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躍 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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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秦論》三題*
劉 躍 進
摘要:關于西漢賈誼名篇《過秦論》有三個問題:一是《文選》所收《過秦論》的文本來源問題。經考察具體文本可知,《文選》中所收《過秦論》的文本來源,可以肯定不是來自《新書》,而是來自《史記》或者《漢書》。二是關于《過秦論》之“過”字的內涵問題。三是《過秦論》的思想與寫作對于后世史論文章的意義與影響。
關鍵詞:賈誼; 過秦; 曹冏; 干寶; 新書
賈誼所撰《過秦論》是一代經典名篇,過去的研究,針對它獨特的文體、成為經典的過程等問題,已經有過較多的著墨。學無止境,重讀《過秦論》,本文想在三個方面提出一些討論意見。首先,從文本本身出發(fā),考察《文選》所收《過秦論》的文本來源為何。其次,《過秦論》之“過”字的內涵以及它的警示意義。再次,聯(lián)系漢初的歷史實際情況,討論《過秦論》的歷史意義和影響。
一、《過秦論》的分篇綴合
《過秦論》這篇文章,在漢代就已經受到充分的重視,頗獲征引?!妒酚洝吩凇肚厥蓟时炯o》與《陳涉世家》兩篇卻取賈誼《過秦論》為“贊”文,以之為對秦朝的正統(tǒng)評價,而不是以“太史公曰”來作為議論收束,頗有將之作為歷史定論之意。班固在《漢書》中同樣引用了《過秦論》為史論,并表彰賈誼的“過秦”具有“暴秦之戒,三代是據”*班固:《漢書》卷100下敘傳第70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252頁。的地位。雖然各家對《過秦論》都給予了很高評價,但是,《史記》、《漢書》以及與流傳于后世的賈誼《新書》,對《過秦論》的過錄,分篇不同,文字也多有差異。《過秦論》為《文選》收錄于卷51“論”首之后,影響很大。后世所傳之《過秦論》,頗以《文選》所收之篇為依據。那么需要分辨的是,《文選》究竟是以賈誼《新書》還是《史記》、《漢書》所過錄之《過秦論》為底本的呢?針對這個問題,首先需要來分析《史記》和《漢書》關于《過秦論》的引錄。
(一)《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嘗有勛于唐虞之際,受土賜姓。及殷夏之間微散。至周之衰,秦興,邑于西垂。自繆公以來,稍蠶食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為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49頁。下亦引有《過秦論》:
秦并兼諸侯山東三十余郡,繕津關,據險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陳涉以戍卒散亂之眾數(shù)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望屋而食,橫行天下。秦人阻險不守,關梁不闔,長戟不刺,強弩不射。楚師深入,戰(zhàn)于鴻門,曾無藩籬之艱。于是山東大擾,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以三軍之眾要市于外,以謀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見于此矣。子嬰立,遂不寤。藉使子嬰有庸主之材,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未當絕也。
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自繆公以來,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為諸侯雄。豈世世賢哉?其勢居然也。且天下嘗同心并力而攻秦矣。當此之世,賢智并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于阻險而不能進,秦乃延入戰(zhàn)而為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zhàn),閉關據阨,荷戟而守之。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親,其下未附,名為亡秦,其實利之也。彼見秦阻之難犯也,必退師。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內。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為禽者,其救敗非也。
秦王足己不問,遂過而不變。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三主惑而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世非無深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為戮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諫,智士不敢謀,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其強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內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歲不絕。