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冬梅(曲阜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曲阜273165)
?
公眾同情:民國時期“施劍翹復仇案”與社會批判力量的興起
林冬梅
(曲阜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曲阜273165)
[摘要]民國時期發(fā)生的“施劍翹復仇案”,在時代背景、媒體和人為的多重作用下,催生出一種嶄新的集體情感——公眾同情。被激起的公眾同情如同一把利刃,挑戰(zhàn)著法律制度的權(quán)威,展現(xiàn)了強大的社會批判性。然而,公眾情感有時并非理性,極易為人操縱,具有較大的潛在危險性。
[關鍵詞]施劍翹復仇案;公眾同情;社會批判
施劍翹,女,曾用名施谷蘭,1906年生于安徽桐城,直奉大戰(zhàn)時期其父施從濱在奉系任職,為奉系第二軍軍長。1925年,直奉兩系在長江流域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戰(zhàn),施從濱奉命截擊孫傳芳,兵敗被俘后被孫傳芳下令梟首示眾。施從濱被殺時,施劍翹剛滿20歲,為報殺父之仇,她秘訪孫傳芳蹤跡整整十年。1935年11月,施劍翹于天津佛教居士林內(nèi)槍殺孫傳芳,此即“施劍翹復仇案”。案發(fā)后,施劍翹隨即歸案自首,在各方的憐憫與聲援之下,法院先是將施劍翹的刑期由十年減至七年,無奈公眾呼聲持續(xù)高漲,1936年10月,施劍翹被國民政府特赦。施劍翹的特赦是多種因素作用的結(jié)果,它向我們展現(xiàn)了在大眾傳媒蓬勃興起的時代,“公眾同情”,即國民集體情感是如何被動員起來,以及這種新型情感的社會批判性和易為人操縱的潛在危險性。
施劍翹案一發(fā)生,立刻引發(fā)眾人矚目,并激起公眾普遍同情。所謂“公眾同情”,即國民集體情感,它不同于單純的同情,不僅僅是對別人的遭遇滿懷同情,而是具有了“集體”的內(nèi)涵,以集體的、較大規(guī)模的群眾運動表現(xiàn)出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民國時期興起的公眾同情是大眾傳媒急劇增長下的產(chǎn)物,對民國時期的政治與社會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在暗殺盛行的民國社會中,“施劍翹復仇案”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但卻由于案件本身的特殊性而格外引人注意??此埔粯对俸唵尾贿^的故意殺人案,緣何引發(fā)如此廣泛的公眾同情?
首先,緣于民族危機之下公眾同情的醞釀?!笆﹦βN案”發(fā)生的時期正值國民政府四面楚歌,內(nèi)憂外患,民族危機不斷升級。當時的中國危在旦夕,外有日本侵略者對華北五省的步步緊逼,而國民政府卻始終處于怯懦的退讓之中;內(nèi)有軍閥割據(jù),黨派爭斗,混亂不堪,國民政府雖有心削弱軍閥勢力,加強其權(quán)威主義統(tǒng)治,但一直未能如愿。此番情境之下,公眾對國民黨的統(tǒng)治普遍不滿,并存在嚴重的民族危機感。在這一特殊時期發(fā)生的“施劍翹復仇案”正好迎合了時代的需要,契合民族救亡的時代主題,案中所涉及的眾多因素進而被無形的放大。施劍翹的孝義復仇變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人民優(yōu)良精神的象征,象征著中國自古以來的正義、勇敢與智慧,其手刃罪惡軍閥的英勇行為與挽救民族危亡、救民于水火相掛鉤,施劍翹本人也被民眾呼為“義俠”,堪比“荊軻”、“聶政”。[1]21與之相反,生活的苦難以及不斷升級的民族危機使民眾對曾經(jīng)擁兵自重、割據(jù)一方的軍閥充滿憤恨,并將之視為中國落后的罪魁禍首,軍閥頭子孫傳芳無疑成為眾矢之的。更令人義憤填膺的是,當時有傳言稱孫傳芳正策劃著與日本人合作意圖復辟,盡管孫一再辟謠,但仍然激起了民眾與媒體的憤怒,“孫傳芳背黨叛國,罪惡滔天,江東血戰(zhàn),白骨如山,非梟孫傳芳逆首之頭不足慰革命軍戰(zhàn)骨之魄,實國人皆曰可殺之流,即人人得而誅之之類也。”[1]16
