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志敏

突破，成為作家致命的思考

季志敏

百竿高節(jié)拂云齊，千畝誰人羨渭溪。燕雀漫教來唧噪，虛心終待鳳凰棲。李炳銀/作

雖然神情慈祥，可你仔細端詳他青邁的雙目，確是一位不露聲色的嚴師。身體轉(zhuǎn)好，盛夏跑了黃河以南的市鎮(zhèn)考察文玩市場，總忘不下借道京城，從前門外趕往朝陽門以西那個小胡同中國作協(xié)老院子，去見上炳銀先生一面。只要見上面了，哪怕匆匆離去，揣著他送的書坐在公交車上，你心里也滿足地回憶著。

一位退休的老同志、著名資深評論家，他究竟有什么能叫一個居于遠方也清寡的學生去探訪他內(nèi)心安靜卻藏富礦的清靜生活呢?

記得去年春天，炳銀先生來電話關(guān)心我身體情況，說是報告文學拉近了我們師生的距離……其實這樣的距離，最先是他與你相處時的平實透明和清爽的文學人生有關(guān)。是從魯院課堂開始，彼此由文學引發(fā)關(guān)于學問的、修養(yǎng)的、使命的、立身的、歷史重現(xiàn)的創(chuàng)作話題，他都沉于思索;沒有夸詞沒有闊論，更沒有隔山望海式的奇談。每次極少的言語中，他讓你肅立凝思的是，針對任何有關(guān)文學的具體解讀，他都面對面直抵主題，用最簡單明了的樸素詞句，把問題具體化，抽出你想得到的問題實質(zhì)，讓人聽得清楚，領(lǐng)悟其義。

許多相識或聽過先生課的人都知道，在文學大家庭內(nèi)，他對報告文學的形態(tài)情感尤為突出。他對我說，文學是高貴的藝術(shù)，有娛樂的成分不奇怪。但即使是小說，也沒必要把它推進晦澀虛空霉霧魔咒的城堡里?；蛘呤钦账骶游輧?nèi)，寫些與人類生活無關(guān)緊要的灰暗卑瑣死氣哀嗚的東西。任何藝術(shù)形式，最終是為了啟迪人類的審美情趣。而中國文學的審美則是更高清豐腴的審美。只要你能被作品深刻多變的藝術(shù)形象啟蒙。比如你讀了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你難道不為作品人物悲美的生活軌跡和高尚人性的復蘇所牽引所震撼嗎?更何況報告文學的藝術(shù)形式，從它一出世，它對歷史與現(xiàn)實秉承擔當?shù)?，便是更直接更廣闊更豐滿更具審美情懷的責任。當然，即使“審丑”，也帶有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高尚情懷。報告文學的悲美力量就在這里!

知道北京城有位寫評論的李炳銀，多是從報刋和會議上聽到他向善的聲音。那時我還年少剛做記者，只要看見他的名字，便停下細讀。多年后，不論京西筆會聽他講課，還是后來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對座咫尺，我都靜靜地被他的一種自然而然的清冽樸素的文學氣質(zhì)所吸引。我觀察到一個生活細節(jié)，他衣著的簡潔隨意，和他笑容的淳樸親切，不僅叫你喜歡他這個人，而且讀他的文字，文如其人，其人也善樸，便躍然紙上。記得，最叫我記住的，是魯院學習畢業(yè)的文藝晚會上，學員一首首唱著獻給他和導師們的歌;一個個男女同學不停和他合影，他只是微笑，只是隨唱，哪怕唱不下來，他也是靜靜地看靜靜地聽。坐在鄰桌，我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任何敷衍和不耐煩。那一晚師生分手之際，雖然他不善唱歌跳舞，但他穩(wěn)穩(wěn)坐在窗前，那小素格的長袖衫襯在紅光的面容下，讓人記住了什么叫炳銀老師的素養(yǎng)!夜深了，學生們送他走出院子，他說，別送我，我就是個普通人，不驚動你們，回去吧。外面已經(jīng)寒涼，他一個人上了車。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認定，他就是我做人行文的師長。他雖不是我們小組的輔導導師，但他是我們“魯24”全班同學的老師!人和文、人和行、人和品的自然統(tǒng)一，叫我明白了他李炳銀是一個叫人透亮叫人舒服叫人記住的文化人、文學評論大師。

大師的學問，如果沒有一個為道端正的出口，那學問會被多少人接受，學而用之呢?

