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麗
(渤海大學文學院,遼寧 錦州 12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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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文學桃花意象內蘊探析
蔣亞麗
(渤海大學文學院,遼寧 錦州 121000)
摘要:桃花自《詩經》起就承載著鮮明的文化內涵,附有明顯的女性色彩,并為后人接受、傳承、發(fā)揚、創(chuàng)新,終得以在詩、詞、文、賦、戲劇、小說中占據(jù)可堪矚目的地位。桃花這一特殊意象在古典文學中對人物形象塑造、詩化情節(jié)建構,思想情感表達的功能發(fā)揮,充分體現(xiàn)了特定文化背景下一脈相承的民族文化。
關鍵詞:桃花;意象;古典文學;文化內涵
《詩經》作為中國古代詩歌源頭,在諸多方面都起到奠基性作用,其用于比興寄托的意象運用,在各種注疏的釋義明道中不斷升華,在歷代詩詞的用典化句中得以深化,最終獨樹一幟成為特定內涵的特定表達。自《詩經·周南·桃夭》后,桃花便與女子建立起隱秘的聯(lián)系,為后代詩人沿用不衰,并隨時代發(fā)展期內涵逐加深,外延隨之拓展。齊梁的旖旎柔靡使之增添了嫵媚妖嬈風姿與愛情展望,唐宋的遷客騷人或借以流露出失意感傷的人生際遇、或借以抒發(fā)遁世高潔的隱逸情懷。明清時,桃花這一意象內涵在各類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呈現(xiàn)總結性特征,體現(xiàn)了意象積淀的豐富隱喻意義,其世俗意味隨著市民文化崛起不斷加深。本文試從古代文學中以桃花為意象的相關作品入手,探討其豐富的內蘊世界,尤其是與女性形象塑造的密切關系。
1桃花與青春女子
按照欣賞花卉的四個角度,桃花在色、香、姿、韻上,與海棠芙蓉,梅蘭竹菊均有不同。桃花樹態(tài)優(yōu)美,扶疏裊娜,顏色鮮研明媚,色澤飽滿,比杏花粉紅,比梅花嫵媚,再加綠葉襯托,更具視覺沖擊力。其花期短暫,花落結果,不似松柏的滄桑勁健、終年不凋,因而在思維特征尚自直接具體又注重生育人力的先民時代,桃花更容易世人聯(lián)想到有著大致生命歷程的女性?!对娊洝ぶ苣稀ぬ邑病繁闶沁@種聯(lián)想的產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保娭幸蕴一ㄆ鹋d比喻,表達對新婚女子家庭美滿、多子多福的美好祝愿。各代詩注紛紜,但就《桃夭》,婚嫁詩則取得普遍的認同感,如漢焦贛《焦氏易林》卷二有云:春桃生花,季女宜家。受福多年,易為邦君。指明桃花意象與女性婚嫁之間的隱喻關系,祥和美好的祝福溢于言表。清代詩論家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指出“桃夭不過取其色以喻女子,且春華初茂,即芳齡正盛時,故以為此”肯定桃花與女子建立比附關系的表面相似之處及內在穩(wěn)定聯(lián)系。這一聯(lián)系自《桃夭》后,不斷得到鞏固,談及桃花意象,該詩在文學史上則有開山之作的非凡意義,所謂“桃花色最純,故以喻女子,開千古辭賦詠之祖”。
《詩經》時代之后,桃花與女性雖建立了比較穩(wěn)定的比附關系,然而其情感命運色彩與角色地位指向又有著具體的不同:
1.1紅顏薄命女子
桃花與紅顏薄命女子發(fā)生隱喻關系詩建立在桃花與青春女子的穩(wěn)定比附關系之上,究其脈絡,上可及春秋時期時期桃花夫人息媯的凄美傳說。息媯本為陳國公主,嫁與息候,后楚滅息國,擄息媯為楚王后。傳說息媯出生于深秋之時,而滿園桃花竟燦然開放,其額上胎記宛若桃花。被楚擄后,堅貞自守,后趁楚王田獵,與息候私會,雙雙殉情。國人因其堅貞之志,建桃花夫人廟以感念。其人其事亦被后世文人墨客反復詠誦,如王維《息夫人》:莫以今時寵,能忘舊事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此中不僅是歌詠面如桃花的息夫人的形,而且暗嘆其不忘息候舊恩的磐石之志,不共楚王言的死生捍衛(wèi)之情??v觀劉長卿的《過桃花夫人廟》,宋之問的《息夫人》,杜牧的《題桃花夫人廟》,鄧漢儀的《題息夫人廟》,以及洪亮吉的《題息夫人廟》,或是感慨于息夫人的不幸人生,或是志其堅守之事,或是與綠珠相比,或是大而化之,借之諷“千古艱難唯一死”,或是就事論事,“空將妾貌比桃妍,石上桃花最可憐”傷感于其身世命運,但總可歸為對薄命紅顏的同情與緬懷。