其次,媒體對公眾同情的大規(guī)模的動員與呼喚。20世紀早期大眾傳媒的急劇增長直接導致了媒體炒作前所未有的影響力,如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林郁沁所言:“在一個大眾媒體盛行的時代,施的復仇得以從一開始就成為公眾消費的對象”。[2]25除報紙之外,還有各種期刊、小說、戲劇等,眾多的媒體以各自的形式傳播著施劍翹復仇案的信息。更為重要的是,在民族危機的政治背景下,媒體紛紛站到了施劍翹的一旁,大贊其行為“情可憫,志可矜”,[1]8施劍翹本人也被刻畫成了一位德才兼?zhèn)涞南冗M女性。根據(jù)一篇回憶性文章的記載,施劍翹在家中接受私人輔導,研讀儒家經(jīng)典并展現(xiàn)出過人的才華。[3]“施劍翹案”發(fā)生后,坊間曾流傳著她的一張照片:齊耳短發(fā),身穿深藍色旗袍。此裝扮端莊溫良,既符合“新生活運動”意識形態(tài),又符合女俠行為準則。[2]48媒體對施劍翹正面形象的闡釋和渲染引導了公眾情緒的走向,他們對女俠的集體同情在媒體的炒作中不斷強化。在此情況下,盡管孫傳芳一方竭力辯護,指控施劍翹故意殺人,應該按罪論處,但最終淹沒在媒體炒作激起的公眾情緒中。
最后,不容忽視的是施劍翹精心的、有技巧的“表演”。施案發(fā)生后,施劍翹利用各種大眾媒體來向民眾獲取支持,反復向民眾陳情、訴苦,宛如“一個憤世嫉俗的操縱者,并且特別擅長調(diào)用人們的傳統(tǒng)道德習慣來操控公眾同情?!保?]在案發(fā)現(xiàn)場,她散發(fā)大量油印材料,其中包括一首感人淚下的七言律詩、《告國人書》和犯罪動機聲明,將殺人動機歸結(jié)為“純?yōu)樾⑺紱_激所致”,[5]并當場自首。此后,她又召開數(shù)次新聞發(fā)布會,在獄中接受記者訪問并發(fā)表在獄中書寫的感情真摯的詩作。在敘事風格上,施劍翹極力讓自己的敘述充滿感情,記者詢問:“女士現(xiàn)在看所中生活怎樣?”“對于兩位小孩想念么?”施則不時“珠淚盈眸”。[6]記者問:“期日甚久,將何以消遣?答:“仍將努力研究文學。最近在看守所中,多為謀害親夫案件。深感我國女子教育之不普遍,且社會罪惡日甚,一般女子缺乏常識,又不知離婚,故釀禍變。及身入囹圄,悔無及矣。倘天假我年,當努力于女子一般教育也?!保?]施劍翹極力的將自己偽裝成無辜的受害者,并抬出自已的女性身份吸引公眾的注意。在浸潤了大量情感的言說的攻勢下,人們更加相信其復仇行為背后的孝心是真摯的,同情也廣泛的傳播開來。
“施劍翹復仇案”在時代背景、媒體和人為的多重作用下所催生的公眾同情,挑戰(zhàn)著法律制度的權(quán)威,展現(xiàn)了強大的社會批判性。然而,公眾同情有時并非是理性的,具有易為人操縱的潛在危險性。
首先,在“施劍翹復仇案”中,除卻統(tǒng)治者爭取民意、擴大自身權(quán)威統(tǒng)治、維護自身利益等深層因素外,公眾同情的批判性最為明顯的體現(xiàn)便是國民黨政權(quán)對施劍翹的特赦。在民族危機持續(xù)發(fā)酵的時代背景之下,被媒體炒作所推動的城市大眾慷慨激昂,義憤填膺,他們積極地消費著由媒體散布的關于“施劍翹復仇案”的信息,并為之奔走相呼。礙于群情激奮以及施劍翹純孝之心實勘閔恕,司法部門將施劍翹的刑期由十年減至七年。無奈公眾的腳步并不止于此,而是直接向中央黨部請愿。根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顯示,當時社會上的各種民間組織都曾為施劍翹的特赦爭取做出過努力,如浙江嘉興縣婦女協(xié)會、云南省婦女會、河南省開封縣總工會、旅蘇安徽同鄉(xiāng)會、旅京安徽學會等等。在公眾不斷的請愿和持續(xù)高漲的呼聲之下,最終南京國民政府以黨權(quán)干涉司法的方式將施劍翹予以特赦。在關于施劍翹的特赦令上,南京國民政府明確表示特赦是基于各市民團體的請愿:“現(xiàn)據(jù)各學校各民眾團體紛請?zhí)厣猓性撌﹦βN原判徒刑,擬請依法準免執(zhí)行等語。玆依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第六十八條之規(guī)定,宣告將原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之施劍翹特予赦,以示矜恤。此令?!保?]24可見公眾同情在實現(xiàn)施劍翹的特赦上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各式媒體交相輝映的時代,公眾情感經(jīng)由報刊、小說等放大,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隱形力量,小到影響司法,大到影響國家政策。
