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璐
時間長了,老金也有了藝術的意識,渴望把自己也投身到藝術中。他讓藝術家在他車上簽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簽,“我那標準是這樣,這個藝術家來到宋莊以后,必須得做到人品、畫品、藝術品好?!崩辖鹫f,喝大酒的不讓簽,和村民關系不好的不讓簽,有好幾個藝術家專門找到老金說:“我這酒戒了?!崩辖鸩抛屗麄兘o簽的。
老金的夏利車停在自己的小展廳里。在北京農村的風沙里,并不需要太長時間就能布滿灰塵。車頭正對著一個廢棄的衣柜,車窗旁邊有張桌子,上面的盆子里放著幾根山藥,車尾右邊的墻角,則是幾顆臟兮兮的白菜和化肥。
攝影師讓老金舉著一棵白菜拍照,老金笑著拒絕了。
在這番普通的日常世俗生活之上,是老金另一個層面的說不清楚的精神生活。白菜倚靠的墻上掛滿了老金的藝術收藏品。觀者通常會在這個時候念起墻上的幾幅毛筆書法作品,比如“與藝術同行”或者“開車也是藝術”,作者分別是老金在宋莊的兩位藝術家朋友。
開車,對于老金來說,在掙生活費之外,確實是一場藝術。
在藝術家集體搬進宋莊的十年之后,2005年,土生土長的宋莊人老金終于買了一輛夏利,在老家開始了自己的黑車生意。那時候的宋莊藝術家,在經歷了與宋莊最初的撕扯與磨合之后,終于迎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時期。那兩年,索斯比推出的中國當代藝術專場拍賣上,作品100%拍出,而藝術品交易額直接從80年代末的3億-5億元增加至2004年底的60億元,這關系到中國這個新興藝術村莊的經濟增長。在宋莊,最直接的體現是,有了宋莊美術館、宋莊藝術節(jié)等,政府開始悄悄地扶植這一塊“泡沫”領地,一定程度上,對藝術界而言,宋莊從一種“逃離”反而變成一種了“入世”。
正是在這種繁榮下,老金開始了與藝術家逐漸深厚的交往。宋莊沒有別的黑車,很多村民仍然覺得藝術家是神經?。ɡ辖鹨苍羞^這樣的感覺)。最終,這個開朗的見識稍多一點的老金變成了藝術家來來往往最忠實的服務者,也成為農民和藝術家之間一個過渡的可溝通的角色。
有時候老金在一段極短的路程里,會接到好幾個電話,讓老金幫助找小時工打掃畫室;讓老金送一個噴燈到一個周邊的村莊,誰也不知道畫家們需要噴燈來干什么;送一張畫兒到一個工作室;一個畫家需要請一個燕郊的妓女模特,讓老金去燕郊接回來。
老金跑來跑去,最后一個任務,妓女模特沒有跟他走。
火熱的藝術品市場吸引了國外的收藏家來往宋莊,老金也由此學會了兩句英文,一句是:“I want to go to the airport”,另一句是“Thats my duty”。
他不怎么仔細計算車費,和藝術家之間似乎總有一筆算不清的賬把他們拉扯在一起。
有一次,他載畫家韓濤的父親去某地,路上車被交警扣了。老金很煩惱,他希望韓濤能賠償他一些錢把車贖回來,韓濤不同意。最終,在協商下,老金拿走韓濤一幅畫,笑著對韓濤說:“咱們還是好兄弟?!?/p>
那一年,他在修新房,經濟壓力頗大,在談論藝術的同時也會對兒子找個什么樣的女人才能保證他的養(yǎng)老而大發(fā)牢騷。
但他不像同村別的農民不懂藝術品的價值。
一天,老金端了一筐橘子去策展人栗憲庭的家,說:“你幫我寫個字吧?!崩鯌椡フχ?,老金也口齒不清,說寫個“藝如止境”,栗憲庭拿起毛筆寫下這四個大字,回過頭才想起,怎么能是“藝如止境”呢,應該是“藝無止境”啊。打電話給老金讓他拿回來重新寫,老金可不愿意,萬一老栗不給他寫了怎么辦,便回了栗憲庭說:“這就是藝術啊。”
