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奇

“味其道”與“理其道”(二)——中西詩與思比較談片

沈奇

（接上期）

六、反思：現(xiàn)代漢語之詩與思

一個時代之詩與思的歸旨及功用，不在于其能量即“勢”的大小，而在于其方向即“道”的通合。

現(xiàn)代漢語語境下的百年中國之詩與思，是一次對漢語詩性本質(zhì)一再偏離的運動過程。

如何在急功近利的“西學東漸”百年偏離之后，重新認領漢字文化之詩意運思與詩性底蘊，并予以現(xiàn)代重構，大概是首當其沖需要直面應對的大命題。

所謂中華文明的根本，尤其是我們常拿來做“家底”亮出的傳統(tǒng)文化中的諸般精粹，說到底，是詩性生命意識的高揚，和詩性人生風采的廣大——那一種未有名目而只存愛意與詩意的志氣滿滿、興致勃勃，那一種既內(nèi)在又張揚、既朗逸又宏闊、元一自豐而無可俯就的精神氣度，至今依然是中華文明的制高點。

這個根本和這種精神得以孕育與生長的基因，在于漢語的詩性本質(zhì)。

故，若以“人（尤其是現(xiàn)代人）是語言的存在”為前提，那么，我們今天所面臨的諸種有關詩與思的問題所在，以及整個文化形態(tài)的問題所在，大體都可追索到現(xiàn)代漢語之“編碼程序”的問題上來。

現(xiàn)代漢語以降的現(xiàn)代中國之詩與思，尤其是新詩，及其所“率”之新文學，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思想啟蒙“借道而行”的產(chǎn)物。西風東漸，百年巨變，有必要反思其賴以“筑基”的“啟蒙思想”之諸問題——

其一，啟誰的“蒙”？

當年的“大眾”，如今的“小眾”，以后的什么“眾”？

“大眾”等于“烏合之眾”，“啟”出的只能是“不斷革命論”；“小眾”近于“圈子”或什么“壇”，難免裝腔作勢，與“自由”“獨立”之個人，或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錢鐘書語），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以后就更難說了——“娛樂至死”而文本過剩，唯空心喧嘩而已。

或許僅就“眾”而言，不“啟”反而安生；眾人安生，眾詩神也安生。

其二，以什么來“啟”？

西風東漸，到底變成了“西風壓倒東風”；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到底翻轉(zhuǎn)為西學為體中學為用。

“無可奈何花落去”，當年跨擁中西兩條長河“嘗試”（胡適）與“吶喊”（魯迅）的“新”，如今大體上只剩下西方現(xiàn)代化一條河流邊的徘徊，及“不斷創(chuàng)新”和“與時俱進”的糾結與焦慮。

還有“郁悶”——不知到底要被“啟”到哪里去的“郁悶”；以及郁悶中那一縷“藕斷絲連”的“鄉(xiāng)愁”……

其三，以怎樣的語言方式來“啟”？

借用西方句法、語法、文法改造而“來”（“拿來”、“舶來”）的現(xiàn)代漢語，比之以字詞思維為主的古典漢語，其“詩意運思”（李澤厚）之本源屬性，先就降解了一層（當然，其“理性運思”的屬性也隨之上升了一層）；

再用這樣降解后的現(xiàn)代漢語，去翻譯西方的經(jīng)典之原典／元典，并且到后來還得翻譯漢語自身的經(jīng)典之原典／元典，以便利“啟蒙”。結果，其“原典”、“原道”的“原汁原味”及“原義”／“原意”，難免又降解一次（語義還原的難度之外，還有語境還原的更大難度）；

再拿這經(jīng)由兩次降解后的“啟蒙”之思與詩，來言說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存體驗、生命體驗與生活體驗，其結果難免又導致第三次降解。

其四，三次“降解”后，漢語之詩與思置身何處？

——正午的迷困！

西學不如“洋人”，中學不如“古人”。

誠然，百年來我們一直在鼓吹中西兼顧之“兩源潛沉”，但終歸抵不過現(xiàn)代漢語的“三度降解”，而致兩源皆隔。

即或因自信所失而急功近利地唯西方一源為是，其實打根上也從來就沒有可能真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因為你一直就無法真確明晰地認知到，原本的“藍”到底為何！

如此兩源無著，后來者便只有隨波逐流而“與時俱進”了。

事實上，所謂“新詩”，所謂“新文學”、“新美術”、以及“當代藝術”等等，百年革故鼎新，一路走來，無一不面臨或“洋門出洋腔”的被動與尷尬，或既不“民族”也不“世界”而“兩邊不靠”的身份危機。

即或真有些許個在的“創(chuàng)新”，也大多屬于模仿性的創(chuàng)新或創(chuàng)新式的模仿，難得真正原創(chuàng)而獨成格局。

這樣說不是要重新回到古典的之乎者也，而是說要有“現(xiàn)代”所來之處的古典傳統(tǒng)亦即“原道”作“底背”，才能“現(xiàn)代漢語”出不失漢語基因與漢語風采的漢語之現(xiàn)代。

“現(xiàn)代漢語沒有西語的時態(tài)與動態(tài)，又丟失了古漢語字象詞義綜合的生動性?！盵3]

