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建偉
斗紗(中)
◆ 孫建偉
六
喬治外公在電報里說,他在曼徹斯特新注冊了一個公司,專營紡織機械貿易,如果抽得出時間,比爾應該來熟悉一下這里的環(huán)境,這對上海的工廠太有用了。
比爾的確遇到了麻煩,讓他心煩意亂。也許正好趁此機會去請教一下喬治外公。臨行前告訴母親,絕不能讓員工知道他外出的消息,尤其是斯泰格。
比爾到達的時候,曼徹斯特已是深秋,淅淅瀝瀝的雨絲并沒有給他帶來不快,倒是與上海的天氣無縫銜接起來,只是這里的雨勢比上海溫柔,所謂的暴雨一晃而過。與被持續(xù)高溫和熱烘烘的氣息包圍的印度記憶相比,絕對算舒適了。
老喬治看起來還是精神矍鑠,比爾一把抱住他:“外公,您的氣色不錯啊。好結實啊。”
老喬治呵呵笑著:“是啊是啊,比你還好呢。”
“外公,您一定是發(fā)大財了吧。”
“哈哈,你可別想打我的主意哦。”
“外公,不管您做什么,我永遠認為您是對的。”
“是嗎?哦,這太好了。哎,你能在這里呆上幾天?”
“嗨,可能呆不了幾天。上海的廠雖然走上了軌道,但我感覺壓力很大。外公,我還有件事想讓您幫我?!?/p>
“什么事?看看我這老家伙還有沒有用?!?/p>
“我的一個員工向我們的競爭對手出賣了技術秘密,他還是我的同胞,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置。”
喬治沉吟了一下:“比爾,也許你應該先了解他的動機再做決定,何況還是個英國人?!?/p>
“外公,您真是這樣認為的嗎?”
“那當然。比爾,你要記住,不要放棄任何一個可能成為朋友的人,同樣,任何人都有資格權衡利害關系?!?/p>
比爾咀嚼著喬治的話,說:“外公,謝謝你。我知道怎么做了。”
那天比爾去了曼徹斯特市中心南部,這里有一大片十九世紀遺下的老棉花倉庫。就在這片老舊的磚墻內,華人開出了自己的餐館,然后逐漸繁衍成人皆知曉的中國城。比爾繞著夏洛特街和牛津街信馬由韁,眼睛里全是中國的景物。走進一家面館,就被一股熱烘烘濕膩膩的麥香味粘住了。他已經在上海習慣了這樣的味道,一腳踏進去,那種感覺立即重現(xiàn)了??拷T口的小隔斷里,一個矮小的中國人正以與他身材不相稱的手勁揉著一團發(fā)酵過的面團。在那些掛著的小招牌上,比爾居然看到了燜蹄爆魚面。這是小跟班帶他去五馬路德興館吃到的第一碗上海面,然后就再也無法忘懷?,F(xiàn)在,他買好籌碼坐了下來,靜靜等待這碗吊著他饞水的面。
“先生,這是您要的面?!钡赖氐膫惗乜谝?。比爾抬頭一看,單眼皮,鼻梁不高,一張嘴彎成一個可愛的月牙,牙齒整齊雪白,一張典型的中國女孩的臉。比爾不禁多看了一眼,說:“小姐,你的英語說得太棒了。你是這家餐館……”
“我是來這里打工的?!?/p>
“那我猜你一定是留學生吧?!?/p>
“先生猜對了,我是曼徹斯特大學二年級留學生?!?/p>
“啊,太棒了?!?/p>
“先生,您快吃吧,這面要趁熱吃?!?/p>
“好的,謝謝小姐?!北葼栍每曜邮炀毜靥羝鹈鏃l,放進嘴里。
“原來先生是老吃客啊?!?/p>
“是啊,我在上海學會的?!?/p>
“先生去過上海?”
“豈止去過,上海有我的工廠。”
女孩驚訝地把嘴張成了一個圓,又慌忙用手捂住。那邊傳來一個短促而粗獷的男聲:“阿卉,別閑扯了?!迸②s緊對比爾說了句“先生您慢用”,就匆匆離開了。比爾望著女孩左右晃蕩著的兩根辮子,兀自一笑。
準備啟程回上海前的一個晚上,比爾再次來到面館,舉目四眺,卻未見女孩的身影。這碗面吃得有點興味索然了。
大純投放市場的力度越來越大,而且還降價銷售。怡信也只得忍痛降價,雖然比爾對工程師提出了再次革新降低成本的要求,但他明白,如果大純持續(xù)這樣的節(jié)奏,怡信早晚會被拖垮。但他必須堅持下去,哪怕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凱特琳頗覺詫異,她與洋行素無來往,為什么突然收到這樣一份慶典活動的請柬。去還是不去?她與比爾商量了半天,最后決定去。怡信開業(yè)至今,她太忙了,連靜安寺路的鄉(xiāng)村俱樂部都擠不出時間去,那里聚集了她的很多同胞,但她來得晚,跟兒子一起打天下,得先站穩(wěn)腳跟?,F(xiàn)在參加一場慶典活動也不見得奢侈。
她按著請柬的地點來到四川路,原來是三井洋行上海分行。這是一幢文藝復興風格的四層磚混結構建筑,清一色的紅磚外墻,頂部、邊角和窗框用白色勾勒,窗與窗之間有精美的雕塑,三層樓的窗頂上有山花紋飾,底層的門和窗框上飾有羊頭圖案,整體建筑穩(wěn)定對稱,簡潔和諧。
凱特琳把請柬交給門童之后,步入大廳。人已來了不少,大都正裝,男士頭發(fā)紋絲不亂,胡須要么泛著青光,要么有過精心的修剪。女士裝扮粉飾,趁此機會顯示時髦。相對而言,凱特琳覺得自己過于嚴謹了。來者大多是東方面孔,但她不太分得清楚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他們的身體動作似乎更能顯示國籍,趾高氣揚的自然是日本人,卑微謹慎的應該是中國人。三井洋行在上海舉足輕重,當然有理由趾高氣揚。
這是一個冷餐會,長條形的餐桌上放著葡萄酒、威士忌和煎魚、烤肉、水果。主角是日本清酒和色彩鮮艷的刺身、壽司。她正看著,一位穿著隨意的男子向她走來,用英語跟她打招呼。雖然聽上去不太純真,卻很真誠。男子說:“冒昧打擾您,是凱特琳女士嗎?”他不說夫人,也不說小姐,而說女士。凱特琳說是,剛想問:“您是……”卻被打斷:“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中村太郎,《上海每日新聞》記者。上個月我參加怡信紗廠的新聞發(fā)布會,有幸聆聽到凱特琳女士的談話,內心十分欽佩,今天在這里再次見到您,實在是我的榮幸。如果您能給我一個單獨的采訪機會,我會欣喜若狂的。”
凱特琳有點意外,也有點暈。意外是必然的,太意外了,暈是因為欣喜,欣喜之后的暈像剛剛綻放的花蕾,像即將熟透的果實,又像從酒窖里竄出來的酒香,也許更像那種叫作荷爾蒙的東西,這種細微之感瞬間就被中村太郎捕捉到了。他心中一喜。所有女人,不管是誰,都喜歡恭維,這是一條真理。那就開始吧。
不過,凱特琳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樣:“謝謝你的理解和好意,但我可能要對你說抱歉了,中村太郎先生?!?/p>
中村太郎不退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以后會有這樣的幸運?”
