你在一起！我們頂多不要孩子，免得跟著背黑鍋。這輩子，給父母養(yǎng)老送終，兩個人過好自己的日子……我和你！”

“你和我！”楊玉棠強忍眼淚，扶她到床邊坐好，拿過琴很投入地拉起《梁?！分餍伞?/p>

35.平江火車站日

尤繼壽挎包出了檢票口，找到廣場旁“反修大藥房”。

李鳳云從公交車終點站過來。

尤繼壽連忙跑去：“小李！真沒想到，你回信說到火車站接我，謝謝！”

李鳳云：“我要知道，你讓小楊藏的什么禁書，單位在找他?！?/p>

尤繼壽：“書沒問題，只是有幾本過時了，我請他挑出來?！?/p>

李鳳云：“你這不是瞎忙乎嗎？”

尤繼壽：“我怕外人看到，影響不好?！?/p>

李鳳云不信：“糊弄誰？就因為你，小楊被揪住不放。說得還挺嚴重，反革命！”

尤繼壽故作輕松：“我不是回來探親了？這樣，你先同我到家里，吃過飯，再慢慢告訴你?！?/p>

李鳳云：“我中班，現(xiàn)在就講?！?/p>

尤繼壽：“其實，起頭不過因為一封信?！?/p>

李鳳云：“他寫壞話啦？”

“沒有?！庇壤^壽推推鏡架，“一時半會的說不清，我們?nèi)ジ浇埖?，邊吃邊談?！?/p>

李鳳云扭頭就走：“一棍子打不出悶屁?！?/p>

尤繼壽跟在后面：“我送你上車?！?/p>

李鳳云：“不用?！?/p>

尤繼壽：“小李。我也為楊玉棠急。晚上我到廠門口等你，看看怎么幫他?！?/p>

李鳳云猶豫了一下：“好吧。東方紅廣場?！?/p>

36.楊家堂屋夜

楊玉棠開門進屋：“媽！”

“回來啦！”楊母欣慰地放下針線，從草暖包里端出鋼精鍋。

楊玉棠：“跟你說過，晚飯我在食堂吃，別操心?！?/p>

楊母：“小排黃豆湯。喝點。”

“我自己來。”楊玉棠舀了半碗。

楊母用勺子加幾塊排骨：“金棠要你看開點，隨他們折騰，自己穩(wěn)住。”

楊玉棠：“哥來信了？”

楊母：“他打的長途電話，你們單位派人去查過?！?/p>

楊玉棠撿塊帶肉的脆骨給小貓：“本來尤繼壽的事說得清。他們打啞謎，擺出整人架勢?！?/p>

楊母嘆口氣：“他嘴大，你嘴小。不比在家里，怎么任性，媽不會計較?！鄙蠘侨チ?。

這時，傳來敲門聲。

楊玉棠正要洗碗：“誰？”過去拉開門。

尤繼壽快速斜身入內(nèi)，閃到門背后。

楊玉棠厭惡地看他：“瞧你神鬼兮兮樣子?！?/p>

尤繼壽一只手抵住嘴，另一只手推上門：“當心讓人看到。”

楊玉棠：“你有病呀！特意來信要我對外調(diào)的講，說咱們沒什么來往。來往又怎么啦？”

尤繼壽顯出蒙難相：“唉！一言難盡。剛才我去老申家，他不在，順便到你這里。就為這封信，我被軍代表找去談話了。”

楊玉棠奇怪：“軍代表？”

尤繼壽：“軍宣隊進駐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運動?！?/p>

楊玉棠：“你們的信要經(jīng)過軍宣隊檢查？”

尤繼壽搖頭：“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赡茉谒奚釋懶?，同學(xué)看到，打了小報告。我被整得夠嗆！只好交待了，你也交待吧！”

“交待？”楊玉棠詫異，“交待什么！”

尤繼壽：“我們前幾年的議論?！?/p>

楊玉棠：“前幾年的話你還有心記著？”

尤繼壽正要答話，聽到門外動靜，趕緊返回房間。

“楊玉棠?！鄙旰Ｃ髟陂T外喊著，“尤繼壽來過吧？”

尤繼壽出來，近視鏡片后的眼睛似笑非笑，盡管故作鎮(zhèn)靜，還是有些尷尬。

申海明進來，白眼看著尤繼壽：“你集中學(xué)習(xí)完了？”

尤繼壽搖頭：“春節(jié)沒回家，這次提前放‘五一假，來看看你們?！?/p>

楊玉棠把洗碗盆擱到鉛桶里：“來告訴我們，他交待了大家以前講的什么話，要我也交待?！?/p>

申海明：“德性！”

“我愿意嗎？”尤繼壽苦著臉，“在那里，天天對著寶像，早請示，晚匯報，討論發(fā)言，寫心得，觸靈魂，神經(jīng)都要崩潰了！”

申海明坐下：“如實反映沒錯。錯的是你那封信，無事生非！比狗屁還臭！”

尤繼壽陪笑：“我真嚇壞了！有個知青寫了首上山下鄉(xiāng)歌，被中央文革點名，判了死刑。我的信被捏著，敢違拗嗎？”

申海明摸出香煙：“知青歌到處傳唱，我們只是認識過程的私下探討，你撞見鬼啦，哇哇亂叫！”

尤繼壽托托眼鏡：“上面追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團，很嚴，我們講過‘一把手、‘部長?！?/p>

申海明氣得把煙盒扔桌上：“自己扣屎盆子！誰搞反革命集團啦？”

尤繼壽：“當然沒有?！?/p>

楊玉棠恍然大悟：“你亂對什么號？中邪了？”

尤繼壽內(nèi)疚地看他：“我盡量爭取挽回。以后，你們千萬別來往，繩索越多越亂?！?/p>

申海明拉開門：“你先走，免得一起被抓住?！?/p>

尤繼壽羞赧地出去了。桌上“三五牌”座鐘敲響八點。

楊玉棠坐下：“我被拖下水，還連累你！”

申海明擺擺手：“你進學(xué)習(xí)班，有沒有告訴尤繼壽？”

楊玉棠也覺蹊蹺：“根本沒提。”

申海明燃煙思考：“尤繼壽精明自私，處處打小算盤，交待了絕不會跑來通風(fēng)報信。在劫難逃！”

楊玉棠腦子沒轉(zhuǎn)過彎：“??？”

“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申海明豁達地笑笑?！跋胂肽切┐蠹摇⒗细刹?，被關(guān)被斗，你我草民，嘿嘿！”

楊玉棠撓頭：“以前誰誰怎么說，我真稀里糊涂！”

“你的腦子全記樂譜了?！鄙旰Ｃ髋呐乃珙^，“沒什么好隱瞞的，好自為之！”

37.國棉九廠禮堂日

黃書記坐鎮(zhèn)臺上，施泰祥、蔣星、楊玉棠并立臺下，面對公司員工。

聚光燈下，張股長在小講臺前嚴正宣布：“經(jīng)公司黨總支決定，報請區(qū)公檢法批復(fù)，施祥泰戴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管制兩年，楊玉棠隔離審查?！?/p>

38.楊家堂屋夜

楊玉棠推開門，韋效禹、老屠、太婆，老吳涌進來，老吳關(guān)上門。小貓被許多陌生人嚇得躲到一角。

楊玉棠：“媽！”

