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慧
“詩人”的“變形記”*——丁玲短篇小說《詩人》的白俄敘事
楊慧
摘要:創(chuàng)作于1932年9月的短篇小說《詩人》,不僅是丁玲第一部以外國人為主人公的小說,也是其寫作的第一部乃至唯一一部白俄主人公小說。在這里,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唯一的白俄詩人形象被塑造出來。通過剖析小說中有關(guān)罷工斗爭的細節(jié)描寫,并結(jié)合相關(guān)歷史文獻的比勘,可以確定《詩人》的故事背景是1932年8月上?!坝⑸讨袊财嚬尽贝罅T工。這一歷史事件在小說中的“文本化”過程表明,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實踐激發(fā)了丁玲由來已久的“反帝”意識,并直接開啟了這一以白俄“工賊”破壞罷工為核心事件的白俄敘事。而通過主人公白俄詩人身份的設(shè)置,丁玲切入并回歸了自己諳熟的革命時代中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命運題域,從而有效地規(guī)避了與工農(nóng)題材相隔閡的敘事風險,賦予了這一白俄主人公鮮活的“中國”生命。丁玲在形塑“詩人”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的這一系列“變形”,深刻揭示了其作為革命作家堅定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以及經(jīng)過文化革命實踐檢驗與淬煉的主體意識。
關(guān)鍵詞:丁玲 ; 《詩人》; 白俄; 罷工; 變形
1932年9月3日,已是黨的革命文學“陣營內(nèi)戰(zhàn)斗的一員”的丁玲①茅盾:《女作家丁玲》,《文藝月報》第1卷第2期,1933年7月。完成了又一篇普羅小說——《詩人》,并將其發(fā)表于當年11月1日的《東方雜志》第29卷第5期;翌年6月,這部小說又被丁玲改題為《詩人亞洛夫》,收入現(xiàn)代書局版短篇集《夜會》。這部以白俄“工賊”亞洛夫為主人公、以上海公共汽車公司罷工為背景的短篇小說,在國內(nèi)學界的丁玲研究中雖然常被提及,但卻并未受到重視:它往往與《夜會》集中的其他短篇一道,被歸入“算不上精品,不可能傳世”之類②參見楊桂欣:《丁玲評傳 》,重慶:重慶出版社, 2001年,第92頁。,附在丁玲“向左轉(zhuǎn)”的標志性文本《水》之后,繼續(xù)為這一從進步的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向中國共產(chǎn)黨革命作家的轉(zhuǎn)向添加注腳。若以丁玲“向左轉(zhuǎn)”的“目的論”視之,上述論析可謂言之鑿鑿,并且得到了丁玲1933年一次自述的支持:既然作為“向左轉(zhuǎn)”標志性作品的《水》尚且是一個留有諸多遺憾的“潦草的完結(jié)”,那么隱沒在《水》陰影之下的《詩人》,則更難免讓作家覺得“無話可說”,乏善可陳③參見丁玲:《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7頁。。然而,如果回到1930年代初的歷史語境,特別是將《詩人》放置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白俄敘事的文學版圖之中,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詩人》在丁玲的文學脈絡(luò)中占有非常獨特的位置:首先,《詩人》是丁玲第一部以外國人為主人公的小說,也是其唯一一部以流亡白俄為主人公的小說;其次,放眼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白俄敘事,丁玲的《詩人》是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以白俄“詩人”為主人公的小說。因而,當我們繼續(xù)追問:處于“向左轉(zhuǎn)”中的丁玲緣何要寫作這樣一部以外國人為主人公的作品,并且在塑造一位詩人身份的白俄流亡者時,上述的“開端”與“唯一”即凸顯出它們在丁玲研究中不可替代的歷史價值。進而言之,繼《水》之后,《詩人》再次生動展現(xiàn)了丁玲 “向左轉(zhuǎn)”程途中復雜而深刻的文學調(diào)試,因而具有標本性的重要意義,值得我們深入研討。
一、再說“麗莎”:左翼文學白俄敘事的批判性重述
考究起來,蔣光慈1929年3月開始連載于《新流月報》的長篇小說《麗莎的哀怨》,可謂中國普羅文學白俄敘事的肇始。隨后,《新流月報》又接連刊發(fā)了錢杏邨的《那個羅索的女人》和徐任夫的《音樂會的晚上》。不僅如此,同年10月,馮乃超的《斷片——從一個白俄老婆子說起》在《現(xiàn)代小說》發(fā)表;次年3月,莞爾的短篇小說《“祖國”》刊載于《大眾文藝》,普羅文壇由此形成了一波白俄敘事的小高潮。然而,因為流露出對于主人公白俄貴族婦女麗莎流亡命運的同情,《麗莎的哀怨》成了普羅文學的反面典型,受到中共黨內(nèi)的嚴厲批判,甚至成為1930年10月蔣光慈被開除出黨的主要罪狀之一*有關(guān)普羅作家及蔣光慈之白俄敘事的初步研究,可參見拙文《白俄與普羅文學的革命敘事》,《讀書》2011年第6期;《作為革命的哀怨——重讀蔣光慈的“麗莎的哀怨”》,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8期;《越界與革命——重讀蔣光慈〈麗莎的哀怨〉中的麗莎形象》,《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而隨著對《麗莎的哀怨》批判的深入展開,白俄敘事遂成為左翼文壇高度敏感且“極難于把握”的話語禁忌*參見燕紫:《文史 沒落》,《京報·詩劇文》1934年12月29日。,以至于在此后兩年間歸于沉寂。直到1932年11月,丁玲發(fā)表了短篇小說《詩人》,這一旨在揭批白俄“工賊”之惡的文本成為普羅文學白俄敘事的一次強力回潮。而丁玲不僅對以“戀愛與革命沖突的光赤式的陷阱”*丁玲:《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丁玲全集》第7卷,第16頁。著稱文壇的蔣光慈及其爭訟不斷的《麗莎的哀怨》非常熟悉,而且通過《詩人》的寫作進一步批判和清理了《麗莎的哀怨》的“錯誤”思想。作為這一批判意識直接而鮮明的表達,丁玲在小說中設(shè)置了一個“忠于舊帝國,而恨中國工人”的白俄妓女,她是亞洛夫的反革命后臺之一;最為關(guān)鍵的是,她的名字也叫“麗莎”,顯而易見,“這是作者有意的要說明蔣光慈所作《麗莎的哀怨》的主人翁麗莎的表現(xiàn)是錯誤的這一意見”*參見楊邨人:《丁玲的“夜會”》,張白云編:《丁玲評傳》,上海:春光書店,1934年,第118頁。按,該文原載于《時事新報》之《星期 學燈》第40期,1933年7月30日。。
既然以《麗莎的哀怨》為批判對象,《詩人》的白俄敘事自然徹底摒棄了前者的“同情”基調(diào),進而展現(xiàn)出堅定的革命理性。在小說中,白俄妓女麗莎雖不再是小說的主角,她和她的妓女生活都退居幕后,但卻是主人公亞洛夫堅定的“后援”和“榜樣”。首先,麗莎是亞洛夫一家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亞洛夫全家一度依靠其妻安尼為麗莎做保姆過活。而亞洛夫一家對于麗莎的依附其實不過是流亡中國的白俄社群依附帝國主義生存鏈條的一小段:“作者以最揶揄的筆觸描寫了亞洛夫和其他的白俄流亡者是一批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小偷、妓女和可憎的寄生蟲。他們沒有帝國主義支持,就活不下去?!?[美]加里·約翰·布喬治:《丁玲的早期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一九二七——一九四二)(節(jié)譯),收入孫瑞珍、王中忱編:《丁玲研究在國外》,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37頁。其次,麗莎以慷慨和無私的反蘇援助——她把賣淫所得大部用來捐獻白俄反蘇組織,甚至將自己的情人和弟弟都“趕到滿洲”,在日本帝國主義者卵翼之下投效白俄反蘇復國運動——彰顯著白俄社群反動的階級本質(zhì)。換言之,以麗莎為代表的白俄反革命集團鼓勵和支持了原本軟弱的亞洛夫。因此,她在得知亞洛夫因充當替工之工賊而被罷工工人毆傷后,送給亞洛夫小刀的行動,就有了授勛或者誓師的象征意義。而出院復工的亞洛夫常常“去摸小刀”, 并且加入了上海白俄一個專門對付工人的團體*參見丁玲:《詩人》,《東方雜志》第29卷第5期,1932年11月1日。,果然墮落為頑固的反革命分子。
