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進
(清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海淀 100084))
三民主義是孫中山創(chuàng)立的革命理論和政綱,在很長時期內都是中國革命的政治符號和話語表征。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共產黨在1937年7月15日交付國民黨的《中共中央為公布國共合作宣言》中鄭重表示,“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為中國今日之必需,本黨愿為其徹底的實現而奮斗”[1]。由此,國共兩黨又以三民主義為政治基礎建立起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箲?zhàn)進入相持階段后,汪蔣集團為爭奪國民黨正統(tǒng)地位,都對三民主義進行了所謂新詮釋,并以此作為反共的理論依據,由此引發(fā)了國共兩黨從1938年底至1940年初圍繞三民主義而展開的激烈話語論爭。對此,國內學界已有較多探討①國內學界關于抗戰(zhàn)時期國共三民主義之爭的主要成果有:宋 進:《挈其瑰寶——抗戰(zhàn)時期中共與三民主義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黃志高:《三民主義論戰(zhàn)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集團、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田克勤:《國共兩黨在抗日綱領上的分歧與“三民主義”論戰(zhàn)》,《東北師大學報》1994年第3期;宋 進:《新三民主義概念的提出過程考析》,《中共黨史研究》1990年第5期;黃志高:《抗戰(zhàn)時期三民主義論戰(zhàn)與新民主主義理論體系的形成》,《北京科技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黃志高:《抗戰(zhàn)時期的三民主義論戰(zhàn)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黨史研究與教學》2011年第5期。,但以話語建構為視角對國共三民主義之爭與新民主主義革命話語建構關系的研究則相對薄弱。實際上,正是通過這場論爭,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區(qū)分了真假和新舊三民主義,在強調堅持“真”和“新”三民主義的基礎上,毛澤東又進行了新的理論創(chuàng)造,逐步建構起新民主主義革命話語體系,實現了對三民主義話語的超越,逐步掌握了中國民主革命的話語權。
國民黨雖然把三民主義尊為“黨魂”,但是在孫中山去世后,黨內反動派卻背棄了孫中山晚年對三民主義解釋的新精神,對共產黨人大打出手,導致國共第一次合作失敗。抗戰(zhàn)爆發(fā)后,汪、蔣集團出于各自目的需要,在對三民主義的詮釋上發(fā)生了裂變,但在打著三民主義旗號攻擊共產黨和共產主義這一點上并無二致。
1938年10月,廣州、武漢相繼陷落,中日戰(zhàn)爭進入相持階段。日本近衛(wèi)內閣于11月—12月先后兩次發(fā)表聲明,提出了所謂對話新原則,對國民黨政府減緩軍事進攻,轉而采取政治誘降策略。12月19日,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wèi)出逃越南,公開發(fā)電響應“近衛(wèi)聲明”,主張停止抗戰(zhàn),“和平救國”。汪精衛(wèi)為了漂白其奸偽身份,便以對三民主義的重新詮釋為其投敵行徑作辯護,竭力爭奪國民黨的政治話語,把自己打扮成國民黨的正統(tǒng)代表、南京政府的合法體現以及孫中山思想的繼承與實踐者①關于汪精衛(wèi)集團叛國投敵后對“合法性”的爭取,參見張生:《汪偽政權對國民黨政治符號的爭奪》,載《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5年第2期。。12月29日,汪精衛(wèi)在河內發(fā)出《艷電》稱:“三民主義為中華民國立國之最高原則,一切違背此最高原則之組織與宣傳,吾人必自動的積極的加以制裁,以盡其維護中華民國之責任”。他還以三民主義附和日本的“共同防共”而提出:“中國共產黨人既聲明愿為三民主義之實現而奮斗,則應即徹底拋棄其組織及宣傳,并取消其邊區(qū)政府及軍隊之特殊組織,完全遵守中華民國之法律制度?!盵2-1]在汪精衛(wèi)那里,三民主義不但變成其叛國投敵的護身符,更蛻變?yōu)閰f同日本侵華反共的話語武器。