秦本末并失,故不長久。由此觀之,安危之統(tǒng)相去遠矣。野諺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也”。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有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zhàn)之備,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王、武王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兼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是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衡,并韓、魏、燕、楚、齊、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朋制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鹵。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秦王,續(xù)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鐻,以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斬華為城,因河為津,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秦王既沒,余威振于殊俗。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閑,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而轉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鉏櫌棘矜,非錟于句戟長鎩也;適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xiāng)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千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秦并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yǎng)四海,天下之士斐然鄉(xiāng)風,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歿,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強侵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當此之時,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秦離戰(zhàn)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后雖有淫驕之主而未有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yè)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饑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鄉(xiāng)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穢之罪,使各反其鄉(xiāng)里,發(fā)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jié)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內,皆讙然各自安樂其處,唯恐有變,雖有狡猾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之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紀,百姓困窮而主弗收恤。然后奸偽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于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見始終之變,知存亡之機,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天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矣。故曰:安民可與行義,而危民易與為非,此之謂也。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殺者,正傾非也。是二世之過也。*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第349—358,356,358頁。
通常的看法,《史記·秦始皇本紀》所引《過秦論》止于“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扒夭⒑?,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yǎng)四海”句下,裴骃《集解》引徐廣曰:“一本有此篇,無前者‘秦孝公’已下,而又以‘秦并兼諸侯山東三十余郡’繼此末也?!?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第349—358,356,358頁。說明徐廣所見,自“秦并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yǎng)四?!逼?,至“是二世之過也”止,為《過秦論》的另一篇,或曰下篇,講二世之過。從“襄公立,享國十二年。初為西畤。葬西垂”起,又為司馬遷語。司馬貞《史記索隱》曰:“此已下重序列秦之先君立年及葬處,皆當據秦紀為說,與正史小有不同,今取異說重列于后?!?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第349—358,356,358頁。所見尤是。
(二)《史記·陳涉世家》所引《過秦論》,稱為“賈生言”,當為《過秦論》之中篇,在“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時為陳涉置守冢三十家碭,至今血食”*司馬遷:《史記》卷48《陳涉世家》,第2378,2379頁。下所載“褚先生曰:地形險阻,所以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為治也。猶未足恃也。夫先王以仁義為本,而以固塞文法為枝葉,豈不然哉!吾聞賈生之稱曰”*司馬遷:《史記》卷48《陳涉世家》,第2378,2379頁。之后,其文曰: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zhàn)之備;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王、武王、昭王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連衡,兼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聚、陳軫、邵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他、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什倍之地,百萬之師,仰關而攻秦。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固已困矣。于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獘,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亦不敢貫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始皇既沒,余威振于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躡足行伍之閑,俛仰仟佰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會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也;鉏耰棘矜,非铦于句戟長鎩也;適戍之眾,非儔于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xiāng)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也。嘗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而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權,抑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司馬遷:《史記》卷48《陳涉世家》,第2379—2382,2379,2379頁。
關于這里的引用,裴骃《史記集解》引徐廣曰:“一作‘太史公’。骃案:班固奏事云:‘太史遷取賈誼《過秦》上下篇以為《秦始皇本紀》、《陳涉世家》下贊文’,然則言‘褚先生’者,非也。”*司馬遷:《史記》卷48《陳涉世家》,第2379—2382,2379,2379頁。司馬貞《史記索隱》:“徐廣與裴骃據所見別本及班彪奏事,皆云合作‘太史公’。今據此是褚先生述《史記》,加此贊首地形險阻數(shù)句,然后始稱賈生之言,因即改太史公之目,而自題己位號也。已下義并已見始皇之本紀訖?!?司馬遷:《史記》卷48《陳涉世家》,第2379—2382,2379,2379頁。
(三)《漢書》贊曰“昔賈生之過秦曰”云云與《史記·陳涉世家》相近: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zhàn)之備,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賢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他、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朋制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軍,仰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遁巡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已困矣。