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 亮
漢魏六朝時期鄭氏家族圖書出版活動研究*
□文|邱 亮
通過對鄭玄、鄭道昭等鄭氏家族成員圖書纂述、整理、出版?zhèn)鞑セ顒拥难芯?,可大致還原漢魏六朝時期圖書出版的基本形態(tài)和面貌。
圖書 出版 漢魏六朝 鄭玄 鄭道昭
漢魏六朝,是經學書籍傳播方式和書寫形態(tài)發(fā)生劇烈變革的時期。傳授方式逐漸由“口耳相傳”轉變?yōu)椤笆盅巯嚯S”,書寫形態(tài)則由簡帛過渡到紙張。雖經時代更迭,圖書事業(yè)的發(fā)展依然延綿不絕,而鄭氏家族在圖書的纂述、整理與傳播方面貢獻尤為巨大。東漢的鄭玄“刪裁繁誣,刊改漏失”,在圖書纂述、整理和出版方面留下了大量遺產。而北魏的鄭道昭處于“禮樂文章,掃地將盡”的震蕩時期,他所提倡或進行的“研圖注篆”“樹舊經于帝京”等活動同樣為北朝圖書的出版繁榮做出了重要貢獻。通過對鄭玄、鄭道昭等鄭氏家族成員圖書纂述、整理與傳播活動研究,可大致還原漢魏六朝時期圖書出版的基本形態(tài)和面貌。
東漢時期,圖書事業(yè)高度繁榮,據《后漢書》卷七九《儒林傳》記載:“光武中興,愛好經術。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采求闕文,補綴漏逸。先是西方學士,多懷挾圖書,遁逃林藪。自是莫不抱負墳策,云會京師。”[1]而鄭氏家族成員紛紛參與圖書纂述、編輯、出版等活動,成績斐然。
鄭興生活于東西漢之際,據《后漢書·鄭興傳》記載,鄭興字少贛,早年學習春秋公羊傳,晚年善于春秋左氏傳。天鳳年間,率領門人從劉歆講正《左傳》之大義,深得劉歆欣賞,繼而撰寫條例、章句、傳詁,并且校正夏、商、周《三統(tǒng)歷》。鄭興于《左氏》《周官》深造自得,卓然成家,這其中既有時代風氣因素,也有個人影響的因素。從兩漢時代風氣來看,伊始崇尚《春秋》公羊之學;至于孝宣之世,則復立谷梁之學;至于平帝之時,又立左氏之學。這是時代風氣的變化。
從個人的影響來看,《漢書》卷三六《劉歆傳》云:“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 《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2]在劉歆的濡染之下,鄭興亦轉向左氏之學。鄭興曾作《周禮解詁》,今已亡佚,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中輯有《周禮鄭大夫解詁》一卷,大致可管窺鄭興圖書整理的面貌。而鄭眾子承父業(yè),據《后漢書》卷三六《鄭眾傳》記載:“眾字仲師。年十二,從父受《左氏春秋》,精力于學,明《三統(tǒng)歷》,作《春秋難記條例》,兼通《易》 《詩》,知名于世?!浜笫茉t作《春秋刪》十九篇?!保?]鄭眾的著作業(yè)已亡佚,但從《隋書·經籍志》載有《毛詩傳》《孝經注》,《舊唐書·藝文志》載有《牒例章句》九卷,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中輯有《周禮鄭司農解詁》六卷、《國語章句》一卷、《婚禮謁文》一卷、《春秋牒章句》一卷等,可見其數量較為可觀。
鄭玄生活于東漢后期,與鄭興、鄭眾父子遙相呼應,鄭眾、鄭玄二人成績巨大,而時代不同,故后世稱呼有“先鄭”“后鄭”之分。據《鄭玄傳》記載,鄭玄年少為嗇夫,而常造訪學官,后來進入太學,師從京兆第五元先,始通《公羊春秋》《九章算術》。又跟隨東郡張恭祖學習《禮記》《左氏春秋》《古文尚書》。游學十余年后歸于鄉(xiāng)里,后因黨事而被禁錮,杜門不出,而專心著述。在這期間,他完成了最為重要的三禮,即《周禮》《儀禮》《禮記》的注疏工作。鄭氏所注有《周易》《尚書》《毛詩》《儀禮》《禮記》《論語》《孝經》《尚書大傳》《中候》《乾象歷》,而著述有《天文七政論》 《魯禮禘袷義》 《六藝論》 《毛詩譜》《駁許慎〈五經異義〉》《答臨孝存〈周禮難〉》,達到百余萬字。
鄭玄一生著述不輟,他所整理的經學文獻,力圖融合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除轉寫改讀,還用今文本參校,對兩種本子,擇善而從,不主一是,因而屬于今古合璧的本子”,[4]成為漢代融匯古今、空前絕后的經學大家。誠如張舜徽在《中國文獻學》所言:“從過去兩千年間的中國學術界來看問題,不獨劉向、劉歆父子校書秘閣是整理文獻,即如鄭玄遍注群經,也是整理文獻的部分工作?!保?]
