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潔 賈小林
孤獨者從憤激到冷峻的復(fù)仇
——魯迅《復(fù)仇》解讀
涂潔賈小林
魯迅的《復(fù)仇》共兩篇,寫于1924年12月20日,又一同發(fā)表在1924年12月29日《語絲》周刊第7期上。這兩篇作品,屬于同一母題的兩個故事。
復(fù)仇,是魯迅作品的一個鮮明的主題,也是魯迅生平思想發(fā)展的一條主線;在《野草》里作者明確地以《復(fù)仇》為題。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作《復(fù)仇》?!彼^的“旁觀者”的看客心態(tài),在先生的小說,雜文,乃至?xí)?、談話等中都屢屢提及,但從對象關(guān)系上來看,似與別處又有所不同,這其中表現(xiàn)著魯迅先生嶄新的思考。
下面我們來解讀第一篇《復(fù)仇》。全文共有九個自然段,可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1—3):愛與死亡:苦悶至極之生命兩極。
這一部分是全文的總起,寫復(fù)仇的緣起,借一種生理現(xiàn)象折射人的內(nèi)心和情感的變化。人在什么情況下才會萌發(fā)這樣兩種極端的行為——求得愛的宣泄和死的解脫呢?毫無疑問,人只有在極度苦悶壓抑的時候才會如此。散文詩的第一自然段寫生命渴望愛、溫情和擁抱,第二自然段寫生命追尋殺戮和死亡。第三自然段就是這兩種情況發(fā)生之前的某個狀態(tài)的一個剪切的鏡頭。
魯迅是學(xué)生物學(xué)的,他懂得自然生命血液流動與人的情緒變化之間的關(guān)系?!懊苊軐訉印倍謽O其微薄的血管里血液奔流,使人情緒舒暢,情感奔放,生命就會自然渴求“偎倚,接吻,擁抱”,生命也會以此得以“沉酣的大歡喜”,這里的“大歡喜”是佛家用語,代指人的情感的宣泄。相反,人在痛苦至極、無法發(fā)泄的時候,就會因為苦悶抑郁而血脈瘀滯噴張,急于找到一個突破口,以“那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溫?zé)嶂苯庸喔葰⒙菊摺?,這是情緒發(fā)泄的一種極端方式;結(jié)果便以“冰冷的呼吸,淡白的嘴唇”示人,使“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這里“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就是生命的死亡,佛家說,死亡是人的生命的終極宣泄,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謂之“永遠(yuǎn)”。
愛和死亡,是生命之兩極,是什么原因迫使作者如此極端化。這里就不得不思考這篇散文詩所包蘊的現(xiàn)實意義。概括起來,“對立于廣漠的曠野之上”“手捏利刃”“赤裸著全身”映射著兩個方面的信息:
其一,無愛的婚姻。談到《野草》創(chuàng)作,魯迅解釋說:“大抵僅僅是隨時的小感想。因為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本烤故悄男半y于直說”的事情,讓魯迅先生措辭含糊呢?首先當(dāng)屬母親賦予自己不幸的婚姻了。
1906年7月6日,魯迅被母親從日本騙回來,與朱安完婚。后來,魯迅先生說,這是送給“母親的禮物”。魯迅和朱安之間沒有愛,沒有性,二十年間魯迅一直過著禁欲的生活。身心的壓抑與感情的苦悶,成為魯迅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魘。這段無愛無性的婚姻給他帶來了莫大的精神打擊和情感壓抑,而魯迅的這種生活狀態(tài),熟悉他的親戚朋友,也都很清楚。1924年起,魯迅開始與許廣平等新女性接觸,他向往新的生活,可又無法走出舊的牢籠,驅(qū)散心頭的陰霾。這種極度困苦矛盾的心境,使魯迅無法直說,只得以此隱晦的方式,吐露自己的真情。
所以說,曠野之上的赤裸全身捏著利刃的男女,是魯迅和朱安之間不幸婚姻的真實寫照。魯迅先生把自己的失敗婚姻曝露于大庭廣眾之下,讓人去圍觀欣賞自己心靈的悲苦。這就是魯迅的自我告白。
其二,兄弟失和。說曠野上的兩人喻指失和的兄弟二人,這是不無道理的。1923年7月19日,周作人致魯迅絕筆信后,魯迅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準(zhǔn)備搬出八道灣。魯迅日記記載,8月2日“下午攜婦遷居磚塔胡同六十一號”。1924年5月25日,西三條胡同新居修繕一新,魯迅始與母親、朱安移居于此。1924年6月11日,魯迅最后一次回到八道灣,兄弟之間甚至大打出手,從此參商不見。魯迅幼年經(jīng)歷了家道的衰落,世人的白眼,他尤其渴望兄弟之間和睦相處,其樂融融。他無法維系這個大家庭的和諧,對他來說,這也是致命之一擊。
周氏兄弟失和,這在近代中國文壇上也是一個不小的事件。曾經(jīng)的“兄弟怡怡”而至于老死不相往來。有多少人想從二人口中探知事實的真相,然而二人是誰也不曾吐露半點實情。魯迅對此事件長久被人揣度議論甚至成為別人街談巷議、茶余飯后的談資,內(nèi)心充滿著憤恨與憎惡。
