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瀲
美索不達米亞洪水神話—版本問題與文本探析
劉 瀲
國內的洪水神話研究,在涉及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洪水神話時,對于資料的運用和辨析尚且存在不少問題,而建立在錯誤基礎上的研究論斷亦難逃誤判之虞。故而,本文以洪水神話泥板和文獻為基礎,梳理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洪水神話文本,并粗略辨析泥板文獻版本與異文之間的關聯(lián)。同時綜合考慮泥板文本與神話文本的具體關系,將該地區(qū)的洪水神話文本分為初始底本文本與文化文本兩個層次。繼而以此為基礎,探析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洪水神話文本的特點與傳承脈絡。
美索不達米亞;洪水神話;版本;異文
按照日本神話學家大林太良的分類,洪水神話被歸類到起源神話的“宇宙起源神話”。①大林太良:《神話學入門》,林相泰、賈福水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61頁。② 對于“亞述巴尼拔”這一譯名,吳宇虹等學者主張采用“阿淑爾巴尼拔”。洪水神話屬“末日神話”一種,“末日神話”又分為“過去的末日神話”和“未來的末日神話”。洪水神話可謂是“過去的末日神話”中最為著名的一個亞類型。
兩河流域的洪水神話屬于“過去的末日神話”,講述的是發(fā)生在遠古時代的一次毀滅人類的大洪水。時至今日,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已知的洪水神話文本可籠統(tǒng)分為四大文本:蘇美爾洪水神話、《阿特拉-哈西斯》史詩、《吉爾伽美什史詩》片段以及亞歷山大時期貝羅索斯的記述。此外尚有烏伽里特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洪水泥板,它是巴比倫洪水傳統(tǒng)在美索不達米亞之外已知的唯一版本。其中的三個楔文洪水神話,主人公的稱謂分別是朱蘇德拉、阿特拉-哈西斯、烏塔納皮什提姆。最初這一神話文本是1872年喬治·史密斯在翻譯亞述巴尼拔圖書館館藏泥板文獻時發(fā)現(xiàn)的,后經(jīng)證實為《吉爾伽美什史詩》的第十一塊泥板(XI),主人公名為烏塔納皮什提姆,另外兩個版本的洪水神話分別為蘇美爾語的朱蘇德拉洪水神話和阿卡德語的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話。
國內學界研究洪水神話的相關論文,但凡涉及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大都會提及《吉爾伽美什史詩》第十一塊泥板中的內容,有的文章還把該版本認作是世界上最早的洪水神話。也有個別提及了朱蘇德拉洪水神話和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話,但是由于所據(jù)資料并不準確,例如通過某些片段性的轉述,或是缺少對于泥板文獻自身情況、文化背景的了解,以及所據(jù)材料嚴重落后于相關領域研究進展等等,導致在資料、背景方面錯訛較多,內容方面亦含混不清。
至于常被人視作洪水神話濫觴的亞述巴尼拔②圖書館中發(fā)現(xiàn)的吉爾伽美什史詩泥板,其中的洪水神話很明顯是后進入吉爾伽美什史詩的。而原本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洪水神話與吉爾伽美什故事是彼此獨立的故事。除了我們常說的阿卡德語《吉爾伽美什史詩》以外,還有5部蘇美爾語吉爾伽美什史詩,分別是《吉爾伽美什與阿伽》《吉爾伽美什與胡瓦瓦》《吉爾伽美什、恩奇都與冥界》《吉爾伽美什與天?!贰都獱栙っ朗仓馈贰螐拿稚峡?,①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史詩的題名都是現(xiàn)代學者添加的。我們也能大概猜測出阿卡德語《吉爾伽美什史詩》的內容與蘇美爾語的吉爾伽美什史詩系列具有一致性,而蘇美爾吉爾伽美什系列史詩中并沒有洪水神話的內容。