凱特琳又感到暈,然后說:“您真是個敬業(yè)的記者啊。”
中村太郎說:“凱特琳女士,您過獎了。我是被您的談話吸引過來的。”
“中村先生,我覺得我要懷疑你是不是記者了?!?/p>
“這,這是為什么?”中村太郎突然語氣怪異地問。
“不是說記者是無冕之王嗎?您太沒有記者的脾氣了。”
“哦,原來是這樣?!边@一句他是用日語說的,不過他馬上又補充道,“這是您對我的抬舉?!?/p>
凱特琳緩緩拿起一杯葡萄酒,說:“中村先生,認識你很高興,我敬你一杯。”
“不,應該是我敬你呀。”
“也算女士優(yōu)先吧。”凱特琳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中村太郎只能仰起了脖子。
中村太郎,不,中村健太對這個開場很滿意,讓凱特琳參加這次慶典是他親自籌劃的。至于以記者的身份出場,當然也是精心的設計。
斯泰格其實非常害怕失去這份工作。他領著兩份工資,心里是忐忑的。當時一到怡信紗廠,年輕的比爾董事長就給他留下了行事穩(wěn)妥理性豁達的印象,他有點后悔自己的選擇了。他畢竟是英國人,這種勾當總是讓人鄙夷,假如他以后在人們眼中是一個所謂的“英奸”,那實在是太辜負自己來上海的初衷了。
斯泰格又想起那天比爾對他說的話,比爾說可以放他走,從此再也不要見到他。但他卻不想走,他說他做了對不起比爾先生和怡信紗廠的事,不能就這么一走了之。比爾問他想怎么樣?他說他想演一場戲,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比爾對他的說法未置可否。這幾天他一直在琢磨面臨的將是什么結局。他忽然想起,再過兩天又是和中村約定的見面時間了。
接近黃昏的時候,斯泰格終于看見比爾進入了倉庫。
比爾看斯泰格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是渴望的,他在等著自己。比爾拉過來一把椅子,說:“斯泰格先生,你想好了嗎?”
“比爾先生,我還是不想離開這里。至少我想為怡信做點事?!?/p>
“那好,我尊重你的選擇。這件事,就讓它悄悄過去吧?!?/p>
“比爾先生,你真的不追究了?”
“我追究什么?去報告巡捕房嗎?什么罪名呢?間諜?不,你還不夠格呢?!北葼柹踔列α艘幌?。
“比爾先生,我真是太慚愧了,您的大度讓我無顏以對?!?/p>
“我一向不喜歡盯住別人不放。如果你真想留下來,就像沒發(fā)生過這事一樣。你可以繼續(xù)和中村見面,但是我想,你知道應該怎么做了?!?/p>
斯泰格站起身來,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明白了,比爾先生。”
七
中村對怡信的降價頗感意外,他以產品的大批量投放和廉價銷售相逼,卻沒有出現(xiàn)期盼中的結果,這使他暗暗吃驚。根據(jù)斯泰格提供的情況,怡信不可能以降價對降價來穩(wěn)定市場份額,因為他們的壓力越來越大,即使通過銀行貸款,也已經很難支撐。中村再次想起了往事。一戰(zhàn)發(fā)生后,在華歐美資本大量撤資,三井洋行把日本紡織業(yè)大規(guī)模轉移到上海,并取得了成功。前輩們真高明啊。照目前的趨勢,日本棉紡業(yè)在上海確立了不可撼動的地位,英國佬幾家茍延的紗廠根本不在他眼里,可是怡信卻大有抗衡的態(tài)勢。他中村健太執(zhí)念至深,追求理想和極致,怡信強硬的存在讓他非常不舒服。
斯泰格按時到了竹內餐館。見中村進來,斯泰格站起來,向他鞠躬。對他來說,這是一個習慣性動作了,中村還禮后坐下。少頃,中村對侍者招了招手,耳語了幾句。一會兒,侍者端上一瓶包裝精美的日本清酒和一個托盤的日式料理。
中村指著這瓶酒說:“斯泰格先生,這是我珍藏多年的一瓶清酒。和上次喝的那一瓶,不可同日而語啊。”
斯泰格湊近瓶身看,不明究竟。中村說,“我是跟你開玩笑呢,很多日本人都看不懂,你一個英國人怎么看得懂?”他拿起酒,神情專注地說,“這瓶酒產自奈良,是日本清酒最負盛名的特級酒。”他吩咐侍者打開酒蓋,一股清純的酒香立刻彌漫在餐桌上。
斯泰格認真地聽著,聞著酒香,把上一次的回憶勾起來了。他端起了酒杯:“中村先生,我敬你?!比缓笠伙嫸M。
中村也端起杯子,但只是抿了一口。
斯泰格喝得盡興,沒多久,一瓶酒被喝掉了一半。中村很高興,不斷為斯泰格斟酒,斯泰格來者不拒。他是好酒量,又到過不少國家,適應能力超強,更是嘴大吃四方。這種感覺讓他很自信。他知道中村今天不是隨意打開這瓶珍藏多年的好酒的。果然中村就開口了:“斯泰格先生,怡信的老板比爾真的那么年輕?”