1939年6月,汪精衛(wèi)在東京與日本內閣多名政要舉行和談。面對陸軍大臣板垣征四郎提出的“日本把三民主義看成危險的東西,尤其因為有民生主義乃共產主義這樣的文句”,汪精衛(wèi)解釋道:孫中山三民主義“是在當時的形勢下把各種潮流、各種思想全部引進自己的主張,為了想在國民黨中把它們同化,所以有這樣的文句。如果細讀全文,就了解這里講了民生主義與共產主義完全不相同的理由”;并承諾“今后要大大致力于三民主義的闡述”[3-1]。在與前首相近衛(wèi)文磨會談時,汪精衛(wèi)更是赤裸裸地表態(tài),“今后要首先團結國民黨的同志,宣傳日本的真意,恢復三民主義的真精神,并決心使國民黨正式接受日本要求的原則,公開出面宣傳”[3-2]。可見,為了消除日本對三民主義的“擔憂”,并使國民黨接受日本侵華的原則要求,汪精衛(wèi)要盡最大努力闡釋所謂三民主義“真精神”。
1939年11月23日,汪精衛(wèi)對日軍宣傳主任幕僚會議列席官作了《三民主義之理論與實際》的演講,論述了他所謂“三民主義的真精神”。首先,關于孫中山說的“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又名共產主義”,汪辯解道,“這是泛就一般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終極的目的而言,并不是說民生主義就是馬克思的共產主義”。其次,汪精衛(wèi)將中國不能獨立生存和自由平等的主要原因,歸結為歐美殖民主義和共產主義侵略壓迫中國,對日本的殖民侵略卻絕口不提。他認為孫中山將共產主義視為“國家社會禍亂之源”,“所以在民生主義的講演里,特別指出馬克思共產主義的錯誤,使一般青年信奉民生主義,不要信奉共產主義”。他還攻擊蔣介石在西安事變后與中共訂立密約,是“背叛孫先生遺教,違反全黨公意”,“除了蔣介石之外,凡是中國國民黨的忠實同志,沒有一個不是永遠堅守著三民主義而與共產主義奮斗”。最后,汪精衛(wèi)把三民主義與“近衛(wèi)三原則”即善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提攜相提并論,提出這三原則正是孫中山“大亞洲主義”的理想,“也就是三民主義的根本精神”[2-2]。這樣,經過汪精衛(wèi)的“最大努力闡釋”,三民主義完全淪為了呼應日本侵華、反共的幌子。
對汪精衛(wèi)的出逃,國民黨方面很快做出反應。1939年1月1日,國民黨臨時中央常會決定將汪精衛(wèi)開除出黨,并撤除一切職務②1939年1月1日,國民黨臨時中央常會委員會討論汪精衛(wèi)事宜,決議“即予永遠開除其黨籍,并撤除一切職務,藉肅黨紀,嚴正視聽”。見《中國國民黨中央以汪兆銘危害黨國予以永遠開除黨籍之決議》(1939年1月1日),秦孝儀主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六編傀儡組織(三),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81年編印,第124頁。并見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6冊,臺北:國史館、國立中正紀念堂管理處、財團法人中正文教基金會2014年版,第1—2頁。,同時亦著力加強對三民主義的闡釋宣傳,以捍衛(wèi)國民黨的道統(tǒng)與法統(tǒng)地位。但是,國民黨宣傳三民主義的主要目的一方面是要反汪,另一方面則是要反共。在蔣介石看來,汪精衛(wèi)的叛國行徑業(yè)已遭到國內一致的口誅筆伐,成為“漢奸”的代名詞,不足為慮;而中共在抗戰(zhàn)一年多來非但沒有取消或削弱,反而愈益強大,對其統(tǒng)治構成嚴重威脅。在日本的軍事壓力減輕,著力政治誘降策略的情況下,蔣氏認為,能夠將精力轉至限制日益壯大的中國共產黨上。就此,蔣介石在1938年12月31日的日記中記述道:“共黨乘機擴張勢力,實為內在之殷憂”,“共黨禍亂成性,叛跡日著,明年惟對此為最大問題之一,倭寇實已不能再為深患矣”[4]。因此,如何最大程度地限制中國共產黨,使其服膺并消融于三民主義,是蔣介石此時所考量的首要因素。
1939年1月,國民黨召開五屆五中全會。蔣介石在會上一面大講維護三民主義為“黨魂”的重要性,一面在談到對共政策時說:“今日對共黨不用兵、不利用、嚴管教,應以為不二之律條”,“要以領導黨的立場,糾正其錯誤,反對其妄為,指正其趨向。總之,應以保育的態(tài)度相待。久之,共產黨必將融化于本黨,始有其存在之余地”[5]。所謂“嚴管教”即以三民主義發(fā)動政治攻勢,解決中共這個“內在之殷憂”。