所以,曠野上赤裸的手捏利刃的二人,可能就是失和的兄弟二人的象征。魯迅把自己情感上的隱痛藝術(shù)地擺放在眾人面前,讓那些無聊之徒咀嚼舔舐自己情感上的創(chuàng)痛。這是魯迅式的復(fù)仇。
如果說以上兩個方面主要側(cè)重于個人家庭層面的思考,那么魯迅這篇散文詩的更深廣的意義表現(xiàn)在魯迅先生對自己一向關(guān)注的看客群體的體察。
第二部分(4—6):過客與看客,畸形狀態(tài)下的對立。
我們姑且把這赤裸的二人稱作過客,即思想的先驅(qū)者?!八麄儌z將要擁抱,將要殺戮……”,這是行文發(fā)展的暗示,也是眾看客的心理預(yù)期。一方面赤裸的二人各自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或統(tǒng)一,或?qū)αⅲ麄兏髯砸詫Ψ降拇嬖跒榍疤?。另一方面對于社會的庸眾來說,二人又是一個愛與死亡的統(tǒng)一體,他們是社會歷史舞臺上的愛之演繹者,恨之殺戮者。因此我想到了夏瑜,想到了阿Q;而臺下的庸眾就是前來咀嚼賞鑒這盛宴的看客。
魯迅在1934年5月16日致鄭振鐸的信中說:“我在《野草》中,曾記一男一女,持刀對立曠野中,無聊人競隨而往,以為必有事件,慰其無聊,而二人從此毫無動作,以致無聊人仍然無聊,至于老死,題曰《復(fù)仇》,亦是此意。但此亦不過憤激之談,該二人或相愛,或相殺,還是照所欲而行的為是?!濒斞傅倪@個解釋,給我們明確了這首散文詩的主旨,即社會意義的價值。
諷刺庸人或看客,意在“揭除病苦,以引起療救的注意”,這是魯迅作品極其重要的主題,也就是我們經(jīng)常談到的國民劣根性問題。魯迅用藝術(shù)的形式描寫了看客的特征:
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墻壁,如馬蟻要扛鲞頭。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從四面奔來,而且拼命地伸長脖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他們已經(jīng)預(yù)覺著事后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
路人們從四面聞訊趕來,里三層外三層,將曠野之上捏著利刃赤裸全身的二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叭缁毙Q爬上墻壁,如馬蟻要扛鲞頭”,一方面寫出了圍觀者的盛況,另一方面也寫出了作者內(nèi)心的極度厭惡。他們慵懶,丑陋,似乎非要于其中討得個大彩頭一樣。“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意思是說這些看客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就像是參加盛典一樣,空著手,專來“賞鑒這擁抱或殺戮”。這種情景,我們在《藥》和《示眾》里都曾經(jīng)看到過: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藥》)
長子彎了腰,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賞識白背心的臉,但不知道為什么忽又站直了。于是他背后的人們又須竭力伸長了脖子;有一個瘦子竟至于連嘴都張得很大,像一條死鱸魚。(《示眾》)
魯迅是善用比喻的高手,通過形象的比喻,將看客比作爬上墻壁的槐蠶,扛著鲞頭的螞蟻,被無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著的鴨子,張大了嘴的死鱸魚等,既寫出了看客的丑態(tài),也表達(dá)了作者無比憎惡的情感。魯迅對這種無意識的群體稱之為“戲劇的看客”。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作者這樣說:
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yuǎn)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zhàn)斗。
至于這段的最后一句“他們已經(jīng)預(yù)覺著事后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用了反諷的手法,就像《藥》里寫小栓吃藥時的感受一樣,莫名的興奮,相當(dāng)?shù)钠诖H欢聦嵉慕Y(jié)果卻并未隨其所愿,“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边@是魯迅獨具匠心的構(gòu)思,完全出乎庸眾的意料。
在中國,無聊是可以傳染互相影響的。這是中國民眾的精神痼疾,即國民的劣根性。魯迅就把復(fù)仇的對象定位為這些愚昧麻木不覺醒的看客。
第三部分(7—9):憤激與冷峻,孤獨者韌性的戰(zhàn)斗。