太婆：“你媽在居委會。”

韋效禹：“到你房間去。”

“去樓上拿換洗衣裳?！崩贤劳艗冻炙x開。

韋效禹在堂屋轉(zhuǎn)悠，注意到毛主席像同板壁間空隙，他吹吹拍拍，沒發(fā)現(xiàn)異常。

39.楊玉棠房間夜

老吳在檢查書櫥。老屠掀翻被褥，蹲視床下，拉開寫字臺抽屜，挑出筆記薄、唱片。

楊玉棠手持裝著衣物的面盆漠然站在門口。

老屠捧著書、筆記簿等東西，老吳挾著棉被，從房間出來。

老屠：“走?！?/p>

40.西廂房夜

兩個夜值班的已經(jīng)到崗。

老夏，不滿50，瞇細眼，體態(tài)肥胖。老鄭，50出頭，瘦高個，筋骨健壯。

韋效禹、楊玉棠、老屠從矮平房前小路過來。

老夏放下茶杯去迎接，老鄭擰干毛巾，掛在舊日光燈上，走過去。

老屠抱著抄來的書簿上樓。

韋效禹：“老夏，人交給你們了?！?/p>

老夏傲兀地打量對象：“沒問題！”

韋效禹警告楊玉棠：“我們下班以后，你的行動，洗臉，睡覺，上廁所，都要經(jīng)他們允許！”

老鄭從楊玉棠手里拿過面盆，領(lǐng)他進西廂房。

里面分隔前后間，沒有門，里間墻上貼一條“坦白從寬”標語，地板上攤一張草席。

楊玉棠放下棉被，接過面盆：“謝謝?！?/p>

老鄭回外間泡茶，見楊玉棠出來找地方掛毛巾，上前把自己的毛巾往一旁挪。

“頑固分子！不好好交代，還搞黑串連，企圖翻案，繼續(xù)犯罪！”老夏岔開兩腿，半躺在椅子上呵斥，突然坐直揚起手，“打開天窗說亮話，尤繼壽前腳剛走，材料跟著就過來了。你還在做夢！”

楊玉棠并不奇怪，欲回里間。

老鄭喊住他：“你喝水嗎？”

楊玉棠：“我的杯子在小房子里?！?/p>

老鄭：“去拿?！?/p>

41.楊家楊玉堂房間夜

楊母俯視玻璃臺板下照片：“玉棠，回來吧，早點回家！媽盼著你，等著你……”

桌上的小貓弓著背過來，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主人臉頰。

42.西廂房夜

楊玉棠側(cè)臥草席上難以入眠。

外間，老夏斜躺在椅子上發(fā)出粗魯?shù)镊?，老鄭在搓臉，哈氣?/p>

43.楊家楊玉棠房間夜

楊母靠著椅背打盹，小貓蜷在寫字臺上安睡。

“當、當、當……”楊母被座鐘報時驚醒，抬起失神的眼，看看空蕩蕩的單人床，忍不住埋頭抽泣。

44.西廂房晨

楊玉棠雙手插袋在斗室內(nèi)小步走動。

“倒馬桶啦，拎出來！倒馬桶……”隔墻傳來女清潔工高亢的喊聲，糞車兩只大木輪在里弄彈石路上滾動。

窗外泛出晨曦，麻雀開始嘰嘰喳喳。

45.鉗工車間日

申海明全神貫注加工零部件。

保衛(wèi)科干事從外走道過來：“老申，外調(diào)?！?/p>

“真時髦！”申海明放下銼刀，“哪個單位？”

干事：“鼓樓區(qū)鞋帽公司?！?/p>

申海明拿紗手套擦了擦手，摜在臺虎鉗上。

46.會議室日

韋效禹瞪著走進的申海明，未待他在門口椅子上坐定，問道：“你是申海明？”

申海明掏煙打火，好像沒聽見。

韋效禹：“問你話哩！”

申海明噴口煙：“你找誰？”

韋效禹：“申海明。”

申海明：“廠保衛(wèi)科會找個頂替的來？”

韋效禹干咳一聲：“我們是鼓樓區(qū)服裝鞋帽公司專案組的，了解楊玉棠情況。你同他認識多久了？”

申海明：“很早很早，從小在一起玩。”

老吳認真記錄。

韋效禹：“他跟你談過父親的問題嗎？”

申海明：“兩代人，他爸爸同我不相干?！?/p>

韋效禹咽下口水：“最近，你在楊玉棠家見到過尤繼壽嗎？”

申海明：“呃。”

韋效禹：“他們都講些什么？”

“拐彎抹角干嘛？”申海明雙手合住架在左腿的右膝，“你直接問他們?nèi)??！?/p>

韋效禹忍耐到極限：“你的態(tài)度很對立，要考慮后果！”

申海明像看怪物一樣：“你整人整出職業(yè)病了，說話挺別扭。”

韋效禹眼露兇光：“申海明，看你能逍遙幾天！”

“光棍吃肉毛朝里。老子工人階級，‘工農(nóng)兵學(xué)商，你……”申海明翹翹無名指。

韋效禹霍地立起：“你別犯在我手里！”

“整死！今天你整這個，明天那個整你，斗爭永遠在繼續(xù)。哈哈！”申海明也站起。

韋效禹叫起來：“你想干什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申海明折斷香煙，揚長而去。

“你，你敢階級報復(fù)！”韋效禹氣得嘴唇發(fā)抖。

申海明回過頭：“階級報復(fù)？你什么東西？造反上去的小混混，小人，得勢便張狂的小人！”

47.學(xué)習(xí)班日

張股長翻看報告紙：“最近表現(xiàn)呢？”

“整天裝作看‘毛選，打發(fā)時間?！表f效禹指報告紙，“要他再寫，還是這些。”

太婆：“老夏說，天天早上要叫才起來，有一回，鼻涕蟲都爬到枕頭上。”

“他以為沒事了？”張股長不屑地哼了聲，吩咐太婆，“叫他?！?/p>

48.院子里日

無花果樹結(jié)出許多果粒，老屠在下面查看默數(shù)。

“老屠?！碧旁谛÷芬活^點點矮平房，指指二樓。

老屠會意，進了平房。

49.學(xué)習(xí)班日

張股長把檔案袋放進獨立柜抽屜，從另一只扁癟的檔案袋里取出一封信搖搖：“內(nèi)查外調(diào)好幾個月了。”

韋效禹臉上有些掛不?。骸斑@封信還是我請他同學(xué)的單位出面，才交出來的。”

張股長抽出信紙：“見過這封信，看看他的反應(yīng)。揭露他們的反革命陰謀，才是學(xué)習(xí)班要達到的目的?！?/p>

韋效禹略顯興奮：“我一直按你定的調(diào)子喊，太婆、老屠都跟著喊，搞得他自己也疑惑了。老夏反映，有天晚上聽到他自言自語，‘是不是忘了。”

張股長執(zhí)著地撇撇嘴。

50.院子里日

楊玉棠經(jīng)過東廂房，坐在門口的一個矮壯青年朝他擠弄小眼睛，他點頭回應(yīng)后，隨太婆上樓。

51.學(xué)習(xí)班日

韋效禹翻開工作手冊，寫下日期：“根據(jù)北京六廠兩校經(jīng)驗，學(xué)習(xí)班對你進行第124次幫助。楊玉棠，考慮得怎么樣？”