“那當然。”斯泰格繼續(xù)專注地一口清酒一口料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思考。
“他這個人怎么樣?”
斯泰格沉吟著說:“比爾先生雖然年輕,但很有主見?!?/p>
“你的意思是說,在怡信,他很獨斷嗎?”
“這倒不是,據(jù)我所知,他十分重視他母親凱特琳夫人的意見?!?/p>
“哦?!?/p>
中村端起了酒杯:“斯泰格先生,我也敬你一杯。我先干為敬?!苯又銎鹨粔K金槍魚刺身,蘸上醬油和芥末,放在嘴里咀嚼,顯得非常過癮。他想起什么似的又問道,“斯泰格,這位凱特琳夫人在怡信是什么角色?”
“據(jù)我所知,凱特琳夫人很少過問紗廠事務?!?/p>
“哦,是嗎?”
“是的,中村先生。至少我沒見凱特琳夫人干預過什么?!?/p>
“那我在報紙上看到的怡信新聞發(fā)布會卻是由她來答記者問的?!?/p>
“這個嘛,我想應該是比爾先生的安排吧?!?/p>
“這一陣,比爾的革新還在繼續(xù)嗎?”
“不,那兩個工程師已經被他辭退了?!?/p>
“真的嗎?”
“真的,中村先生。我有一個多月沒見到他們了?!?/p>
“這么說,他是不想再和我交手了,或者說,他已經達到了目的?!?/p>
“也許吧。中村先生實力雄厚,現(xiàn)在,上海有幾個人不知道大純啊?!?/p>
“哈哈……斯泰格先生,你這是恭維我呀。我可不需要?!敝写搴〞车卮笮?,其實對這樣的恭維十分受用。他又給斯泰格的酒杯斟滿,拿起自己的酒杯,“斯泰格,我非常希望我們的合作像清酒一樣純凈,毫無雜質。來,再干一杯?!?/p>
“中村先生說得對?!彼固└褡炖镎粋€鮭魚壽司,鼓著腮幫含糊地回應著。
“斯泰格先生的胃口可真好?!敝写逦⑿χf。然后,他拿出一個照相機,“這是剛在東京市場上面世的理光照相機。我希望下一次我們見面能看到你拍攝的作品,尤其是有關怡信的?!?/p>
斯泰格瞬間愣了一下,他當然明白中村在說什么,他接過照相機看著,不禁感嘆:“啊,這么先進的照相機啊。我不知道能不能讓中村先生滿意啊?!?/p>
“試試看吧?!敝写逡蝗缂韧匚⑿χ?/p>
凱特琳接到了一個神秘電話,電話里的聲音說:“凱特琳夫人,我們老板要見你,請您于今晚6點光臨匯中飯店?!眲P特琳剛要問“你是誰”,電話就掛斷了。
凱特琳立即告訴了比爾,比爾想了想說:“先不要理睬他。”第二天,凱特琳再次接到電話。電話里的聲音依舊冷冰冰的:“凱特琳夫人,我們老板今天還會在老地方恭候你,不見不散。”凱特琳問:“如果你不告訴你們老板是誰,我是不會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的?!薄胺蛉?,我們老板說,在電話里說不方便。請你原諒?!薄澳銈兝习迨钦缫诉€是商界巨賈,我怎么能承受得起呀?”說完,凱特琳先掛了電話。但就在她轉身離開的時候,電話再次響起,她盯視著電話,決定不接。
第三天,凱特琳接到一份請柬,打開,是漂亮的英文:凱特琳夫人,請于今晚6時光臨匯中飯店。謹此。落款是中村太郎。
凱特琳拿著請柬想,原來是他。匯中飯店是上海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華飯店,是外灘建筑群中最引人矚目的英式建筑,也是大馬路上第一幢高樓。凱特琳對飯店紅白鮮明的外墻記憶尤其清晰。他一個記者,哪來這么大的排場?
比爾的意見是去。他認為,日本對租界的滲透日甚一日,實業(yè)也面臨如此境況。一個日本記者也許掌握著更多的情況。
當凱特琳從勞斯萊斯轎車中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匯中飯店門口的中村太郎。她想,還很有誠意。中村太郎微笑著迎過來,作出擁抱的姿態(tài),但凱特琳卻伸出了手。中村尷尬地一笑,只得把手遞過去。
中村引著凱特琳進入一個包房。門口一個穿西服的男子恭候著。
中村為凱特琳拉開一把椅子,待她坐下,站到她的對面,低下頭向凱特琳行禮:“凱特琳夫人,打擾了,請恕中村冒昧?!?/p>
凱特琳站起身,微笑著說:“中村先生,我只是不太明白我為什么獨享如此尊榮?”
中村幾乎把身體彎成九十度:“這正是中村今天邀請夫人的理由。夫人,中村特別選在這家上海最豪華的飯店備宴,向您請罪?!?/p>
凱特琳有點惶惑:“先生何罪之有???”
中村忽然壓低了聲音:“中村欺騙了夫人?!?/p>
凱特琳更糊涂了。
“夫人,中村的真實身份不是記者,而是大純紗廠總經理?!?/p>
“總經理?大純紗廠?”凱特琳懵懂中聽中村繼續(xù)說道:“夫人,上一次在洋行慶典上中村自稱記者,實是出于無奈。因為中村想借記者之名結識夫人,后來一想此舉實在不堪,所以專此向夫人致歉,還望夫人諒解。”
凱特琳聽完,面有慍色,卻不知如何應答。
“夫人請坐。”中村只能自顧自說下去,“如果大純能與怡信合作,將是中村莫大的榮幸?!?/p>
凱特琳漸漸理出了頭緒:“中村先生,你也請坐吧。如果我沒想錯的話,那次我參加慶典是不是也是你的安排呢?”
“不瞞夫人,的確如此?!?/p>
“可以給我一個理由嗎?”
