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女子，僅僅想成為母親，但無論如何掙扎努力，卻還是沒那么幸運：四次懷孕，妊高癥、重癥子癇、孩子早產夭折、胎停孕、宮外孕，最后終因突發(fā)急性主動脈夾層破裂，她不僅沒當成母親，還失去了生命。

她的尸檢初步結果是死于急性主動脈夾層破裂，這是一種極為兇險的急性重癥。這種病，用我國主動脈疾病診療領軍人物孫立忠的話說是：“得此病的人未必一定會死，但也并非醫(yī)生拼盡全力就一定能救活?！?/p>

安靜下來，就讓醫(yī)療、法律界專家去還原事實真相吧，弄清楚她在這個世界活著的最后那幾個小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再據此作出公平公正的判決。

對于逝者，如果死亡是無法彌補的遺憾，那么在她死后，全社會的一次“激戰(zhàn)”，各種暴力亂象，互相指責，推脫責任，造謠生事，任何無關的人都可以像法官一樣來評判她……所有人都在質問，卻無人為這兩條生命站出來擔當和道歉。

我不禁要問，這個世界的善意去哪了？

有一部美劇《Monday Morning》，講述一家醫(yī)院每周一清晨舉行的死亡病例討論，每一個在醫(yī)生手中死亡或特殊的病例，都要經歷從法律、制度、職業(yè)、道德、人情、人性、倫理等各種方面深度而嚴苛的拷問。

記得某三甲醫(yī)院有一位年過八旬的醫(yī)生，在專業(yè)領域享有極高聲望。她七十多歲時，卻親歷了一場醫(yī)療事故。老伴暈倒住院，由于放過心臟支架，他需要服用抗凝藥。住院期間，醫(yī)生給老伴服用的抗凝藥，被她一再糾正，卻再三地被調換成另一種抗凝藥。他在經歷了兩次大出血之后，最終搶救無效死亡。等醫(yī)生們回頭去翻藥品說明書，才看到這個臨床指南上推薦的一線用藥“可能出現不可逆的出血反應”。

這位將醫(yī)學視為生命，從未覺疲憊的老專家，瞬間覺得自己老了，累了。作為死者家屬，她沒有告，也沒有鬧，只提出一個要求：在全院范圍內，為老伴舉行一次死亡病例討論，她親自參加。

這種探尋真相的拷問，是一種善意。

每一位在醫(yī)療中死亡的人，都不會輕于鴻毛，他們用生命換來的最珍貴的東西，絕不是百千萬的賠償款，而是使醫(yī)學得以進步，自己的死換回無數人的生，這才是對死者真正的尊重和告慰。

想起了南非醫(yī)生伯納德的故事。他曾為一個7歲孩子做心臟手術，卻因誤傷心臟外壁而致孩子去世。伯納德嚇得夠嗆，充滿懊悔。他的上級醫(yī)生李拉海問：你有沒有從這次事件中學到東西？伯納德說：學到了，這種情況應該先用手指壓迫止血，再做后續(xù)處理。李拉海說：OK，這就足夠了，明天的手術，仍由你來操作。

數年后，伯納德醫(yī)生做了全世界第一例心臟移植手術。

這樣的經歷，幾乎每一位醫(yī)生都有過。醫(yī)學上每一個小小的進步，往往都是以無數人的死亡為代價；醫(yī)生的成長成熟之路，也同樣舉步維艱，除了青春、汗水和淚水，還有無可避免的鮮血和生命的代價。

敢于認錯和承擔后果，是一種善意。

然而，只有在一個寬容的環(huán)境里，人們不用擔心認錯會變得不安全時，這種善意才會浮出表面成為常態(tài)。但在如今的醫(yī)患環(huán)境下，醫(yī)生哪怕是在學術范圍里的認錯，都不僅是勇氣和職業(yè)道德就可以的了。

這位孕婦的去世，無論最終法律給出什么樣的判決，我相信，一定會有人心懷愧疚，一定有人痛定思痛；更多的醫(yī)生從此知道了不能忽視病人任何異常，知道了主動脈夾層的兇險，應該如何去正確處理；普通人知道醫(yī)學的局限性，醫(yī)生也更明白什么叫竭盡全力。

不對死者妄加評論，更不要對別人的人生指手畫腳，是一種善意。

北醫(yī)三院這名孕婦去世之后，媒體、網絡上出現了各種以她作為反面教材的“懷孕警示”，還有律師警示“婚姻雷區(qū)”，甚至出現了“不能嫁鳳凰男”“男權癌”的言論。

這些言論似乎是說，她想生孩子是一個錯誤，她的婚姻是一個錯誤……如此全面否定一個人的人生，我們的善意去哪兒了？

我所看到的，僅僅是一個女人的努力，努力讀書成為博士，想成為一名母親，想享受天倫之樂。為此，她竭盡全力，甚至甘冒失去生命的風險。這是一個女人的本能，也是人類繁衍生息最原始的動力。

我也愿意去相信，這個高知家庭，并非不管她的死活逼她冒險懷孕生子，而是全家人都愿意與她一起承擔風險，歷經數次失敗也不離不棄。

幾年前第一次賠償的40萬的細節(jié)目前尚不知，但無論是情愿還是被迫，我也愿意去相信，那次事件之后，北醫(yī)三院的醫(yī)生和這家人之間信任的基礎還在，所以病人敢把自己的生命再次交托給北醫(yī)三院，而這里的醫(yī)生也愿意與他們再次一起去面對醫(yī)療風險。

我想，她付出珍貴的生命并不是為了嚇唬世間的女子“懷孕高風險”，這一次失去生命的積極意義，是客觀上讓人們認識了一種叫“急性主動脈夾層”的疾病。從此，無論是大眾和醫(yī)生，都不會忽視這一兇險疾病之前的蛛絲馬跡。

總有一天，醫(yī)生可以在一種寬容的環(huán)境下去總結自己經歷的每一位病人的得與失，敢于面對自己的錯誤；全社會都能理解醫(yī)生，并和他們一起去承擔醫(yī)療本身的風險；醫(yī)生也愿意為自己的病人去冒險，去探求無止境的醫(yī)學真理，不求流芳百世，但至少不會萬劫不復。

也總有一天，這將是一個用講理來得到公平公正的社會，而不是戾氣肆虐，靠武力和暴力才能達到目的。

這場喧囂之后，我們能做的，就是把真相交給醫(yī)療鑒定專家，把審判交給法官，讓失去的生命不被浪費，去祝福這個經歷多次傷痛的家庭，去安慰那些可能因此嚇壞的年輕醫(yī)生，去期待法律的公平和公正。

（作者為媒體人）

社會把脈

戴志悅

在當下，醫(yī)生哪怕是在學術范圍里的認錯，都不僅是勇氣和職業(yè)道德就可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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