晚唐皮日休的《桃花賦》使得桃花與薄命紅顏之間的關系更加固定。賦中先以桃花之狀擬美人種種姿態(tài),再把不同時間地點盛開的桃花比喻為歷史或神話中的諸位女子,包括鄭袖、嫦娥、妲己、息媯、西子、驪姬,神女、韓娥,趙飛燕、蔡文姬、張麗華、褒姒和戚夫人十三人。這些女性所經具體事件不同、歷史褒貶不一,或是寂寞廣寒,或是命運坎坷,或是愛而不得,或是亡國禍水,或是無辜身死人手,然而共同特點在于青春美麗而不幸。
清代李漁言及桃花曾說:“草木之花,色之極媚者莫過于桃,而壽之極短者亦莫過于桃,紅顏薄命之說單為此種”。紅顏薄命與桃花的緊密聯(lián)系亦鮮明地體現(xiàn)在作為中國古典小說最高成就的《紅樓夢》中。小說中,桃花這一意象對于林黛玉這一任務形象的塑造具有獨特地位,不僅暗喻著林黛玉“合蓋壓倒桃花”的嬌娜美貌,而且起著詩化人物,推動情節(jié),暗示命運的作用,集中體現(xiàn)在《葬花吟》和《桃花行》這兩首詩中?!对峄ㄒ鳌分械闹行囊庀笫腔ㄖx花飛的桃花,寄托了林黛玉的身世命運之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黛玉寄自己棲居之情于桃花,悲傷于“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可能結局,卻不知一語成讖,庚辰本第二十七回脂硯齋于此處批注到“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余讀葬花吟凡三閱,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并真切地抒發(fā)道“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將黛玉吟桃花的葬花詞看成對大觀園所有女子的悲歌,看成對紅顏薄命者的詠嘆。在另一首《桃花行》出現(xiàn)于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柳湘云偶填柳絮詞”中,大觀園中變故迭起,黛玉病體初愈,猶是嬌弱,隨著年齡的增長與對情勢洞察,黛玉對環(huán)境,對愛情,都命運都表現(xiàn)出無可奈何,不能自主的無奈,于是寫下這曲自憐哀歌。詩中從“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的花人相映到“胭脂冷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的花人合一字字含淚,是林黛玉紅顏凋零的征兆,是紅顏薄命人與桃花之間的深刻共鳴。
1.2地位低賤女子
桃花因其特有的嬌媚色彩,較早被應用到女性妝容修飾方面,時至今日,還有“桃花妝”盛行不衰。明代顧起元所著《說略》中卷二十一“服飾”條引《妝臺記》“美人妝”記載到“面既傅粉,復以胭脂調勻掌中,施之兩頰,濃者為酒暈妝,淺者為桃花妝?!边@種妝容因為妖嬈嫵媚而滿足了聲色需求,故在齊梁之際成為文人艷詞描述女性尤其是青樓妓等下層女性的典型襯托物象。梁簡文帝蕭綱的《初桃》有“若映窗前柳,懸疑紅粉妝”句便以桃花比喻美人妝容。其《雞鳴高樹顛》中“比喻好名倡,夫婿侍中郎。桃花全覆井,金門半隱堂“和南陳獨孤嗣宗《紫騮馬》中“倡樓望春早,寶馬度城闉。照耀桃花徑,蹀躞采桑津”句則直接將氤氳盛開的桃花與倡樓住處聯(lián)系在一起。至唐,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記載道“御苑新有千葉桃花,帝親折一枝,插于妃子寶冠上曰‘此個花尤能助嬌態(tài)也’”。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想必民間更是風靡一時。宋元時期,桃花作為裝飾之花更多出現(xiàn)于詩詞中,而且多指相身份低下的歌妓之流,南宋李萊老所作《浪淘沙》“寶押繡簾斜,鶯燕誰家,銀箏初試合琵琶。柳色春羅裁袖小,雙戴桃花?!鳖^戴桃花的主人公即為彈曲弄箏的鶯鶯燕燕之流。元代趙禹圭在《雙調·風入松·思情》中寫道“喚丫環(huán)休買小桃花,一任教云鬢堆鴉,眉兒淡了不堪畫”調笑對象則為丫鬟。宋時期,酒宴歌舞詩詞中多見飾有桃花的扇子,其多為歌妓所攜用于舞時道具,如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的“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吳龍翰《宮詞》的“舞罷霓裳寶髻重,桃花扇底暖風吹”,陳允平《意難忘》的“額粉宮黃,襯桃花扇底,歌送瑤觴”都使桃花與青樓歌妓建立相關聯(lián)系。各種原因,則與上文所訴“此個花猶能助嬌態(tài)也”相關。