3月,國民黨政府發(fā)起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在《國民精神總動員綱領及其實施辦法》中,規(guī)定了國民精神改造的標準規(guī)范:“(一)不違反國民革命最高原則之三民主義,(二)不鼓吹超越民族之理想與損害國家絕對性之言論,(三)不破壞軍政軍令及行政系統(tǒng)之統(tǒng)一,(四)不利用抗戰(zhàn)形勢以達成國家利益之外的任何企圖。一切思想言論,悉以此為準繩,有違此義,則一體糾繩,共同摒絕?!盵6]毫無疑問,這主要是針對中國共產黨及共產主義的。可見,該運動除了為抗戰(zhàn)進行政治動員外,還要剪除非三民主義的“異端”思想,實現所謂國民思想意識和道德信仰的高度統(tǒng)一。
5月,蔣介石發(fā)表了《三民主義之體系及其實行程序》的講演,對他所認同的三民主義闡釋說,“共產主義固是重視經濟,近于民生主義,卻不重視民族和民權主義,而且共產黨人倡導民生,亦只重視一個階級的利益,而不兼顧全民的利益;……惟有我們總理所創(chuàng)造的三民主義則不然。它以‘公’字為出發(fā)點,所以能涵蓋一切,把各方面皆行均衡顧到,無絲毫偏頗之弊”[7-1]。他還強調三民主義只有依靠國民黨專政才能實現,“依據我們革命的方略,就要有一個‘黨’?!磺幸牲h來負責,所謂‘以黨治國’,‘以黨建國’其意義即是以黨來管理一切,由黨來負起責任”[7-2]。由此可見,蔣介石通過重釋三民主義,繼續(xù)宣揚“一個主義、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的獨裁論調,以融化中國共產黨和共產主義。
一些文人政客也紛紛撰文著書,極力附和國民黨的反共言論,鼓噪以三民主義取消共產主義。1938年12月,身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國家社會黨首腦人物之一的張君勱在重慶發(fā)表《致毛澤東先生一封公開信》,聲言“竊以為目前階段中,先生等既努力于對外民族戰(zhàn)爭,不如將馬克思主義暫擱一邊”[8]。曾為中共黨員、后加入國民黨的葉青,也著書立說,大講三民主義完全能夠解決中國社會的根本問題,能滿足中國現在和將來的一切需要,共產主義“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他發(fā)出了“請共產主義離開中國”的呼號[9],造成極壞影響。
概言之,作為中國民主革命先驅孫中山的政治理論,三民主義業(yè)已成為革命事業(yè)的政治話語。似乎只要爭取到三民主義的解釋權,便能掌握革命的話語權,進而化身為革命的象征。從1938年底開始,國民黨內各派別根據自身需要紛紛對三民主義進行再詮釋,各種聲音一時層出不窮。雖然不同的解釋體現了不同的利益訴求,但在反共問題上卻達成一致,都以服膺三民主義為由要求中國共產黨取消組織活動,放棄共產主義信仰。面對這種情形,共產黨人亟需發(fā)出自己的話語聲音,駁斥打著三民主義旗號對共產主義的攻詰。
國民黨以三民主義反對共產主義,主要依據中共“承認三民主義為中國今日之必需,本黨愿為其徹底的實現而奮斗”的宣言,以此混淆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的關系。因此,共產黨人首先需要說明的,是“中國今日之必需”的三民主義究竟是什么,以及為什么在接受三民主義的同時,還要堅持共產主義信仰。在回答這些問題的過程中,中共領導人和理論家闡明了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的聯系和區(qū)別,在把三民主義解構為真假三民主義的同時,又以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為依據,提出新舊三民主義的概念,實現對其重構?;诖?,中國共產黨明確了愿意為之徹底實現而奮斗的是真三民主義、新三民主義。
1939年4月26日,中共中央為回應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發(fā)出了《為開展國民精神總動員告全黨同志書》的指示。在論及對三民主義的態(tài)度問題時,該指示提出:“抗日戰(zhàn)線中各黨各派的任何人究竟信仰三民主義與否,不在其口頭之自稱,而在其行為之表現,只有言行相符,才可稱為孫中山先生的忠實信徒。……必須廣泛的動員全國同胞,切切實實的實行三民主義,揭穿漢奸汪精衛(wèi)輩的假三民主義,為具體實施民族獨立民權自由民生幸福的真三民主義而斗爭”[10-1]。有學者考證,這是中共文獻材料中首次明確提出真假三民主義的問題[11]。在中共看來,言行是否一致乃是信仰三民主義與否,從而判斷真假三民主義的基本依據。這里的假三民主義,主要是指叛國投敵的汪精衛(wèi)集團。