老金常常死磨硬泡找藝術家要畫,“你覺得畫得不好的給我也行?!彼フ耶嫾遗頊Y,說自己以后準備搞一個“老金當代藝術不花錢大展”,把所有送他畫的大腕都請過來,栗憲庭當主持,要熱鬧得像舞廳一樣。老金費勁了口舌描繪藍圖,為了讓彭淵意識到,送他畫對他們倆來說是一件多么雙贏的事兒。
時間長了,老金也有了藝術的意識,渴望把自己也投身到藝術中。他讓藝術家在他車上簽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簽,“我那標準是這樣,這個藝術家來到宋莊以后,必須得做到人品、畫品、藝術品好?!崩辖鹫f,喝大酒的不讓簽,和村民關系不好的不讓簽,有好幾個藝術家專門找到老金說:“我這酒戒了。”老金才讓他們給簽的。
簽名多了,老金的車走在路上就變得頗為扎眼,有時還被人誤以為是上訪車。在那輛夏利車上,北京電影學院教授郝建稱老金為“當代藝術運輸大隊長”。有藝術家在上面寫:“開車比藝術牛逼?!崩辖鸷呛切φf:“你別埋汰我了。”栗憲庭曾為老金在車前蓋中央題了一句“為藝術家服務”,在他看來,這是老金最進步的地方,他有服務的概念,而在宋莊,“其他村民都在考慮市場,考慮房產”。
老金報出在他夏利車題名的藝術家,簡直就像報菜名一樣熟練押韻。畫家方力鈞的簽名在方向盤側前方,這是每一個來參觀這輛車的人都會問到的名字,是老金車上最主要的“瞻仰對象”,也是宋莊成功藝術家的典范。但在老金的日常里,更多的是要面對那些還在努力嘗試“成功”,但始終也“成功”不起來的藝術家。
策展人栗憲庭曾為老金的夏利車車前蓋題了一句“為藝術家服務”。
2010年,紀錄片導演徐星和意大利人老安找到老金,試圖通過老金的眼睛,拍一個“不安的劇變中”的宋莊。在上世紀80年代,徐星的處女作小說《無主題變奏》被視為中國當代文學由傳統轉入現代的標志性作品之一。由此,這個全聚德烤鴨的清潔工因為每天要接受記者采訪、要接待前來交流的文學愛好者,讓領導很不滿,領導暗示他離職。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為那時候“王朔在醫(yī)藥公司收藥,舒婷在燈泡廠裝燈泡,北島在鑄件廠做工人,芒克在醫(yī)院看大門,陳建功在房山煤礦當礦工”,徐星成了這批作家里最早離開體制的人。2006年,徐星開始嘗試從作家向獨立紀錄片導演轉型,拍出了《我的文革編年史》《罪行摘要》等作品。
而老安,旅居中國三十多年,讓不少人知道他名字的,是那部他拍攝的關于王小波的紀錄片。在老安的鏡頭里,王二不修邊幅,妙語連珠,聊“文革”、聊同性戀、聊北京、聊死亡,王小波對老安說:“當你在黑色幽默里生活,則感受不到幽默性了。”作為一個紀錄片作者,老安總試圖身處在這種幽默之外。
黑車司機老金,把徐星和老安吸引到了一起。
在拍攝之前,徐星和老安達成的共識是,一提紀錄片,別人就覺得是苦逼的或者獵奇的,他們不希望最后呈現的結果是這樣,而他們拍攝的內容雖然邊緣,但邊緣也有邊緣的歡樂。老金確實是這樣一個角色,用北京電影學院教授、文藝批評家崔衛(wèi)平的話說是:“歡樂、喜慶、生龍活虎”。
對徐星而言,“小人物的命運是最令我著迷的,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而老金,則是徐星眼里“一個畸形中國的幽默表達”,“從老金和各類藝術家對藝術和生活的認識差距上,折射荒誕、扭曲、滑稽的現實,觀眾會從一個小小的宋莊看到21世紀的中國?!毙煨钦f。
老安覺得,在村民眼里,老金是一個和藝術家打成一片的怪人。在藝術家眼里,老金本人就是一場大型行為藝術,但畢竟不是同一類人,所以老金是一個很孤獨的角色。他身在一個充滿沖突的空間和時間里。宋莊的藝術家永遠不安,十年間,政治的影響還沒有結束,商業(yè)的影響就來了。