2桃花與愛情情愛
既然桃花盛開在陽春三月,正是萬物復蘇時節(jié),草長鶯飛的時候,代表著生命的律動,代表對美的期許。桃花又象征著青春女子,那么如花容顏,含苞待放的青春年華正是兩情繾綣的美好時候。注視生育的古代社會,亦重視男女結合,三月三日上巳節(jié)的一個重要風俗便是春嬉——青年男女郊外春游嬉戲,自由擇偶或結合。《詩經·鄭風·溱洧》便記錄了這一盛況,是日士與女執(zhí)花相見,以示情好。雖未直言桃花,但《韓詩外傳》卻注解到“今三月桃花水下,以招魂續(xù)魄,以袯除歲穢”,有“桃花水”一詞,便可見桃花此時的爛漫之狀,必能為相會佳期增添幾分如夢色彩。唐崔護的《題都護城南莊》開創(chuàng)的“人面桃花”,使二者的結合成為愛而不得的無可奈何象征,并使之成為一種因襲的文學傳統(tǒng)。另一方面,不同這種無奈與凄美,桃花在古典文學中亦象征著情色與欲望的張揚。
2.1愛而不得的凄迷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護的描寫不僅強化了桃花與美人的聯(lián)系,而且拓寬了桃花美人的內涵,并實現(xiàn)了境界的升華。這首《題都護城南莊》不止是一首浪漫邂逅的追憶,還包含著物是人非的悵惘,以及對美好事物的憧憬。去年今日與此時此刻情景人事的不同,心理期待與現(xiàn)實人生的巨大落差不僅僅存在于愛情世界中,而且存在于任何美好追求過程中踏破鐵鞋而不得的心境之中。這一“人面桃花”組合,在后世文人讀者中取得巨大共鳴,在歷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沿用此典者不乏其人。如宋柳永《滿朝歡》中的“人面桃花未知何處,但掩柴扉悄悄”及石孝友《謁金門》的“人面桃花何處,綠蔭空滿路”,意象不變,愛而不得之后失落悵惘的情緒亦不變。
桃花既已象征薄命紅顏,愛情不幸必然是紅顏之所以薄命的一個重要原因。在封建婚姻制度下,愛情往往犧牲于政治聯(lián)合、門第觀念、家長專治,使男女雙方不能順遂心意而終生抱憾,故,桃花往往象征凄美愛情。陸游在《釵頭鳳》下闋“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選用“桃花落”這一意象來承載與唐婉相愛與不能相守,愛過卻不能永恒的無奈與悲哀,“桃花落”是愛情的凋零,是舊夢的碎片,是詩化的悲戚。同樣,清人孔尚任《桃花扇》中的桃花意象也見證著李香君的愛情命運,他在《桃花扇凡例》中說:“劇名《桃花扇》則桃花扇譬則珠也,作《桃花扇》之筆譬則龍也,穿云入霧,或正或側,而龍睛龍爪,總不離乎珠,觀者當用巨眼。”桃花扇作為作為戲劇的線索,貫穿全文,但支撐桃花扇重要地位的卻是扇上的桃花,是李香君鮮血染就,楊友龍簡筆勾勒的折枝桃花。李香君自毀花容拼死反抗田仰的逼婚,鮮血桃花得一柄普通宮扇上升為凄美堅貞愛情象征,也見證了李香君對愛情的守護,也是她愛情理想破滅、南宋趨向滅亡的象征。
2.2情色欲望的張揚
青樓買笑,本文前已引相關作品論及桃花象征地位低賤女性尤其是倡樓歌妓,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桃花與情色的間接關系是不言而喻的。但,真正使桃花意象產生情色意義的契機確實劉晨阮肇天臺山遇仙的故事。劉義慶《幽冥錄》記載,東漢永平年間,劉晨、阮肇到天臺山采藥,因迷路被困山中,幾乎餓死。見山上有桃樹一棵,大而有子,采食的過程中遇見仙女,被留并以夫妻事之。這個故事開始使桃花意象具有艷情色彩,“如唐代流傳的《席上歌》“洞府深沈春入長,山花無主自芬芳。憑欄寂寂看明月,欲種桃花待阮郎”,其中“洞府”“阮郎”都暗示了男女情好之意,而小序“有少年于巖下逢女子,留與同居十日,于席上作歌曾少年云”的背景交代,則道明了典故所用的原因與其中所隱含的情色意蘊。元朝詩人薩都拉《蕊珠宮》“天宮仙女淡淡妝,桃花洞口逢劉郎。巫山神女弄云雨,楚臺人去空斷腸”“桃花洞”、“劉郎”后承接“巫山神女”的典故,更是直接露骨,把情色意味表露無遺了。
總之,桃花堪稱是中國古典文化中最具女性色彩的花卉,無論是青春女子的直接象征,還是以女子為對象的愛情派生,其形的嬌娜,其色的緋艷,其花期的短暫,其氤氳的氣韻都賦予桃花鮮明的性別特征。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1602(2016)04-0139-02
作者簡介:蔣亞麗,女,河南信陽人,渤海大學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