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淼

名字

我相信，沒有人會像我一樣痛恨甚至是仇恨自己的名字。

芐子。這是祖父給我取的名字?？墒?，祖父不姓芐，自然，我的母親也不姓芐，為什么就給我取這樣一個名字呢？

我的記憶中沒有父親母親的概念。母親未婚先孕，生下我后就投河而死。據(jù)說，她至死都沒有告訴任何人事實的真相，所以，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按常理，我就可以隨母姓，可祖父卻給我取了這樣一個名字——芐子！

在南方方言中，人們一叫喚我的名字，聲音一顫調(diào)子一漾，芐子，就成了瞎子。于是，在我的記事中，最痛恨的事情就是聽到別人的叫喚：“瞎子——”

可是，我漸漸長大，卻也還得謙恭地一臉笑容回應(yīng)對方：“哎，您早啊……”

因為，我不僅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就連我的大學(xué)，都是三親六眷鄰里鄉(xiāng)親供我讀完的。就在我剛剛踏進(jìn)小學(xué)不久，我的祖父就作古了。

那個春寒料峭的黃昏，當(dāng)我見到靜靜躺在草席上的祖父安詳?shù)拿嫒輹r，不禁渾身顫抖：這個滿臉白胡子的沉靜慈祥的人，難道就是那個從來不茍言笑的祖父嗎？

后來，我被村支書帶走了，住到了村公所里他隔壁的房間，幾年以后，我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xué)，成為了方圓幾十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

瞎子的成績，就是我們板橋莊的成績：瞎子的成功，就是我們板橋莊的驕傲！我們一定得把板橋莊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送出去！在村民大會上，老支書一身酒氣激情飛揚，臺下是雷鳴般的掌聲。我走上土臺，給父老鄉(xiāng)親磕了三個響頭，背著行李走出了板橋莊。

老支書帶著全村男女老少把我送到了山埡口，告別時，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是啊，就是他們，不僅養(yǎng)育了我的生命，還給了最淳樸的教育，直到我成人??！

我學(xué)著電影中的情節(jié)揮揮手，汽車就已經(jīng)駛出了很遠(yuǎn)，卻清晰地聽到了老支書沖我最后的一嗓子：瞎子，記住，千萬別改名字啊！

許多年以后，當(dāng)我?guī)е列履锘氐桨鍢蚯f，在已經(jīng)頹圮的院落中宴請了我記憶中所有熟識的老者時，老支書醉眼惺忪：“你的祖父臨終時交代我三件事，一是把你養(yǎng)大，二是一定不要讓你讀書；第一件我做到了，第二件我無法完成——我的孩子不成器，我就是把你當(dāng)兒子養(yǎng)的——父母怎么能讓自己的孩子當(dāng)睜眼瞎??！我沒有對不起你的祖父??！現(xiàn)在，我把最后一件完成，把他老人家留給你的三句話告訴你……他臨終的時候啊，說，這個孩子啊，雙痣在眼瞼，一生識人淺啊，所以，給你留下三句話：一是不能改名字，二是不能讀書認(rèn)字，三是小心身邊的女人，特別是漂亮女人啊……”老支書攣著舌頭跟我碰了最后一杯酒，就癱倒在了桌子上。一年后，我聽到他神秘消失的消息。據(jù)有人猜測，他是醉酒后掉進(jìn)了金沙江的……

可是，老支書留下的祖父的遺言，卻時時侵襲著我最隱秘的神經(jīng)，使我在后來的暗夜中莫名地驚醒，又沉沉睡去……可祖父依稀的容顏卻日漸清晰，那長長的白胡子，高聳的顴骨，凹陷的眼眶，使我在每一個深夜的夢中驚悸不已，可我就是看不清他的眼睛……