楊玉棠：“問題既然挑明，我能回想起的言論，都盡量交待了?！?/p>

韋效禹;“你交代的什么？避重就輕！單單幾句話，會讓你進學(xué)習(xí)班？”

太婆：“小楊，交待就要徹底，竹筒倒豆子，別擠牙膏?！?/p>

楊玉棠沉默。

張股長輕聲慢語：“珠穆朗瑪峰海拔8848米，你估計爬到多高啦？”

楊玉棠：“不知道，我沒爬過?！?/p>

韋效禹：“裝傻！你根本沒接觸到核心問題，實質(zhì)性的問題?！?/p>

楊玉棠無語。

老屠：“光棍吃肉毛朝里，硬挺??？”

韋效禹走到楊玉棠面前，放下信紙，用手點點。

楊玉棠拿起瞄一眼，放回桌上：“我寫給同學(xué)的回信。他遠在新疆，想利用探親假帶些花色布回去。你們千里迢迢弄來，還問我？”

韋效禹收起信：“讓你知道，我們做的工作，深入到你想不到的程度。”

張股長：“不掌握你所有活動，我們會輕易動你？”

太婆：“你從小到大住在鼓樓區(qū)，連頭帶尾不過20幾年，身子被量了又量，能瞞住什么？”

韋效禹坐回位子：“你只要全部交代了，我們還可以做你女朋友工作，恢復(fù)關(guān)系?！?/p>

張股長循循善誘：“黨的政策一貫是治病救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哪怕你還有一根頭發(fā)露在水面，我們都盡力挽救?！?/p>

韋效禹頭、手俯靠桌面，兩眼上翻，左傾右側(cè)觀察對象。楊玉棠忍不住發(fā)噱，用右手大拇指掐左手虎口。

張股長：“這種態(tài)度，你的問題拖多久才能解決？不想回家啦！”

樓下傳來搪瓷碗狠砸水泥地的刺耳聲和叫罵聲：“媽的！關(guān)在這里悶死了，算什么名堂？”

張股長：“下面誰在鬧？”

老屠：“飲食公司剛隔離進來的小流氓，住在東廂房?！?/p>

張股長蹙起眉頭。

52.東廂房日

矮壯青年狂怒地踢翻長凳：“受這窩囊氣，呸！”

屋里還有兩個人，一個中年漢和一個50多歲的大骨架男人。

中年漢：“你關(guān)在這里，我們不也白天黑夜陪你關(guān)在這里?！?/p>

年紀大的拾起碗，摸摸崩掉搪瓷的部位：“小祖宗，你別拿東西撒氣，也不要難為我們。我做大餅油條也好，來看你也好，都為混口飯?！?/p>

中年漢：“是呀，要吵，你找頭頭?！?/p>

“頭頭根本不照面，龜孫子！”矮壯青年的闊頜透出狠勁。

年紀大的：“那就混吧，過一天算一天，又不少你工錢。”

中年漢：“小洪，遲早總要了結(jié)的。你就安穩(wěn)點，大家過個太平日子?！?/p>

小洪搔搔短發(fā)：“你們兩個老師傅，老實巴交的?！?/p>

年紀大的扶起長凳：“好了。脾氣發(fā)過了，沒事了?！?/p>

53.院子里日

老鄭趕過來接班，走進傳達室小門，轉(zhuǎn)過屋頂沒了十字架的教堂，對坐在無花果下的太婆和老屠揮手：“回吧，下班休息?！?/p>

太婆：“鄭師傅來得早?！?/p>

老屠：“等老夏到再走吧?！?/p>

老鄭：“老夏有事，要晚點來，你們盡管放心。”

太婆拎起掛在椅背上的包：“新四軍老兵，誰不放心。老屠，走?！?/p>

老屠：“鄭師傅，明天見?！?/p>

太婆和老屠走了。

老鄭推開虛掩的門，領(lǐng)楊玉棠去西廂房，路過盥洗池：“要不要洗把臉？”

楊玉堂：“等一會兒吧?！?/p>

盥洗池在矮平房同樓房之間的空地，砌磚水泥方斗和一塊石板組合。小洪穿著短褲在洗頭。

老鄭和楊玉棠坐在樓梯旁的矮凳乘涼：“小楊，一個人在這里，身體千萬不能垮。我們以前吃的苦大得去，全憑年輕力壯才扛住?！?/p>

楊玉棠：“聽說，你老早就參加了新四軍？”

老鄭：“那時候，不當亡國奴，打小日本鬼子。想不到，現(xiàn)在老了，來看你這小鬼頭！”

楊玉棠：“我也20多啦！”

老鄭：“我就不懂，你長在新社會，從小接受黨的教育，能有什么事，有多大事？”

楊玉棠郁悶地吁口氣。

老鄭：“有啥說啥，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別苦自己，苦家里人?！?/p>

楊玉棠：“鄭師傅，我真盼著盡早解脫！但學(xué)習(xí)班口口聲聲‘要害問題、‘實質(zhì)性問題，話里意思，我搞反革命集團，只有主動交待了，才叫徹底?！?/p>

“我們鄉(xiāng)下有句老話，‘寧愿跌進屎里，不要栽在紙上?！崩相嵆聊倘ノ鲙?，“你只管實事求是！”

知了鳴叫，楊玉棠凝視前面教堂。

（閃回）

鐘聲回盈，兒時的楊玉堂同申海明好奇地站在教堂門口，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照進里面，信徒肅穆起立，跟隨牧師祈禱。（閃回完）

知了鳴叫，楊玉棠仰望蒼茫天穹。

楊母畫外音：“他嘴大，你嘴小！”

虞芳芳畫外音：“不管貧困與疾病，永不離棄！”

一個聲音傳來：“來，脫光身子洗，多舒服！”

楊玉棠被小洪喊聲喚回現(xiàn)實：“我晚上洗?！?/p>

“男子漢，還怕人看見?！毙『榇笮?，將一盆水從頭上倒下，沖去渾身泡沫，口鼻發(fā)出愜意的“唔唔”聲。

中年漢由矮平房過來：“兩個難兄難弟啊！”

老鄭捧著茶杯從西廂房出來，搖頭皺眉。

54.矮平房日

太婆推開門：“小楊，黃書記看你來了！”

韋效禹陪黃書記在長凳對面落座，太婆同老屠在門旁窗口一頭坐下。

黃書記：“小楊，我們創(chuàng)造條件讓你把問題講清楚，你要把握住?。　?/p>

楊玉棠：“黃書記，學(xué)習(xí)班追究我過去的言行，一開始，我確實很抵觸，后來還是配合檢討，但他們不認可?！?/p>

黃書記：“有些話，可能不記得了。但經(jīng)歷的重要場合，印在腦子里是不會忘掉的。譬如我，十幾歲拜師學(xué)生意，至今還很清楚。八仙桌上點兩支蠟燭，中間燒一炷香，我磕了幾個頭……”

韋效禹張大陰森森眼睛，下巴貼著桌沿，頭左右移動窺視對方。楊玉棠用右手大拇指強壓左手虎口，克制笑意。黃書記不高興地停住。

老屠：“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笑？”