于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鹵,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強國請服,弱國入朝。施及孝文、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馭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撲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南取百粵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粵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川,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知,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免起阡陌之中,帥罷散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合向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且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不齒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鉏耰棘矜,不敵于鉤戟長鎩;適戍之眾,不亢于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何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誼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班固:《漢書》,第1821—1825頁。
以上所列三種不同的段落,除《史記·秦始皇本紀》所引第三段落外,皆見于賈誼《新書》,但是編排不一致。這說明,司馬遷、班固所見賈誼傳世文字,可能來源不一樣?!稘h書》所引《過秦論》,與《史記·陳涉世家》相近,但是文字略有不同?,F(xiàn)在無法證實的是,《漢書》對《過秦論》的引用,不知是直接引自《史記》,還是引自《新書》。
今日所見《新書》,宋人朱熹,清人孫志祖、孫貽讓等人認為,是經過劉向整理而成。但如果真是劉向整理,班固應當看過,何以《漢書·食貨志》所載賈誼《治安策》,《新書》中散見四五處,由此說明,這部《新書》可能班固也沒有看過。但是《玉海》所載58篇名目,與今傳完全一致??赡芙駛鳌缎聲分辽賾斒前喙桃院蟮娜苏淼?。后到什么時候呢?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儒家類:“《賈子》十一卷。漢長沙王太傅洛陽賈誼撰?!稘h志》五十八篇。今書首載《過秦論》,末為《吊湘賦》,余皆錄《漢書》語,且略節(jié)誼本傳于第十一卷。其非《漢書》所有者,輒淺薄不足觀,決非誼本書也?!?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70頁。王應麟晚于陳振孫,由此或可推斷,《新書》應出現(xiàn)在陳振孫與王應麟之間。
我所以作上述說明,目的是探討《文選》中所收《過秦論》的來源,可以肯定不是來自《新書》,而是來自《史記》或者《漢書》。我在從事《文選舊注輯存》工作中發(fā)現(xiàn),凡《文選》收錄作品同時見于《史記》、《漢書》的篇章,其文字多與《漢書》相近,只是《漢書》多古字、異體字、假借字,《文選》多改為通行字。由此可以推斷,《過秦論》應取自《漢書》。
二、《過秦論》“過”字內涵及其警示
《過秦論》的篇題,可能也有一個形成過程?!稘h書·陳勝項籍傳》應劭注曰:“賈生書有《過秦》二篇,言秦之過。”*班固:《漢書》卷31《陳勝項籍傳》,第1821頁。應劭認為是指秦之過錯。當然,這里用作動詞。由此來看,原本無“論”字,論字或為后人所題。《吳志·闞澤傳》稱此篇為《過秦論》,則魏晉時期已有此稱。
那么,秦之“過”在何處?作者在開篇并沒有直接說出,而是用贊賞的口吻先描述秦國的強大。作者分兩層來寫,一是寫秦孝公的奠定之功,二是寫秦始皇的統(tǒng)一大業(yè)。
先說第一個層面:“秦孝公據肴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秦孝公于周顯王七年,即公元前362年繼立,時年21歲。《資治通鑒》卷2記載秦國之興,即始于孝公,稱“是時河、山以東強國六,淮、泗之間小國十余,楚、魏與秦接界。魏筑長城,自鄭濱洛以北有上郡;楚自漢中,南有巴、黔中:皆以夷翟遇秦,擯斥之,不得與中國之會盟。于是孝公發(fā)憤,布德修政,欲以強秦”*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43頁。。第二年(公元前361),秦孝公下令,招納賢人:“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后世開業(yè)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丑莫大焉。獻公即位,鎮(zhèn)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司馬遷:《史記》卷5《秦本紀》,第202頁。于是商鞅西入秦,推動變法:1.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連坐;2.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不告奸者與降敵同罰;3.