論及美索不達米亞的洪水神話的版本,其指稱并不統(tǒng)一。有人把朱蘇德拉洪水神話、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話、《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神話和貝羅索斯轉述的洪水神話分別看作一個版本。也有人把上述四種洪水神話做了更細致的版本劃分,比如:把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話不同時期的文本視作一個版本,蘭伯特就是一例。自然也有分得更細的,把出土的每一份洪水神話文獻都稱作一個版本。有時這幾個不同層面的“版本”之稱還會混在一起。
就美索不達米亞洪水神話的具體情況而言,諸如“蘇美爾洪水神話”“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話”等這一層面的神話文本,往往是由若干個不同時期、不同出土地的泥板文獻殘片共同構成,所以目前這幾篇為大眾所了解的、情節(jié)較為完整的楔文洪水神話,往往是在現(xiàn)代學者的努力下,不斷地將出土的相關泥板文獻搜集、拼湊起來,并最終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據(jù)此我們可以把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洪水神話,尤其是楔文洪水神話視為“復合型”洪水神話。當然其中也有比較完整的泥板文獻,比如《吉爾伽美什史詩》的“標準本”。
為了避免混亂,在這篇文章里,我們把“蘇美爾洪水神話”等四種洪水神話,統(tǒng)一視作“四大文化文本”,把構成這四大文化文本的泥板文獻稱作“版本”。同時每一塊作為資料來源的泥板文獻亦是構成文化文本的“底本”。由于美索不達米亞的書吏傳統(tǒng),絕大多數(shù)泥板上的故事并非個人化的獨創(chuàng)講述,而是泥板抄本,不排除其中有些抄本被帶上了一定的個人創(chuàng)作色彩。鑒于此,對于那些在語言、風格、情節(jié)上差異明顯的版本,我們稱之為“異文”。
蘇美爾語的洪水神話是與吉爾伽美什史詩系列無關的一個獨立神話故事。蘇美爾語的朱蘇德拉洪水神話,因為泥板殘缺嚴重,至今人們未能窺其全貌。即便如此,現(xiàn)存的泥板也已經(jīng)向我們透露出比《吉爾伽美什史詩》第十一塊泥板中的洪水神話更為豐富的信息。
目前保留的泥板內容,基本包括兩大內容,一是大神下令重新令人類繁衍,并且從天上降下王權,宣布城名,分配城池。二是大神安和恩利爾決定發(fā)動洪水再次毀滅人類,恩基偷偷向人間王者朱蘇德拉泄密。洪水肆虐七天七夜以后,風暴平息,朱蘇德拉鉆開孔洞,下船,祭祀諸神。安和恩利爾賜給朱蘇德拉神一般永恒的生命,令其在迪爾蒙定居。
神話的開頭已經(jīng)缺失,從泥板第一欄殘存的內容中可得知,神停止了令人類凋敝的行為,人們重新建立城池,動物也開始繁殖,世間再度欣欣向榮。據(jù)此推測,在洪水滅世之前,神曾經(jīng)對人類降下災厄,大地上生靈凋敝,其后神靈回心轉意,人類再度繁盛。重復多次的滅世行為在阿卡德語洪水神話中亦可以得到印證。其后的洪水部分則與《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故事情節(jié)差異不大,包括恩基告密;風暴伴隨洪水肆虐,淹沒地上一切生物;風暴止息后太陽神出現(xiàn),洪水退去;朱蘇德拉下船,隨船逃生的動物也都紛紛下船登陸。朱蘇德拉祭祀諸神,神對幸存者立誓,并賜予其永恒的生命和居所等我們熟悉的情節(jié)。雖然蘇美爾洪水神話幾乎只保留下了洪水這一段,但是從文本起始部分的殘存詞句可以看出,它并不是一個獨立的故事,而是一個更宏大故事的一部分,在洪水之前還有其他情節(jié)丟失了,而丟失的這部分情節(jié)很可能就是《阿特拉-哈西斯》史詩前兩塊泥板的內容。
蘇美爾語洪水神話基本保存在尼普爾出土的泥板CBS 10673中,另外還有兩個殘缺較嚴重的文本CT 46.5和STVC 87 B。