太婆：“嚴肅點！”

楊玉棠在桌面擺動手掌：“看韋效禹呀！”

黃書記轉(zhuǎn)眼瞧韋效禹。

韋效禹坐正，鐵青著臉：“楊玉棠，在黃書記面前，你還囂張！”

55.小花園夜

路燈下，虞芳芳背靠梧桐樹注視前方，幻想著楊玉棠在路上出現(xiàn)。果然，暗處有身影過來。

“小楊！”虞芳芳喜極而泣，定睛細看，卻是兩個執(zhí)勤，她失魂落魄地走了。

兩個巡夜婦女奇怪地查看梧桐樹：“這姑娘會不會是神經(jīng)??？經(jīng)常在這里傻站?！?/p>

“不像?！绷硪粋€看看背影，忽然指園內(nèi)深處，“上半年，天蠻冷，里頭，我們要她早點走?！?/p>

那人也想起：“你記性真好?！?/p>

“挺般配的一對。沒見到那個小年輕，大概另外找人了?！?/p>

“唉！癡情女子負心漢?！?/p>

56.矮平房夜

韋效禹、太婆、老屠隔著長桌面對楊玉棠。

韋效禹拿過《毛澤東選集》旁邊印有劇照封面的練習(xí)簿：“《紅燈記》。學(xué)李玉和，堅強不屈？”

楊玉棠：“昨天晚上，我請夜值班買牙膏，再帶本練習(xí)簿。牙膏要不要看？”

韋效禹瞪他一眼，扔回練習(xí)簿坐下：“我們已經(jīng)第169次幫助你了。小楊，你要為自己的政治生命負責……你真不要前途了？”

楊玉棠：“俗話說，皇帝不急急太監(jiān)。作為當事人，我會不比你更看重前途？”

老屠：“什么皇帝、太監(jiān)，不看場合?！?/p>

太婆：“注意態(tài)度，小楊?！?/p>

韋效禹緩過神，激動地用工作手冊拍打桌面：“我是太監(jiān)？你還想當皇帝，哼！‘一把手‘部長，說說而已？小孩子扮家家？你多大人啦？啊！”他雙手撐桌怒視，喉嚨里發(fā)出“啊啊”示威聲，拍拍塞滿的檔案袋，拿出一小疊朝他揚揚，“全是你的材料，看，看看，還蓋有騎縫?。　?/p>

老屠：“可惜，就是不能讓你過目?！?/p>

楊玉棠靜坐不理。

“你還對抗？放在前幾年，你不被打死，也落個殘廢！”韋效禹跑過去擂頭擊肩，一把揪住頭發(fā)拎起楊玉棠，“劈開腦袋想，別太舒服了。”

太婆同老屠面面相覷。楊玉棠緊咬嘴唇，使勁推開韋效禹，一頭朝里墻撞去，由于被叉出的凳腳絆一下，減緩了沖力，但額頭上已隆起大包，表皮被粗糙的墻面刮破，血痕洇到“坦白從寬”白紙上。他撥開凳腳，退回再撞。

老屠趕上拽?。骸澳悴灰玻　?/p>

楊玉棠;“韋效禹不是要我劈開腦袋嗎，給他看看？”

韋效禹踉蹌至門口站穩(wěn)，撣撣衣服：“畏罪自殺，死有余辜！”

楊玉棠憤憤指韋效禹：“人渣，給共產(chǎn)黨抹黑的人渣！”

“竟敢攻擊偉大的黨。我揍扁你！”韋效禹揮拳竄步上前。

楊玉棠本能地避讓，被打在鼻梁上，老屠攔住另一拳。

太婆奮力隔開韋效禹，低聲提醒：“注意政策！”

楊玉棠揩去鮮血：“你這人渣，會有報應(yīng)的！”

韋效禹不依不饒：“狗嘴吐不出象牙。還放毒，宣揚迷信?！?/p>

太婆用手帕塞住楊玉棠出血的鼻孔：“韋效禹，去拿紅藥水?！?/p>

“革命的人道主義，我們還是有的?！表f效禹掏出鑰匙掂掂，走了。

太婆讓楊玉棠坐好：“小楊，學(xué)習(xí)班為你一個人拖到現(xiàn)在，大家都急，希望早點結(jié)束。”

老屠回到位子：“你是被審查對象，階級斗爭的活靶子。不要沖動，把問題搞得更復(fù)雜。”

楊玉棠稍許平靜：“是的。斗爭的火花照亮每個人的靈魂！”

57.公司人保股日

郝世達年近30，嘴大眼大。他站在人保股門口敲敲邊框：“郝世達報到！”

張股長似在閉目養(yǎng)神，抬眼略顯笑意：“歡迎大才子?！?/p>

郝世達坐到老徐的椅子上：“你們立下汗馬功勞，我來摘勝利果實，不好意思。”

張股長并無喜悅：“目前談不上勝利。你寫報告，要突出楊玉棠惡劣態(tài)度的種種表現(xiàn)，特別強調(diào)，可能隱藏重大問題，把案子做深做實！”

郝世達：“三人成眾?！话咽帧ⅰ块L里大有玄機！”

張股長：“你接替韋效禹，利用這段時間，再敲打他。搞出來，莫說區(qū)財辦，市里也排得上號！”

郝世達晃動大腦袋：“與人斗，其樂無窮。嚇嚇，在一定壓力下，石頭也能榨出油?！?/p>

老徐剛從外面進來：“大才子，石頭也能榨油？”

郝世達起身讓坐：“工業(yè)學(xué)大慶，石油啊。”

58.國棉九廠禮堂外傍晚

大喇叭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

楊玉棠站在正門前一棵樹下，太婆、老屠守在旁邊。

公司職工陸續(xù)起來開會，個別青年朝楊玉棠悄悄遞個眼色，師傅朝楊玉棠恨恨一甩手，低頭鎖眉沒有停步。

正門一邊，韋效禹在關(guān)照兩個30歲左右男子：“聽清楚，我喊押過來，你們要把頭撳得死死的，手背得高高的，大步快走，表現(xiàn)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氣勢！”

一男子：“斗走資派看得多了，效果包你滿意。呃，我調(diào)動工作的事……”

“曉得了?！表f效禹直奔禮堂，回頭提醒一句，“張股長看你們的表現(xiàn)?！?/p>

59.禮堂傍晚

黃書記、張股長已經(jīng)在主席臺就坐，旁邊還有一個穿便服的女干警。

韋效禹從臨時擱在主席臺的矮木梯跳步上去，在小講臺“喂，喂”試了試話筒，朝身后看過：“大家靜一靜，開會了?！?/p>

60.禮堂門外傍晚

楊玉棠被兩男子帶到正門等候。

里面?zhèn)鱽眄f效禹的聲音：“最高指示……”

會場響起參差不齊背誦聲：“只許他們規(guī)規(guī)矩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如要亂說亂動，立即取締，予以制裁?！?/p>

61.禮堂傍晚

韋效禹難掩亢奮，貼近話筒：“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楊玉棠押上來！”