除大量著述和編輯活動之外,鄭玄在傳播和出版方面的成就也粲然可觀,不可小覷。鄭玄有感于“所好群書,率皆腐敝”,而欲“于禮堂寫定,傳與其人”,這一主張和實踐當可看作出版的早期形態(tài)?!皩懚ā奔凑碇`寫而成定本,“傳與其人”即廣泛地進行傳播,實際上已表現出圖書出版和傳播的強烈意識,可以視作歷史上圖書出版界的先驅。
鄭玄的纂述、注疏、整理的著作,經過千百年依然大量保存下來,這當與鄭玄有意識的出版和傳播有關。鄭玄門徒數量眾多,在他客耕東萊時,“學徒相隨已數百千人”,死后“自郡守以下嘗受業(yè)者,缞绖赴會千余人”,人數可觀。門徒生前如影隨形,歿后亦謹承其志?!多嵭鳌贩Q:“門生相與撰玄答弟子問《五經》,依《論語》作《鄭志》八篇。”說明在鄭玄死后,其下門徒做了大量整理其遺著的工作,能夠將鄭玄的思想和著作傳之久遠。歷代學者特別是清代學者曾對鄭玄的著作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輯佚。據楊天宇先生考證,共有注疏類31種,包括經注15種,緯注10種,雜注6種;著作類23種;另有門下弟子所輯2種。[6]而據張虎先生統(tǒng)計,各代所輯鄭玄佚書達43部,119種。[7]著述整理和出版數量之豐贍,漢代之學者無人能出其右。
鄭玄在圖書纂述、注釋、整理等方面都做出重要貢獻,而出版、傳播方面亦是導夫先路,成績卓然。故段玉裁《經義雜記序》有云:“而千古之大業(yè),未有盛于鄭康成氏者也。”[8]以鄭玄畢生的圖書事業(yè)觀之,洵非虛言。
漢魏更迭,鄭氏家族圖書整理活動仍然綿延不絕。北朝是歷史上大分裂、大動蕩的時期,《魏書》卷八四《儒林傳》:“自晉永嘉之后,運鐘喪亂,宇內分崩,群兇肆禍。生民不見俎豆之容,黔首唯睹戎馬之跡。禮樂文章,掃地將盡?!保?]然而由于統(tǒng)治者的提倡和學者的傳承,圖書整理的事業(yè)仍有所發(fā)展,這其中以鄭道昭為代表。鄭道昭是活躍于北朝時期的重要學者和書家,長期掌管國家最高圖書機構秘書監(jiān)和最高學府太學,致力于圖書文獻的整理和傳播工作。
當時,隨著魏孝文帝的提倡和推動,洛陽經學風氣尤盛,為圖書整理和傳播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環(huán)境?!段簳肪砥摺陡咦婕o下》云文帝:“雅好讀書,手不釋卷?!段褰洝分x,覽之便講,學不師受,探其精奧。史傳百家,無不該涉?!保?0]趙翼在《廿二史札記》卷一五“北朝經學”條也談到:“孝文帝尤重儒學,尊三老五更,又開皇子之學,劉芳、李彪諸人,皆以經書進用?!谏险呒纫源巳∈?,士亦爭務于此以應上之求,故北朝經學較南朝稍盛,實上之人有以作興之也?!保?1]
同時,鄭氏家族因其在文化傳播方面的影響,也為圖書出版及經學推廣起到了重要作用。鄭羲、鄭道昭父子是北魏重臣,《鄭道昭傳》中記載,他“少而好學,綜覽群言。初為中書學生,遷秘書郎,拜主文中散,徙員外散騎侍郎、秘書丞、兼中書侍郎?!w秘書監(jiān)、滎陽邑中正。出為平東將軍……復入為秘書監(jiān),加平南將軍?!保?2]又《鄭嚴祖?zhèn)鳌罚骸笆鲎娴茏褡?,秘書郎?!碑敃r百姓歌曰:“大鄭公(道昭),小鄭公(述祖),相去五十載,風教猶尚同?!编嵉勒褳猷嶔酥樱嵶褡鏋猷嶔酥畬O,祖孫三代皆在秘書省任職,而這個機構“是連接官府與民間文獻整理活動的中樞紐帶,在北朝文獻整理活動中處于不可忽視的關鍵地位”。[13]
鄭道昭致力于國家典籍傳之久遠,他在任國子祭酒期間,曾多次上表,請求“樹舊經于帝京”。在此之前,《石經》曾經有過兩次大規(guī)模的刊刻,一次是漢熹平石經,漢靈帝熹平四年立于洛陽太學東側,包括《易》《禮》《春秋》等七種;一次是魏正始石經,曹魏正始二年立于洛陽太學西側,用古文、隸書、篆書等三種文字刻成,又稱《三體石經》,包括《尚書》《春秋》《左傳》。由于四海分崩,兵燹未息,漢魏石經至于當時均已殘敗不堪,鄭氏心憂于此,故有“樹舊經于帝京”之動議。之后又兩次上表,一是“請學令并制”,二是“請依舊權置國子學生”,[14]其目的皆在于“使播教有章,儒風不墜”。在當時國家尚且維艱的環(huán)境下,鄭氏上表多無疾而終,但無疑對當時尊經崇儒的風氣產生了重要影響。