不僅如此,對于《詩人》這部作品,我們除了注意到麗莎身上所負載的反革命符號意義外,更應(yīng)該看到麗莎及其妓女生活在丁玲的筆下退居到了幕后。探究起來可以發(fā)現(xiàn),比之于蔣光慈《麗莎的哀怨》中流露的對于作為妓女的麗莎這位白俄女性的同情,《詩人》不再專注描繪流亡白俄在中國的命運,而是以上海中國工人罷工斗爭為題材,以白俄工賊破壞罷工為核心事件。值得關(guān)注的是,此一罷工題材的選取,正體現(xiàn)了丁玲文學“向左轉(zhuǎn)”之后的革命精神。
不過,就在此前不久的1931年5月,丁玲在光華大學的演講中還曾堅持自己寫作的“學生”路線:“我覺得我的讀者大多是學生這一方面,以后我的作品的內(nèi)容,仍想寫關(guān)于學生的一切。因為我覺得,寫工農(nóng)就不一定好,我認為在社會內(nèi),什么材料都可寫?!?丁玲:《我的自白——在光華大學講》,《丁玲全集》第7卷,第4頁。但就在這次演講后不久,丁玲接連寫作了農(nóng)村題材的《田家沖》和《水》。據(jù)其回憶:“這兩篇小說是在胡也頻等犧牲后,自己有意識地要到群眾中去描寫群眾,要寫革命者,要寫工農(nóng)?!倍撕蟮囊恍┒唐?,“《消息》、《夜會》、《奔》都是跟著這個線索寫的”*丁玲:《答〈開卷〉記者問》,《丁玲全集》,第4頁。。那么,丁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何會有這樣的改變呢?
究其原委,在于這一時期的丁玲正處在急劇的思想革命化過程中:她于1931年5月正式參與左聯(lián)工作,隨后主編左聯(lián)機關(guān)刊物《北斗》;1932年3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并在下半年接替錢杏邨擔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直至次年5月被捕*王增如、李向東編著:《丁玲年譜長編》,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7—84頁。。不僅如此,倘若我們沿著丁玲自身提供的“這個線索”,稍加追溯,則不難發(fā)現(xiàn),早在創(chuàng)作于1930年10月的《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中,革命者馮飛就在革命工作中結(jié)識了一位公共汽車女售票員,這在續(xù)寫普羅文學革命加戀愛模式的同時,似乎也預示著丁玲對公共汽車工人題材的關(guān)注。1932年3月寫作的《法網(wǎng)》,直接以工人為主人公;1932年5月寫作的《消息》,涉及罷工事件。而在1932年7月《北斗》的“編后”中,丁玲在鼓勵一位名為阿濤的工人作者時,再次表達了自己的文學態(tài)度:“你的文章……大體是很好的,而且在現(xiàn)在的作品中,能夠抓住反帝的工人罷工斗爭做題材,是極少見的,何況有些地方你都能夠?qū)懙暮芎?,我想這完全是因為你的實在經(jīng)驗的原故。”*丁玲:《代郵》,《北斗》第2卷第3—4期合刊,1932年4月。此外,1932年9月寫作的《夜會》,更是描繪了工人們?yōu)榧o念“九·一八”一周年而自編自演反日戲劇。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因為創(chuàng)作完成的時間非常接近,而且與《詩人》有很強的互文性,所以《夜會》為我們深入解讀《詩人》提供了重要的參考。通過工人李保生的演說,《夜會》不僅探討了當前革命斗爭中所面臨的白俄問題,而且?guī)缀醮妗对娙恕穼喡宸虻纫桓煞磩影锥碜鞒隽诵校骸耙荒陙?,他媽的東洋人從沈陽越打越攏來了。占據(jù)了東北,要打大鼻子去,英國,美國,法國……都高興讓他沖頭陣。另外的一些大鼻子,就是他媽的白俄,也幫助他們……一年來,我們上海的工人,失業(yè)的有二三十萬……你一罷工就派人來騙你,就雇白俄,用巡捕趕著你打?!?丁玲:《夜會》,《丁玲代表作》,上海:全球書店,1938年,第239—240頁。原載1932年10月15日《文學月報》第3期,署名叢喧。概括起來,李保生的這段演說揭示了白俄的兩大罪狀:一是“進攻蘇聯(lián)“;二是“破壞罷工”。那么,這兩大罪狀又從何而來呢?它們僅僅是丁玲的小說家言嗎?
二、“中國工人階級的生死對頭”:革命的形勢與任務(wù)
回到歷史語境,1920年代末,“武裝保衛(wèi)蘇聯(lián)”已經(jīng)成為中共中央的一個基本政策,而在大中城市組織和領(lǐng)導罷工、游行和暴動則是其主要的斗爭方式。因此,白俄就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發(fā)生了深層關(guān)聯(lián)。首先,1920年代的哈爾濱,白俄組織了幾十支武器精良、熟悉地形的游擊隊,他們得到了流亡在法國的“巴黎最高君主政體委員會”的財力和人力支持,經(jīng)?!皩μK聯(lián)領(lǐng)土實施突然而猛烈的襲擊”*參見[俄]維克托·烏索夫著,賴銘傳譯:《蘇聯(lián)情報機關(guān)在中國:20世紀20年代》,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第78—79頁。。這些白俄組織的“變亂”行動,不時見諸報端*參見《白俄變亂詳情》,上?!冻繄蟆?930年6月8日。。在上海,白俄的反蘇行動雖因缺乏強有力的組織和財力保障而遜色于哈埠,但有組織的破壞活動也時有發(fā)生,時人將其形象地稱作“赤白之爭”*有關(guān)“赤白之爭”的深入研究,可參見汪之成:《上海俄僑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上海分店,1993年,第199—209頁。。 其次,更直接的原因在于,四處“替工”的白俄“工賊”往往成為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罷工運動的最大破壞者*參見汪之城:《上海俄僑史》,第238—243頁。。顯而易見,此時的白俄已經(jīng)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一個重要的革命對象。