“那天怡信的新聞發(fā)布會使我非常仰慕夫人。很抱歉,這是我第一次冒充記者。”
凱特琳又是一驚:“怡信并沒有和大純搶市場啊?!比缓笳Z氣一轉,“雖然中村先生所為令人不解,不過我還是欣賞先生的誠實。”
“夫人,我對怡信感興趣是因為它在英商紗廠全面縮減的情況下卻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我非常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使怡信對市場如此充滿信心,這也是我想合作的原因。我不知道我的表達夫人是否明白。”
凱特琳想,這個說法倒是合乎情理,但她看到的卻不是這樣。她沉思著說:“怡信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大純如果想合作,準備怎么做呢?”
“我一直仰慕怡信的印染技術,大純資金雄厚,市場占有率穩(wěn)居前列,如果我們兩家聯(lián)手,那就找不到競爭對手了?!?/p>
“中村先生太樂觀了吧。其實我們并不想合作?!?/p>
“凱特琳夫人,您是否以為我們兩家只是對手,只能競爭不能合作呢?”見凱特琳沉默著,中村抿了抿嘴角,繼續(xù)說道,“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試L試打破它呢?”
“對手不也是一種平衡嗎?”
“但是夫人,我想您不會否認,在這個市場上,怡信,包括貴國別的紗廠,毫無優(yōu)勢可言。我說的是事實嗎?”
“所以,你就想來拯救我們了,是嗎?”雖然凱特琳暗暗覺得自己有點被他說動,但嘴上絕不饒人。
“不,不是拯救,是合作。大純需要怡信的印染技術,怡信需要資金,這不是雙方都有所求嗎?”中村盡量表現(xiàn)著自己的誠懇。
凱特琳沉默著。
中村又站了起來:“也許我說得太多了。為了表示我對夫人的尊敬,我特別聘請了一位日本廚師制作了一些日式料理,請夫人品嘗?!?/p>
凱特琳欠了欠身,說:“真是讓先生費心了,我是卻之不恭啊。”
對于日式食品,凱特琳是完全陌生的,上一次的慶典上只是沾了沾嘴。品嘗了大阪燒、金槍魚刺身和味噌湯后,她覺得與印度飲食相比,他們是走了兩個極端,一個注重清淡簡潔,一個過于強調味覺。當然,她對前者的印象更好,十多年的印度生活并沒能使她的舌頭背叛。
中村端起一杯清酒說:“夫人請?!?/p>
凱特琳略一遲疑,端起了小酒杯:“謝謝中村先生?!?/p>
中村知道,凱特琳已經接受了他的道歉,也接受了這次宴請。這時侍者端過來一個小托盤,中村指著托盤里的食物說道:“夫人,我特地選了兩種日本傳統(tǒng)甜點,一個是赤小豆飯,另一個叫櫻花糕。日本國民非常崇拜櫻花?!闭f到櫻花,中村的神情特別專注。
凱特琳并不知道櫻花是日本國民的最愛,這種淺粉紅看起來的確非常優(yōu)雅。她嘗了一口櫻花糕,綿軟酥滑,這種味覺絕對是新鮮的。赤小豆飯飽滿筋道,滿口生香。凱特琳覺得自己的舌頭被這種味覺征服了。
中村微微躬身前傾:“夫人喜歡令中村非常欣慰?!?/p>
“先生剛才說到櫻花,恕我不知,先生是否能為我講解?”
“櫻花在日本非常神圣,花開時十分絢爛,卻很快凋謝,猶如美人突然殞命,驚心動魄。人們?yōu)樗偪?,又為它魂不守舍。日本有一種說法,叫作物哀,說的就是櫻花飄落時的那種離別愁緒?!?/p>
“物哀?”這種說法凱特琳也是聞所未聞。
“是的,世上萬物都有自己的情致,櫻花之美在于它的含蓄和婉約。它并不熱烈,但每一朵初綻的蓓蕾和每一瓣散落的花瓣都藏著它的哀愁,它帶給人們無限的美感和愁感,無不令人感懷。每年我們目睹它的盛開和凋落,那種心情便是物哀之感?!?/p>
凱特琳如癡如醉,沒想到一瓣粉紅色的花還有這么多、這么美的說法,猶如聆聽牧師布道。
中村沒有停止他的敘述:“我的老家長崎櫻花品種繁多,有的一株居然可以長出幾十片花瓣,極品啊。我常常想起小時候和家人一起在櫻花之下吃便當?shù)那樾?。如果你端著一杯清酒,一片飄落的櫻花恰好落在杯中,那種滋味和感覺真是無與倫比啊?!敝写逅坪醭两谀莻€場景之中,悵然而忘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聽眾顯出了神往之色,他忽然站起身來,對凱特琳一個鞠躬,“夫人,對不起,我有點走神了?!?/p>
“不,不,你說得太美了,我都被你帶到那個景色之中了。如果我身處此境,也許比你更多愁緒,哦,就是你說的那種物哀?!?/p>
八
比爾慶幸的是,和裕昌印染廠老板嚴彤江的談判還算順利。
五十出頭的嚴彤江是土生土長的上海浦東人,他三十多歲創(chuàng)辦裕昌印染廠,但日本紡織業(yè)在上海的市場越來越大,他苦撐的日子也越來越難熬,目前就連苦撐也堅持不下去了,但他實在不甘心。
比爾對白蓮涇的關注是因為大純紗廠。布萊德利告訴他,大純就是從白蓮涇遷到楊樹浦的。不久他就和布萊德利一起實地考察了這家日資的上海機器軋花廠舊址,也就在這里,華商裕昌印染廠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比爾想,這是不是一個新的契機呢?華商棉紡織廠很多已被日本收購,那些硬撐著的步履維艱,就像這家裕昌印染廠。比爾發(fā)現(xiàn),裕昌用的是英國早已淘汰的印染技術,如果他這個時候提出合作,是不是有可能呢?當比爾試探著向兩鬢斑白的嚴彤江先生提出這個問題時,對方并沒有表示反感。因為比爾開出的條件比日本人合乎情理,再說技術上的英國基因也使雙方的距離拉近得比較快。