CBS 10673是一塊六欄泥板,正反各三欄,由阿諾·福柏于1914年首次公布。①Arno Poebel.Publications of the Babylonian Section.Philadelphia: University Мuseum,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V, no.1 and pls.LXXXVI-LXXXVII [photos], 1914.在修補后的蘇美爾洪水神話中,CBS 10673所占篇幅大約為80余行,缺失的行數(shù)大約有230行左右,而剩下的80余行,很多也都不完整。例如:第三欄的前六行內容僅余“......天座。......洪水......人類。所以他做......隨后寧圖......”②這段內容根據(jù)“The Electronic Text Corpus of Sumerian Literature”提供的楔形文字轉寫翻譯而來,而克萊默的版本中并未提供前五行的楔文轉寫。參見:“The Electronic Text Corpus of Sumerian Literature”, http://etcsl.orinst.ox.ac.uk/.可讀。
會計電算化條件下的檔案管理主要是利用計算機設備進行會計相關數(shù)據(jù)資料的收集、存儲和處理,其中包括會計憑證、會計賬簿和報表等,這些會計核算相關檔案信息都是以計算機硬件和軟件為基礎進行管理的,這也是電算化會計檔案管理與傳統(tǒng)紙質檔案管理最大的區(qū)別,同時對于電算化會計檔案管理而言,復雜程度相對較高,所以實際的檔案管理過程中,需要加強重視力度,提高管理水平,確保電算化會計檔案管理工作的有效實施。
另兩份文本的殘缺更為嚴重,其中CT 46.5來自亞述巴尼拔的圖書館收藏,它是一份雙語文本,可能是CBS 10673第三欄殘缺部分的一個較晚期版本。③該說法由西沃爾提出。它存在著作為一個獨立異文的可能性。因為現(xiàn)存CT 46.5包含了洪水前國王世系名錄的結尾,還提到了大神恩利爾和人類的喧鬧,類似情節(jié)曾分別出現(xiàn)在蘇美爾王表和《阿特拉-哈西斯》史詩中。因此,它也有可能并不一定單純是蘇美爾洪水神話的抄本之一,而是另一個異文。亞述學者一般把它看作蘇美爾神話復合文本的來源之一,在不明確的情況下,我們還是把它看作與CBS 10673并列的復合文本之一,但不判斷為一篇異文。STVC87 B的情況也相差無幾——或許屬于同一來源,或者基于相似的內容寫成④對STVC 87 B的這一認定,同樣由西沃爾提出。。
阿卡德語泥板文獻《阿特拉-哈西斯》中洪水神話的內容遠比《吉爾伽美什史詩》中豐富,而較之蘇美爾語的朱蘇德拉洪水神話,《阿特拉-哈西斯》泥板保存完好度更佳,存世的版本數(shù)量也更多。
不同于《吉爾伽美什史詩》,《阿特拉-哈西斯》史詩中的洪水情節(jié)是一個完整連貫故事的組成部分之一。在其保存最完好的版本──伊辟格-阿亞版本中,洪水故事記錄在第三塊泥板上。通過《阿特拉-哈西斯》史詩我們才知道,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洪水神話僅僅只是“過去的末日神話”的一部分,在洪水滅世之前,人類數(shù)次險些滅亡,但都在恩基的幫助下免于覆滅。直至最后一次,洪水毀滅了人類,僅有國王阿特拉-哈西斯等個別人得以逃脫。
《阿特拉-哈西斯》史詩的內容主要由兩部分構成,分別是起源神話中的“人類起源神話”,以及末日神話中的“過去的末日神話”。史詩講述了世界之初,神靈分理天地,各司其職,小神們則長年夜以繼日辛苦勞作,“當諸神如人類一般/忍受勞作、遭受苦工。/神靈負荷沉重,勞作繁多,苦痛深切?!雹賅.G.Lambert, and A.R.Мillard.Atra-?as ī s: the Babylonian Story of the Flood.Oxford:Clarendon Press, 1969.I.i.1-4.最終他們不堪忍受,舉行暴動,圍困了大神恩利爾的神廟。于是恩利爾下令殺死一位神靈,用他的血肉拌和泥土作為材料,由生育女神造出人類,讓人類負擔眾神的苦工,辛苦勞作以供養(yǎng)神祇?!翱恐€和鏟,他們建起神殿,/他們筑起高大的運河河堤。