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4.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5.僇力本業(yè),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6.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7.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8.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9.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靶兄?,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第2712頁。殽函,又作“崤函”,指崤關和函谷關。雍州,在今陜西鳳翔,秦國發(fā)力的地方。上世紀這里發(fā)現(xiàn)秦公大墓,規(guī)格極高,早已僭越。所以文稱“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可謂寫實。這個時期,秦國的內政是力推商鞅變法,重農輕商,外政則是合縱連橫,為拓邊戰(zhàn)爭而儲備兵器?!坝谑乔厝斯笆侄∥骱又狻!敝^輕松就取得西河之地。這時,秦國的野心就是面向中原。當時大國中,東齊、西秦、南楚,對中原形成合圍之勢。這時,如果與其他幾個國家聯(lián)合起來,形成縱向勢力,齊、秦便無所作為。因此,很多有識之士早就看出這一點。公元前329年,楚威王卒,懷王立。這一年,魏人張儀入秦為相,倡導連橫政策,主張秦、楚、齊這三個大國聯(lián)合起來對付其他國家。而魏將公孫衍則推行合縱方略,發(fā)起魏、韓、趙、燕、中山等“五國相王”,抗擊秦、楚、齊。在合縱聯(lián)橫的兩大勢力抗爭中,楚國的態(tài)度至關重要,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戰(zhàn)國形勢的走向。故時人有“橫則秦帝,縱則楚王”,或“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之說。秦、楚本為姻親國,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一直通婚。兩國的關系向來比較復雜,可以用又愛又恨來描述。就秦國方面來說,他們占有更多優(yōu)勢。譬如公元前316年,秦國乘亂攻占巴蜀,楚國失去可靠的大后方?!度A陽國志》說:“得蜀則得楚,楚亡,則天下并矣?!?常璩:《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6頁。同年,秦軍東向,攻破趙、韓等地,魏、韓公開投入秦國懷抱。面對著這種不利局面,楚國內部也發(fā)生重要分歧。屈原力主聯(lián)齊抗秦,楚懷王鑒于“秦之心欲伐楚,”贊同聯(lián)齊主張,派遣“屈原為楚東使于齊,以結強黨”??上В淹鯖]有把握住榮任“縱約長”的機會,致使秦國各個擊破,使楚國逐漸處于更加不利地位。
占據西南之后,中原地區(qū)諸侯驚恐萬狀,合謀弱秦,合縱連橫,成為當時的焦點。當時,戰(zhàn)國四大公子,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紛紛招納賢才,約縱離橫。加之邊界有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各個小國,又有謀士挑撥離間,聚集各自的力量?!皣L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而結果卻是“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v散約解,割地賂秦。此后,秦國日益強大,為統(tǒng)一中國做好了各個方面的準備。
再看第二個層面:“及至秦王,續(xù)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椎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绷烙嗔?,至秦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到莊襄王?!罢耖L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撲以鞭笞天下?!遍L策,長鞭。敲撲,《秦始皇本紀》作“棰拊”*司馬遷:《史記》卷7《項羽本紀》,第280,281頁。?!俄椨鸨炯o》作“敲樸”?!妒酚浖狻沸鞆V所見為“槁樸”*司馬遷:《史記》卷7《項羽本紀》,第280,281頁。,《漢書》作“敲撲”*班固:《漢書》卷31《項籍傳》,第1823頁。,都是敲打的意思。履至尊,為登基為始皇帝。此后,又平定嶺南,建立邊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頸,委命下吏?!卑僭?,又作百粵。俛,即俯字。俯首稱臣之意。至此,秦始皇已經完成了百代統(tǒng)一大業(yè),功莫大焉。
作者意猶未盡,又繼續(xù)寫道,對外,秦始皇派蒙恬修筑萬里長城?!皡s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睂龋瑢嵭杏廾裾?,“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庇质樟_天下兵器,在咸陽熔鑄十二金人。鋒鍉,兵刃。然后以華山為天然屏障,以黃河作為城池。良將強兵把守關塞,可謂固若金湯,子孫萬代繁衍。為此而自稱始皇帝。在這段夸張描述中,有些是與史實有出入的。譬如滅二周,就是秦始皇祖上的業(yè)績,如秦昭王五十一年滅西周,其后七年莊襄王滅東周,這里將功業(yè)都集中在秦始皇身上,其實是欲擒故縱,把好話說盡,就是為了和秦國的迅速崩潰作鮮明的對比。