走在不太硬實的泥地上,看著成排粗陋的小屋,遠眺卻是黃浦江對岸繁華的外灘,比爾覺得大為可惜。當年在回曼徹斯特老家的飛機上,父親曾對他說,曼徹斯特印染公司占據(jù)了英國國內市場百分之八十五的份額。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英國的棉紗出口市場就遇到了日本這個強勁的對手,重心逐漸轉移到了埃及、印度、澳洲和爪哇。如果我能抓住這個機會,那將是我們在中國重新振作的開始。他感到心里的鐘擺聲又響了起來。
聽完凱特琳和中村會面的經過,比爾不覺渾身一凜,中村究竟想干什么?實力雄厚的大純憑什么要和夾縫中生存的怡信聯(lián)手呢?既然中村以冒充記者來接近母親,那么這種合作的真實性就大可懷疑。而在凱特琳看來,即使中村另有用意,但大純的資金注入對怡信太重要了,畢竟怡信面臨的資金短缺很嚴重,她不想讓比爾獨自承擔。她不否認印染技術對于怡信的重要性,但怡信有把握控制。所以她認為,考慮到成本和發(fā)展的因素,怡信目前收購裕昌風險太大。
對于比自己更強的合作者,比爾沒底氣,何況還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合作者。但是需要給母親一個理由。
傍晚,比爾把玩著斯泰格給他的理光照相機嘖嘖贊美:“這照相機太棒了,不得不佩服日本人啊。不過,中村很快就會失望的,因為這次我們真的可以演一出戲了,就像你說的那樣?!?/p>
“比爾先生,您的意思是……”
“這是個物證,不是嗎?當然對你來說,這等于出賣了中村?!?/p>
斯泰格顯得尷尬不安:“比爾先生,我已經考慮好了,否則我不會把這事告訴你。”
“我相信你。但我擔心中村會報復你?!?/p>
“既然決定了,就這么干吧。我畢竟是國王陛下的臣民?!?/p>
“那好吧。謝謝你,斯泰格先生,你可以把你認為他喜歡的東西拍下來,然后交給他。我終究是要當面跟這個傳說中的厲害角色對話的?!?/p>
比爾是在國際飯店和中村見的面。來之前,比爾從斯泰格那里看到了中村的照片,照片上的中村眉頭微蹙,臥在唇上的一撮小胡子微微上翹,難掩自信。比爾暗自一笑,想象這個關于合作的交談會遇到什么問題。出乎他的意料,一頓飯的工夫,就有了口頭約定。氣氛和諧,握手言歡。
比爾告訴母親,一切都很順利,他和中村有了口頭約定,接下來就會進入實質性階段。到時候就要請她親自出馬了。凱特琳沒想到比爾這么快就接受了她的意見。
幾天后,百樂門舞廳里,中村挽著凱特琳笨拙地踏著舞步,凱特琳忍不住笑出聲來。中村局促地看著凱特琳說:“夫人,不瞞你說,我曾經為此練習多年,可還是笨手笨腳。如果不是你的邀請,我根本不敢上舞池?!?/p>
“那我就收下你這個學生了?!?/p>
“那我真是受寵若驚啊。就是不知道在你這樣高水平的老師面前,我這個笨學生能不能學得好?!?/p>
“老師和學生也是合作,如果你合作得好,我就保證你學成一個舞會王子?!?/p>
一陣電擊般的顫栗后,中村感到自己手心里微微沁出些許汗來。她是什么意思呢,誰是老師誰是學生?“哦?!彼牭絼P特琳輕輕叫了一聲。啊,步子又亂了,踩到了她的腳。他趕緊停下來,站直身體,對凱特琳垂下頭:“看來,我真不是個好學生。”凱特琳一把拉住他的手:“中村先生不必拘禮。你只要跟著我的腳步走,就一定不會錯?!敝写妩c著頭說:“夫人,我一定盡力?!毙睦锵耄以趺磿愕哪_步走?
中村送凱特琳回家的路上,拿自己笨拙的舞姿當談資,凱特琳只顧了自己的嬉笑,把中村的得意完全忽略了。這場舞沒跳得盡興,但凱特琳覺得有所收獲,至少這位中村先生沒有原先想象的那么,那么……她忽然覺得自己找不出一個適當?shù)脑~來形容,是“可怕”嗎?她立刻掐斷了這個一瞬即逝的念頭,他不是還很可愛么。
中村知道,凱特琳的這次邀請不會是一時興起,也不是所謂的禮尚往來,英國人可不講究這一套。她是想來摸我的底。盡管他對這個女人有太多好感,有時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被那種毫無理由的情感左右,但對于他來說,是為了接近她提出合作,還是為了合作去接近她,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命題。所以中村確認自己內心還是有所戒備的。
中村喜歡在早春的靜夜里看那種細長綿密的雨絲,有時它們會幻化成從織布機里吐出來的長長的棉紡絲,讓他心曠神怡。眼下又到了這個季節(jié),中村從車里出來,就看到了飄飄灑灑的雨絲,想起剛才在車里和凱特琳的說笑,他有點陶醉。他忽然想喝酒了。換上和服,打開窗戶,拿出一瓶清酒,給自己斟上一杯,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喝了起來。不知不覺見瓶底了。他搖晃著身體站起來,哼起了長崎的小調,然后手舞足蹈起來,這才是他的強項。他忽然發(fā)現(xiàn)兩個女人闖進了舞蹈,他想去拉她們,卻屢屢撲空。她們是誰呀?理惠子還是凱特琳,還是幸枝?啊,我抓住你了,這下你可跑不了了。你別跑啊,再跑,“嘶啦”一聲,袖子也扯了下來。手怎么被牽著了?他使勁一拉,又是“嘶啦”一聲,和服寬大的袖子被撕開一大截,惶惑地耷拉在小臂外。他一把扯掉,嘴里含糊地囁嚅,理惠子,你還跑,跑什么呀?你還跑,還跑……他終于追不上了,跌坐在地,然后一頭歪倒,鼾聲洶涌。
第二天醒來,已將近中午。看著自己扯破的和服和歪倒的酒瓶,中村依稀記得昨晚看到了理惠子,還有凱特琳。昨天不是和凱特琳一起跳舞的嗎?這是怎么回事,她們怎么會同時出現(xiàn)?