1931年末,當時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機關(guān)報《紅色中華》刊文指認:“日帝國主義積極組織白俄,作進攻蘇聯(lián)的先鋒?!?《反對帝國主義武裝進攻蘇聯(lián)》,《紅色中華》第3期,1931年12月28日。翌年元月,時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副主席的項英撰文指出,1932年將要迎來帝國主義加緊準備進攻蘇聯(lián)的革命形勢*參見項英:《一九三一年的總結(jié)與一九三二年的開始》,《紅色中華》第4期,1932年1月6日。。而在隨后數(shù)月,該報有關(guān)日本帝國主義者在東北、天津等地組織白俄預謀進攻蘇聯(lián)的報道更是屢見不鮮*參見《日供給白俄槍支向蘇聯(lián)挑戰(zhàn)》,《紅色中華》第9期,1932年2月10日;《日在天津大招白俄》,《紅色中華》第10期,1932年2月17日;《日帝國主義組織白俄之積極行動》,《紅色中華》第12期,1932年3月2日;《日帝國主義強占中東路哈長線》,《紅色中華》第13期,1932年3月9日。。另一方面,《紅色中華》對上海罷工斗爭保持了高度關(guān)注,并給予及時的指導。1932年6月7日,上海電話公司工人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罷工,《紅色中華》刊文揭露“帝國主義國民黨利用白俄進攻工人”,并發(fā)布了罷工工人提出的復工七條件,其中的第5條就是“反對雇傭白俄”*《上海電話工人繼續(xù)罷工》,《紅色中華》第23期,1932年6月16日。。該報1932年6月30日的跟蹤報道,指出此次罷工的直接原因就是資本家在6月份“準備再開除三百人,以白俄來代替中國工人的工作”*《上海電話工人罷工詳述》,《紅色中華》第25期,1932年6月30日。。而正當1932年7月開始的上海法商電車電燈公司(“法電”)罷工斗爭進行到最關(guān)鍵的時候,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中華全國總工會”機關(guān)報《勞動》周刊*參見葉孝慎:《創(chuàng)刊于1929年的〈勞動報〉》,《兄弟:〈勞動報〉2011年文章典藏》,2012年,第576頁。發(fā)出指示,要求“法電”罷工工人將斗爭的綱領(lǐng)轉(zhuǎn)變?yōu)椤耙哉我鬄橹行摹?,必須加上建設(shè)赤色工會、“驅(qū)逐白俄”等6項政治條件。文章還特別強調(diào):必須“一致起來驅(qū)逐白俄”,因為白俄“到處破壞罷工,如自來水,電力,大陸報,公共汽車等,最近又到法電來了,如果大家不勇敢起來對付他們,就很難鞏固我們的罷工陣線,取得圓滿的勝利”*山:《法電斗爭怎么才能走向勝利的前途》,《勞動》周刊第36期,1930年7月6日。。該報此前的一篇評論文章更是詳細論述了白俄——“第一道戰(zhàn)線上的工賊”對黨領(lǐng)導的罷工斗爭的嚴重破壞,并特別警示:“‘白俄’不僅是蘇聯(lián)不共戴天之仇,同樣是全世界工人及中國工人階級的生死對頭。我們只有在一切斗爭罷工中,堅決地以群眾武裝力量驅(qū)逐‘白俄’,才能保障斗爭和罷工的勝利?!?參見石:《“赤俄”與“白俄”》,《勞動》周刊第31期,1930年5月14日。
在1930年上海英商中國公共汽車公司“紅五月”罷工中,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上海公共汽車罷工后援會”特別發(fā)出了“為反對帝國主義雇傭白俄破壞罷工告上海工友書”,歷數(shù)白俄四處破壞罷工的罪惡行徑,號召全上海的工友,“起來打倒這一破壞罷工,進攻蘇聯(lián)的帝國主義的工具——白俄!”*《上海公共汽車罷工后援會為反對帝國主義雇傭白俄破壞罷工告上海工友書》,上海市公共交通總公司、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編寫組編:《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年,第206頁。1932年8月,上海英商中國公共汽車公司再次爆發(fā)大罷工, 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在“告罷工工友書”中明確指出:“現(xiàn)在資本家已經(jīng)完全露出吃人的兇惡的面目了,他雇傭白俄來破壞罷工”,進而指示新的罷工要求:“打倒破壞罷工的白俄!”*《江蘇省委宣傳部告公共汽車罷工工友書》(1932年8月14日),上海市公共交通總公司、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編寫組編:《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第207—208頁。而中共早期革命家李一氓在其主編的左翼刊物《巴爾底山》上進一步總結(jié):“從帝國主義的武裝上,白俄成為中國無產(chǎn)階級的政治的敵人;從工作的競爭上,白俄成為中國無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的敵人。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非注意這個問題不可?!?鬼鄰(李一氓):《鬼鄰隨筆·白俄與中國無產(chǎn)階級》,《巴爾底山》第1卷第2—3期合刊,1930年5月。
如上所述,“進攻蘇聯(lián)”和“破壞罷工”正是當時中國共產(chǎn)黨宣告的白俄兩大罪狀。有必要強調(diào)的是,寫作《夜會》和《詩人》之時的丁玲已經(jīng)是左聯(lián)黨團書記,時與代表中宣部參加左聯(lián)會議的楊尚昆、華崗等人相見晤談*參見丁玲:《關(guān)于左聯(lián)的片斷回憶》,《丁玲全集》第10卷,第242頁。,因而對于當時黨的政策方針有著及時而準確的把握,并且有責任率先垂范,積極投身黨的“文化革命”斗爭。就此而言,丁玲之所以選擇罷工題材,特別是選擇揭批白俄工賊的主題,顯然出于以筆為旗的革命考量。打量當時的左翼文壇,出于與丁玲同樣強烈的使命意識,華漢1932年問世的普羅小說《復興》(《地泉》之三)就是以上?!胺姟绷T工為背景,而“招收新工、訓練白俄”正是公司大班的主要罪惡之一*華漢(陽翰笙):《地泉》,上海:湖風書店,1932年,第10頁。。此外,在葛琴1932年9月末創(chuàng)作的《閃爍》中,主人公更是直接指認:“我們每次罷工,總是給狗養(yǎng)的羅宋癟三來破壞!一天不打倒這班白俄,一天就沒有我們的命?!?柯琴(葛琴):《閃爍》,《現(xiàn)代》第3卷第2期,1933年6月1日。
通過考察《詩人》寫作前后的斗爭形勢,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實踐開啟了丁玲的白俄敘事。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詩人》只是服務(wù)于政治任務(wù)的命題作文。事實上,因為“中國飽受帝國主義的欺侮和壓迫”,所以丁玲從小對“所有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都很怕,很有戒心”*參見丁玲:《我怎樣跟文學結(jié)下了“緣分”》,《丁玲全集》第8卷,第236頁。。1984年3月,丁玲曾回憶起自己童年玩的一個以“官怕外國人,外國人怕老百姓,老百姓怕官”為規(guī)則的猜拳游戲,這一游戲在本質(zhì)上體現(xiàn)了“中國人從六十多年以前,一百多年以前”就有的對于外國侵略者的恐懼和忿恨*丁玲:《一本書,兩本書,三本書——在北京語言學院留學生集會上的講話》,《丁玲全集》第8卷,第408—409頁。。同年10月,丁玲再次提及這一猜拳游戲,并且指出:“我從小聽的故事、受的教育,全是反對官僚、反對洋人的?!?參見丁玲:《崇敬與懷念》,《丁玲全集》第6卷,第288頁。總而言之,丁玲之所以將某些淪為“帝國主義的走狗”的白俄*鬼鄰(李一氓):《鬼鄰隨筆·白俄與中國無產(chǎn)階級》,《巴爾底山》第1卷第2—3期合刊,1930年5月。作為文學批判的對象,這是一個共產(chǎn)黨作家出于革命的批判意識,對于中國近代以降主題性存在的反帝救亡思想所作出的獨特回應(yīng)。正如時人所論:“《詩人》寫上海白俄的沒落的生活。這般封建的貴族在他們的祖國,即為反革命的,而被放逐;來到上海也只能幫助帝國主義來壓迫我國的工人;一方面過著頹廢墮落的生活,還時時夢想著恢復故國,作者這里已把他們的丑惡極嚴酷地表現(xiàn)出來了?!?杜康:《一九三二年中國文壇的鳥瞰》,《東方文藝》第1卷第1期,1933年1月15日。那么,我們現(xiàn)在需要繼續(xù)探究的是,《詩人》究竟如何“表現(xiàn)”白俄亞洛夫的“丑惡”呢?