尋章摘句費思量，難論人間短與長?？傄姸忿D(zhuǎn)星移時，風輕云?？闪粝?。李炳銀/作

他對我說，寫東西的人，寫了半輩子，總希望這一次比上一次寫得好，有新的變化和新的氣象。如果寫了一堆東西，泛泛乏味，調(diào)門老套，樣子塵埃般叫人緊鎖眉頭，那這樣的寫作這樣的吃苦還有意義進行下去嗎?即使你寫得再多，有誰愿意去讀你不疼不癢的東西呢?

我問先生，一次遼河生態(tài)的書獲獎后，友人說，你當記者會抓題材，題材冷門?？墒菍懙糜悬c急，如果別人寫還會更好。這位友人的話，至今警醒著我。我也找出了自己的毛病，是結(jié)構(gòu)不巧妙，采訪資源沒有利用好。她說，好作品首先是好讀，心里時刻裝著讀者才行。

炳銀先生聽后笑了。說好讀，是泛的概念。怎么才叫好讀呢?好讀的口味標準不一樣，因為好讀的受眾群體也不一樣。好不好讀，是問題!但要仔細分析寫作的出處——為什么要寫這個，而不去寫那個?因為這個吸引人嗎？

好作品，必須題材是獨特新鮮的，是別人所沒有的選擇;它具有的陌生性必須是唯一的，給人意想不到的期待和歡喜。反之，別人已寫過的東西，你又如何去超越呢?沒有超越的寫作，意義平平，無非重復而已。報告文學承載的歷史責任和現(xiàn)實擔當更明朗更豐滿，而“選擇什么”去寫，讓人有心讀下去，則是作家遇到的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嚴肅命題。這時尋找“突破的選擇”，將成為講述下一個故事的思想準備。沒有“思想備忘錄”的寫作只是盲目的熱情付出，結(jié)果不言自明。

這時，炳銀先生耐心地說，實際上，尋找突破后的選擇，是為了藝術(shù)表現(xiàn)的求新，求新是一個書寫者不斷思考敬畏文學使其進行下去的基本常識。因為沒有求新求變，你就沒有“突破下一個”的可能性。

《過如秋草芟難盡，學似春冰積不高》（右圖）李炳銀/作

《清正順和》李炳銀/作

我思考了好久，怎樣突破?突破自己什么?我的寫作，何處有為?

先生他笑了，笑得冷靜。他說，突破的關(guān)鍵，首先還在選題上，在強大的報告文學思維上，寫作觀念決定了寫作方法。任何突破，是多元而艱難的。而題材選擇的運用，是突破寫作未知的牛角。我坦誠剖析自己，讀書少，不學新東西，肯定無法突破過去。他說，寫作是否定自己，放棄滿足的藝術(shù)。從題材到結(jié)構(gòu)，從故事表述到語言變新，都潛伏在新選擇的萬花筒中;選擇講什么，怎么講才好聽，已成為你寫作成功的前線陣地的突破口。

隨后，先生提到另一個學生作家余艷的選擇。他說，領(lǐng)袖毛澤東，中國人誰不知道?紅色文學，寫得太多了。可余艷選出了新意，寫出了別人沒有的《板倉絕唱》系列作品。而且她會找突破，找到了別人不敢寫更不會寫的獨特藝術(shù)之路。之前余艷已經(jīng)名揚湖湘大地，而《板倉絕唱》則讓她走進了全國讀者的視野。我忽然頓悟，乘興，我說，思維方法要變，題材選擇要變，寫作領(lǐng)域要變，文學方向要變，藝術(shù)結(jié)構(gòu)要變，語言表述要變。領(lǐng)受了先生臨海憑風的指導，一轉(zhuǎn)身，變一個新生的自己，叫文學遠行他鄉(xiāng)！