楊玉棠被兩男子壓肩拉臂跌跌撞撞地推進會場。在主席臺下方站定。松手后，那個要求調(diào)動工作的男子看看臺上。韋效禹從木梯下來，同他們坐到前排。

張股長緩緩走到話筒前，掃視一眼會場：“楊玉棠，在革命群眾面前，交代你的罪行?！?/p>

楊玉棠理理散亂的頭發(fā)，移步至高腳話筒：“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我不理解破四舊、抄家批斗是革命行動，講過不滿的話，經(jīng)過學(xué)習(xí)班檢討反省，現(xiàn)在認識到亂說有罪?！?/p>

張股長聲調(diào)威嚴：“交待具體罪行！”

楊玉棠回過頭：“你們不是規(guī)定，言論防擴散，不許繼續(xù)放毒嗎？”

張股長壓住他話：“交代要害問題，在‘一把手陰謀里，你做什么？”

楊玉棠想了想：“后勤部長。當時是這樣講起的……”

“好了?！睆埞砷L不耐煩打斷，“交代的什么呀？現(xiàn)在由區(qū)公檢法宣布決定?！?/p>

女干警將公文放在小講臺上：“我代表平江市鼓樓區(qū)公檢法革命委員會宣布，對楊玉婷實行拘留審查。1970年9月6日。”

邊門進來一名公安給楊玉棠戴上手銬，跟在走下木梯的女干警后面出去。

師傅痛苦地閉上眼，女財會股長捂住嘴，老徐愕然，老夏笑逐顏開，老鄭靜觀，潘經(jīng)理手撫前額輕輕拍擊，姚紅神情冷淡，黑妹雙手合在胸口，周慧萍蒙住臉。中年經(jīng)理仰身托腦，老屠好像參透一切，太婆眼里顯現(xiàn)游移，韋效禹張開嘴充滿喜慶，羅輝驚得沒“噢”出聲，郝世達快活地點頭拍腿，施祥泰深埋頭頸，蔣星翹著二郎腿乜斜主席臺……

張股長沉著臉到小講臺前：“‘一打三反運動開展以來，我們公司挖出了新生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小小楊會計，大大野心家。他妄圖推翻無產(chǎn)階級專政，當后勤部長，落得可恥的下場！下面請黃書記講話?！?/p>

黃書記過來，調(diào)整一下話筒：“同志們，今天，楊玉棠作為反面教員，給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階級斗爭教育課。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啊！”

62.禮堂外傍晚

楊玉棠被帶到一輛廂式小貨車后面，沒有門，他被公安連托帶推，翻過擋板，跌坐到車廂里。

女干警拉開副駕座門：“怎么弄來這破車？”

坐在駕駛位置的公安：“警車全派出去，這車還是國棉九廠支援的?！?/p>

另一個公安進來關(guān)上門：“到底是大國營，提供會場、車子?！?/p>

車開了，樹影和燈光往后退，越來越快。

63.看守所夜

老王管教領(lǐng)楊玉棠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去大監(jiān)房。

64.大監(jiān)房夜

大監(jiān)房20多平米，木門上方透視窗卸了玻璃，進門一公尺左右橫砌一道水泥墩，上面擱兩塊板，墻角放只便桶。近30個在押犯分坐四排，中間兩排背靠背。北面鐵欄桿木窗采光透風(fēng)，靠東墻碼放棉被。

一個十七八歲、面相未脫稚氣的大頭靠窗站在被垛前：“……剛翻窗到房里，主家開門進來了，我趕緊躲到床底下。”

坐在第二排第二個位子的小青年：“哈哈！七二，你被活捉了！”

同排靠窗的體育迷在原位踏步，不時注意透視窗，這時警覺地坐下。

七二底氣十足：“他要是看到，我手里的鐵管就砸過去！”

老王管教花白的板刷頭出現(xiàn)在透視窗口，內(nèi)陷的兩眼相當精神：“6972?！?/p>

“老王管教，我胸悶?！逼叨隆?/p>

老王管教開鎖推門，指七二方向：“坐到他左邊?！?/p>

楊玉棠在水泥墩前脫鞋，踏上木板。

關(guān)門落鎖后，坐在第三排第二個位子的癩疤有些酸溜溜：“你認得老王管教？”

楊玉棠搖頭。癩疤動動下唇超出上唇的嘴，他右邊坐在外口的年輕大個子翻翻眼。

七二：“新犯人都坐當中，一天下來，腰酸背痛。老王管教照顧你。”

四排位子，中間多為年輕人，兩邊多為老弱。西面墻角暮氣沉沉的老頭70多，旁邊兩個五六十，30左右的高顴骨哮喘，外口腳踏水泥地的年輕人形銷骨立，右拳支撐下巴，老反復(fù)咀嚼。他旁邊的矮個子年歲小一些，下肢殘疾。楊玉棠這排，七二身高頭大，一副骨頭架，左手戴眼鏡的患鼻炎，緊靠便桶的老癟嘴瘦小干枯。

眼鏡：“反革命？”

楊玉棠點頭。

七二：“又是撇子頭！難怪這間管教辦公室都改成牢房了?！?/p>

“撇子頭？”楊玉棠不解。

眼鏡右手往斜下一劃：“反字??！”

老王管教從鐵柵欄小監(jiān)房巡視到大監(jiān)房：“睡覺?！?/p>

犯人們散亂開來，各自從隨身小包拿出被單或絨毯，老癟嘴和70多歲老頭拿被鋪在水泥地上睡。

大個子用一只鞋從窗下墻邊量出去：“看好板縫，每人一鞋寬?！?/p>

“老王管教當班，起得晚，睡得早，真好！”七二同對面的人頭對腳很快躺下。

“你同他套睡?！毖坨R指楊玉棠前面人兩手相向合攏，又從隨身小包取出中山裝，“擋擋夜里涼氣?！?/p>

楊玉棠接衣謝過，倚被靜坐，看室內(nèi)燈光下幾十個人的擁擠睡相，再望窗外建筑物黑黢黢的剪影，抑悶得近乎窒息。

65.李鳳云家夜

師母就著燈光洗衣裳：“唉！小楊被他們弄進去，有得苦嘍！”

師父坐在桌邊抽悶煙，忿忿不已：“講幾句話也要坐牢！還咋唬他要當部長，又不是投靠國民黨。那些整人的人，幾個不想撈政治資本往上爬？”

“指不定他同臺灣有關(guān)系，政府抓他。”師母憂心忡忡。

“瞎想?！睅煾岛莺輰燁^壓入煙灰缸，“他大小孩一個，沒花花腸子。唉，少不更事，撞在風(fēng)頭上，卷進去！”

“他媽媽命真苦！男人右派，現(xiàn)在兒子又……”師母難過得說不下去。

66.李鳳云家樓上夜

李鳳云默默翻看相冊，停在三潭印月的照片上。

67.看守所日

一道鐵柵欄分隔內(nèi)外，中年發(fā)福的朱管教給楊玉棠上好手銬，交付承辦員帶走。穿過人員自由往來的通道，同另一個受審?fù)甑娜朔覆良缍^，進入辦公大樓。

68.審訊室日

承辦員已過而立之年，舉止老成平和，他指定楊玉棠在門邊矮凳坐下，關(guān)上門，走到辦公桌旁：“什么事進來的？”

楊玉棠：“言論。”

承辦員：“知道《公安六條》嗎？”