三、“1932年8月大罷工”:歷史事件的文本化
根據(jù)小說提供的信息,亞洛夫是在上海一家由英國老板經(jīng)營的“公共汽車公司”發(fā)生中國售票員罷工時趁機“替工”的??甲C起來,當時的上海實際只有一家英國人經(jīng)營的“公共汽車公司”,那就是成立于1923年6月的“英商中國公共汽車公司”(簡稱“英汽”)。1924年10月9日,該公司第一條路線開始運營,從此依靠英國殖民主義勢力壟斷了上海公共汽車業(yè),直至1938年11月上海日偽當局開辦運行“華中都市公共汽車公司”為止*上海市公共交通總公司、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編寫組編:《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第4—5、8,30—50,13,44頁。。而自1925年2月23日開始,至丁玲完成《詩人》的1932年9月3日,“英汽”工人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為反抗帝國主義者的殘酷剝削,爭取自身的合理權(quán)益已經(jīng)開展了不下8次的罷工斗爭*上海市公共交通總公司、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編寫組編:《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第4—5、8,30—50,13,44頁。。特別是在1930年“紅五月”罷工、1931年12月罷工以及1932年8月大罷工中都出現(xiàn)了非常嚴重的白俄破壞罷工情況。那么,《詩人》具體是以哪一次“英汽”罷工為故事背景呢?
回到《詩人》文本,丁玲為這次罷工提供了如下細節(jié):1.罷工的起因是工人要求加薪,而這本是“公司此前答應(yīng)過的,有協(xié)議”,但卻拒不兌現(xiàn);2.公司采取強硬措施應(yīng)對,要將“賣票兩百多,查票幾十個,三百來人”全部開除;3.這家公司上一年曾發(fā)生了罷工,有二十幾個白俄趁機“替工”;4.此次罷工共計有三四十個白俄“替工”售票,人數(shù)比上年更多。根據(jù)這些文本細節(jié),比勘相關(guān)歷史記述,我們基本可以確定小說是以“1932年8月大罷工”為背景。
細讀《詩人》文本,丁玲有關(guān)此次罷工的敘述近乎“實錄”,體現(xiàn)了強烈的時代感。在此,我們有必要重點分析小說中占據(jù)相當篇幅的一個細節(jié)——“揩油”,并由此開啟我們對于小說故事背景的考證。所謂“揩油”,在公共汽車行業(yè)專指乘客不按里程足額購票或者售票員不按里程足額售票。在“替工”售票的首日,亞洛夫就遭遇了“揩油”:第一次是幾個美國人、日本人的故意“欺侮”,“他們把臉揚著,不理他。他有點怕,不敢要他們再買票”,這些人“都是很有錢,至少也有一兩百塊錢一個月的薪水”,但卻“一站路的票子卻偏要乘坐兩站,暗笑著他,高興著揩了十五個銅板的油,跳著跑走了”。第二次則是亞洛夫的同胞和鄰居吉諾,他不僅借著臉熟蒙混著沒有買票,而且以“揩油”老手的姿態(tài)鼓勵新人亞洛夫利用進入這個“好職業(yè)”的機會“學會揩油”。那么,丁玲為什么要頗費筆墨地描寫這樣一個“揩油”細節(jié)呢?
回到“英汽”歷次的罷工斗爭可見,指認售票員“揩油”——“貪污”票款往往是資方任意開除中國售票員的借口,而“查票工作起初多數(shù)是白俄”。這些“白俄查票為了討好當局,經(jīng)常任意歪曲事實,把‘貪污’的帽子強加在工人的頭上”*上海市公共交通總公司、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編寫組編:《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第4—5、8,30—50,13,44頁。。1931年12月“英汽”罷工的起因就是一號售票員張英在一路公共汽車上服務(wù)時因乘客擁擠漏票一人,結(jié)果被白俄查票員誣指“揩油”,遭致公司開除*上海市公共交通總公司、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編寫組編:《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第4—5、8,30—50,13,44頁。。
這些野蠻而橫暴的白俄查票員甚至被葛琴寫進了小說《閃爍》,主人公——一個中國售票員眼中的白俄查票員形象,深刻揭示了這些帝國主義走狗帶給中國工人的恐懼和忿恨:“那支人堆里插進來的手,粗大,多毛,羅宋產(chǎn)的,一下子,總都給他嚇了出來,煙斗那么深的眼睛,猛獸似地向他發(fā)光,好久,彼此都沒有說話,一直到抄了他的號碼——第三十九號去?!?柯琴(葛琴):《閃爍》,《現(xiàn)代》第3卷第2期,1933年6月1日。值得注意的是,葛琴的《閃爍》不僅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與丁玲的《詩人》非常接近,并且同樣以1932年8月上海“英汽”罷工為背景,因此為我們分析《詩人》提供了絕佳的參照。而我們之所以能考證出故事背景較為模糊的《閃爍》的“歷史本事”,也是依據(jù)文中兩段有關(guān)“揩油”的敘述:一是乘客憤怒于這家公司為了防止“揩油”而特別施行了“三段售票制”的新辦法;二是主人公因白俄查票員突然出現(xiàn)而失去了已盤算整日的“兩張票,三十個銅板”,而這一次的“揩油”失敗不僅加劇了他對自己的赤貧處境的擔憂,更是激發(fā)了他對公司一則充滿欺騙和恐嚇的“告示”的憤怒,進而堅定了投身罷工斗爭的決心。比勘相關(guān)歷史資料可見,上述“新政”和“告示”均是1932年8月8日“英汽”的“首創(chuàng)”與“杰作”。事實上,1932年8月“英汽”大罷工的起因直接與“揩油”有關(guān)。“本來公共汽車賣票工人的工資很少,不夠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所以賣票工人們發(fā)生‘揩油’的習慣。”*阿丙:《上海公共汽車工人的斗爭》,《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9冊(1931年),內(nèi)部資料,1961年,第432頁。本文原載《列寧青年》第10期,1931年10月10日。而資方盡管采取了動輒開除的嚴厲處罰,但這一關(guān)系售票員生存的“揩油”現(xiàn)象依然屢禁不止。為了解決這一困擾公司多年的問題,1932年6月,“英汽”廠長兼車務(wù)總管蕭達特曾與6位工人代表直接談判,承諾“如工人不揩油,則由公司增加工資,當時工人代表聲明增加工資后,決不揩油”。然而“英汽”不僅自8月8日起將1、9、10等三路改為“分段售票”,還倒果為因,發(fā)出告示指責工人“揩油”,推翻前議,拒不加薪;隨即在9月10日以“揩油”為名開除10名售票員。此舉直接引發(fā)了8月11日全體售票員(222人)和全部朝鮮籍查票員大罷工。隨后,“英汽”將罷工工人全部開除,并“雇傭大批白俄上車工作”,還招考新的售票員。而罷工工人組織糾察隊砸壞當局強行行駛的公共汽車,“車上的白俄司機和售票員也屢遭工人群眾的痛打”*參見上海市公共交通總公司、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編寫組編:《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第48—50頁;《英商公共汽車工人昨晨實行罷工》,《申報》1932年8月12日。另按,“英汽”告示的全文如下:“茲因售票員等舞弊之風日甚一日,本廠長等已向代表等屢加諄勸,在售票員不能悛改舞弊以前勢無加薪之可能。中日戰(zhàn)爭之后,營業(yè)一落千丈,本公司猶照常保守全體職員未加裁撤,此尚勘告慰諸員也。故此后售票等茍能力自振作,永不舞弊,以襄本公司之不逮,則在公司當重加考慮,以裁酬賞?!眳⒁姟队⑸坦财嚬と俗虺繉嵭辛T工》,《申報》1932年8月12日。。
只有在細致考述作為《詩人》之“歷史本事”的“英汽”1932年8月大罷工,特別是在認識到因白俄而激化的“揩油”問題在歷次“英汽”罷工斗爭中的“導火線”作用之后,我們才能從丁玲筆下看似平常的“揩油”敘述中讀出強烈的革命指向性。需要強調(diào)的是,在《閃爍》的敘述中,不論是乘客還是售票員的“揩油”行為,都因為潛在地存在著對“英汽”公司驚人的暴利和殘酷的剝削之不滿,而在道義上獲得了一定的正當性。這一階級斗爭視域內(nèi)的正當性論述在當時的罷工斗爭中其實較為常見。據(jù)胡風的夫人梅志回憶,1930年初打入“法電”當售票員的革命者高樹頤就經(jīng)常理直氣壯地“揩油”:“我怎么不該揩油?你知道外國人賺我們多少錢?他們大班、經(jīng)理住的花園洋房,那花園都可以打網(wǎng)球。我們老婆兒女一大家只能住亭子間,我們?nèi)绻~目有點不清,哪怕少幾個銅板,就要扣工資,揩點油太便宜他們了,應(yīng)該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趕出去?!?梅志:《一生肝膽人間照》,文匯筆會編輯部:《 一個甲子的風雨人情》,上海:文匯出版社,2006年,第218—219頁。