如果說前兩個層次分別論述了復(fù)仇的原因和復(fù)仇的對象,那么第三個層次就該論述復(fù)仇的方式了。
散文詩的第七節(jié)寫 “他們倆這樣地至于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干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突出了主人公主體的自覺意識,他們二人寧可自己干枯死亡,也絕不給這些愚昧麻木的看客作示眾的材料。
時間在流逝,圓活的身體,已將干枯;呆板的姿態(tài),長久地站立,以至于路人們也覺得無聊:“覺得有無聊鉆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鉆出,爬滿曠野,又鉆進別人的毛孔中。他們于是覺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終至于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覺得干枯到失了生趣?!?/p>
希望得到生趣,希望尋得刺激,起碼也能看到擁抱和殺戮,然而一切希望都落空了。或走散,或被他們倆“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他們倆反而卻因為這“無血的大戮”的復(fù)仇,而得到“永遠(yuǎn)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的快感。這就是魯迅式的復(fù)仇。
聯(lián)系前面說到的“無愛的婚姻”和“兄弟失和”,不僅點明了造成魯迅精神苦悶壓抑的根源,而且又從客觀上藝術(shù)地表現(xiàn)了魯迅復(fù)仇的高超藝術(shù)。當(dāng)然對于諸多社會歷史現(xiàn)象,魯迅都以獨特的藝術(shù)手法,表達(dá)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和斗爭方式。這里我們不妨再舉兩個例子。
據(jù)林志浩的《魯迅傳》記載,1910年春,魯迅先生在浙江杭州兩級師范學(xué)堂任教,三弟周建人給他發(fā)來電報,說69歲的繼祖母病逝,讓他回家。按紹興的規(guī)矩,父親去世后,只能由長孫代替主持喪禮。
周建人回憶說:祖母娘家可攀上的親戚長輩都來了,族長熊三公公等長輩也來了,他們聚集在小堂前,黑壓壓的一大片,商量著怎樣對付魯迅。說他一回國來,對所有的傳統(tǒng)、禮教,這也看不慣,那也有意見,怕他這次改了祖宗的規(guī)矩章法。大家商定了三條規(guī)矩,要他遵照執(zhí)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請和尚道士做法事。他們還約定在魯迅回來的那一天,聚在廳前,逼他就范。魯迅一進門,族長和長輩們立刻叫他到大廳上去……大家七嘴八舌,此唱彼和,紛紛說個不停。
魯迅靜靜地聽著,鎮(zhèn)定自若。他們講完后,也沒有作聲。不知是誰忍不住了,問了一句:“樟壽,你說到底怎么辦呀?”魯迅簡單地吐出了幾個字:“都可以的。”這很出他們意外。一句“都可以的”,就是對那“黑壓壓的一屋子的人”的復(fù)仇——讓他們再無話可說,也讓周圍那些想看熱鬧的人無法得逞,讓他們無戲可看。
還有一事,魯迅先生和許廣平結(jié)合后,封建遺老遺少各色人等橫加非議、指責(zé)。說朱安是魯迅的原配,許廣平是姨太太;還說魯迅同朱安破裂,是許廣平“從中作?!?;就連周作人也認(rèn)為他們的婚姻不合法。對這一切,魯迅先生不發(fā)一言,只在婚后不久,對日本友人——內(nèi)山書店的老板內(nèi)山完造說過:“我結(jié)婚了……人們太為我們操心了,說這說那的,不結(jié)婚,反而于心不安了?!边@就是魯迅的反抗,以自己無聲的盾牌,讓敵對勢力無以為擊,無法借力。
寫到這里,不禁要問:他為什么會如此復(fù)仇呢?這種復(fù)仇的方式,不同于眉間尺的劍戟相對,刀起頭落似的痛快淋漓。魯迅在給鄭振鐸的信中明確說,二人相愛或相殺,不過是“憤激之辭”,但散文詩的結(jié)尾所表現(xiàn)出的復(fù)仇方式卻是魯迅復(fù)仇思想走向成熟的選擇。就像上文我們曾經(jīng)引述過的,“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zhàn)斗?!濒斞甘降膹?fù)仇——韌性的戰(zhàn)斗,是從憤激走向冷峻的理性過程。
魯迅晚年立有遺囑:“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fù),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睂τ谠?jīng)的論敵,魯迅堅決地說:“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也不寬恕。”
[作者通聯(lián):北京第八十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