“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數(shù)句,為轉折之筆。甕牖繩樞,即以繩系戶樞,瓦甕為窗,形容生活貧賤。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形容地位卑下。甿,又作“氓”、“萌”,對人的賤稱。就是這樣一些無錢無權無地位的下賤之人,“躡足行伍之間,俛起阡陌之中”。振臂一呼,天下云集,眾生響應,如影隨形,竟然一舉推翻了強大的秦帝國。嬴糧,擔軍糧。作者反問,按理說天下還是那個天下。雍州之地、殽函之固,也還是那樣堅固。而論實力,陳勝、吳廣等人遠不能與六國相比。論兵力,陳勝等也遠沒有九國兵力之眾。至于謀略,更是遜色于戰(zhàn)國賢士。秦朝銷毀兵器,那些農民只能“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六國滅亡,而陳勝反而成功。“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再拿陳勝與秦國相比,秦國歷經百年的奮斗,才打下天下。而“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
行文至此,由對秦國的頌揚,轉為對其失敗的反思。作者的回答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即不知道根據天下大勢的變化而改變基本的治世方略。他認為,秦并六國,南面而王天下,是符合人民心愿的。經過長期分裂、戰(zhàn)亂,疲敝不堪的廣大人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這時統(tǒng)治者能否照顧人民的愿望和利益,是關系政權安危之所在。可是秦始皇仍以酷刑和暴政虐待治下的臣民,“故其亡可立而待”。這便是秦朝之“過”的核心所在。
如何避免這樣的過失?賈誼在分析秦亡的教訓中得出了“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的結論。就是說,統(tǒng)治者使百姓各安其處,百官各安其位,一句話,治國理民的辦法,最重要的就在一個“安”字。
三、《過秦論》的意義及其影響
秦朝二世而亡的歷史教訓,促使西漢初年的思想家進行深刻的反思。鑒于秦代苛政,西漢初年思想家主張無為而治。陸賈《新語》專辟《無為》一節(jié)。蕭何制禮作樂,曹參緊隨其后?!稘h書·循吏傳》也說:“漢興之初,反秦之敝,與民休息,凡事簡易,禁罔疏闊,而相國蕭、曹以寬厚清靜為天下帥,民作《畫一》之歌。孝惠垂拱,高后女主,不出房闥,而天下晏然,民務稼穡,衣食滋殖。”*班固:《漢書》卷89《循吏傳》,第3623頁。但是,這里所說的黃老之術,顯然不僅僅是一種修身養(yǎng)性之術,而是一種權術。呂后之死,陳平與周勃一舉擊潰諸呂,就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這說明,黃老之術也還是權宜之計。
漢文帝即位不久,就積極謀求發(fā)展之路。二年十一月,文帝作《日食求言詔》,舉賢良方正及能直言極諫者。賈山為此而作《至言》,文章借秦為喻,言治亂之道,其宗旨與賈誼《過秦論》相近。與此同時,賈誼作《論積貯》。這個時期的重要思想家還有晁錯等人,他們共同提出若干重要主張:第一,限定各地鑄錢;第二,廣開言路;第三,大規(guī)模徙邊;第四,削奪地方權力;第五,重農輕商,囤積糧食。這些主張,為歷史證明基本上是正確的,也為漢帝國的發(fā)展謀劃了整體的藍圖。從這樣的背景下看《過秦論》,其意義就會凸顯出來。
從政治上說,《過秦論》的基本主張順應了時代的潮流,強調勸農安民?!稘h書·食貨志》:“文帝即位,躬修儉節(jié),思安百姓。時民近戰(zhàn)國,皆背本趨末,賈誼說上曰:‘筦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于是,上感誼言,始開籍田,躬耕以勸百姓?!?班固:《漢書》卷24上《食貨志》,第1127—1130頁。按文中有“漢之為漢幾四十年矣”之語,劉邦為漢王在公元前206年,至文帝二年,凡39年。另外,他秉承荀子的學說,不遺余力地弘揚傳統(tǒng)的仁義禮樂,與申、商判然有別。《荀子》說:“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地者莫明于水火,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明于禮義?!?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16頁。賈誼生活在秦漢轉型之際,強調以“仁義”治天下。所以劉熙載《藝概》說:“賈生、陸宣公之文氣象固有辨矣。若論其實,惟象山最說得好:‘賈誼是就事實上說仁義,陸贄是就仁義上說事’?!?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99頁。當然,這里所說的“仁義”也不無刑名權術的成分。文帝起于民間,深知穩(wěn)定當時社會的主要方略應當是黃老無為之學。而賈誼的主張,在文帝看來不一定盡合時宜。但是歷史發(fā)展充分證明賈誼的主張多有相當?shù)某靶浴?/p>