5月17日,中共中央對宣傳教育工作發(fā)出指示,提出要注意發(fā)揚和運用國民黨當局講演、命令、談話與出版物中“各種積極的東西”,“力爭以革命的言行相符的真正三民主義去對抗曲解的與言不顧行的假三民主義,以真正三民主義的姿態(tài),去反對假三民主義者,即頑固分子”[10-2]。質言之,歪曲解釋的與言行不一致的三民主義,都被歸為“假三民主義”。這樣,假三民主義就不僅僅指汪精衛(wèi)的曲解,也將國民黨頑固分子的解說囊括其中了。
6月10日,毛澤東在延安黨的高級干部會議上作《反對投降提綱》的報告。他將三民主義和國民黨細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日本人的三民主義與國民黨”,就是經過汪精衛(wèi)的“假三民主義與假國民黨”;第二類是“中間性的三民主義與國民黨”,也就是“半真半假的三民主義與國民黨”;第三類是“中國人民的三民主義與國民黨”,這才是真三民主義與真國民黨。而近期那些代表國民黨寫文章的人,他們“不但反對共產主義而且也是反對真三民主義”,是“假三民主義”或“中間三民主義”。面對并存的幾種三民主義,共產黨人的政策是“用真三民主義反對假三民主義,爭取中間性的三民主義”。毛澤東還專門談及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的關系,認為二者在相互區(qū)別的同時,在抗日過程中也有共同點,“即在把三民主義照著國民黨第一次全國大會那樣解釋時,二者在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階段的政綱上基本是不相沖突的”[12-1]。
在8月24日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對三民主義與中共革命綱領的關系作了進一步闡述。他在強調要認清兩者既有相同又有不同之處的同時,明確表示:中共目前對三民主義的態(tài)度,“一是理論上承認它,承認三民主義為中國今日之必需,是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治基礎。二是實踐上實行它,八路軍、新四軍、邊區(qū)和黨的工作,都是執(zhí)行三民主義這一共同綱領”。為了扶持左派和爭取群眾,毛澤東提出要公開號召、宣傳解釋三民主義[13-1]。這里提出要號召、宣傳的三民主義,無疑是中國共產黨所講的“真三民主義”。
于是,從1939年下半年開始,中共主要領導人和理論工作者集中出版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著作。如張聞天的《擁護真三民主義反對假三民主義》、周恩來的《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提綱)》、王稼祥的《關于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陳伯達的《論共產主義者對三民主義關系的幾個問題》、吳黎平(即吳亮平)的《葉青的三民主義就是取消三民主義》、艾思奇的《關于三民主義的認識》等,還將之匯編成冊,公開發(fā)行,擴大影響①例如自修出版社印行的《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出版時間不詳)、十八集團軍第五縱隊政治部印制的《關于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1940年版)等收錄了文中所述的大部分文章。。文章從不同角度對真假三民主義以及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的關系作了分析論述。例如,張聞天揭露假三民主義者“把三民主義實際上閹割為不徹底的一民主義,而同時保存發(fā)展三民主義中某些消極的與保守的因素,使之成為‘反共防共’的思想武器”。他強調要“真正的擁護三民主義”,就必須嚴格分別孫中山的真三民主義與汪精衛(wèi)的偽三民主義,必須糾正不徹底的一民主義,必須在實際行動上實行三民主義,還必須堅持聯俄、聯共、扶助工農三大政策。關于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的關系,張聞天說,“馬列主義的立場,不但不妨礙我們在現階段革命中擁護真三民主義,而且正是使我們所以能夠擁護真三民主義的基本原因”[14]。周恩來在文章中提出:“真正的三民主義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既不是汪精衛(wèi)的三民主義,也不是戴季陶的修正三民主義,當然也不能是我們某些同志企圖馬克思主義化的三民主義,因為這只能使三民主義混亂起來,而不能還它真正的革命面目?!盵15]所以,究竟如何科學看待三民主義,辨明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的關系,這是當時共產黨要著力思考和闡明的問題。