而在啟蒙主義視域內(nèi),“揩油”是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一再揭批的國民性痼疾。胡適早在1927年6月7日的日記中,就談及上海電車售票員的“作弊情形”,痛感“這個民族之不長進”,他甚至設(shè)想了解決此一積弊的管理手段和技術(shù)設(shè)施*參見胡適:《胡適日記全集》第4卷,臺北: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4年,第641—642頁。。1930年,胡適在《我們走那條路》一文中引述外國作家的中國印象,指認“揩油”為中國的“第四大敵”*胡適:《我們走那條路》,《胡適文集》第3卷,廣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第8頁。。1932年,胡適在南開大學的一次演講中再次猛烈抨擊“揩油”問題,認為“這種貪污的現(xiàn)象,卻非任何帝國主義所造成,為國粹,為國貨,乃由貧窮而來的”*胡適:《中國問題的一個診察》,《胡適文集》第3卷,第169頁。。
那么,丁玲又是如何看待這一關(guān)乎革命倫理或國民性的“揩油”問題呢?在小說中,丁玲將“揩油”事件的主體設(shè)置為“替工”的白俄亞洛夫,并以其親身遭遇“見證”了高等洋人和白俄乘客的“揩油”行為。而正是通過這一“揩油”主體由中國人到外國人的巧妙替換,丁玲徹底拋開了葛琴筆下那種對于中國售票員“揩油”行為不厭其煩,甚至帶有自我苦難化傾向的正當性辯護。丁玲易守為攻地追問,既然按照“英汽”資本家的“有罪推定”邏輯,每個中國工人乃至中國乘客都有“揩油”的嫌疑(嚴苛的監(jiān)管和處罰正是針對這一“嫌疑”而設(shè)),那么,他們一直信賴和依靠的白俄工人是不是就有著遠高于中國工人的“職業(yè)道德”呢?那些“有著一兩百元一月的薪水”的“高等洋人”乘客是不是就與“揩油”絕緣呢?而通過亞洛夫所遭遇的“揩油”事件,丁玲令人信服地“反證”出“揩油”問題的現(xiàn)實性與復雜性,從而以釜底抽薪的方式暴露了帝國主義者任意開除中國工人的反動本質(zhì)。更為關(guān)鍵的是,小說中的“揩油”者均以負面形象出現(xiàn),可見丁玲對于“揩油”行為本身并不認同。在丁玲看來,“揩油”行為只有被限定為工人階級在資本家深重盤剝之下做出的無奈之舉才具有正當性。1932年冬,丁玲以穆時英1932年6月發(fā)表在《現(xiàn)代》上的短篇小說《偷面包的面包師》為例,再次強調(diào)作家必須樹立正確的“階級意識”,絕對不能像穆時英那樣“雖也寫勞資糾紛”,但“只能把偷來代替抵抗”*參見丁玲:《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丁玲全集》第7卷,第12頁。原載《中華日報·副刊》1932年12月24日。。進而言之,丁玲認為,在兩個階級的對立與斗爭中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工人階級的生存困境,而不應(yīng)當以庸常的道德判斷,遮蔽這一明顯帶有工人“自發(fā)反抗”階段思想烙印的“揩油”行為的意義與限度。
不僅如此,丁玲進一步指認,“英汽”公司將全體中國售票員乃至全體中國乘客“污名化”的做法,赤裸裸地暴露出帝國主義者的種族主義嘴臉。借用美國學者伊曼努爾·華勒斯坦(Wallerstein)的分析,這種“制度化的種族主義”本質(zhì)上是為“勞動力等級化以及極不平均的報酬分配進行辯護的意識形態(tài)……其結(jié)果是長期維持了民族性與勞動力配置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意識形態(tài)聲明采取的方式是斷言不同集團的遺傳和/或持久‘文化’特征是它們在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中地位不同的主要原因”*[美]伊曼努爾·華勒斯坦著,路愛國、丁浩金譯:《歷史資本主義》,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45頁。。事實上,“英汽”的工資制度已經(jīng)毫不掩飾地體現(xiàn)了帝國主義者的種族歧視:以英人為主的高級職員月薪1 000元,而且免費配備轎車和住房;作為“二等白人”的白俄查票員月薪50元起,100元封頂;而工作最為辛苦的中國售票員的月薪則只有40元至75元*參見上海市公共交通總公司、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編寫組編:《上海公共汽車工人運動史》,第20—21頁。。而這一直接體現(xiàn)在工資水平上的種族歧視在《詩人》中也有明確的表述:“替工”的白俄“六七十元一月呢!比中國工人加了兩倍!”*丁玲:《詩人》,《東方雜志》第29卷第5期,1932年11月1日。
正如有國外學者所論,通過《詩人》的寫作,“丁玲更加強調(diào)帝國主義的暴行對中國國民生活的影響”*[美]加里·約翰·布喬治:《丁玲的早期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一九二七——一九四二)(節(jié)譯),第136頁。。盡管如此,“反帝”仍只是解讀《詩人》建構(gòu)過程的表層線索,而真正揭示丁玲運思軌跡的入口,則是主人公“詩人”身份的設(shè)置。綜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白俄敘事,亞洛夫的“詩人”身份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獨特安排。那么,丁玲為什么要將白俄工賊亞洛夫?qū)憺椤霸娙恕蹦??我們不妨先從小說中一個有關(guān)“典型環(huán)境”的細節(jié)談起。
四 “十六枝燈”的上海生活:白俄亞洛夫的“典型環(huán)境”
雖然初步學過俄文,并對閱讀俄國文學保持著很高的熱忱*參見丁玲:《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丁玲全集》第6卷,第36頁。,但丁玲和其他一些創(chuàng)作白俄敘事的普羅作家一樣并未掌握俄文,也不熟悉筆下主人公的生活。與其他普羅作家筆下白俄敘事藝術(shù)上的失敗不同*有關(guān)普羅作家白俄敘事藝術(shù)上的缺失,可參見拙文《真實的幻象——略論中國普羅小說中的白俄敘事》,《四川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盡管《詩人》中敘述人生硬而嚴厲的批判話語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小說本該具有的內(nèi)在對話性,我們還是不得不承認丁玲出色地塑造了墮落為白俄工賊的詩人亞洛夫形象。早在《詩人》問世之初,楊邨人就評論道:“這一篇作品完全是寫實主義的手法,描寫白俄的生活與思想行動,可以說是成功了的?!?參見楊邨人:《丁玲的“夜會”》,張白云編:《丁玲評傳》,第117—118頁。田漢也曾指出,《詩人》“敘述上海白俄助資本家壓迫工人,他們的心理,他們對勞工階級無窮的憤恨,都寫得不干燥,是全書最完美的一篇”*田漢:《評丁玲短篇小說集〈夜會〉》,《田漢全集》第16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549頁。原載《大公報》之《文學副刊》第313期,1934年1月1日。。有當代美國丁玲研究者甚至認為《詩人》是“丁玲小說中的佼佼者”*[美]加里·約翰·布喬治:《丁玲的早期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一九二七——一九四二)(節(jié)譯),第136,151頁。,進而借由《詩人》總結(jié)了丁玲塑造人物的手法:“她不是簡單地依靠用一次完成的辦法來直接刻畫人物的性格。事實是,當她第一次介紹她的人物時,她常用更復雜、非直接的辦法,通過人物的思想、行動、語言和環(huán)境來揭示人物的顯著特征?!倍苏f的一個鮮明例證就是——“《詩人亞洛夫》里的晚餐一幕給我們提供了一幅白俄流亡者和他的家庭如何墮落的畫面”*[美]加里·約翰·布喬治:《丁玲的早期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一九二七——一九四二)(節(jié)譯),第136,151頁。:
又是饅頭和菜湯!