/給人們以食糧,奉[諸神]以供養(yǎng)?!雹贚ambert 1969.I.vii.337-9.幾百年過去了,人類增殖,大地上一片喧囂,恩利爾抱怨人類吵得他睡不好覺,下令在人間播散疫病。憐憫人類的恩基卻把這個消息偷偷告訴人間國王阿特拉-哈西斯,并傳授他逃脫疫病,免于滅絕的方法。此后,又是幾百年過去了,繁衍起來的人類再次吵得恩利爾睡不好。惱怒的恩利爾下令切斷人類的給養(yǎng),雨水不再落下,泉淵不再升涌,田野減產(chǎn),土地荒蕪。恩基再一次把度過災厄的方法告訴了阿特拉-哈西斯,獲得神靈暗中幫助的人類,又一次逃脫了滅絕的命運。在這之后,人類第三次遭遇天災,這一次恩基似乎已在眾神集會上宣誓,但他最終還是通過夢境告知阿特拉-哈西斯諸神的決定。然而這次并不如前兩次那般順利,遭受長久的折磨之后,人們才得以茍活。由于毀滅人類的計劃一再被挫敗,諸神在集會上要求恩基宣誓,令恩基不得再次泄密,并決定發(fā)動洪水,徹底滅絕人類。被誓言約束的恩基不得不假道葦墻傳話給阿特拉-哈西斯,要他造船保命。這一次阿特拉-哈西斯只得拋棄他的人民。他假稱神靈不和,信奉恩基的他無法繼續(xù)居住在恩利爾的土地上,只能選擇離開。其后,阿特拉-哈西斯著手建造大船,準備給養(yǎng),并在風暴來臨前躲進大船。風暴和洪水席卷大地,寧圖看著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類遭受這般慘狀,不禁悲傷痛哭。諸神也同她一起哭泣。洪水平息后,恩利爾看見仍然有幸存者,勃然大怒,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滅絕人類的主張,并且讓生育女神再次造人。為了限制人口,這一次神特意將人分類,分別造出能生育和不能生育的女人,還創(chuàng)造了專門掠取嬰兒的惡魔。
目前已知構成阿卡德語《阿特拉-哈西斯》史詩的泥板版本,根據(jù)所屬時期可分為四種,分別是古巴比倫尼亞版本、中巴比倫尼亞版本、新亞述版本和新巴比倫尼亞版本。③《阿特拉-哈西斯》史詩構成泥板所屬時期及其相關信息參考自:Lambert 1969,pp.31-41。
1.古巴比倫尼亞版本
(1)阿米-沙度卡統(tǒng)治時期的伊辟格-阿亞④伊辟格-阿亞,阿米-沙度卡統(tǒng)治時期的書吏,他的阿特拉-哈西斯史詩抄本,是目前保存最好的阿特拉-哈西斯史詩文本,關于他的名字,歷來有多種譯法,本文采納斯蒂芬妮·達利最新的譯法。版本,現(xiàn)今《阿特拉-哈西斯》史詩保存最好的版本,共三塊泥板,蘭伯特將泥板1~3分別為標記A、B、C,⑤除此以外的《阿特拉-哈西斯》史詩泥板標號D~Y,也都根據(jù)Lambert書中標號順序而定。從保存下來的復本得知,三塊泥板都標有明確創(chuàng)作時間,總計1245行。從泥板精當?shù)脑O計分割和相當縝密的連貫表達這兩點看,該份泥板文獻應該是書吏抄本。
(2)伊斯坦布爾的D泥板,內容和書寫風格與伊辟格-阿亞版本基本一致,用詞等細節(jié)略有相異,一般被當作伊辟格-阿亞版本的復本。
2.中巴比倫尼亞版本
(1)泥板H,①這塊泥板并沒有見到具體的書寫情況介紹,筆者只見到了轉寫和譯文,未能找到泥板圖版,因此具體書寫情況不詳。出土于拉斯-向拉,古代城邦烏伽里特,地處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之外。H泥板現(xiàn)存文本不長,只講述了《阿特拉-哈西斯》史詩中的洪水情節(jié),主人公仍是阿特拉-哈西斯,因此來源可基本確定為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但是敘述語言風格與伊辟格-阿亞版本甚遠,不太可能是與伊辟格-阿亞本相同來源的抄本。
(2)I泥板來源于尼普爾,可讀內容不多,最為獨特的是:它是現(xiàn)存泥板文本中唯一交代了大船名稱的文本,文中提到船名是“生命拯救者”,詞句的使用也不同于其他文本。同時I泥板在情節(jié)和語言方面與其他文本差異較大。
3.新亞述版本
共14塊泥板殘片,編號從J~W,全部出自古都尼尼微的亞述巴尼拔圖書館,具體情況不盡相同,可分三組:
(1)J~R,可看作傳承自伊辟格-阿亞版本,但也有可能是類似版本。