理惠子在長崎鄉(xiāng)下,凱特琳離自己很近,凱特琳的魅力遠勝理惠子。凱特琳,凱特琳,嗨,這個女人真的把我迷住了。
合作就能達到我的目的?這是我真想要的嗎?他不去想那個所謂的命題了,讓他頭疼。混蛋。去他的吧。
凱特琳覺得危機正在向自己逼近,太可怕了,又太令人期盼了。她不敢對比爾講。她和中村,他們的約會越來越頻繁,但她拒絕不了,甚至殷切等待著下一次。這太可怕了??膳碌昧钊酥舷?。多年來,不,二十多年來,這種可怕而驚喜的生活在比爾出生之后就戛然而止,現(xiàn)在突然降臨了,讓她顫抖,驚異,也讓她欣喜。她寧愿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就這么承受著吧,不,享受著。隱秘地享受著。
看著大純的支票,比爾的心情十分復雜,難道怡信真的需要靠大純的資金注入才能生存嗎?他感到自己遇到了莎士比亞“to be or not to be(生存還是滅亡)”式的詰問。
幾天后,凱特琳的詰問來了:“比爾,你是想違約嗎?”
“不,媽媽,我不想這么做。我……”
“但我看到的就是這樣?!?/p>
“我想……”比爾從來沒有這么難堪過。
“你究竟想說什么?”
“媽媽,你真的確認把我們的印染技術給大純沒有任何問題嗎?”
“比爾,談判的難道不是你自己嗎?”
“是的,是的,這真是太糟了。太糟了?!?/p>
“比爾,這沒什么糟的,按合同去做不就好了嗎?”
比爾沉默著,然后說:“不,再等等?!?/p>
“再等等,什么意思?你是想讓大純控告你嗎?”
“媽媽……對不起,給我一點時間吧,不會太久,你會明白的?!?/p>
“我不會明白?!眲P特琳突然大聲說道,轉身憤然離去。
九
一年一度,比爾弄不清這是到上海后的第幾度“黃梅”了。傍晚,云好像被灼熱的炭火烤過一般,通紅的,再過渡到褚紅,等到炭火完全冷卻下來,才漸漸被越來越黑的天幕遮蔽。
比爾同樣弄不清楚究竟是暗示還是生理性反應,他的皮疹總是在這個季節(jié)不請自到。真是糟透了。糟糕的還有那張悄無聲息地躺在保險柜里的支票,不過大純至今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打算過用這筆錢在曼徹斯特購置新的紡織機械,然后成為接收裕昌后他的新廠的第一套設備,很快他又猶豫了。這樣做違背父親的原則嗎?符合自己的為人之道嗎?即使撇開這些,這筆錢來自大純,一家主動與他“合作”的日本紗廠,他放得下這份自尊嗎?這些天來他一直捫心自問,卻找不到答案。母親很不理解他的舉動,他也不會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他只能請求母親給他一點時間,但那次母親質問他時丟下那句話后再也沒有來找過他。這讓他更加苦惱。
那天下午他去了上??倳.斈暧O計師在完成了設計草圖后不久遽然離世,由日本設計師下田菊太郎接盤室內裝飾,仿照的是日本皇宮式樣,所以這個上海第一幢鋼筋混凝土建筑也被人們稱為東洋倫敦。
距離上一次到這兒來大約有一年的時間了。印象最深的是那張據(jù)稱全球第一的一百一十英尺(將近三十四米)的黑白大理石長吧臺,還有放在吧臺上的馬提尼酒。他非常喜歡馬提尼酒的芬芳氣味,混合著苦艾酒和伏特加的原始和純真,加上洋蔥和檸檬的點綴,好像一匹等待馴服的烈馬,挑戰(zhàn)人們的味覺神經。比爾像一頭發(fā)現(xiàn)獵物的獵犬那樣在它面前坐下來。侍者過來為他斟上一杯,他喝了一口,真是難言的愜意。這樣的愜意太難得了。他每天都被紡織機器聲和熱浪包圍著,就像纏在團團繞繞的棉絲里不能自拔。真想長久地陷在這愜意里啊。這念頭太奢侈了。嗨,先把自己灌醉再說。就像上海人說的,醉倒算數(shù),最好不醒。他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直到趴在吧臺上打起了呼嚕。也許是呼出的氣息都蕩漾著酒精的味道,連站在一旁的侍者都有點昏昏欲睡了。
是斯泰格來接的他。
斯泰格把身材高大的老板攙扶上一輛強生汽車,然后他就成了吧臺的替身。濃烈而噴薄的酒氣使酒量極好的斯泰格都自嘆不如。他知道,老板一定遇到什么大事了。他想象不出這位一向理智的老板竟被酒精弄成這副模樣。按約定時間,明天他又得和中村見面了。老板說過要跟他一起演一出戲的,可現(xiàn)在一攤泥一樣糊在他身上。車窗上的雨點越來越大,車內也越來越悶熱。斯泰格覺得背上沉重的身體顛了一下,又顛了一下,忽然“嗷”的一聲,令人作嘔的酸腥立刻在車廂里彌漫開來,同時到達的還有車輛急剎發(fā)出的尖嘯。斯泰格抬頭看到司機一張慍怒的臉,立刻掏錢說:“我賠錢,賠錢?!?/p>
斯泰格是背著比爾下車的。
第二天,斯泰格發(fā)現(xiàn),比爾的臉上泛著大小不一的紅色突起。比爾有點難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后說:“斯泰格先生,我為昨天的舉止真誠地向您道歉。”
斯泰格聽到比爾說的是“您”,他趕忙說:“不不,比爾先生,您別介意。”
“昨天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沒找到您,就去問夫人,是夫人告訴我的?!?/p>
“啊,明白了。您是有急事找我嗎?”
“今天是我和中村約定見面的日子,您上次說過我們要演一出戲,我想……”
“這該死的黃梅天,每年我都要忍受它的煎熬。”比爾又摸了一下臉,然后低聲說,“今晚你別去了,我叫他過來?!?/p>
“您是說,叫他過來?”
“對,想想。他只要過來,我們這場戲就可以開演了?!?/p>
“我明白了。先生,我聽您的吩咐。”
電話里的比爾有點不高興,中村聽得出他克制著。比爾想請他來怡信談談有關合作的未盡事宜,中村答應了。
中村走進比爾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除了站著的比爾,坐在一旁的斯泰格,還有,凱特琳。這是什么意思?