可是，當(dāng)我的女兒出世時，祖父，以及他留給我的箴言，卻莫名其妙地徹底消失了……

紅唇

南方小城。丁香街。出租屋。

我聽見高跟鞋清脆地敲響了深夜寂靜的樓梯，就關(guān)了電腦爬到了床上；不久，鑰匙開門的聲音，窸窸窣窣的晃動聲，洗漱聲，然后，吱呀，臥室的門輕輕擰開，床就輕輕地晃動了一下，被子一扇，一只柔軟的手一探一探游移了過來。我側(cè)過身，一拐手，睡吧，明天還早起呢。胖妞一彈身子，哼了一聲，也轉(zhuǎn)過了身子，幾聲嘆息之后，便傳來了細(xì)微的鼾聲，可我，卻清醒無比……

我是怎么睡到胖妞的床上的？是愛，是情，還是金錢？是，或者都不是，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其實，相處就是一種感覺。什么愛情，什么圣潔，都應(yīng)該是騙人的鬼話。其實，戀愛的目的，大抵有兩種。年輕人的戀愛，無非就是要釋放力比多，這是弗洛伊德說的，直接一點，就是在選擇一個性伙伴，然后將各種社會價值涂抹在上面，于是，就有了家庭，事業(yè)，榮譽(yù)——這與動物世界的爭斗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這種解釋有些赤裸，可是看看滿大街的長襪短裙俊男靚女，不都是在獲得回頭率滿足一種自戀的虛榮么？性感，詮釋了人們在物欲世界的最真實的需求，戀愛，只是一件華麗的外衣罷了！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是烏托邦的豪言壯語，每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斜睨著美女的眼神，最含蓄而放蕩地詮釋了這一切；女人呢，不都在最隱秘的內(nèi)心里渴望著男人異樣的目光嗎？只有那些須發(fā)如銀的老者，渴望一種單純的傾訴，一種溫暖的牽手，只求在陽光明媚的清晨或陰霾晦暗的黃昏有人陪著絮絮叨叨一段或長或短的途程，可是，這種讓人欽羨的感情背后，是否深埋著一樣的無奈與疼痛？不可得而知?？晌?，現(xiàn)在，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對胖妞，沒感覺！這是一個可怕的信號，我知道，我隨時準(zhǔn)備撤退。

胖妞是我在世界末日來臨時認(rèn)識的第一個女人。那天，2012年12月21日，我拖著一個破舊的旅行箱搬到了單位的單身宿舍，安放好行李，我突然看見窗玻璃上一個陌生的面容，蓬頭垢面，胡子拉碴，不禁大吃一驚：這個邋邋遢遢的男人就是我？這時，我才真切感受到，婚姻保衛(wèi)戰(zhàn)是多么殘酷，以致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儒雅男子在戰(zhàn)爭失敗時已經(jīng)頹唐到慘不忍睹；可是，生活還得繼續(xù)?。∮谑?，我下樓，踱到街巷盡頭的理發(fā)店。

迎接我的是一個豐腴的女子，看不出年紀(jì)，可艷艷的紅唇極誘人。

理發(fā)？

嗯。

我坐好，懨懨的。洗，理，剪，吹……

你很疲勞的，做個全身按摩吧……

當(dāng)我再次走到理發(fā)鏡前的時候，已經(jīng)判若兩人。我笑笑，準(zhǔn)備出門的時候，胖妞扭著豐腴的臀部跑到我前面站住，抬手拉了拉我的衣領(lǐng)，嘴角一揚，艷艷紅唇上風(fēng)情萬種。

好啦，你走吧。她一甩頭發(fā)，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沁入了我的血液……

一個陰雨的黃昏，我又走進(jìn)了胖妞即將打烊的理發(fā)店。

我躺在按摩椅上，當(dāng)她豐腴的手掌穿過我薄薄的衣衫把我全身的穴位熨燙得服服帖帖的時候，那一股濃烈的女人的香味混合著我酒精燃放的激情，使我血液沸騰，睜開眼，是她多情的眸子下鮮艷的紅唇……