(2)V、W,與伊辟格-阿亞版本無關的一組,彼此間或許也無甚關聯(lián)。V與古巴比倫尼亞版本G可能存在聯(lián)系。那么這一組可能至少存在一篇異文(W)。
(3)S、T、U。《阿特拉-哈西斯》史詩最初被公眾認識,便是通過喬治·史密斯對S泥板的釋讀②S泥板是史密斯繼釋讀出《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故事之后,再度發(fā)現(xiàn)的美索不達米亞洪水文本。。T殘片僅保存了少數(shù)幾行,可能與S屬于同一塊泥板,接續(xù)在S之后。U的內容包括埃阿葦屋傳話和洪水發(fā)動,文本保存長度短于S。將這三份殘片拼接起來,文本情節(jié)相當于伊辟格-阿亞版本的第一塊泥板和第二塊泥板的前半部分。
新亞述版本在情節(jié)編排和細節(jié)上與伊辟格-阿亞版本并無二致,二者的區(qū)別基本在于字詞,所以兩個版本之間在創(chuàng)作(或者寫錄)上的關聯(lián),很可能是伊辟格-阿亞版本在先,新亞述版本居后,不排除新亞述版本與伊辟格-阿亞版本傳承自同一來源,或者是新亞述版本的最早底本就是伊辟格-阿亞版本。
4.新巴比倫尼亞版本
新巴比倫尼亞版本指的是現(xiàn)存的兩塊殘片,蘭伯特標號為x、y。這兩塊殘片保存的信息過少,不過能確定的是它們在詩行風格、某些觀念等等問題上都與古巴比倫尼亞版本有著較顯著的區(qū)別。
根據(jù)以上梳理的各個泥板的情況,在合并明顯具有一致性的抄本之后,我們保守估計《阿特拉-哈西斯》史詩現(xiàn)存泥板中的可視作異文的文本數(shù)量大約有8—10篇(計入烏伽里特版本)。③由于《阿特拉-哈西斯》史詩洪水情節(jié)與該史詩的其他情節(jié)具有整體性,故而將整篇史詩作為一個整體討論,因此計算異文時從史詩角度著眼,不局限于僅計算出現(xiàn)洪水情節(jié)的殘片文本。
《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故事,是最為人所熟知的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洪水神話。作為《吉爾伽美什史詩》的一個片段,它講述了吉爾伽美什在好友恩奇都去世后,痛感生命短暫、轉瞬即逝,為求永生,他來到傳說中的洪水遺民烏塔納皮什提姆居住的地方,求問烏塔納皮什提姆夫婦永生的方法,烏塔納皮什提姆告訴他多年前曾發(fā)生的一場毀滅人類的大洪水,以及自己洪災求生和災后得永生的經(jīng)過。
現(xiàn)存《吉爾伽美什史詩》最為著名的版本是關于吉爾伽美什的阿卡德語史詩泥板“他曾見過深淵”,流傳于公元前1000年的巴比倫尼亞和亞述地區(qū)。這一版本也被稱為“標準本”,總計12塊泥板,核心泥板11塊,形成完整連貫的史詩,普遍認為第12塊不是史詩原有部分,是后來附加上去的蘇美爾語“吉爾伽美什系列”——《吉爾伽美什與冥府》的部分阿卡德語逐行對譯。《吉爾伽美什史詩》洪水故事出自該版本的第11塊泥板。
約公元前2000年,蘇美爾語的諸多吉爾伽美什史詩和詩歌成形并被記錄在泥板上。公元前1800年左右,眾多蘇美爾吉爾伽美什史詩復本開始流傳開來。約公元前1700年,古巴比倫尼亞版本的吉爾伽美什史詩成形,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這一版本的阿卡德語殘片名稱為“勝于其他王者”。公元前1500年—公元前1400年,中巴比倫尼亞版本出現(xiàn)。其復本流傳至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之外,諸如安納托利亞、敘利亞、巴勒斯坦等地。
公元前1100年左右,《吉爾伽美什》“標準本”定本成型,這份版本可被視為是更早的一份或若干份吉爾伽美什史詩的修訂本。約公元前700年,標準本的復本抄錄并保存在亞述巴尼拔皇家圖書館。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00年,是已知最后的吉爾伽美什史詩復本存在時期。