詩人亞洛夫和他的老婆安尼,還和著那七歲的女兒小安尼在吃晚飯。
十六枝的電燈光照在安尼的臉上,有著一個大鼻子的臉上,她今天的粉,似乎又搽得多了些……
亞洛夫望著他那打扮得并不怎樣好看的老婆,又望著那吝嗇的晚餐,想著他老婆的臌得滿滿的錢包,忍不住要怨恨了起來……*丁玲:《詩人》,《東方雜志》第29卷第5期,1932年11月1日。
晚年丁玲自述,1930年代初,她和很多繼承五四文學傳統(tǒng)的新一代作家一樣,小說的語言和形式都非常歐化:“寫文章多半都是從中間起,什么‘電燈點得很堂皇,會議正在開始’之類,弄上這末一個片段,來表示一個思想。”*丁玲:《和湖南青年作者談創(chuàng)作》,《丁玲全集》第8卷,第317頁?!对娙恕窡o疑就采用了此類歐化小說的典型開場。在非常類似電影開篇長鏡頭的晚餐場景中,亞洛夫一家人齊聚出場,并以彼此爭吵、相互怨恨的方式向觀眾展現(xiàn)了他們卑微的生活和扭曲的靈魂。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旨在“表示一個思想”的場景中,那盞“十六枝的電燈光”顯然有著渲染氣氛和營造主題的重要意義。那么,這盞今天看來頗為怪異的電燈本來面目究竟怎樣呢?
所謂“十六枝的電燈光”,是指電燈泡具有16枝燭光那樣的亮度,這是當時中國民間通行的一種較為原始的“取燭光為標準”的計量電燈泡亮度方法,而其更為先進的計量方法則是“光線單位露明(Lumen)數(shù)”*張延祥:《電燈泡》,《首都電廠月刊》1932年第13期。。值得說明的是:“在物理學上所稱的支燭光(candle power)是量光力的一種單位……此種標準燭系用鯨腦(spermoeti)油膏所制,其直徑為一英吋八分之七,每小時應(yīng)耗燭膏一百廿立方厘米?!?黑白:《電燈的光力》,《科學生活》1940年第3卷第5期。
拋開科學標準不談,“十六枝的電燈光”給人的直觀感受到底有多亮呢? 1921年的一篇科普文章曾經(jīng)指出:110V電壓的40瓦電燈可得燭光32枝,如此換算下來,16枝燭光大致相當于110V電壓的20瓦電燈*參見徐志薌:《關(guān)于電燈之常識》,《清華周刊》1921年第226期。。不過,考慮到電壓和燈泡制作工藝的區(qū)別,我們還不能將“十六枝的電燈光”直接等同于今天的20瓦白熾燈?;蛟S了解這一問題的最好辦法是考察時人的使用感受。1933年9月,葉圣陶曾在隨筆中寫道,住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至少十六枝光的電燈每間里總得掛一盞”*葉紹鈞:《看月》,《圣陶隨筆》,上海:三通書局, 1940年,第6頁。。而前述的那篇科普文章也曾指出:“三十二支光燈最宜看書之用?!?徐志薌:《關(guān)于電燈之常識》,《清華周刊》1921年第226期。這一說法在1935年的一篇學生征文小說中得到了反證:主人公在晚餐后開始寫作抗日宣傳文稿,“一盞二房東規(guī)定的十六枝光的電燈實在欠亮,所以又買了幾支洋燭來用”*參見孫源:《罷課期內(nèi)的某一天》(三),中學生社編:《自己描寫》(征文當選集),上海:開明書店,1935年,第57頁。。由此可見,16枝光的電燈僅是上海一般市民家庭的最低照明標準,亮度顯然很低。
考證這個一直未被學界關(guān)注的文本細節(jié),其意義不僅在于為《詩人》提供有關(guān)當時上海電業(yè)情況的注解,還在于由此找到進入“詩人”形象建構(gòu)過程的線索。正如前引諸文所示,以伏案寫作為業(yè)的作家往往對居所燈光最為敏感。在錢杏邨1928年出版的一部小說中,主人公青年作家萍水就租住在上海法租界貝勒路貝勒里四號樓上的“一個很小的亭子間”,“每月租金四元,自來水電燈(用十六枝的光炮)在內(nèi)”*錢杏邨:《家書》,《冢義》(第二版),上海:亞東圖書館,1928年,第128頁。。更為重要的是,在丁玲的《一九三〇年春上?!?之二)中,主人公青年作家望微的公寓就有“十六支的電燈光映在天花板上”,這是一間租自二房東的提供家具和茶水的公寓,“房子不大,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一個書架和一個衣柜”*丁玲:《一九三〇年春上?!?之二),《丁玲全集》第3卷,第307、304頁。。進而言之,以一盞16枝光電燈為核心的一間狹小公寓或亭子間往往就是當時上海很多生活并不寬裕的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的棲身之所。而經(jīng)由上述考述,我們或許可以得出這樣的一個推論:這盞昏暗的16枝光電燈不僅如同晚餐中那代替了俄國列巴的中國饅頭那樣,隱喻著白俄亞洛夫暗淡的上海時光,并且更進一步將這位特殊的外國人拉入了中國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日常生活的“典型環(huán)境”,由此開始了一系列的“中國化”變形。
五 “工賊”新詮:中國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的“反面典型”
盡管自創(chuàng)作于1931年夏的短篇小說《田家沖》開始,丁玲的文學主題就開始嘗試“從二十年代末期為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女性向封建社會的抗議、控訴,逐漸發(fā)展、轉(zhuǎn)變成為農(nóng)民工人的抗爭”*丁玲:《我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丁玲全集》第8卷,第230頁,但是這一系列的工農(nóng)題材作品并不能讓丁玲滿意。究其原委,最主要的問題還是與工農(nóng)生活的隔膜。1933年4月,丁玲曾檢討《田家沖》的弊病是將“農(nóng)村寫的太美麗了”,自己的覺悟只是“中農(nóng)意識”*丁玲:《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丁玲全集》第7卷,第16頁。,而《水》則受困于不熟悉“農(nóng)民與封建統(tǒng)治者作斗爭”的情況,只能流于想象*丁玲:《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丁玲全集》第8卷,第81頁。。至于工人題材小說,更是因為無法深入工人生活,大多難免概念化之痼疾。晚年的丁玲曾回憶道:“魯迅、瞿秋白,先后都提出來到工農(nóng)大眾中去,我想到工廠去當女工,但就不行,上海紗廠只招農(nóng)村來的不識字的小姑娘,還得要有工頭擔?!晕覀兿氲焦S去是不得去的?!?丁玲:《生活·創(chuàng)作·時代靈魂》,《丁玲全集》第8卷,第101頁。在丁玲看來,除了政治上的壓迫,作家與工人生活產(chǎn)生隔閡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為自身“脫不掉一股知識分子味道”,即使有機會去工廠也只能是走馬觀花,難以與工人打成一片,所以“去過兩三次,就不想再去了”*丁玲:《如何能獲得創(chuàng)作的自由》,《丁玲全集》第8卷,第154—155頁。。在1931年5月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一天》中,通過主人公陸祥的經(jīng)歷,丁玲生動詮釋了作家深入工農(nóng)生活的困難。這位正在學習寫作工廠通訊的大學畢業(yè)生深入工人居住區(qū)了解情況,但卻遭遇工人們的冷眼、敵視,大伙兒甚至逼他跪地磕頭,以此取樂,否則就要拳腳相加,無奈之下,“他只好深深地向他們鞠下躬去”,最后“含著屈辱的心離開”*丁玲:《一天》,《丁玲全集》第3卷,第356頁。。