楊玉棠：“外面貼過不少告示，好像看到過標題?！?/p>

承辦員：“具體內(nèi)容呢？”

楊玉棠：“沒看?！?/p>

承辦員仍很安詳：“為什么？”

“我又不偷不搶，同公安不沾邊，沒想到看。”楊玉棠回答，依承辦員手勢上前看了審訊記錄，簽了名。

“把你的問題寫下來，寫好交給管教?！背修k員拿出一疊空白的“親筆供詞”，“在里面不要受壞影響，學(xué)壞了！”

楊玉棠抬眼看一下承辦員，默默接過。

69.大監(jiān)房日

癩疤沒話找話：“一天兩頓牢食，媽的，沒一點油水！阿蹺，別人都關(guān)瘦了，你怎么白白胖胖？”

體育迷在原地踏步：“他媽媽在香港，從小吃得好，有底子?！?/p>

阿蹺輕擊兩腿：“小兒麻痹癥！我只有上半身吸收營養(yǎng)?！?/p>

小青年拎拎他扁軟的褲腳管：“你這副樣子，還搞女人？”

阿蹺顯得挺無辜：“咳！那天晚上，我就沖前面姑娘喊聲小阿妹，被‘條子拿了。”

眼鏡：“你有前科，不能有半點差錯?！?/p>

阿蹺：“眼鏡，你跟自己的學(xué)生相好，已經(jīng)畢業(yè)了，怎么也抓進來？”

眼鏡圓睜雙目：“比你嚴重，破壞上山下鄉(xiāng)！”

阿蹺嘆息：“媽媽一直叮囑我，當心啊阿囡，當心！吃官司苦哇，苦！”

70多歲老頭出來，扶墻落地，趿著布鞋去小便。

癩疤擔心：“監(jiān)房關(guān)的人越來越多，再下去，馬桶都蓋不上了?！?/p>

老癟嘴抬起皺巴巴的臉：“召集人是不是請示管教，中間倒掉一次?！?/p>

坐在墻邊的召集人回得很干脆：“這里是牢房?！?/p>

“管教才不管，亂說亂動當心吃銬子。朱管教來了?！斌w育迷趕緊坐下。

牢門開了又關(guān)、楊玉棠手執(zhí)公文紙進來坐回位子。老頭提著臟兮兮中式長褲準備上鋪板。

大個子跳起截住他：“老東西！就你尿多，少喝點水?！?/p>

老頭擠出難看的諂笑：“一天就發(fā)一杯水，還怎么少喝？”

大個子沒商量余地：“不管，每天只許你上三次馬桶。”

老頭腫脹的水泡眼要哭出來：“那，那再……”

大個子在他面前指指戳戳：“用你杯子接，喝下去！”

楊玉棠看不過去：“大家都是一樣的人?！?/p>

“他也算人？死都快要死的老狗，孵小雞，跑來占地方?！贝髠€子坐下，怒氣轉(zhuǎn)向楊玉棠，“關(guān)照你，新來的，少跟我齜牙！”

小青年幫腔：“真混，不軋苗頭?！?/p>

老頭趁機溜回座位。

楊玉棠摸摸剃光的頭：“都落到這境地，還窩里斗。”

大個子捋袖：“欠揍??？就斗你！”

眼鏡朝他吹氣揮手，第一排外口的年輕人停住咀嚼，輕咳兩聲。小青年背過手敲他。

大個子收起架勢：“等著，自由活動時找你。”

眼鏡耳語：“他借老頭耍威，出口氣，你別當真?！?/p>

七二：“大個子發(fā)神經(jīng)，被雷鳴咳嗽鎮(zhèn)住了?！?/p>

楊玉棠：“雷鳴？聽說過，鼓樓區(qū)有名的十三太保。”

七二：“我六九年，他六八年就進來了?！?/p>

眼鏡：“派系爭斗，悶關(guān)！身體拖垮了，老是反胃?！?/p>

楊玉棠再次看去，遇上雷鳴投來的視線，相互笑笑。

大個子抱拳打拱：“哎呀！朋友，誤會！別放心里去?！?/p>

楊玉棠抬手致意：“不吵不相識。”

大個子：“日后用得著兄弟，盡管開口?！?/p>

七二：“你這鬼臉，說變就變?！?/p>

大個子“哧哧”威脅：“七二，你敢說我壞話？”

“饒命！”七二夸張地倒下一腳半抬，舉雙手投降。

其他人跟著顯現(xiàn)活躍。小青年起哄：“掐死他?！?/p>

70.廠機關(guān)走廊日

廠保衛(wèi)科干事同一女干部走向會議室：“鞋帽公司自己拿不出證據(jù)，總指望從這里撈到什么?！?/p>

女干部：“生意人思維。我們本著實事求是原則，沒錯！”

71.廠會議室日

申海明兩腳疊架長桌上坐等。

干事推門進來：“腳蹺黃天霸，比領(lǐng)導(dǎo)派頭還大?！?/p>

“都成落湯雞了，還派頭？”申海明放下腳，“傳我到這里，準備批斗？”

干事坐下：“老申，廠里已經(jīng)判掉一個，另兩個在查。你是標準的三代紅，怎么也來添亂？”

申海明：“遭了忌諱！朋友之間隨便聊聊，誰能想到，日后會當成天大的事！”

女干事：“你不當回事？”

“嘿嘿，我指那個時候。”申海明在桌面轉(zhuǎn)動香煙，“現(xiàn)在，我被運動得汗淌淌，早熱醒了。文化大革命鏟除封資修，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我冒天下之大不韙，妄自非議，反動，反動透頂，背叛了階級，丟老爸老碼頭工的臉，罪該萬死?！?/p>

“說的比唱的好聽?！迸刹啃πΓ骸梆B(yǎng)尊處優(yōu)這么多日子，你就‘妄自非議這些？”

申海明燃支香煙：“光棍吃肉毛朝里。干脆！所有言論，我上綱上線，宗旨在推翻無產(chǎn)階級專政，頂?shù)侥咸扉T了吧?！?/p>

干事壓手：“頭戴大帽子，里面空殼子。”

申海明手中香煙攪了攪裊裊青煙：“本來就是空的嘛！”

女干事：“你是聰明人，別讓自己難堪。只要在范圍之內(nèi)，領(lǐng)導(dǎo)的態(tài)度立足于保?！?/p>

干事：“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要是發(fā)現(xiàn)有反革命組織，你吃不了兜著走。那就被動了！”

申海明神態(tài)坦蕩：“空口白話都亮出來，實實在在的勾當隱藏得了嗎？”

女干事與同事交換過眼光：“申海明，你先回車間勞動，等待處理。”

72.一組鏡頭

管教口令：“起床?！?/p>

大監(jiān)房熟睡的人紛紛爬起，有的疊被，有的掀起另一塊鋪板拿臉盆，依次接牢門下角小方洞傳進的水，洗臉刷牙。楊玉棠用的不銹鋼面盆。

“嗒，嗒?！崩伍T下角小方洞遞進高腰鋁制飯盒，大半格菜蒸飯上撒一小撮帶汁的腌蘿卜，召集人蹲守門口接應(yīng)，分傳下去。

管教口令：“睡覺。”