現(xiàn)今所謂的《吉爾伽美什史詩》泥板文獻所涉時間,囊括了公元前1700年時期的古巴比倫尼亞版本,直至最后的史詩復本時期。除“標準本”以外,尚有15個左右的版本。公元前2000年前半期——主要是古巴比倫尼亞版本時期——發(fā)現(xiàn)約7個版本。需額外一提的是雖然古巴比倫尼亞時期的諸版本都沒有保留下洪水神話的情節(jié),但是一份據(jù)報道來自西帕爾的異文(BM 96974+VAT 4105①BМ 96974 和VAT 4105是同一文本的兩塊殘片。),其情節(jié)相當于標準本的第九至第十塊泥板(IX~X),可讀部分最后已至:吉爾伽美什請求擺渡人帶他渡海,尋找永生的烏塔納皮什提姆。后文殘缺,推測后續(xù)內容很可能承接洪水故事。
公元前2000年后半期,吉爾伽美什史詩的流傳從地域上可分為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和美索不達米亞以外地區(qū)。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兩份版本分別出自尼普爾和烏爾。美索不達米亞以外的地區(qū)包括了敘利亞、巴勒斯坦、安納托利亞等地,書寫語言包括阿卡德語、赫梯語、胡里安語、阿拉米語等。這些兩河流域以外地區(qū)的泥板修復后內容相對完好的一個版本是赫梯語版本,但是赫梯語吉爾伽美什史詩《吉爾伽美什之歌》采用的不是韻文體詩歌,而是散文體敘述。赫梯譯文與西帕爾異文巧合的是:都在吉爾伽美什準備渡海尋找永生之人的關鍵時刻泥板殘缺,后文不得而知。
雖然《吉爾伽美什史詩》在美索不達米亞及周邊地區(qū)廣為流布,然而洪水神話只見于“標準本”的第十一塊泥板(XI),另外西帕爾出土的阿卡德語和哈圖沙出土的赫梯語的兩個異文,顯示自古巴比倫尼亞之后的吉爾伽美什史詩在內容上多半繼承了《吉爾伽美什史詩》的敘事結構和情節(jié)內容,如果這些文獻保存完整,我們應該會獲得更多的《吉爾伽美什史詩》洪水神話異文。
貝羅索斯是巴比倫城祭司,他自稱是亞歷山大大帝同時代之人,他寫就三卷本巴比倫史書《巴比倫尼亞志》,獻安條克一世。全書散失無存,僅從后世學者的著述中得以管窺一斑。
如今可見的貝羅索斯洪水記述可分作兩個版本:亞歷山大·波里希斯托在他的書里引用了相當多的貝羅索斯的敘述,包括大洪水故事,遺憾的是,他的著述也已不復得見?;浇淌芳矣任鞅葹跛雇ㄟ^轉引波里希斯托的記述,間接保留了許多最初來自貝羅索斯的歷史與神話記述,比如他的《編年史》。不過這些轉述大體是采自波里希斯托對貝羅索斯摘要式的簡述,因而也許不會是確切的原文。①W.G.Lambert.Berossus and Babylonian Eschatology.Iraq.Vol.38, No.2, 1976, p.171.與洪水有關的情節(jié),尚可見拜占庭編年史家辛斯勒轉述自尤西比烏斯的敘述。除辛斯勒版本的貝羅索斯洪水以外,另一版本見于阿比德努斯的著述,阿比德努斯轉述的洪水故事是個大略的梗概,細節(jié)方面與波里希斯托版本略有區(qū)別,比如放鳥探水的細節(jié)等。
比較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已知的楔文洪水神話,貝羅索斯的記述在某些方面無疑異趣于我們已知的楔文傳統(tǒng),他的洪水故事知識來源或許不是直接從我們已知的這些楔文傳統(tǒng)直接繼承而來,也就是說他有可能是經(jīng)由某一未知的渠道或者傳統(tǒng)獲取洪水神話相關知識的。
梳理完畢美索不達米亞洪水神話的種種版本來源,我們根據(jù)文本的不同情況進行如下分層:
三大楔文洪水神話文本是由多塊不同來源的殘缺泥板拼合出的復合神話文本,與通常意義上的神話文本不同,復合文本的工作是現(xiàn)代學者考古、詮釋工作的成果。這些泥板文獻大多殘缺不全,有的甚至只剩只言片語。每一個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故事幾乎都是由數(shù)個不同地區(qū)、不同時期泥板拼合的產(chǎn)物。但是我們依舊能夠比較清晰地區(qū)分復合文本的不同泥板底本,并從這些泥板底本中間發(fā)現(xiàn)神話在傳抄過程中由增飾、截取、刪改、修訂導致的變異,以及可能存在的不同傳統(tǒng)來源。而所有這些泥板就構成了神話文本的初始底本。