今晚我約了人玩牌，還三缺一呢，你能湊個數(shù)嗎？她極柔軟的聲音使我無法拒絕。于是，我成了她牌桌上的常客，我每天惦記的，就是她約牌的電話，甚至，我還不到她打烊就守在她的理發(fā)店。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打發(fā)百無聊賴的寂寞，還是窺探著她豐腴妖艷的紅唇……

那個晚上她輸?shù)煤軕K，我成為了最大的贏家。散場后，我借故留了下來。

你拿著吧，我就圖個消磨時間……我把一摞大紅牛塞給她，故作輕松地笑笑。

謝謝啊，可也不能這樣?。∷齺G下掃把，接過，又抽出幾張遞給我，我不接，她就往我兜里塞，我一轉(zhuǎn)身，褲兜拖住了她的手，她一踉蹌，我急忙扶起她，她卻順勢倒在了我的懷里……

胖妞的席夢思寬大而柔軟，使我像一個深陷沼澤的羔羊，癲狂中飛揚起暢快淋漓的激情，不停地刺激著我毫無選擇地奔跑，奔跑……當(dāng)她疲憊地癱倒時，我看到她耀眼的紅唇在我的胸口鏤下的印跡，如一道道時鮮的刀口，汩汩地冒著殷紅的汁液……

愛情

那個激情迷醉的夜，我在魅惑的燈光里瞥見鏡中自己精瘦的裸體上斑斑駁駁的紅唇印，如一群驚恐的幽靈噬嚙著我的肌膚，乃至魂靈，使我瞬間清醒。漂浮于床褥褶皺間的鼻息勻凈的豐腴女人，我們還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可她，此刻，已經(jīng)滿足地睡去，她的夢中，會有什么樣的愿景，什么樣的期許，或者，是什么樣誘惑呢？她的微笑的囈語驚醒了我煙圈中游蕩的思想，我落荒而逃……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有意回避了胖妞，即使約牌的電話，我都一律推脫，可她，依然每天在我走出辦公室的瞬間撥通我的電話。今天晚上有時間玩嗎？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看見你了，想你……

我支吾半晌，委婉回絕?？纯搓幊恋奶炜?，我蹩進(jìn)了近旁的酒吧，喝得酩酊大醉。

我倔強(qiáng)地謝絕了所有濃妝艷抹的陪酒女，靜靜地蜷縮在近門的包廂里自斟自飲。燈光迷離，躁動的音樂迷醉起夜的癲狂，我就在妖艷的豐乳肥臀花枝招展的輕浮中，燃燒起夜的魅影……

一個稚氣未脫的圓臉女孩不知什么時候坐在了我的對面。

一個人多沒勁？請我喝一杯！她斜睨著我的表情似曾相識。

她不停地和我猜拳，喝酒，肆無忌憚地大聲說笑……是香香姐，板橋莊支書的女兒，這個一直很羞澀的姐姐今晚怎么這樣瘋狂啊……我的好姐姐啊，那么多年，你總是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啊……你一直在我心里啊……

我無法記起自己是怎樣回到宿舍的，半夜醒來，灌了一肚子涼水又倒在了沙發(fā)上。就是那個特別的少年，俊朗的臉龐，魁梧的身材，文雅而又干練的舉止，不僅吸引了多少女孩的目光，就連學(xué)校里的每一個老師都贊不絕口！在那個本該快樂地戀愛的歲月，他不僅忙于學(xué)業(yè)深夜苦讀，還要忙于生計，為自己的學(xué)費包攬了學(xué)校許多勤工儉學(xué)的事務(wù)：看守實驗室、教師辦公室的勤雜、打掃校園、節(jié)假日的頂班……他充實忙碌的生活，使他優(yōu)秀得無與倫比！可有誰知道，在自己的內(nèi)心，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在為自己的貧窮掙扎！在那個紫藤花開滿校園的季節(jié)，班里極內(nèi)向的女生，小拜，把他堵在了她的宿舍。你要么踏著我的尸體出門，要么娶我！她極執(zhí)著地盯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褪去衣衫……后來，他跟著她來到了這座南方小城，她成為了他的新娘……