世間眾生。一個人，被另一個人喜歡，且記住他溫暖的力量和他給學生的清明高盛的富有，這該是今朝文壇多好的事情!我還發(fā)現(xiàn)，不論先生參加京城諸多文學會議，還是應邀巡游各地講學對話，他文氣安靜款款而行的樣子成為他文學行走的標志。他穩(wěn)于健、端于莊、清于藍、淡如水、高于塬的氣色，何時不是我等同學注目揣摩的陽光景致呢！

喜見炳銀先生交心，還因為他的書法藝術(shù)與他的文學人生，同樣叫人受益匪淺。他的書法同樣飽滿端莊秀美，有傲骨而溫馨。每次他把他新編的《中國新世紀寫實文學經(jīng)典》《21世紀年度報告文學選》給了我，還寫好了內(nèi)容頗有意味的書法送我。我誠恐誠惶地收好心儀的佳書，心里像喜得一次歐亞探美的遠行。是他的文與字印于我心胸，鞭策鼓舞我做人為文的腳步不偏不斜，迎著他和地球的笑意朝前闊步。

臨走，我說，李老師給我弟弟志凱寫幅字吧，他原來也是畫畫的，可惜做企業(yè)，他中斷了。他笑說，藝術(shù)不是一天兩天興致起筆，它需要日久冬秋踏雪的毅力。書法，文學，繪畫，是一個人學問素養(yǎng)恒久的學習滋潤結(jié)果……聽之，我臉發(fā)燙。愧疚我們浪費了那么多好時光。

近年有學者采寫研究了鐵凝小說藝術(shù)和張勝友文學道路。我閃出想寫李炳銀的評論世界的念頭?？伤匚艺f：天氣炎熱，以靜制動為好，防止中暑。我本一素人，不用記憶書寫。多次有人要訪我，被我勸退。人還是低調(diào)安靜一些好，但朋友永遠以友情為重……

書房一隅，小巧寧靜，叫人心舒暢。分手時間到了，見先生放下老紫砂茶壺，來到書案，蘸筆寫下：過如秋草芟難盡，學似春冰積不高。說，芟，乃割除，形容人犯錯誤如蒿草，割了一茬，又長一茬。下句是，學問再多，形似春日冰雪，如何積得高呢?余后又寫四字送我誡勉：清正和順。學生懂其義，其義在高處。這讓我又想到，他一關(guān)中塬上農(nóng)家子弟，何以少年翩翩，溝壑踏雪，山一程，水一程，一程又一程，走出黃河古道，走進遼河岸邊，軍旅夜讀，進大上海復旦學堂，再進京都踏入文壇，學富五車不嫌多，修身正氣凈末丑。他還在行走，緩緩清爽地站在文學大水的岸邊，笑傲江湖一身輕，學問詩書總相隨。我認定師者思為師，就是炳銀先生氣正紅堂的尊貴樣子了。書法記于腦海，叫我劍膽琴心;報告文學曉以心明，叫我鐵肩道義，叫我溫暖如春，叫我迎著高原冰雪沉思以降。

李炳銀簡介：

李炳銀（曾用名：李三江）， 陜西省臨潼縣鐵爐鄉(xiāng)廚李村人。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研究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主持學會日常工作）、全國報告文學理論研究會會長、《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主編。出版的著作有《文學感知集》《小說藝術(shù)論》《國學宗師——胡適》《生活·文學與思考》《當代報告文學流變論》《中國報告文學的世紀景觀》《中國報告文學的凝思》等。作品曾多次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優(yōu)秀研究成果獎等獎項?！吨袊鴪蟾嫖膶W的凝思》獲“首屆全國報告文學理論獎”。編輯出版《中國新時期優(yōu)秀報告文學大系（1977-2000）》、《中國報告文學精品書系》（11位作家專集）、《中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讀本》、《中國新世紀寫實文學經(jīng)典》（2000-2014）等作品近百部。數(shù)十次擔任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和很多國家部委、解放軍與各地各種文學評獎的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