從學術上說,賈誼師從張蒼學《左傳》。而據許慎《說文解字后序》,張蒼也傳荀子之學。因此,賈誼可謂荀子的再傳弟子。張蒼為律學大師,是漢初重臣中最有學問的人,百家之說,無所不觀,無所不通,著書18篇,涉獵頗廣,在漢初文化方面影響頗為深遠。因此,賈誼的學術傳承與荀子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而荀子之儒學,與孟子不同,如果說孟子學說具有形而上的特點的話,那么荀子學說則更多地涂抹了經世致用的色彩。因此,荀子的學說就易于為后學各取所需而分道揚鑣。根據《漢書·楚元王傳》等傳記材料記載,文帝時代,天下眾書叢出,皆諸子傳說,廣立學官,《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皆置博士,多達70余人。后來又置傳記博士,獨立五經而已。這又是一個思想活躍的時代,賈誼奮發(fā)揚厲,在政論文章中反復征引禮經,推闡新制,如《新書·輔佐》論述大相、大拂、大輔、道行、調誶、典方、奉常、祧師的職責,既非周制,也非漢制,很可能是賈誼自己制定出來的。又有《禮》篇,稱:“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14頁。此外有《容經》,以《洪范》五事為綱,即貌、言、視、聽、思,又以《周禮》保氏六儀為緯,即祭祀之容,賓客之容,朝廷之容,喪紀之容,軍旅之容,車馬之容,規(guī)定得非常詳盡。其中一些文字與《大戴禮》中的《傅職》、《保傅》、《連語》、《輔佐》、《胎教》等多有重合?!抖Y記》中也有若干文字和條目見于《新書》。我們無法確切地分辨這是賈誼抄自《禮記》等書,還是這些書的編者取材于賈誼著作,抑或他們均本于先秦典籍,但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的,即賈誼的思想特立獨行,在漢初的思想界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正因為如此,劉歆說:“在漢朝之儒,惟賈生而已?!?/p>
若干年前,我曾撰寫《賈誼的學術背景及其文章風格的形成》*躍進:《賈誼的學術背景及其文章風格的形成》,《文史哲》2006年第2期。、《賈誼所見書蠡測》*躍進:《賈誼所見書蠡測》,《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等文,專門探討賈誼的學術背景與文學風格形成的相互關系,認為賈誼的文章風格與李斯相近,都受到了荀子的影響。賈誼師承鏈條中還有一個推薦他出仕的吳公。他是李斯的學生,又同郡,屬長蔡人。由此來看,不論是張蒼,還是吳公,均傳荀子之學。李斯的《諫逐客書》層層遞進,由遠及近,從秦繆公求士寫起,寫到秦孝公用商鞅,秦惠公用張儀,秦昭王用范睢等,反復闡述了客卿游秦給國家?guī)淼母鞣N好處,如秦孝公用商鞅,“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李斯:《諫逐客書》,見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56,1758頁。。秦惠王用張儀,“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所有這些,“客何負于秦哉!”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尖銳地指出,倘若此時逐客,正中其他諸侯國的下懷,既給百姓帶來損害,又會增加人們對秦國的仇恨,結果“內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李斯:《諫逐客書》,見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56,1758頁。。文章列舉事實,嚴密推理,曉以利害,動以情理,深深打動了秦王,于是收回逐客令,恢復李斯的官位。賈誼的《過秦論》也有類似的筆法,高屋建瓴,歷數(shù)史實,層層推理,辨難析疑。尤其是開篇,用排比的句式寫來,氣勢磅礴,雄渾高遠,具有極大的藝術感染力。這種風格,可能與他們同傳《左傳》有關?!蹲髠鳌废骞迥暾撌鑫呐c質的關系,認為“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賈誼的文章首先以氣勝,像“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馭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撲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南取百粵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粵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寫得文采飛揚,起到了驚聽回視的藝術效果。《陳政事疏》是一些奏章的集合體,論及許多問題,似是多篇奏章的精華所在?!肚貪h文鈔》引黃貞甫曰:“通國體,入人情,藥石蓍龜,莫喻其當,文章層迭馳驟,古桀深爽。原本經術,縱橫策士之風,令賢良醉心,茂才短氣,真千古書疏之冠。”*閔邁德等編:《秦漢文鈔》,明萬歷四十八年吳興閔氏朱墨套印本,1620年,第52頁?!稘h文歸》引林希元評:“賈誼所言皆三代秦漢之事,先王典故,可以概見。真有補于治道。先儒謂通達國體,信矣??雌湓~氣,多是矢口成言,殊不費力,蓋其時去古未遠,其文字于蘇秦、蔡澤、韓信、蒯徹立談游說語相仿佛。要不可以書生操斛綴文論也。”*鐘惺輯評:《漢文歸》,《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4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49頁。這些都指出其文章的深刻針對性,同時又具有高超的藝術性。