比爾走到有點惶惑的中村面前,向他伸出了手,中村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被蜇了一下,松開了,因為對方的手透著一股寒氣。比爾說話了:“中村先生,我們正等候您的光臨?!?/p>
中村確認自己沒聽錯,對,他說的是“我們”。難道是三個人跟我談他說的未盡事宜嗎?所以他問:“比爾先生,不是您和我談合同的嗎?”他指了指比爾和自己。
“是的,中村先生,不過這件事超出了合同的條款?!?/p>
“比爾先生請直接說吧。”
比爾從抽屜里拿出理光照相機:“這個照相機是中村先生交給斯泰格先生的吧?”
中村遲滯了一下:“是啊,這是我送給斯泰格先生的。我知道他是個業(yè)余攝影家?!?/p>
斯泰格抬起頭來,詫異地看了一下中村,發(fā)現(xiàn)中村正盯著他,盛著一種難言的笑意,他的詫異頃刻被笑意摧毀了。
比爾說:“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斯泰格先生還有如此雅好。不過,我看過他的攝影作品,實在不敢恭維。中村先生請看?!北葼枖[出幾張,“這是我們的印染車間,那是新印染工藝,這是新設備的草圖?!眲P特琳站了起來,拿起照片端詳著,然后憤怒地甩向斯泰格。斯泰格痛苦地看著凱特琳,欲言又止。
中村的神色漸漸變得難看,他走向斯泰格,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斯泰格,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一個人?!彼咽謷嗟搅丝罩小1葼栐谒砗笳f:“請你冷靜,中村先生,千萬別干讓自己后悔的事。所幸這些照片還呆在這里,我也不想追究什么。只是考慮到萬一他不認賬,我想有必要留下這臺照相機為證。中村先生沒有異議吧?”
中村沉默著。比爾又說:“因為此事,我想我們之間的合作是否應該中止了?!敝写謇^續(xù)沉默著。凱特琳說:“比爾,這件事完全是斯泰格的個人行為,和中村先生無關,也和合作無關。”
“但是母親,您不能否認,由于這件事的存在,使合作蒙上了陰影。我想,中村先生一定會和我有同感?!?/p>
中村突然大聲說:“比爾先生,我的想法和您完全不同。我同意夫人的看法,這件事是斯泰格所為,不會對我本人和我們之間的合作蒙上陰影。至于照相機嘛,您要是喜歡,就當我轉送給你了。如果比爾先生堅持己見,那我也無話可說,不過,您要考慮單方面終止合同帶來的后果?!?/p>
“這個請中村先生放心,在此之前,我已經考慮過了。但我想,中村先生更需要考慮,是誰導致了這種令人不愉快的結局?如果公之于眾,恐怕后果難料啊?!?/p>
因為扭著臉,中村的小胡子翹得更厲害了:“那我倒要看看,比爾先生還有什么招數(shù)?”
“說到招數(shù),中村先生已經祭出不少,可是這次恐怕要自食其果了。大純是一塊金字招牌,可不要玷污了它?!?/p>
中村氣咻咻的樣子:“是的,大純不會倒,可是我想,我很快就會看到怡信的末日了?!?/p>
凱特琳聲色俱厲地截斷了比爾要回駁中村的話:“比爾,你不要一意孤行,不能因為斯泰格這個敗類壞了怡信的大事?!?/p>
斯泰格忽然喊了一聲:“夫人,我……”被凱特琳厲聲呵斥:“你這個可惡的猶大,你將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我后悔當時沒堅持讓比爾開除了你?!?/p>
比爾緩緩走向凱特琳說:“母親,我只能對您說抱歉了。我相信,無需多日,您就會看到,我今天的決定是正確的?!?/p>
凱特琳看著比爾,似乎成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但她不想再說什么,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她的身后,三個男人和空氣一起陷入可怕的寂靜。
十
理惠子突然出現(xiàn)了。這是中村下班回到家門口時最先跳進他視線中的影像。中村就地放下公文包抱住了理惠子。理惠子靜靜地讓他抱著,只重復著一句話,中村君,我好幸福,我好幸福。中村想,她還是老樣子,安靜得像一尊菩薩。松開她之后,中村才仔細看她的臉,唔,她怎么變得這么憔悴,頭發(fā)枯黃,面色無華,完全不像三十歲的年齡。中村打開了屋門,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這里的人都認識你,我一說找你,他們就把我?guī)У竭@里了?!?/p>
中村又問:“理惠子,你怎么不寫信給我?”
“我知道你太忙,怕影響你,就不寫信了。”
“啊,是這樣啊。那你是怎么來的呢?”
“我乘船來的。”
“我聽說你父親在第二次上海事變(指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后被領事遣送回國了?”
“是的,父親說很多人不愿意回去,但領事先生說,戰(zhàn)爭一開,就顧不到僑民的安全了?!?/p>
“領事說得對。哎,那你現(xiàn)在怎么又來了呢?你父親呢?”
“禁令早就解除了,但父親回去后就生病了。他說,這么多年,習慣了在上海的生活,回到老家反而水土不服了。”
“那你為什么要來?”
“我是為了來看你。父親說,雖然沒和你見面,但他知道你的紗廠很興旺,再說,現(xiàn)在國內很多工廠都在造武器,市場上連普通生活用品都很難買到。父親說,上海比長崎好多了。”
“啊,這真是太可怕了。理惠子,你父親說得對,我們在上海的事業(yè)進展很順利。這座城市帶給了我們很多,今后還將延續(xù)下去。你記住,我們是征服者,征服者的僑民總是安全的,也有更多的機會。這是我一直引以為傲的。”中村打開了窗戶,指著外面的街道,“你看,這一片都是日本棉紡織業(yè)的地盤。理惠子,你一定會為這里的生活自豪的?!?/p>
理惠子兩眼發(fā)直,癡癡地看著眉飛色舞的中村。
今天值得讓中村眉飛色舞。斯泰格,這個拿著他的錢又出賣了他的英國佬,被他鎖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小房間里。那是一個終日不見陽光的房間,呆上幾天就會發(fā)瘋的。我要讓這家伙看看,倒戈是什么滋味。
理惠子的到來是一個等待了多年的兌現(xiàn)。中村想,這一定是佛賜予他的禮物。這天晚上中村隆重地享受了這禮物帶來的歡愉。后來理惠子在他的身體下面嗚嗚地哭了起來,他聽得出來,這其實是一種高興的嗚咽。這聲音和他久違了。
斯泰格看上去很痛苦,不敢和他對視。中村把斯泰格的下巴抬起來,看到一雙死魚眼。他頗為欣賞地看著這張曾經對他俯首帖耳的臉,然后聽到了沙啞的聲音:“中村先生,我是無辜的。我太冒險了,結果被比爾發(fā)現(xiàn)了?!?/p>
“是這樣的嗎?可那天我看到的情形完全不是。你怎么證明呢?”