延至隋唐兩宋,歷代均有刻經活動。唐開成石經,文宗大和七年于長安開刻,用楷書刻成《易》《書》《詩》、“三禮”等十二經。后蜀廣政石經,用楷書刻《易》《書》《詩》、“三禮”等于成都,并有注。北宋嘉佑石經,用楷、篆二體刻《易》《書》《詩》等九經于汴梁,又稱《汴學石經》或《二體石經》。南宋紹興石經,宋高宗刻《易》《書》《詩》《左傳》等于臨安。鄭氏主張修葺石經,可謂有識之舉,在經學文獻的傳播上承前啟后,意義重大。
值得一提的是,鄭道昭圖書整理的相關事跡,在其所書丹的《鄭羲碑》也有所反映。該碑又稱《鄭文公碑》,告竣于北魏宣武帝永平四年(511年),摩崖刻,分上下二碑,內容大同小異。碑文于鄭氏圖書整理活動有所涉及,但關于文義,爭議較多,久無定讞。上碑云:“季子道昭,博學名俊,才冠秘穎,研注圖史?!毕卤疲骸凹咀拥勒?,博學名俊,才冠秘穎,研圖注篆。”
“研注圖史”,義較顯豁,即研注圖籍和史冊。而下碑作“研圖注篆”,則頗為費解。筆者認為,從《魏書·鄭道昭傳》中“臣學陋全經,識蔽篆素,然往年刪定律令,謬預議筵”一文可以推斷,“篆素”并非以篆書書寫的絹素的實物形式存在,而當表示傳之久遠的“古籍”或“史書”,可見鄭道昭延續(xù)的依然是傳統(tǒng)的述而不作的纂述方式。
除主張官方修葺石經和進行“研圖注篆”的圖書整理工作外,鄭道昭也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和保存詩文?!段簳肪砦辶多嵉勒褌鳌氛f他“好為詩賦,凡數十篇”,其中所存文3篇,詩4首,輯入嚴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和逯欽立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而鄭氏所書《論經書詩》《觀海童詩》也銘刻于云峰山、天柱山等摩崖之上,詩書雙絕,千載之下,令人神往。
綜上所述,漢魏六朝時期經學書籍傳播方式和書寫形態(tài)都發(fā)生了劇烈的變遷,鄭氏諸家順勢而為,表現出了強烈的家族延續(xù)性。東漢時期,鄭興、鄭眾、鄭玄等的纂述、整理、出版活動,推動了圖書事業(yè)的發(fā)展。北魏時期,鄭氏家族成員長期掌管國家北魏最高圖書機構秘書監(jiān)和最高學府太學,特別是鄭道昭,他的“研圖注篆”“樹舊經于帝京”等活動與主張,承流接響,其功有焉。
(作者單位: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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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趙翼.廿二史札記[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250
[13] 康倩.北朝文獻整理活動綜述[D].長春:吉林大學,2012:1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漢字發(fā)展通史”子項目“魏晉南北朝漢字史”(11&ZD126),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魏晉南北朝漢字史研究”(10YJA74007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