1939年12月,毛澤東發(fā)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又明確提出“舊民主主義”和“新民主主義”的概念,從而也將三民主義區(qū)分為“舊民主主義的三民主義”和“新民主主義的三民主義”。毛澤東認為孫中山在國民黨一大宣言和遺囑中對三民主義進行了重新詮釋,“把適應于舊的國際國內環(huán)境的舊民主主義的三民主義,改造成了適應于新的國際國內環(huán)境的新民主主義的三民主義”。中國共產黨在1937年所宣言的“中國今日之必需,本黨愿為其徹底實現而奮斗”的三民主義,就是這種三民主義,“即是孫中山的三大政策,即聯俄、聯共和扶助農工政策的三民主義”。他同時強調:“在新的國際國內條件下,離開三大政策的三民主義,就不是革命的三民主義?!盵16-1]這樣,就把三大政策同三民主義結合起來,將是否包含三大政策作為判斷三民主義革命與否的重要標準。
1940年1月,毛澤東在陜甘寧邊區(qū)文化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上作了《新民主主義的政治與新民主主義的文化》的講演,而后又以《新民主主義論》為題發(fā)表。在這里,毛澤東進一步辨析了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的區(qū)別和聯系,并且將三民主義明確區(qū)分為舊三民主義和新三民主義。他指出,三民主義同共產主義在中國民主革命階段的政綱基本上是相同的,這是國共兩黨合作的基礎;但在民主革命階段上的部分綱領、有無社會主義革命階段、宇宙觀以及革命徹底性等方面,又存在區(qū)別[16-2]。毛澤東進一步分析指出,孫中山在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中對三民主義的重新解釋,是劃分舊、新三民主義的重要標志。新三民主義“是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的三民主義。沒有三大政策,或三大政策缺一,在新時期中,就都是偽三民主義,或半三民主義”。對于各種重新解釋三民主義的話語聲音,毛澤東認為“歸根結底,沒有‘中立’的三民主義,只有革命的或反革命的三民主義”。唯有新三民主義,即三大政策的三民主義才是真正革命的三民主義。只有這種三民主義,中國共產黨才稱之為“中國今日革命之必需”,才宣布“愿為其徹底實現而奮斗”[16-3]。毛澤東中對“新三民主義”的闡發(fā),是對中國民主革命理論具有重要意義的創(chuàng)新性貢獻。
從真假三民主義到新舊三民主義,中國共產黨完成了對孫中山三民主義話語的解構與重構。根據對三民主義的言行是否相符、內容是否完整和是否被曲解,三民主義被解構為真與偽、革命與反革命的三民主義;而以國民黨一大宣言為標志,將“三大政策”與三民主義相關聯,進一步將其解構為新舊三民主義;在此基礎上,明確闡釋了中國共產黨人的新三民主義觀,從而又實現了對三民主義的重構。中國共產黨這樣做的目的,既是對國民黨汪、蔣集團曲解三民主義并借此圖謀取消共產主義的有力回應,也是為了同國民黨反動派爭奪三民主義的解釋權,進而獲得中國民主革命的話語權。
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共不宜再以直接宣傳馬列主義、共產主義作為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話語基礎,也要糾正過去黨內所犯教條主義的對待馬列主義、共產主義的錯誤,所以中國共產黨的務實選擇,就是宣言三民主義為中國今日之必需,愿為其徹底實現而奮斗。這一主張的本意是為實現國共兩黨合作抗日確定政治基礎,利用三民主義的現實合理性來宣傳共產黨的民主革命主張。但三民主義終歸是舊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革命的理論武器,對中國共產黨來說,僅以三民主義話語邏輯來闡述中國民主革命的政綱是不夠和不適的。即便利用“新三民主義”進行黨的民主革命政綱的宣傳,也會存在一定局限和弊端。從根本上說,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畢竟是不同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利用三民主義話語不能很好地表達中共的民主革命目的和行動綱領,還有可能造成自身階級性和革命目的性的模糊,并給反共分子攻擊共產黨和共產主義以話語之柄。毛澤東在1939年8月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曾指出:“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是小資產階級性的三民主義,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階段主要政綱與我黨相同,但整個革命全部綱領與我黨綱領則不相同。”