戀愛的滋味是什么？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個男人所應(yīng)該擔(dān)當(dāng)?shù)呢?zé)任，孜孜以求?？墒牵约号Ω冻?，換來的卻是日漸平淡的冷漠。缺少浪漫，克勤克儉，可能就是他最大的缺陷，這使得他們在各自的軌道上漸行漸遠(yuǎn)，直至形同陌路，于是，她那能呼風(fēng)喚雨的家族，逐漸把他圈出了勢力范圍……瑪雅傳說中的世界末日沒有來臨，他的婚姻保衛(wèi)戰(zhàn)卻以失敗告終。當(dāng)他疲憊地拖著簡易的行李箱走進(jìn)單身宿舍的時候，正是2012年12月21日。

跨出那道熟悉的防盜門，走下了兩級臺階，他平靜地回首，看著她沒有表情的臉。當(dāng)年你為什么要陷害我？

那不叫陷害，叫施舍……哈哈，我真傻，真的，干嘛要和曉雯設(shè)下那個賭局呢？——我和她打賭，誰能讓你拜倒在自己裙下，誰就可以贏得一頓大餐——事情就這樣簡單……她故作輕松地一攤手，嘴角擠出一絲笑意。

他慘淡地笑笑，搖搖頭，拖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了，走進(jìn)了丁香街曲曲折折的巷子……

鏡子

我在街邊的雜貨店買了一面精致的鏡子，端正地擺放在單身宿舍的書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雖然我的心里面空落落的，可是生活還得繼續(xù)啊！

我對鏡子有著特殊的情結(jié)，是開始于初一年級的時候。那個炎熱的午后，我在放學(xué)路上撿到了半面鏡子，小心地夾在書本里帶回了村公所，并把它悄悄地安放在書桌上那一摞厚厚課本的后面，每當(dāng)一個人看書寫字或發(fā)呆的時候，總喜歡把它拿出來豎在正對面，好讓自己看到自己的臉，有時還會不停地沖著鏡中的男孩做各種鬼臉……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一個男孩自戀的開始。

可我的秘密被老支書發(fā)現(xiàn)了。他不僅臭罵了我一頓，還狠狠地將我的半面鏡子摔得支離破碎。那一刻，那個可敬可愛的男人，成為了我幼小心靈中最大的仇家！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我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發(fā)誓要把所有的碎片拼接還原！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可最終還是失敗了！那一刻，我的世界一片黯淡……

那個周末的黃昏，香香姐執(zhí)拗地敲開了我的門，手里拿著一面有著支架的漂亮的小圓鏡！

我爸知道錯怪你了，要我挑一面鏡子給你賠不是，我就把我的給你送來了……這是我最喜歡的鏡子，是我考上初中的時候爸爸給買的……送給你！

我看看圓圓的香香姐，又看看圓圓的鏡子，眼里噙滿了淚水……

那一面鏡子，跟隨了我許多年，直到那個懨懨的黃昏……

那是大四的陰雨連連的秋天，為了迎接上級檢查，我?guī)兔蠋熣韺嶒炂鞑陌玖藘商靸梢?，終于完工?；杌璩脸恋爻酝晷“菟蛠淼耐盹埡螅揖驮趯嶒灅潜９苁业男∷奚岢脸恋厮?。當(dāng)?shù)诙煨褋淼臅r候，我首先發(fā)現(xiàn)床頭的小圓鏡不見了！我瘋狂地翻遍了每一個角落，終于在墻角的廢紙簍里找到了它的尸首。我默默地找來了各種工具，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它拼接好，可鏡中的人影已經(jīng)殘破不堪！我知道光學(xué)的基本原理，可我無法忍受破鏡重圓竟是這樣的結(jié)局。我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