而比之工農(nóng),丁玲顯然更為熟悉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生活,或者說,在丁玲的文學世界里最為核心的問題意識始終是由《一九三〇年春上海》所開創(chuàng)的探求“在時局的轉(zhuǎn)換中,在新的條件新的環(huán)境下知識分子的轉(zhuǎn)變和苦悶”*丁玲:《答〈開卷〉記者問》,《丁玲全集》第8卷,第4頁。。曾有丁玲研究者指出:“丁玲在一九三〇年至一九三三年間寫的小說好幾篇都以作家作為主人公。在四部‘戀愛與革命’的小說里,共塑造了六位作家形象,在以后的兩年中,丁玲為了繼續(xù)探討作家在特殊政治條件下的作用,又創(chuàng)作了四個形象。”*[美]梅儀慈著,沈昭鏗、嚴鏘譯:《丁玲的小說》,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13頁。其實在丁玲以作家為主人公的這一系列小說中,還應(yīng)該添上《詩人》的名字。
讓我們首先回到《詩人》的篇名。如前所述,這篇以白俄工賊為主人公的小說在1933年6月收入現(xiàn)代書局版短篇集《夜會》時被丁玲改題為《詩人亞洛夫》,日后亦以此行世。這一改變從點明題旨的角度來講顯然是必要的,至少“亞洛夫”是讓讀者容易看出的俄國名字。然而,小說首發(fā)時看似含混的“詩人”題名,實則透露了小說的運思軌跡:丁玲其實是出于對中國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生存和思想狀況的批判性理解,刻畫了白俄亞洛夫的形象。
在小說中,雖然丁玲將亞洛夫的身份設(shè)定為帝俄貴族詩人,但卻并未正面表現(xiàn)這個白俄詩人的生活與思想世界,關(guān)于亞洛夫文學生涯的描寫亦僅限于諷刺其幫閑詩人和空頭詩人本質(zhì)的寥寥幾筆。進而言之,丁玲筆下的亞洛夫并不具備一位俄羅斯貴族應(yīng)有的榮譽感,在這一點上他與蔣光慈筆下的“麗莎”有著天壤之別。更為關(guān)鍵的是,亞洛夫明顯缺乏在華白俄詩人“正因為受到了國家驅(qū)逐,我們才帶著俄羅斯四處奔走”*[俄]阿列克謝·阿恰伊爾著,谷羽譯:《在世界各地漂泊》,《松花江晨曲》,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0頁。的文化堅守與使命意識。流亡哈爾濱的著名白俄詩人瓦列申·別列列申曾留下這樣的詩句:“身遭放逐,漂泊異域,沿鐵路枕木大步向前,帶著普希金偷偷閱讀,懷著渺小堅定的信念?!?[俄]瓦列申·別列列申:《無所歸依》,《松花江晨曲》,第135頁。而另一位白俄流亡詩人則如此鼓勵自己:“霧氣繚繞,普希金、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布洛克/不朽的靈魂走在街上——/他們昭示著俄羅斯的下場。”*[俄]尼古拉斯維特洛夫:《在國外》,《松花江晨曲》,第215頁??偫▉砜矗岸砹_斯流亡文學第一浪潮中的大部分作家,都認為自己是俄羅斯民族文化的承載者和繼承人,他們把捍衛(wèi)普希金(其名字成了整個俄羅斯人流亡界的象征,在有俄羅斯人移居的每個國家里都舉行過普希金誕辰的紀念活動)、托爾斯泰和托斯妥耶夫斯基的人道主義傳統(tǒng)當成自己的義務(wù)”*[俄]弗·阿格諾索夫著,劉文飛、陳方譯:《俄羅斯僑民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4—5頁。。回到《詩人》,盡管敘述人在介紹亞洛夫在白俄酒吧的交際時努力保持嘲諷的語氣,但我們從中仍能讀出白俄社群對亞洛夫“詩人”頭銜的真誠尊重,而小說中這一細節(jié)其實正無意中折射出作家(詩人)在白俄流亡者精神世界中的重要象征意義。
如上所述,在丁玲筆下,亞洛夫的白俄詩人形象相當固化,既不具有“生活真實”,也未成為連接或推進情節(jié)的敘述要件。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丁玲設(shè)置這一人物身份的命意不在“白俄”而在“詩人”。進而言之,不諳俄文的丁玲與流亡上海的白俄詩人群體素無交集,她真正關(guān)心的是“中國”詩人的當代命運。因而,在亞洛夫白俄詩人的外表之下,丁玲生動刻畫了一個中國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常見的軟弱、膽怯和虛浮,從而賦予了這一白俄詩人鮮活的“中國”生命。小說中“亞洛夫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怨恨里”,他既不能認清現(xiàn)實也不能認清自己,常到一家白俄小酒吧買醉,并以別人口中的“詩人”——“這個好聽的高貴頭銜”來獲得心理安慰。亞洛夫在第一天賣票時手忙腳亂,狼狽不堪,滿心屈辱,但他一回到酒吧間,馬上就在別人的吹捧下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處境,大吹大擂,指點江山:“他在這上面,表現(xiàn)了一點詩人的聰明,把大家都說得打噴嚏,流眼淚。”而丁玲對亞洛夫最為精彩的描畫無疑出現(xiàn)在小說結(jié)尾,因“替工”而被罷工工人痛打的“亞洛夫睡在醫(yī)院里,穿著雪白的睡衣睡在鋪有雪白被單的床上。他的傷并不重,公司答應(yīng)替他出醫(yī)藥費。他用手指摸著那個鴨毛的枕頭,心里浮著高興,多少年了,他沒有這么一人干干凈凈的睡過,這有點像他童年的生活,那個中學校的寄宿舍”*丁玲:《詩人》,《東方雜志》第29卷第5期,1932年11月1日。。丁玲以略帶黑色幽默的筆法,刻畫出亞洛夫深入骨髓的腐朽與頑固。
倘若回顧丁玲筆下的作家形象,我們不時會在詩人亞洛夫身上發(fā)現(xiàn)他們閃現(xiàn)的身影:在1928年11月完成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中,男主人公“白話新詩人”歐外鷗平時逃遁于煙花柳巷,直面愛情時卻又怯懦畏葸;《一九三〇年春上?!?之一)中的男作家子彬則被虛無和虛榮捕獲,只能依靠文學青年的“仰慕”舒緩內(nèi)心深處害怕被讀者遺忘的焦慮。特別有趣的是,在《一九三〇年春上?!?之二)中,主人公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望微有一個虛榮的女友瑪麗,而這一人物關(guān)系模式似乎在《詩人》中得到了復制,白俄詩人亞洛夫也有一個虛榮的老婆安尼,只不過不及瑪麗那般摩登。