巴比倫祭司貝羅索斯的洪水故事記述,不是楔文文本。由于原書早已失傳,現(xiàn)在所有關于貝羅索斯記述的洪水故事,都只是見諸希臘、羅馬學者著述中的轉述。因此,貝羅索斯洪水記述也屬于復合型文本,希臘、羅馬學者轉述的洪水神話構成了貝羅索斯洪水記述的初始底本。
根據(jù)以上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洪水神話的文本特征,我們將該地區(qū)的方舟型洪水神話文本確定為“復合型”文本,包括初始底本文本和泥板復合后的文化文本兩個層次。
重新審視泥板文本的異文問題:以信息量較豐富的《阿特拉-哈西斯》史詩為例,從殘存的泥板情況看,這些文本大體上沒有作為即時記錄口頭信息的書面文本的可能,全部屬于后世抄本,有的彼此間有比較明顯的傳承性,有的則在文字和書寫上彰顯出不同。通過對語言和書寫風格的比較,如果在相互抄錄的過程中存在一定程度的再創(chuàng)作,作為異文的可能性便增加,相反則減少。一方面,這些抄本最初的來源若是基于不同的(口頭)傳統(tǒng),便能增強其作為異文的確定性;另一方面如果它們最初的來源相同,比如都來自某一份原始泥板,那么在輾轉傳播的過程中,即便是依照泥板完成的抄錄,同樣也會導致文本的變異,異文的增加——畢竟根據(jù)我們現(xiàn)在能掌握的材料,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神話傳承過程中,沒有直接證據(jù)指明這些神話文本在傳承上(不論口頭或者書面)具有明顯的神圣性、嚴格性和固定性。尤其是在書面?zhèn)鹘y(tǒng)中,以上三種特性表現(xiàn)得并不突出。我們從泥板的出土地可以獲知,不少文學泥板的來源是圖書館館藏或者學校書吏練習泥板——例如《吉爾伽美什史詩》的部分泥板文本——故而在文本的神圣性和與之相伴的固定性問題上,至少在這些泥板的寫定時期,對待傳統(tǒng)文本的態(tài)度應當是比較隨意的。那么書面?zhèn)鞒兄凶儺惖目赡苄跃筒粫停皇亲儺惖某潭然蛟S小于口頭流傳的變異度。也就是說,當我們所見的神話文本的傳承主要依靠書面方式完成時,決定這一變異過程和異文增加的關鍵因素便在于書吏。但遺憾的是:在書吏的創(chuàng)作自由度問題上我們所能確知的信息微乎其微,以至于我們在對所有文本進行分析時,只能籠統(tǒng)把這些異文的所屬傳統(tǒng)最大化,把美索不達米亞地域的洪水神話分成四個大文化文本:蘇美爾洪水神話文本、《阿特拉-哈西斯》史詩、《吉爾伽美什史詩》XI和貝羅索斯記述。
四大文化文本中,蘇美爾洪水神話敘述較精煉,類似《阿特拉-哈西斯》故事的簡述。拼湊成《阿特拉-哈西斯》的不同來源的泥板,也未見詳冗的敘述風格。這可能是由于楔形文字有限的記錄功能導致的,但是如果只是缺乏詳細的細節(jié)描述,或許更易于我們確定蘇美爾文本的口傳文本是豐富、細致且翔實的??墒乾F(xiàn)存蘇美爾語泥板文本的情節(jié)架構也相當之簡潔,這無法不讓我們懷疑蘇美爾時期的文本或許并不像《阿特拉-哈西斯》史詩那般繁復,而是像其文本所表現(xiàn)出的那樣,是一個相對《阿特拉-哈西斯》史詩更為簡單的故事。在沒有獲得更詳細的蘇美爾語文本的情況下,保守地推測美索不達米亞洪水敘事,假如確實像蘇美爾洪水文本到《阿特拉-哈西斯》史詩文本中表現(xiàn)的那樣,有一個從簡至繁的豐富階段的話,①由簡至繁的書面文本再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可以從這些文本所屬時期的文化背景中,找到某些依據(jù)。這一階段不晚于四大文本中最為完整詳盡的《阿特拉-哈西斯》史詩。蘇美爾洪水神話現(xiàn)在只殘余下洪水情節(jié),但它的故事架構和《阿特拉-哈西斯》最為一致,洪水故事只是這兩個文本的一部分。
《阿特拉-哈西斯》在所有文本中最為完整、詳盡。它的地位就像美索不達米亞洪水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承接軸,在故事架構上和蘇美爾洪水神話如出一轍,在語言細節(jié)上又與《吉爾伽美什史詩》XI有明顯的傳承關系。它的存在不僅讓今人了解美索不達米亞洪水神話原來不是孤獨的個體;它還使我們能把其他幾個文本勾連成一副完整的傳承圖景;亦能為此類洪水故事的若干細節(jié)提供新的闡釋途徑。