2010年6月,藝術家最愛的季節(jié)。在宋莊潮白河,一批裸體藝術家搞行為藝術,與警方發(fā)生了沖突。在藝術的層面,藝術家與警察的配合與呼應使得行為本身更有了張力。
老金則覺得,這還是宋莊的不適應,這是最難的一個階段。在宋莊,行為藝術這件事情還是讓很多人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要是在798,可能就不算什么了?!崩辖鹫f。
同年,宋莊舉辦了一個藝術節(jié),帶有一定的官方色彩。老金開著他的夏利車進入藝術現場,被保安盤問,老金拍著車窗說:“行為,我這車是一個行為。”
在徐星與老安的鏡頭里,老金的這個“行為”顯得很可愛。崔衛(wèi)平說:“老金想要成為藝術家,在靠近藝術家,而藝術家反而想要成為老金,回到淳樸的狀態(tài),他們好像在互相尋找彼此?!爸袊乃囆g自帶一種出于鄉(xiāng)土的,‘為人民服務的色彩?!?/p>
老金買了個相機,這似乎也是他的行為藝術。在村民面前,老金絲毫不掩藏自己對藝術“了然于胸”的優(yōu)越感。一日在小堡村,老金看見一個賣紅薯的,走上前去詢問:“你為什么在小堡賣紅薯???”對方回答:“小堡有藝術啊?!崩辖鹚坪鯇@個答案很滿意,將此記錄在了他的相機里。
在路邊扒活,大廈保安看見老金和他的車,寒風中哆嗦著問:“你這車上有×××的簽名嗎?他是我偶像,世界著名藝術大師,他曾經在衣服上寫了一個fuck。”老金應和著:“他就是牛逼?!北0灿终f:“希望通過你,我能對他有更深刻的認識?!?/p>
對于搭車的農民工,老金總愛問:“你怎么看我這車?”民工問:“我能簽個名嗎?”老金答曰:“不行。你要在中國當代藝術史上成名了我就給你留個地兒?!崩^而補充道:“我家收藏的藝術品拿出來夠你干半輩子了。”民工們語塞,面露羨慕。
但并非所有人都對老金的行為買賬,當他有一次向乘客講起自己的行為藝術,講藝術品的價值時,乘客說:“那你這也太現實了?!?/p>
車撞壞了,修車的年輕人望著老金怯生生地說:“您是藝術家嗎?”老金笑了一聲,用他早已熟練的得意說:“你看我像藝術家嗎?”他對自己這曖昧不清的身份頗有些自豪。
藝術家常覺得老金不容易,老金反過來也覺得藝術家很辛苦,有成就的人很少,沒有成就的是大多數。
“大芒克也是為了生活而畫畫?!崩辖鹈看握f起芒克就會笑,他家里掛著一幅芒克送他的油畫作品,不算是他最貴的藏品,但他很珍惜。
老金是宋莊的“新聞發(fā)言人”,宋莊的事情他都知道。他帶著徐星去見了賈和震,這位在“文革”期間被判為“現行反革命”、在浙江衢州十里豐監(jiān)獄農場度過了十年的老藝術家,后來成為徐星另一部紀錄片《罪行摘要》的主角之一。獄中,賈和震曾用“犯人登記表”的背面根據“犯人”的長相偷偷作畫,出獄的時候帶了出來。 這些“犯人”大部分都是農民,均來自浙江,他們因各種罪名被判處7年至20年刑期。
而宋偉,這位老金的收藏啟蒙者,則在精神出了問題后,在宋莊流浪,與老金成了好友。他住在老金院子背后,是老金的房客,老金每個月收他500-600元的房租,不收水電費,還幫他洗衣服。
一開始,在宋莊,知道宋偉歷史的人不多,老金說宋偉絕對是中國藝術界的教父,中國當代第一收藏家。1989年,宋偉就花了10萬在中國現代藝術大展上買了10幅作品,他是最早收藏了王廣義、丁方等人作品的人。上世紀90年代,宋偉在街上看到窮困潦倒的藝術家,就會掏出錢來給人家。90年代末,宋偉從美國回來,生意沒了,婚姻沒了,天天酗酒。再見栗憲庭時,精神就出了問題。