其次,作為一種集體情感,公眾同情有時并非是理性的?!肮娡殡m然作為一種政治力量正在漸漸獲得權(quán)威,但它仍然有不時淪于被操縱的危險”。[2]226在施劍翹復仇案中,共有三方勢力在操縱公眾同情服務于各自的利益。首先,施劍翹入獄后,軍閥馮玉祥為爭取施劍翹的特赦進行了積極的幕后游說,并將他爭取烈士施從云的侄女——施劍翹特赦的行為展現(xiàn)為他對辛亥革命中灤州起義的紀念。當蔣介石的親日政策正遭到民眾猛烈批判時,馮玉祥“建立了他個人的,與蔣介石截然不同的革命聲望”。[2]191其次,除卻軍閥馮玉祥,在政權(quán)統(tǒng)治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國民黨以特赦為手段,挪用公眾同情,爭取民意,拉攏這些情緒化的公眾為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服務,趁機擴大自己的權(quán)威統(tǒng)治。最后,案件的主人公施劍翹本人,正如前文提到的那樣,利用公眾同情為自己的復仇尋求庇護。施劍翹的特赦是多方力量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也是民國時期政局混亂、法制薄弱的重要表現(xiàn)。毫無疑問,“施劍翹復仇案”是一起證據(jù)確鑿的故意殺人案件,按照法律應該受到相應的懲罰,施劍翹的幸運在于她處在一個動蕩的、法律制度尚不完備的時代?!笆﹦βN復仇案”激起的公眾同情雖然起點是好的,契合民族救亡的時代主題,在民族危機的刺激之下,以民族大義為重的公眾為之奔走相告,情緒持續(xù)高漲,但是在民國時期混亂的、錯綜復雜的社會中,激情昂揚的公眾難免盲目,看不到案件背后的陰謀,公眾同情最終被利用和轉(zhuǎn)向,成為各種勢力之間的較量,淪為他人謀利的工具。跳出施劍翹復仇案,在中國后續(xù)的歷史中,公眾情感的批判力量及其易受操縱的特性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如土改中的訴苦運動,文革中的批判大會。在這些標志性的歷史事件中,“大眾情感轉(zhuǎn)變成革命的狂熱,成為了一種強大的道德解藥,挑戰(zhàn)著地主精英、政府機構(gòu)甚至法律制度的權(quán)力”,[2]227令人望而生畏。
“施劍翹復仇案”距今已八十年,但我們周邊的環(huán)境和社會氛圍并沒有改變多少,公眾同情依然時而涌現(xiàn),成為現(xiàn)今社會中的一種無形的力量?;仡櫋笆﹦βN復仇案”的全過程,對于其如何激起公眾同情以及這種公眾情感的巨大影響力,我們并不陌生。
民國時期,報刊等媒體的興起引導著公眾情緒的走向,而當下則是更便捷高效的信息傳播途徑——網(wǎng)絡媒體盛行的時代。在當今各類社會事件中,微博等網(wǎng)絡媒體在社會集體情感的塑造、傳播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正如當時新興報刊等媒體在“施劍翹案”中所起的作用一樣,甚至“因情而動員的批判力量在全新的媒體環(huán)境中進一步放大”。[8]公眾同情在一系列引起巨大反響的案件中顯現(xiàn)出強大的影響力。2009年湖北姑娘鄧玉嬌基于自衛(wèi)目的,刺死、刺傷騷擾挑釁的兩位鎮(zhèn)政府官員。事發(fā)后,網(wǎng)絡上流傳大量頌揚鄧玉嬌為“烈女”的詩賦,輿論幾乎呈一邊倒。最終,法院雖認定其防衛(wèi)過當,但仍免除其刑事處罰。在此類事件中,公眾輿論的背后是公眾對于社會腐敗現(xiàn)象的不滿,對于批判社會腐敗具有一定的意義,但是現(xiàn)代媒體引導之下的公眾情緒的批判力量對于司法公正卻存在一定程度的操縱,將同情與司法審判混淆,存在人治取代法治的危險。