[13-2]1940年3月毛澤東在黨的高級干部會議上再次強調:“在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階段上,國民黨的這些綱領,同我們的綱領是基本上相同的;但國民黨的思想體系,則和共產黨的思想體系絕不相同。我們所應該實行的,僅僅是這些民主革命的共同綱領,而絕不是國民黨的思想體系?!盵16-4]可以說,正是國共三民主義的論爭,使中共意識到了擺脫三民主義話語束縛、構建自己獨立的民主革命話語體系的緊迫性與必要性,這成為擺在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共產黨人面前的緊迫任務。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在1939年至1940年先后撰寫了《〈共產黨人〉發(fā)刊詞》《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等重要著作,在繼承孫中山三民主義精髓的基礎上,又超越了三民主義話語邏輯,提出一系列新概念、新范疇,創(chuàng)生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基本話語,科學回答了中國革命的性質、任務、步驟、前途等重大問題,初步建構起新民主主義革命話語的主體框架。
首先,超越三民主義舊式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革命的范疇,提出“新民主主義革命”科學概念。三民主義所倡導的舊民主主義革命屬于舊的世界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革命的范疇,是由資產階級領導的、以建立資本主義社會和資產階級專政國家為目的的革命。在毛澤東看來,這種革命自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經驗傳入中國后,特別是在中國爆發(fā)了“五四運動”后,便發(fā)生了新的轉變,進入到新民主義革命階段。“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說法,是毛澤東在1939年12月《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中首次提出的,這一說法是對當時中國革命性質和發(fā)展前途的全新認識。毛澤東分析指出:“現時中國的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革命,已不是舊式的一般的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革命,這種革命已經過時了,而是新式的特殊的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革命?!袊F時的革命階段,是為了終結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和建立社會主義社會之間的一個過渡的階段,是一個新民主主義的革命過程?!^新民主主義的革命,就是在無產階級領導之下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盵16-5]“新民主主義革命”一詞的提出意義重大,它為中國共產黨建構自己獨立的民主革命話語確立了核心概念,表明了主題思想。1940年1月,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又就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性質、內涵、意義等做了全面闡發(fā),并特別強調指出,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已“不再是舊的資產階級與資本主義的世界革命的一部分”,“而是無產階級社會主義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了”[16-6]??梢哉f,“新民主主義革命”概念的提出,既是從舊三民主義到新三民主義話語轉換的必然結果,更是從三民主義的話語邏輯向新民主主義革命話語建構的歷史飛躍,體現出中國共產黨關于中國民主革命性質和目標認知的全新話語特性。