《文選》卷52所收曹冏《六代論》則完全受此影響?!稌x書·曹志傳》載,《六代論》相傳是曹植所作。曹植的孫子曹志查閱曹植親自撰寫的著述目錄,并5此篇,回答晉武帝的詢問說:“以臣所聞,是臣族父囧所作。以先王文高名著,欲令書傳于后,是以假托?!?房玄齡:《晉書》卷50《曹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90頁?!段褐尽肪?0《武文世王公傳》裴注引《魏氏春秋》載宗室曹囧上書,其文論前有序一段,《文選》所錄則無。正論部分全文載入。《六代論》前序曰:
臣聞古之王者,必建同姓以明親親,必樹異姓以明賢賢。故傳曰:“庸勛親親,昵近尊賢”;《書》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詩》云:“懷德維寧,宗子維城?!庇墒怯^之,非賢無與興功,非親無與輔治。夫親親之道,專用則其漸也微弱。賢賢之道,偏任則其弊也劫奪。先圣知其然也,故博求親疎而并用之,近則有宗盟藩衛(wèi)之固,遠則有仁賢輔弼之助,盛則有與共其治,衰則有與守其土,安則有與享其福,危則有與同其禍。夫然,故能有其國家,保其社稷,歷紀長久,本枝百世也。今魏尊尊之法雖明,親親之道未備。《詩》不云乎,“鹡鸰在原,兄弟急難”。以斯言之,明兄弟相救于喪亂之際,同心于憂禍之間,雖有鬩墻之忿,不忘御侮之事。何則?憂患同也。今則不然?;蛉味恢兀蜥尪蝗?,一旦疆場稱警,關門反拒,股肱不扶,胷心無衛(wèi)。臣竊惟此,寢不安席,思獻丹誠,貢策朱闕。謹撰合所聞,敘論成敗。*陳壽:《三國志》卷19《魏書·曹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592頁。
此文又載于《藝文類聚》卷11《帝王部》。黃侃《文選平點》卷6謂:“此文最善效《過秦》,殆非子建不辦?!?黃侃:《文選平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02頁。亦推測為曹植所作。而文中有“大魏之興,于今二十有四年矣”。以曹丕登基的黃初元年推斷,此文之作當在魏齊王曹芳正始四年(243),而曹植已在十年前離世。因此,斷為曹冏所作。曹冏,字符首,少帝完齊王曹芳族祖。當時,曹芳幼稚,曹冏作此論奉勸曹爽,希望他能接受歷史教訓。六代,指夏、殷、周、秦、漢、魏。作者從兩個維度比較六代興衰,一是六代興替的比較,一是朝內興衰的比較。所以文章的開篇就提出問題:“昔夏殷周之歷世數(shù)十,而秦二世而亡?!毕淖杂硪灾劣阼?,十七王。殷商為天子二十余世,周為天子三十余世,為什么秦二世而亡?結論是,興盛王朝的君主“與天下共其民,故天下同其憂。秦王獨制其民,故傾危而莫救”。與天下共其民,就是與其同安樂,共治之。這與《過秦論》所說“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乃同一意思。這個結論可以貫穿于六代興衰的始終。但是,僅有一個“安”字,也并不能解決全部問題。
夏商周之衰敗,“王綱弛而復張,諸侯傲而復肅”,而秦之興,看到了周朝的弊端,于是“廢五等之爵,立郡縣之官。棄禮樂之教,任苛刻之政”。以為依靠關中之固和高壓苛政,便可以金城千里,子孫萬代,卻沒有想到二世而亡。漢鑒秦失,封植子弟,又有尾大不掉之弊;景帝削黜諸侯,誘發(fā)吳楚七國之亂;武帝接受主父偃的建議,強化中央集團,卻沒有想到西漢后期大權旁落,外戚當政。東漢又進入另外怪圈,即外戚和宦官的矛盾伴隨始終,又引發(fā)王權與士人的尖銳對立。魏武帝接受東漢的教訓,努力吸引士人輔政,結果王室空虛。“內無深根不拔之固,外無盤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為萬代之業(yè)也?!碑斪髡哌@樣說的時候,正是曹爽、司馬懿輔政的正始年間?!捌┲N樹,久則深固其根本,茂盛其枝葉?!辈軆紫M芩嘀哺鞍捕灰?,以慮危也。存而設偹,以懼亡也。故疾風卒至,而無摧拔之憂。天下有變,而無傾危之患矣”。不幸的是,6年之后的正始十年,一切都被曹冏言中。曹爽帶著小皇帝到高平陵祭奠明帝,司馬懿在京城政變,一舉端掉曹爽的全班人馬,天下巨變,曹魏政權從此敗落。
但是司馬氏也不能擺脫歷史輪回的命運。干寶面對著短暫的西晉歷史,在《晉紀·總論》中也用了《過秦論》的筆法說:
于時天下非暫弱也,軍旅非無素也。彼劉淵者,離石之將兵都尉。王彌者,青州之散吏也。蓋皆弓馬之士,驅走之人,凡庸之才,非有吳先主諸葛孔明之能也。新起之寇,烏合之眾,非吳蜀之敵也。脫耒為兵,裂裳為旗,非戰(zhàn)國之器也。自下逆上,非鄰國之勢也。然而成敗異效,擾天下如驅群羊,舉二都如拾遺。將相侯王,連頭受戮,乞為奴仆而猶不獲。后嬪妃主,虜辱于戎卒,豈不哀哉!*房玄齡:《晉書》卷5《愍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4頁。
我曾撰寫《彌綸群言,研精一理——班固與干寶的史論》一文(待發(fā)),特別指出晉武帝勵精圖治,政治內外,頗見功效,當時國力已經積淀一些實力這樣一個事實。劉淵、王彌不過是地方小吏,論智力,并無諸葛亮那樣的才能;論實力,起兵鬧事,也不過是烏合之眾,拿起農具作兵器,撕裂衣裳作旗幟,并沒有東吳巴蜀的軍事實力。也沒有戰(zhàn)國時期的號召力。他們自下反叛,也沒有鄰國的支持,但是卻成功地驅使天下如驅群羊,攻破大都如拾草芥,歷史為此翻開新的一頁。過秦、過魏、過晉,一代一代之過,周而復始,不絕如縷,歷史又總是在一個新的層面重復著過去的故事。
【責任編輯:張慕華;責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2.001
作者簡介:劉躍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收稿日期:2015—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