宋偉也畫畫。那年夏天,老金要給自己的客廳定做一幅寬4米、高1.5米的油畫,沒有畫家接茬,宋偉晃著酒瓶說我來。后來,那張叫“宇宙”的作品就出現在老金家了,老金覺得這是宋偉最佳的作品,他將來準備拿去拍賣,底價80萬。
老金細數他的收藏作品,說:“這些畫家里頭,有三個已經死了。喝酒死的?!甭曇舨⒉灰虼私档鸵稽c分貝,聽不出是輕是重,即便談到在精神病院的宋偉,老金的語氣仍然高亢,像是從土地里冒出的生命力。
在藝術家(主要是宋偉)的影響下,老金從2011年開始畫畫了。他畫的第一幅畫是佛,掛在客廳墻上,到后期,他開始畫裸女,這在他心里也是佛。老金信佛,手上脖子上都戴著佛珠,大街上,一個殘疾老頭認出了老金車上有羅勤畫的梅花,老金用一個佛教徒特有的語氣感嘆:“雖然他身體有點殘疾,但他與藝術有緣啊?!?/p>
霧霾天的時候,老金就畫自己腦海中的霧霾。他的每張畫里幾乎都有一張臉,有時候是骷髏,老金說:“藝術就是骷髏。”他養(yǎng)成了和宋偉一樣的習慣,喜歡送畫。不過有一次,他把自己的畫送給村民,村民轉頭就給扔了,老金很傷心。
老金的藝術理念核心就是“創(chuàng)新”,極度看不起模仿或者抄襲。對于自己的作品,老金總愛強調,我這是原創(chuàng)作品。
藝術家李娃克送了老金一幅畫,畫上兩個極具陽剛氣質的男性紅衛(wèi)兵手挽手走在一起,意為“文革”時期的同性戀,右下角寫著李娃克的名字。掛在老金的展廳里,但老金總覺得瘆得慌,把其中一個紅衛(wèi)兵的臉改成了鵝蛋臉,還上了妝,右下腳也一并添上了“老金”二字。
這是他的固執(zhí),但這也不是他第一次改藝術家的作品。
2011年,老金的車在唐山回北京的高速上出了車禍。換了車前蓋,他再邀請藝術家來簽名,藝術家林田苗寫了個“1+1=老金”,北京話就是說老金二(傻),老金不滿意,就著那個筆畫,改成了“5+5=老金”,“十嘛,說我實在?!崩辖鹫f。這也成了徐星與老安紀錄片名《五加五》的由來。
如今,當老金再談起那個簽滿藝術家名字的夏利車,更像是一部過去的作品,言語間不太帶有熱情。這兩年,他換了新車,在車上安了一個攝像頭,作為一個黑車司機,他比大多數藝術家都更有優(yōu)勢來完成他的這個“行為”—拍下所有乘過他車的藝術家的行為舉止,有時酩酊大醉,有時批評社會,老金絲毫不怯于和他們聊起畢加索、達利、波洛克或者康定斯基,這讓他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現實生活的苦海,進入另一個精神層面。也有時候,悄悄地,與之前一樣,老金送他們去見情人。
最大的一個轉折在2012年,宋莊藝術節(jié)被北京市政府、文化部舉辦的“中國藝術品產業(yè)博覽會”取代,宋莊畫家的受邀參展比例從往年的50%變?yōu)?%-3%,栗憲庭沒有被邀請講話。老金看著其他大部分中國畫院送來的畫,說:“一張都不想看,沒法看,全一樣,全是一個老師教的,手筆全一樣。也不用看,全是一個意思,沒有自己的思想。”
“換了領導,打法不一樣?!痹跊Q策人眼里,“政府不怕藝術家走,你走就走,有的是人來?!彼吻f的地價和生活成本越來越高,村民們?yōu)榱松?,只會把壓力轉嫁給藝術家,不少人已經開始慢慢離開宋莊。
也是這一年,老金換了新車,宋莊的公路上再也不見了那輛醒目的夏利的身影。他那四五百平方米的房子早已建好,租給廣告公司也好,租給餐廳也好,對老金來說都不是太大的問題。宋莊這個招牌要是不倒,老金就可以和其他村民一樣,一起走向致富路。
老金滿身戴著他的大佛珠子,說:“怎么辦啊,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下次你來,可以在我那夏利車上,把名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