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核心提示:我們需要把強者的官話、套話看作繳械,蔑視它們的外強中干。
我們所用語言的美與丑、強大與虛弱,總會在兩個不同類型的文本交鋒時暴露出來。
搭乘南航航班的乘客寫了一篇長微博,講了他在沈陽飛北京途中的“驚魂15小時”,“驚魂”是套話,但文章本身毫不含糊,他有切身體驗,又有寫作技巧,反過來,他的寫作技巧強化了他所記的切身體驗。雖然,技巧在像南航這種拉著臉的機構(gòu)看來不過是花拳繡腿,但我們有一種模糊的自覺,愿意去相信生動準(zhǔn)確的語言所述事實的真實性。
原文不短,我挑選其中的幾句話:“飛機艙門遲遲不開,遲遲不開,我勉強抬起頭,看到救護車就在十米之外,我的疼痛每隔十分鐘就會加劇一次!”——“十米”是心理距離,“十分鐘”是心理時間,內(nèi)心感知到的東西往往不精確,但要喚起讀者的共識則少不了它。
“我不覺得自己的命比別人貴,我也沒有影響任何人,或者占用任何人的時間。我想說,如果是心臟病的急救病人,這耽擱的幾十分鐘,豈不是就錯過了最佳急救時期?”——道出事態(tài)的嚴重性,堵住看客的冷口。
之后,南航人員和急救車護工扯皮,救護車上司機發(fā)牢騷,醫(yī)院里各種孤立無援,多有詳細的對話??谡Z轉(zhuǎn)化為書面語往往會損失掉一半以上的效果,但作者不但有良好的聽覺,還有良好的轉(zhuǎn)化能力,形成了一個幾乎無法駁斥的現(xiàn)場記錄。而且,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扯皮語言,太符合我們對公共服務(wù)人員的一般認知了。
雖說是技巧,卻也是生存的本錢。徒有憤怒而缺少技巧的抗議,很容易讓人懷疑作者在小題大做。我并不是說必須憑技巧來博同情,現(xiàn)實的情況是,大多數(shù)類似功能的文本,都不能做到如這位碰巧是記者的乘客所寫,一如南航回應(yīng)書一般的腔調(diào),文中充斥的多是“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完善工作流程”、“感謝關(guān)注”、“以此為鑒”,再加上例如“高度重視”之類。
“作為通過正規(guī)渠道購票登機的乘客,我向南航提出嚴正的抗議,希望引起南航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的重視,并要求南航方面向我公開道歉……”受害人的文本多數(shù)可以如此歸納,這種類型的文本簡直就是在暗示該負責(zé)任的一方“你不用理我”。
只要不是向流氓要公道,就不必用流氓自己的語言。但事實是,我們平時遇到的文本,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只有最基本的敘事和態(tài)度,根本看不見描寫準(zhǔn)確有力的細節(jié),剩下百分之十里也有一大半是廉價的煽情之作,里面滿是不著四六的貶義形容詞。要求一個受辱的人克制情緒、冷靜表述也許是苛刻的,就像不能要求所有乞討者都換上體面的衣服。然而,如果人們都認為語言不過是工具,就像斗毆時順手撿起來的磚頭,那么受辱者本身也很難讓人相信,他配得上他所要求的道歉。
依我看,毫無誠意的回應(yīng),相當(dāng)于在拿警棍打向認真賣唱的流浪藝人。不愿擔(dān)負任何責(zé)任的機構(gòu),也從不忌諱讓人看到自己的毫無誠意。因為他們明白,這一套語言已被人公認為“正統(tǒng)”,人們不會從中感覺到不正常并憤慨。
沒有人會覺得警棍是美的,是講道理的東西。也沒有人在看到警棍時會感到驚訝,因為使用警棍,本身就是在宣告“我是有權(quán)的”,人們都會識相地躲開。我們需要把強者的官話、套話看作繳械,蔑視它們的外強中干。如果暫時缺少反擊的力量,至少要學(xué)會蔑視。(支點雜志2016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