當然,當今社會也不乏蓄意的操縱者。如今,“炒作”已成了普遍現(xiàn)象,明星、商家,甚至普通百姓利用網(wǎng)絡吸引公眾注意,以獲取私利。2015年8月天津港發(fā)生爆炸,死傷嚴重,舉國悲痛。一女子冒充天津爆炸遇難者家屬發(fā)布虛假微博消息,利用網(wǎng)友的同情心,獲“打賞”近十萬元。凡此種種,不勝枚舉。除了被綁架、勒索外,公眾情感的非理性部分在全新的媒體環(huán)境下進一步激化。日本核輻射,中國出現(xiàn)萬人空巷的搶鹽風潮;釣魚島事件引發(fā)起抵制日貨的激情,大街上屢現(xiàn)激憤的人群打砸日產(chǎn)汽車的事件?!斑@種不理性的暴力游行,實際上已經(jīng)觸犯了法律”,“我們必須堅守合理界限,做個理性愛國的公民”。[9]“理性”已成為當今社會亟需的思維模式。
綜上所述,在民族危機的醞釀,大眾媒體的動員呼喚與施劍翹精心的、有技巧的表演等多種因素作用下,“施劍翹復仇案”激發(fā)起一種嶄新的集體情感—“公眾同情”。在群情激昂之下,施劍翹最終被特赦,展現(xiàn)了“公眾同情”強大的批判性,同時,“公眾同情”也具有非理性的一面,極易為人操縱。歷史已悄然走過八十年,然“施劍翹復仇案”卻并不陌生,在如今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下,“公眾同情”的批判力量極易受操縱的特性愈發(fā)明顯。
[參考文獻]
[1]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有關施劍翹刺殺孫傳芳案史料一組[J].民國檔案,2008(2):8-24.
[2]林郁沁.施劍翹復仇案:民國時期公眾同情的興起與影響[M].陳湘靜,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
[3]陳錦.手刃反動軍閥的奇女子—施劍翹傳略[C]//金其恒,范泓.統(tǒng)戰(zhàn)群英.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
[4]施劍翹與社會觀點[J].國聞周報,1935,2(46).
[5]佚名.施劍翹刺孫案判決書[N].大公報,1935-12-18(6).
[6]佚名.施劍翹刺孫案今晨開庭再審傳票已簽發(fā)送達本報記者昨訪問施女[N].益世報,1935-12-10(5).
[7]佚名.刺孫案昨宣判[N].大公報,1935-12-17(5).
[8]李文冰.公眾同情與“情感”公眾:大眾傳媒時代一種新的社會批判力量[J].中國出版,2014(8):48-50.
[9]高偉.愛國不能僭越法律底線[N].鄂爾多斯日報,2012-09-20(2).
Public Sympathy:the Revenge Case of Shi Jianqiao in the Republican Period and the Rise of Social Criticism
LIN Dongmei
(1.History Department,Qufu Normal University,Qufu 273165,China)
Abstract:With the effect of the background,the media and the action of people,the revenge case of Shi Jianqiao in the republican period created a new collective emotion--public sympathy. The aroused public sympathy,like a sharp sword,challenges the authority of the legal system and shows strong social criticism. However,the public sentiment tends to be irrational and manipulated,which is under potential danger.
Key words:the revenge case of Shi Jianqiao;public sympathy;social criticism
[中圖分類號]K2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8318(2016)01-0068-04
[收稿日期]2015-11-17
[作者簡介]林冬梅(1990-),女,山東臨清人,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