“漢語詩人其實在一個很復雜的狀況中使用語言。具體的說，我們同時在字的美學的、感性的層次，和詞的翻譯的、概念的層次上，分裂而混淆地使用現(xiàn)代漢語?！盵4]

“我們正處在一個西方概念模式標準化的時代。這使得中國人無法讀懂中國文化，日本人無法讀懂日本文化，因為一切都被重新結構了?！盵5]

由“現(xiàn)代”而“后現(xiàn)代”而“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

至少是最后的“中國人”——在整個世界地緣文化范疇中，最早被提前“最后”的“中國人”！

枉道以從勢（孟子）

而其“勢”也并非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之勢，大多是出于功利（盡管也不乏“史的功利”）而造出來的勢：“時勢造英雄”，“英雄”再造新的時勢，“形勢逼人”，后來者再跟著“順勢而為”——如此循環(huán)往復，唯“勢”昌焉！

其結果，必然反“道”為“器”，君子轉(zhuǎn)而為小人，詩人轉(zhuǎn)而為“時人”，詩之思轉(zhuǎn)而為“時勢”之“思”與時代之“詩”。

語言的“先天不足”，精神的“后天不良”，百年急劇現(xiàn)代化的“與時俱進”，驅(qū)使我們終于走到這樣一個“關口”——如何以現(xiàn)代中國人的眼光，回溯并重新認領傳統(tǒng)文化中的“原粹”基因，并在現(xiàn)代生存體驗、現(xiàn)代生命體驗和現(xiàn)代語言體驗的轉(zhuǎn)換中，尋求與詩性漢語和詩意中國之“原粹”基因既可化約又煥然不同的發(fā)展道路？！

[3] 張志揚：《偶在論譜系》，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頁。

[4] 楊煉：《唯一的母語》，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1頁。

[5] 轉(zhuǎn)引自秦海鷹 ：《關于中西詩學的對話──弗朗索瓦·于連訪談錄》，《中國比較文學》1996年第2期。

好在漢字還在，不管承載漢字的“介質(zhì)”如何變化，只要是漢字的“運行”，其“同源基因”的存在可能，就不會完全消解。

關鍵是，如何在極言現(xiàn)代的喧囂中，靜下心來去認領這樣的“同源基因”，以此為現(xiàn)代漢語的詩與思，拓殖新的“增長點”以及新的運行格局——

內(nèi)化現(xiàn)代，外師古典，融會中西，重構傳統(tǒng)。

——當此關口，以此為現(xiàn)代漢語語境下之詩與思的核心理念，或可在全球一體化的背景下，挽回一點漢語詩性的根脈之所在，由“枉道以從勢”，返身“大道”“原道”，而正脈有承。

同時，對于活躍于當代中國話語場中的各類“詩”與“思”者而言，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一切詩與思的存在，并非用于如何才能更好地“擢拔”自我，而在于如何才能更好地“禮遇”自我，進而 “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尼采Friedrich WilhelmNietzsche 語）。

——從自身出發(fā)，從血液的呼喚和真實的人格出發(fā)，超越社會設置的虛假身份和虛假游戲，從外部的人回到生命內(nèi)在的奇跡，平靜下來，做孤寂而又沉著的人，堅守且不斷深入，承擔的勇氣，承受的意志，守住愛心，守住超脫，守住純正，以及……從容的啟示。

最終的問題是：無論如何，依然有“西方”在？！

實則，現(xiàn)代漢語之詩與思，在歷經(jīng)百年的“與時俱進”后，已然深陷中西“夾生形態(tài)”（張志揚語）之矛盾處境，其“矛”也“西”焉，其“盾”也“西”焉，短期內(nèi)很難自外于“他者”而獨樹于世界。

這里的另一個“邏輯”前提在于：迄今為止，有關現(xiàn)代性的反思與檢討，依然是西方語系中的詩與思者最為清醒與深刻。一方面西方受現(xiàn)代性之苦，遠早于我們且深重于我們，一方面西方“理性運思”之語言“編碼程序”中，確然一直“與生俱來”地自帶“殺毒軟件”，“具有悠久的內(nèi)在反思批判傳統(tǒng)，”（劉小楓語）從而形成其很強的內(nèi)部張力——尤其是理性與詩性的張力。

尾 語

“看過日落后眼睛何用？”（趙毅衡語）

——懸崖邊的“禪坐”。

漢語的風骨；

漢詩的秘響；

漢源的召喚。

——水，總是在水流的上游活著。

原生態(tài)的生存體驗；

原發(fā)性的生命體驗；

原創(chuàng)性的語言體驗。

——居原抱樸，直到青苔慢慢長出……

2010年春至2012年秋構思

2015年秋暫定稿于西安大雁塔印若居

沈 奇，詩人，文藝評論家，西安財經(jīng)學院文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美術博物館學術委員。著有《沈奇詩選》《沈奇詩學論集》（三卷）及文藝評論集《文本與肉身》《秋日之書》等14種，編選《西方詩論精華》《現(xiàn)代小詩300首》等9種，部分學術論文及詩歌作品被翻譯為英、美、德、瑞典、丹麥、日本及拉脫維亞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