大監(jiān)房四排人迅即起身，拿過棉被，在各自位子擠著躺下去。楊玉棠倒頭便睡。

管教口令：“起床?！?/p>

大監(jiān)房在押犯疊被，翻板，拿面盆，領(lǐng)水漱洗。

窗外，刮風(fēng)了，下雨了，樹葉枯萎飄落了……

73.小花園日

虞芳芳手持木梳坐在石凳上發(fā)呆：“壞東西，壞東西！”

李鳳云走來：“小虞！”

虞芳芳抬起迷茫的眼睛。

李鳳云：“我是鳳云，今天休息，看你來了?！?/p>

虞芳芳抱住她哭出來：“云姐！”

李鳳云幫她擦淚：“有段日子沒見，你瘦了！你媽說你天天到小花園?！?/p>

虞芳芳：“云姐，我拉練回來，小楊就被隔離，后來又被抓進去。爸爸整天唉聲嘆氣，我只能悶著，憋得難受啊?！?/p>

李鳳云：“小楊的事查清楚，總歸要放出來的?！?/p>

虞芳芳：“壞東西說很嚴重，我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李鳳云：“我們都了解他，結(jié)果看事實?！?/p>

虞芳芳：“我做了個夢。小楊被幾個壞東西推到水里，很深，他拼命掙扎！壞東西用長竹竿戳他，另一個搬石塊砸他！他，沉下去，沉下去了！”

李鳳云：“夢都是反的。小楊明明在看守所，你別胡思亂想?！?/p>

虞芳芳：“壞東西很兇，什么都做得出來。我不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哭啊，喊啊，急得往下跳！醒了，躺在床上?！?/p>

李鳳云安撫她：“你不是好好的嘛！小虞，成天瞎想會亂做夢。你靜心養(yǎng)病，早點上下班?！?/p>

虞芳芳站起：“我沒??！誰好誰壞，清楚得很?！?/p>

李鳳云：“你是沒病。天冷，回去吧！老呆在外面，要凍出病了。我們回家?！?/p>

虞芳芳傍著她走：“回家，家……云姐，我真希望有來世，下輩子，虞芳芳同楊玉棠在一起！”

李鳳云扶著她：“盡說傻話，沒有來世，今生你們就在一起?！?/p>

虞芳芳把木梳緊貼胸口：“在一起！”

74.李鳳云家夜

吃罷晚飯，師傅踱步，李鳳云擦鞋。

師母在灶間整理碗筷：“快過年了，小楊還不放出來，真讓人揪心。他媽媽不曉得怎么熬！”

師傅：“鳳云，那個姓尤的有沒消息？”

李鳳云：“他來過好幾封信，寄到廠里。說就要有結(jié)論了，好像蠻樂觀。我沒理他?！?/p>

師傅：“姓尤的沒事就好！公司講小楊搞反革命集團，騙鬼！說他態(tài)度不好，倒有可能。他性子直，關(guān)著殺殺銳氣，興許就是處理?！?/p>

有人敲門，師母隨手拉開。

“請問，這里是李鳳云家嗎？”尤繼壽站在門口。

李鳳云聞聲過來，帶上門。

尤繼壽激動地搓手：“我今天中午到的，想給你個驚喜，廠里說你休息。我結(jié)案了，敵我性質(zhì)作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p>

李鳳云看他抖動軍大衣的興奮樣：“我當批準你參軍了，跑來招搖。”

尤繼壽手指搓個響：“我早過了參軍年齡。小李，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講，好多話！我們出去走走?！?/p>

“太晚了?！崩铠P云讓開他試圖伸過來的手，“你算內(nèi)部矛盾，那老申呢？”

尤繼壽：“不清楚。聽軍代表口風(fēng)，老申可能戴帽管制，要我接受教訓(xùn)，同他們劃清界限。”

李鳳云：“提到小楊嗎？”

尤繼壽：“沒。幾個人的言論，老申為主，我估計，楊玉棠頂多帶帽吧?！?/p>

李鳳云用眼角看他：“今后，你也該同他劃清界限嘍。”

尤繼壽輕微嘆口氣：“社會壓力?！?/p>

李鳳云：“小楊是我爸的徒弟，我媽也很喜歡他，即使戴帽，我們都不會同他劃清界限。”

“小李，小李?！庇壤^壽連連搖手，“你沒嘗到階級斗爭的厲害，千萬別碰燙手山芋?！?/p>

李鳳云：“不關(guān)你事，你走吧?！?/p>

“小李，我特地來告訴你，我不是階級敵人?！庇壤^壽作最后努力，“我馬上就畢業(yè)分配了。有你這層關(guān)系，肯定能分到平江，我們……”

“你是敵我性質(zhì)，以后別找我！”李鳳云返身進屋，“砰”地關(guān)上門。

尤繼壽佇立片刻，重重敲一記頭，怏怏離開。

75.公司會議室日

承辦員在通報案情：“綜合楊玉棠的交代和旁證材料，基本上排除反革命集團的嫌疑。”

郝世達心猶不甘：“申海明承認，他們的宗旨是推翻無產(chǎn)階級專政?！?/p>

承辦員目光詢問張股長。

張股長窩火：“申海明抽象承認，具體否認，等于沒講?！?/p>

郝世達：“所以，只有迫使楊玉棠思想徹底崩潰，才會水落石出。”

承辦員：“楊玉棠結(jié)案，以后有線索再追究嘛。評估他的案情和危害性，我們考慮，可以放在社會上改造。你們看呢？”

張股長態(tài)度堅決：“公司班子專題討論過，這個人不宜回單位，否則會造成極壞的負面影響?！?/p>

承辦員拎包告辭：“我把你們的意見帶回去，專政機關(guān)當然要為‘一打三反運動保駕護航。”

張股長陪送出門：“我們想再提審楊玉棠。”

承辦員：“行，到時我通知看守所。請留步?！?/p>

郝世達看承辦員下樓的背影：“這個承辦員，思想保守?！?/p>

“司法部門注重事實和證據(jù)，你去盡力而為吧。”張股長回到會議室，收起乒乓臺上工作手冊，緩聲小結(jié)道，“這次運動，戴帽，管制，再加一個判刑，我們基本上取得了成果?！?/p>

76.小花園門前日

天飄下了雪花，花園空蕩蕩，虞芳芳離開以前坐過的石凳，在初次見面的梧桐樹下面站住，目不轉(zhuǎn)睛瞅著前面那條路。

歌聲：

花不當時萌寒冬，

凋零成泥沒土中。

長憶梧桐樹下牽手喲，

無奈如夢情景留傷痛！

我盼啊盼，

大地回暖冰雪消融;

我盼啊盼，

來日魂隨春雨化彩虹！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虞芳芳孤獨而渺小，依稀可辨……

77.審訊室日

郝世達看著眼前消瘦的楊玉棠暗自高興：“光陰荏苒，一晃半年，半年多啦，你仍然無動于衷??！準備在里面養(yǎng)老？”

透過窗玻璃，楊玉棠望著外面在小雨中穿飛的麻雀：“麻雀都不愿關(guān)在籠子里。”