其次,超越三民主義關于中國民主革命力量的認識,形成對新民主主義革命動力的新的話語闡釋。舊三民主義時期主要由少數資產階級革命者搞密謀起義,甚至把革命希望寄于新舊軍閥勢力的支持上。孫中山對三民主義做出新的解釋后,提出聯俄、聯共和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并強調要“喚起民眾”共同奮斗。但仍認為革命由資產階級來領導,而資產階級由于其階級利益的局限,具有先天的革命軟弱性和動搖性,不可能真正喚起和領導民眾進行徹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所以,中國共產黨必須超越三民主義關于中國民主革命力量的認識窠臼,以對新民主主義革命動力的認知話語而代之。1939年10月,毛澤東在《〈共產黨人〉發(fā)刊詞》中指出,中國現階段“基本的革命的動力是無產階級、農民階級和城市小資產階級,而在一定的時期中,一定的程度上,還有民族資產階級的參加”[16-7]。這是對中國民主革命動力不同于三民主義的新的認識和表達。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中,毛澤東又對中國革命動力做了全面深入的闡發(fā),明確指出,無產階級是“最有覺悟的階級”,是“中國革命的最基本的動力”;“中國革命如果沒有無產階級的領導,就必然不能勝利”。同時,毛澤東還進一步強調說,“中國無產階級應該懂得:他們自己雖然是一個最有覺悟性和最有組織性的階級,但是如果單憑自己一個階級的力量,是不能勝利的。而要勝利,他們就必須在各種不同的情形下團結一切可能的革命的階級和階層,組織革命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在中國社會的各階級中,農民是工人階級的堅固的同盟軍,城市小資產階級也是可靠的同盟軍,民族資產階級則是在一定時期中和一定程度上的同盟軍,這是現代中國革命的歷史所已經證明了的根本規(guī)律之一”[16-8]。毛澤東還特別強調了共產黨在中國革命中的領導作用,他說:整個中國革命任務“都是擔負在中國無產階級的政黨——中國共產黨的雙肩之上,離開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任何革命都不能成功”[16-9]。經過這樣的分析,正確闡明了中國革命的依靠力量、團結力量和領導力量等基本問題,為新民主主義革命話語的建構確立了極為重要的內容。
再次,超越三民主義建立資產階級民權國家的方案,提出建立“新民主主義共和國”的設想。孫中山在1917—1919年間的《建國方略》中曾對美國國體大加贊譽,認為它“長治久安,文明進步,經濟發(fā)達,為世界之冠”[17]。后來在蘇俄政權的影響下,他又提出,“近世各國所謂民權制度,往往為資產階級所專有,適成為壓迫平民之工具。若國民黨之民權主義,則為一般平民所共有,非少數人所得而私也”[18-1]。這里雖然強調了中華民國應為一般平民所共有,而非少數資產階級所私有,但認為仍然是由資產階級來領導。孫中山逝世后,蔣介石背棄他的三民主義新精神,打著民權制度的旗號壓迫民眾,力圖建立官僚資產階級和地主階級專政的獨裁統(tǒng)治。因此,中國共產黨必須超越三民主義的建國方略,以新的話語表達真正“為平民所共有”的建國內涵,這就是要建立“新民主主義共和國”。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指出:“中國無產階級、農民、知識分子和其他小資產階級,乃是決定國家命運的基本勢力?!F在所要建立的中華民主共和國,只能是在無產階級領導下的一切反帝反封建的人們聯合專政的民主共和國,這就是新民主主義的共和國,也就是真正革命的三大政策的新三民主義共和國。”[16-10]他進而分析指出,這種新民主主義共和國,既和歐美式的、資產階級專政的、資本主義的共和國相區(qū)別,也和蘇聯式的、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的共和國相區(qū)別。這是一切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革命,在一定歷史時期中所采取的國家形式。毛澤東還進一步分析了“新民主主義共和國”在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特征。在政治上,就國體來說,就是無產階級領導下的各革命階級聯合專政;就政體來說,就是民主集中制。在經濟上,要沒收大地主的土地,將大銀行、大工業(yè)、大商業(yè)歸國家所有,但并不沒收其他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不禁止“不能操縱國民生計”的資本主義生產的發(fā)展。在文化上,則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亦即“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毛澤東關于“新民主主義共和國”的系統(tǒng)闡發(fā),是以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為指導,吸納孫中山三民主義建國方略的合理成分,依據中國革命實際而作的全新話語建構。