“那些洗出來的照片難道不是證明嗎?”聲音很低落。
“啊,你還說那些照片。照片拍得如此清晰,構圖如此嚴謹,難道就是你所謂冒險的結果?斯泰格,別裝了。我不是傻瓜?!?/p>
就在中村背轉身想要關門走人的時候,一聲沙啞的呼喊把他覆蓋了。斯泰格兇狠地撲上來,把中村死死抱住,中村嗚嗚著發(fā)不出聲音,斯泰格的聲音和剛才判若兩人:“中村,你別逼我啊,一個瘋子什么都能干出來?!?/p>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就為了混口飯吃,可你竟把我關起來,你想把我悶在這兒等死嗎?”
“你要知道斯泰格,背叛是要付出代價的。”中村竭力喊著,由于被斯泰格扼著脖子,氣流受到阻滯,聽起來有點怪異。
“中村,如果我愿意,關在這里的將是你,而且無聲無息?!?/p>
中村像背上立刻挨了一腳,忽然癱軟下去,他有氣無力地問:“你想怎么樣?”
“很簡單,我回不去怡信了,這損失必須由你來承擔。畢竟我為你干過這么多?!?/p>
“斯泰格,你知道這是訛詐嗎?”
斯泰格的聲音顯得不可違拗:“這不都是你帶我上這個道的嗎?聽著,如果不想驚動巡捕房,你最好現(xiàn)在就跟我了結了。這樣,你我就誰都不欠誰的了。”
“怎么了結?”中村無奈的樣子。
“你一個大老板,這還不明白?”
中村吁出一口長氣:“好吧,就當我養(yǎng)了一條喂不熟的狼。你等著我?!?/p>
“哼,我等著你,我怎么信你?”斯泰格在中村身上翻找,中村一副死魚樣:“再找也是白找,我不可能天天把支票帶身上的。明天你到我辦公室來?!?/p>
斯泰格手里的力道緊了緊:“如果你食言,我可不會放過你。你知道的,我曾是陸軍中尉,還吃過不少苦?!?/p>
兩人出門的時候,斯泰格搭著中村的肩,像是扶著他愁眉苦臉的兄弟。
那天回去后,斯泰格立即去找了比爾。比爾安撫著他,然后從保險箱里拿出一疊錢,裝進信封推到斯泰格面前。斯泰格沒動,說:“不,比爾先生,我不需要?!?/p>
比爾把錢交到斯泰格手里:“不,這是你該得的。聽我的。不過斯泰格,中村那里就算了吧?!?/p>
“算了?他把我關了兩天,如果不是我自救,恐怕就得死在里面了?!?/p>
比爾搖搖頭:“斯泰格,你給我聽著,中村心機很深,你絕對不是他的對手。日本對上海的控制日甚一日,中村有了依靠,下手會更狠。”
“比爾先生,這幾年我像個木偶一樣被他操控,我不甘心。不跟他作個了斷,就無法洗去我的恥辱。”
比爾沉默了,然后擁抱了斯泰格,在他背上拍了兩下。
送走斯泰格,比爾叫來了小跟班,把理光照相機交給他,跟他耳語了幾句。
翌日中午,兩名巡捕趕到廣慈醫(yī)院急救病房的時候,被告知斯泰格已在半小時前死亡。死因不明。
中村對巡捕的突然而至深感驚訝,巡捕說明找他的理由是幾天前他曾私下禁閉過死者,所以不能排除他的作案嫌疑。中村低著頭向巡捕行禮,然后又獨自鞠躬幾分鐘,說這是為斯泰格先生的。他承認所謂的“禁閉”,但這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一種游戲,而且就在昨天他還準備給斯泰格先生一筆錢度假。中村拉開抽屜,拿出那張簽了字的支票給巡捕。巡捕咂著嘴說可惜了,然后就告辭了。
小跟班的照片記錄了斯泰格一早出門到送往醫(yī)院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雖然因為距離較遠稍顯模糊,但斯泰格的形象還是清晰無誤。關鍵是他身后的兩個人,矮個的頭戴禮帽,高個子卻亮著個光頭,看起來并駕齊驅的樣子。兩人與斯泰格形影不離,只是在離大純紗廠不遠的一個拐角處,三人突然同時消失了。而后兩人將斯泰格架上一輛黃包車,直至黃包車在廣慈醫(yī)院門口停下。
比爾反復看著照片,問小跟班:“他現(xiàn)在怎么樣?”小跟班說:“醫(yī)院里的人說,巡捕房介入了,他們不便說?!北葼栕匝宰哉Z地說:“看來事情比我想象的還要糟啊?!?/p>
一個禮拜后,斯泰格死亡的消息見報。比爾整天沒出門,直到母親來敲門。凱特琳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了一天,但是理不出頭緒來?!?/p>
“聽說中村把斯泰格先生關在一個密室里?”
“他曾跟我說過,他說要跟中村有個了斷,我勸他歇手,但他終究沒聽。但我不信他的死會與中村無關,我簡直不敢想象?!?/p>
凱特琳沉默了。
比爾說:“不管怎么說,我們應該為他舉辦一個葬禮,他畢竟是我們的同胞,在這里他沒有任何親人了?!?/p>
“比爾,你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嗎?”
比爾抬起頭來看著凱特琳:“媽媽,你想說什么?”
“哦,不,我什么都不想說。我覺得一切都太亂了。”
(未完待續(xù))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