“行動呢？拿出具體表現(xiàn)！”郝世達坐下頭枕椅背，“在學(xué)習(xí)班，你要是徹底交代，就不至于步步升級到這里?！?/p>

楊玉棠看著得意的郝世達……

（閃回）

公司會議室，排練節(jié)目的幾個年輕人坐在折椅上。楊玉棠拉“北風(fēng)吹”，姚紅隨著樂曲跳芭蕾舞《白毛女》。

郝世達推門進來拍幾下手：“拉得太好了，我以為里面放錄音。”

楊玉棠放下小提琴：“主角是喜兒，我不過陪襯音樂。”

羅輝從折椅上站起：“我們的節(jié)目才是陪襯?！?/p>

姚紅展示身段：“音樂好，我跳得才更有激情?！?/p>

郝世達：“財辦組織慶‘五一文藝會演，你們肯定能為鞋帽公司爭得名次！我給‘財貿(mào)戰(zhàn)線寫篇宣傳稿，替‘北風(fēng)吹先吹吹風(fēng)。”（閃回完）

郝世達探起上半身：“現(xiàn)在還來得及，楊玉棠。抓住最后機會！張股長說了，只要你還有一根頭發(fā)露在水面，都要挽救。”

楊玉棠睥睨：“挽救？”

郝世達：“是??！你們幾個同伙在比賽，誰交代得最徹底，誰最能得到寬大處理?！?/p>

楊玉棠舉起手銬：“我頭發(fā)都看不見了，還在喊挽救！”

郝世達慍怒地看他：“不可救藥。帶著花崗巖腦袋，做你的部長夢去吧！”

“郝世達?！睏钣裉睦淅淇此?，“我禍從口出，罪有應(yīng)得。可明明子虛烏有，你，張股長，為什么非要抬舉我！”

“你這態(tài)度?！焙率肋_悻悻往外走，“給你預(yù)言，結(jié)局不妙?。　?/p>

楊玉棠也站起：“我的結(jié)局越糟，你們的功勞越大?！?/p>

“哼！”郝世達摔手出去。

老吳一字未記，把紙筆收進直筒人造革拎包。

78.審訊室外日

老吳同楊玉棠走到辦公區(qū)門口，目光焦灼而痛惜：“小楊，時間真的不多了，有什么說出來，你不能毀掉自己啊！”

“吳師傅，我心領(lǐng)了！”楊玉棠感激地看著他邁入雨中。

老吳趕上去，在他身旁撐開傘。

郝世達徑自往看守所走，頭也不回。

79.楊家楊玉棠房間傍晚

單人床被褥整潔。

楊母在搪瓷面盆絞干舊毛巾，擦著小提琴盒、寫字臺，喃喃自語：“玉棠，媽天天給你整理房間，一直到你回家。傻?。∷齑?，你嘴小，他說白就是白，說黑就是黑，掰什么理？怪不得外面宣傳，知道越多越反動?！彼衙媾瓒说教梦?，搓清毛巾掛好，開門去馬路邊倒水。

落日余暉照在她端莊又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

李鳳云過來：“阿姨！”

“鳳云！”楊母疑惑地望望她左臂的黑紗。

李鳳云：“我剛參加完追悼會，跨過火塘。您不忌諱吧？”

楊母：“沒關(guān)系，不忌諱。你爸媽好嗎？”

李鳳云點頭：“他們總是惦記小楊。”

楊母：“申海明也來過，打探玉棠的消息?！?/p>

李鳳云：“老申怎么樣？”

楊母：“戴帽了，人還蠻精神?！?/p>

李鳳云心頭一喜：“那……小楊有希望出來了！”

楊母帶她回屋：“逮捕！派出所把戶口遷掉了?！?/p>

“注銷戶口！”李鳳云不可思議。

楊母沉痛而鎮(zhèn)定：“他爸爸劃為右派，后來有人告訴我，單位都有名額，我只能認了?，F(xiàn)在還要再認一回！”

李鳳云：“阿姨，您一定要保重身體！我會常來看您的?！?/p>

楊母：“難為你了！你去送的是廠里同事還是誰？多大歲數(shù)？”

迎面板壁貼著毛主席印刷彩照，方桌放著三五牌座鐘，物是人非，李鳳云黯然神傷：“小虞，虞芳芳?！?/p>

“??！”楊母后背抵住門，“她得的什么??？這么快！”

李鳳云：“自殺！吃安眠藥?！?/p>

“咣當”，楊母手中面盆落地：“年紀輕輕，怎么尋短見？多好的姑娘！”

小貓驚跳一邊，又圈尾盤坐依賴地望著主人。

“醫(yī)生說，她患抑郁癥?！崩铠P云撿起臉盆，“沒想到后果這么嚴重?！?/p>

楊母接手放好：“她什么時候走的？”

李鳳云：“四天前。快中午了，她還沒起來，家里人喊不應(yīng)，跑進房間一看，她穿得整整齊齊，手里攥著小楊給的木梳，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一樣，再也醒不過來了！”

楊母大慟：“唉！是玉棠害了你呀，小虞！”

李鳳云眼含熱淚：“其實怪我！介紹他們認識。在殯儀館同她最后告別，我心頭一直在滴血，求她原諒！”

楊母拉過凳子讓她坐下：“我打小給財主家放牛，大冷天鞋都沒有。后來跟人到平江，進了紗廠當養(yǎng)成工。誰想到，多少年后會頂著右派家屬帽子，緊緊箍在頭上，活著窩囊，曾經(jīng)也有過尋死的念頭！”

李鳳云驚懼地“啊”了聲。

楊母：“為了兩個孩子，我忍著，挺著，淚流干了，眼睛哭壞了，心也磨得麻木了！小虞在糖水里泡大，一個姑娘家，怎么經(jīng)受得了這打擊呀！”

李鳳云解下黑紗上小黃花：“這朵黃花，我特為留著給小楊，總算他們相好一場！”

楊母接過，貼臉親親：“我馬上給他?！?/p>

李鳳云跟進房間，小黃花寧靜地安放在照片旁邊。

楊母：“姑娘，我代玉棠給你做七。你在黃泉路上走好，走好！”

李鳳云：“小虞，你人走了，留下一片心意，現(xiàn)在終于同小楊在一起了！”

80.大監(jiān)房日

少了七二和老頭，癩疤坐到老癟嘴旁邊，一張新面孔頂替他的空位。

大個子挾著被卷等楊玉棠穿鞋：“上山了，朋友。多多保重！”

楊玉棠接過被卷：“告別了?！?/p>

雷鳴從隨身小包拿出一塊紙盒香皂，放入搪瓷面盆里遞給楊玉棠，伸出手：“學(xué)會適應(yīng)環(huán)境！”

“我太自以為是?！睏钣裉木o握他手，接過面盆，最后看一眼監(jiān)房。

眼鏡挺直脖子默視，癩疤抿嘴聳肩，體育迷高高擺動一只手。

牢門關(guān)上。

阿蹺嘆息：“他真的吃官司去了?！?/p>

81.看守所院內(nèi)日

老王管教拎著手銬在前，楊玉棠帶著行李隨后，慢慢沿走道出去。

鐵柵欄外面，停著一輛警車，承辦員等候在旁邊。

旁白：“楊玉棠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娜藥涂迮_后，1979年初春，案件經(jīng)復(fù)查徹底平反?！?/p>

（劇終）

[作者簡介]

王開池，1942年出生，漢族，江蘇海安人，大專學(xué)歷，上海市宜川購物中心退休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