最后,超越三民主義對中國革命發(fā)展前途的界說,闡明中國革命“兩重任務”和“兩個步驟”的發(fā)展進程。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對中國革命發(fā)展前途是模糊的。他看到了西方資本主義的弊端并想予以避免,但又擺脫不了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道路;他宣稱“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又名共產主義”[18-2],但他對社會主義的本質并不真正了解,甚至認為共產主義并不適合于中國。毛澤東曾指出過:“三民主義本身不能發(fā)展到社會主義。”[13-3]對于中國共產黨人來說,完成中國民主革命的任務并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目的是經由新民主主義革命實現向社會主義革命的過渡,創(chuàng)立社會主義社會。所以在新民主主義革命話語中必然包含對其發(fā)展方向和前途的探討與闡述。就此,毛澤東提出了中國革命的“兩重任務”和“兩個步驟”的話語,并系統(tǒng)闡述了其科學內涵。所謂兩重任務,就是說“包括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性質的革命(新民主主義的革命)和無產階級社會主義性質的革命”[16-11]。中國革命的“兩重任務”決定了要分“兩個步驟”來完成,即“第一步,改變這個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形態(tài),使之變成一個獨立的民主主義的社會。第二步,使革命向前發(fā)展,建立一個社會主義的社會”[16-12]。毛澤東在1939年9月24日同美國記者斯諾的談話中,曾將中國革命分為文章的上篇與下篇,“目前是民族民主革命,發(fā)展到一定的階段,就會轉變?yōu)樯鐣髁x革命。這種可能性是會要變?yōu)楝F實性的。不過,文章的上篇如果不做好,下篇是沒有法子著手做的”[12-2]。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中,他進一步闡述道:以為我們只有在現在階段的民主主義革命的任務,沒有在將來階段的社會主義革命的任務,這種觀點是錯誤的;“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整個中國革命運動,是包括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兩個階段在內的全部革命運動;這是兩個性質不同的革命過程,只有完成了前一個革命過程才有可能去完成后一個革命過程。民主主義革命是社會主義革命的必要準備,社會主義革命是民主主義革命的必然趨勢”[16-13]。關于中國革命“兩重任務”和“兩個步驟”話語的提出,使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革命話語更加完整、徹底,既具有現實實踐性,又具有未來引導性,進一步明確了新民主主義革命在中國革命中的歷史地位和發(fā)展方向。
綜上所述,抗戰(zhàn)時期中國共產黨同國民黨爭取對三民主義解釋的話語權是必要的,但畢竟還不能很好地闡明中共關于中國民主革命的性質、道路和發(fā)展前途等政治主張。這促使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著力思考、建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話語體系。新民主主義革命話語體系既是對孫中山三民主義合理元素的秉承,又是對三民主義話語邏輯的超越,是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造性運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具體分析中國革命實際而做出的話語創(chuàng)新。新民主主義革命話語的建構,使中國共產黨逐步掌握了中國民主革命的話語權,成為指導人民群眾進行革命的重要思想武器,為中國民主革命取得最終勝利奠定了堅實的話語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