而如果放寬視野,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五四”落潮和“大革命”失敗之后,1930年代的中國文壇已經(jīng)告別了慷慨激揚的“詩人”時代,并且通過一系列虛浮軟弱的“詩人”形象的塑造清理了廉價而流俗的“浪漫”文風。早在1927年,郁達夫就以漫畫的筆法描畫了一對剛剛留學歸來的失業(yè)詩人利用一位房東女人“愛慕詩人”的熱情而騙吃騙喝的丑態(tài)*郁達夫:《二詩人》,《小說月報》第18卷第12期,1927年12月10日。。1930年11月,蹇先艾借用美國詩人郎佛羅之名,塑造了一位表面上擺闊洋派,實際上窮酸可憐的中國詩人松喬形象*蹇先艾:《詩人郎佛羅》,《東方雜志》第27卷第22期,1930年11月25日。。而在1931年初《申報》所載的一篇小說中,主人公“頹廢詩人”沙冰被同學捉弄(后者以“女粉絲”的名義寫信約其見面),結(jié)果暴露出他假頹廢而真風流的本來面目*夢茵:《詩人》,《申報》1931年2月26日。。
顯而易見,丁玲是在上述的歷史語境中展開了自己對于“詩人”問題的思考。不過,寫作《詩人》時的丁玲已經(jīng)跨越了以“動搖中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為主人公的階段,因為“這些又追求又幻滅的無用的人”,根本“值不得在他們身上賣力”*參見丁玲:《創(chuàng)作不振之原因及其出路》,《北斗》第2卷1期,1932年1月20日。。而在此時,以瞿秋白為代表的左翼文壇正與“自由人”胡秋原和“第三種人”蘇汶就文學與文學家的階級性問題展開激烈論戰(zhàn)。在體現(xiàn)了當時左翼文壇最高理論水平的《文藝的自由和文學家的不自由》一文中,瞿秋白尖銳地指出,在階級社會里不存在脫離階級的文學,“文學家也始終是某一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的代表”,“有意的無意的反映著某一階級的生活,因此,也就贊助著某一階級的斗爭”。而所謂“勿侵略文藝”和“藝術(shù)至上論”的論調(diào)不僅在客觀上麻痹了大眾的革命斗志,干擾了大眾的斗爭視線,而且掩飾了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的軟弱與動搖,如果失去階級改造的動力,這些人非常容易在時代變局中淪落為反動階級的幫兇*易嘉(瞿秋白):《文藝的自由和文學家的不自由》,《現(xiàn)代》第1卷第6期,1932年10月1日。。雖然瞿文的發(fā)表稍晚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但這篇文章的核心論點丁玲非常熟悉。事實上,旨在重塑文學階級性的第二次“文藝大眾化”討論正是在丁玲主編的《北斗》雜志上展開的,她還曾發(fā)掘和扶持了白葦、叔周、阿濤等一批“工農(nóng)兵通信員”。因而,寫作《詩人》時的丁玲正以相當嚴厲的革命態(tài)度關(guān)注著中國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的階級性問題。通過墮落為“工賊”的詩人亞洛夫,丁玲為這一問題提供了一個極端的例證,也為幻想走中間路線的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樹立了反面典型。而左翼文學對這一問題更為深入的思考,則要等到一年后問世的《子夜》:通過自戀而虛浮的“革命詩人”范博文,茅盾不僅徹底揭破了所謂藝術(shù)自由的神話,而且對處在大變革時代的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發(fā)出了深刻的警示。
結(jié)語
1981年10月31日,丁玲在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中心“中國周末”活動時發(fā)言:“我寫作的時候,從來不考慮形式的框框,也不想拿什么主義來規(guī)范自己,也不顧慮文章的后果是受到歡迎或招來物議。我認為這都是寫作完了之后,發(fā)表之后,由別人去說去作,我只是任思緒的奔放而信筆所之,我只要求保持我最初的、原有的心靈上的觸動和不歪曲生活中我所愛戀與欣賞的人物就行了?!?丁玲:《我的生平與道路》,《丁玲全集》第8卷,第231頁。這段擲地有聲的“創(chuàng)作自由論”出自中國最為“革命”的女作家丁玲之口,這或許會讓很多推崇“文學性”的學者感到錯愕。而丁玲的這一自述,還曾在老詩人牛漢——晚年丁玲主編《中國》時的重要合作者那里得到了印證:“丁玲不是學院派的人。她的文章跟她的人一樣,沒有框框,很灑脫……她是經(jīng)歷過‘五四’的人,看到了歷史的復雜性?!?牛漢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222頁。
而通過探討《詩人》的個案,我們發(fā)現(xiàn)丁玲在迎向充滿戰(zhàn)斗精神的政治性寫作之際,始終堅持從自己真實的境遇和困惑出發(fā)思考革命時代的文學命題,從而不僅盡量規(guī)避了與工農(nóng)題材相隔閡的敘事風險,而且最大程度地保持和發(fā)揚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體性。由此我們或許可以得出一個并不牽強的論斷: 對于“向左轉(zhuǎn)”之后的丁玲而言,文學始終是其介入革命實踐的一種獨特方式,并且得到了革命實踐的檢驗和豐富;進而言之,丁玲的文學雖然不可避免地留下激進時代革命火焰灼燒的痕跡,但卻由此植根于現(xiàn)實的土壤,不僅與作家的生命體驗息息相關(guān),而且與國家民族的命運血脈相連?;蛟S正是這種蘊含著作家強烈主體精神的現(xiàn)實主義的堅定性深深打動了魯迅。1933年5月22日,魯迅在回答朝鮮《東亞日報》駐中國記者申彥俊的提問時明確表示:“丁玲女士是惟一的無產(chǎn)階級作家。”*參見[朝鮮]申彥?。骸吨袊拇笪暮馈斞冈L問記》,《海外回響:國際友人憶魯迅》,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49頁?;蛘哒f,魯迅這一在以為丁玲已被國民黨特務(wù)殺害情況下所做的“蓋棺定論”,其更為重要的意義亦在于為我們探尋丁玲的思想世界提供了又一個入口。借用一篇著名的丁玲研究論文的標題,我們可以說——“丁玲不簡單”*參見李陀:《丁玲不簡單——毛體制下知識分子在話語生產(chǎn)中的復雜角色》,《昨天的故事:關(guān)于重寫文學史》,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年。該文原載于《今天》1993年第3期。,但對于這位匯集了諸多文學與革命癥候的作家,我們認識得恐怕還遠遠不夠。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趙洪艷】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1.004
作者簡介:楊慧,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威海 26420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白俄敘事研究(1928—1937)”(13CZW085)
*收稿日期:2015—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