蘇美爾洪水神話的雙語泥板和敘述上的洗練風格,對照《阿特拉-哈西斯》的故事架構和豐富的情節(jié),說明阿卡德語時期,阿卡德語史詩的作者熟諳蘇美爾文學傳統(tǒng),并極有可能未止步于對蘇美爾史詩的翻譯,而是進一步將蘇美爾語故事添枝加葉,邏輯完型,再創(chuàng)作成阿卡德語文學作品。
《吉爾伽美什史詩》XI的基本情節(jié)諸如:諸神決定發(fā)洪水毀滅人類、埃阿葦屋傳話、烏塔納皮什提姆以神靈不和為理由準備離開、按照神的意志造船、風暴降臨洪水泛濫、諸神瑟縮哭泣、風停雨住水勢漸退、放鳥探水、祭祀諸神、神靈施恩得永生等,與《阿特拉-哈西斯》中的情節(jié)幾乎一樣。二者不同之處在于,《阿特拉-哈西斯》是一部完整的造人與末日神話,《吉爾伽美什史詩》僅僅只截取了其中的一個片段。書吏將截取的洪水神話糅合進《吉爾伽美什史詩》這一有機整體。為了呼應《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濃厚的宿命論色彩,原有的洪水神話經(jīng)過人為調整和修改,略去了諸神毀滅人類的緣由,并且將《阿特拉-哈西斯》中人類在面對災難時體現(xiàn)出的主體積極性消去,變成了神靈沒來由地降災于人和主人公一家僥幸得存,最終獲得福佑的宿命故事。經(jīng)過如此調整,洪水神話轉化為宿命論的完美論證,成就了講述洪水故事前,烏塔納皮什提姆對吉爾伽美什說的那段話:“河川漲溢,洪波泛涌,/ 蜉蝣覆水,/ 面陽凝望,/ 翕然皆空。/ 眠臥同歿,/ 無人得繪,亡死之相,/ 陰陽兩隔,無相問候,/ 阿努納奇,偉岸諸神,相集且聚,/ 瑪蜜圖姆,造設運命,天數(shù)已定:/ 立死與生,無示亡日?!雹俦径螢楣P者根據(jù)Andrew George和Benjamin Foster二者的版本譯成,參見:Andrew George.The Epic of Gilgamesh: a New Translation.London: Penguin Books, 1999; Benjamin R.Foster.The Epic of Gilgamesh:a New Translation, Analogues, Criticism.New York/London: W.W.Norton & Company, Inc., 2001.(《吉爾伽美什史詩》X.312-22)
到貝羅索斯的著述中,洪水神話在漫長的傳承中僅余梗概,并由神話向著傳說構建。貝羅索斯對洪水故事的傳說式處理,也許出于這樣幾個原因。一、在異文化環(huán)境下順應某些需求做出的調整,例如神變成希臘神祇克洛諾斯。二、記憶的不完整導致記述的改變和附會——離開了巴比倫,常年定居希臘。三、他知識系統(tǒng)下的洪水神話,其來源文本也已不是楔文文獻中的面貌,或許已經(jīng)被精簡和傳說化了,比如《吉爾伽美什史詩》和《蘇美爾王表》的洪水記述就已顯示出傳說化、歷史化的端倪。
目前看來,貝羅索斯的原文本,來源自某一被截取的洪水片段的可能性比較大,例如《吉爾伽美什史詩》XI,但不一定是楔文文本。比照其他楔文文本,貝羅索斯的記述證明,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洪水傳統(tǒng),在該地區(qū)確實曾獲得較廣泛的認同,與廣泛認同因果相伴的是不同時期、不同地點文本的相對穩(wěn)固,而相對穩(wěn)固的文本使洪水故事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成為一個較整一的敘事傳統(tǒng),一直沿襲到貝羅索斯時代。
[責任編輯:丁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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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6)05-0063-09
劉瀲,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