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珍妮+余澤民
英文原著:魏珍妮
翻譯:余澤民
那是早春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六。我七點左右醒來,意識到睡不了回籠覺了;那天是三月十二日——每年里我特殊的日子,這一天都是屬于我的,而且僅僅屬于我。我的眼睛還在閉著,我就忍不住想要微笑,突然間,我覺得自己不困了。這時候,我聽到奶奶已經(jīng)起床,并且正在樓下忙碌。我慢慢地睜開眼睛,在黑暗中盯著天花板暗想,奶奶在做什么呢?“忙呢”,她總是這么跟我說。毫無疑問,她說的“忙”就是打掃衛(wèi)生、做飯、買食物和洗衣服。所有的家務(wù)她都喜歡自己來做。爸爸總是叮囑她,別干那么多的力氣活,她的身體會吃不消的,尤其是,現(xiàn)在她年紀(jì)越來越大,他可以隨時雇人來打掃衛(wèi)生。但奶奶還是堅持自己做。我一直都搞不懂她為什么要這樣。我一問她,她就總是這樣告訴我:“活兒要自己干,因為沒有人能比你自己干得更好?!蔽覐膩頉]搞懂這句話的含義。我只是乖巧地點頭表示同意。我覺得自己裝懂可以讓別人高興。再說,奶奶不會變老的——至少我是這樣認(rèn)為。
跟奶奶一樣,媽媽也總是很忙,不過她倆忙的東西不一樣。媽媽總是很遲回家,并且總是解釋說因為她很忙。而且,即使她在家的時候,也通常都坐在電腦面前忙碌。因此,“忙”有許多種類型。媽媽的忙是坐著的那種;奶奶的忙是動著的那種。忙,看起來挺累人、挺費時間的。我以后肯定不想太忙。
我緩步走下大理石的階梯,閉著眼睛數(shù)臺階:一、二、三……十八,我睜開眼的時候看到奶奶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等著我,等著擁抱我。她用明澈的目光和慈祥的微笑迎接我:“生日快樂!”她擁抱了我,我也擁抱了她。“謝謝?!蔽以谒龑挻蟮膽驯Ю飸?yīng)付著說。我盡量伸長胳膊,我雙手的指尖幾乎能在她的背后碰觸到一起。就差一點點!我心里暗想,并做出判斷。
“嘿,嘿,別這么使勁!”奶奶邊說邊推開了我:“看啊,你正在變成了一個大姑娘!”
我咧嘴一笑,說:“再過幾年,我就變得跟您一樣了!”
聽到這句話,她顯得特別開心,仿佛中了一個頭彩,或者說像實現(xiàn)了一個宏偉目標(biāo)。噢,我想起來了!Victorious,勝利。就是這個詞!此時此刻,我也感到Victorious,因為我記住了這個只有我們年級最聰明的同學(xué)才知道如何使用的最重要的英文詞之一。我這樣想著,洋洋自得地走到沙發(fā)前坐下,打開了電視。
“你不想吃點什么甜食嗎?”奶奶問我。
“不,現(xiàn)在不想。”
“肯定不想?”她一本正經(jīng)地又問,“要不要喝一杯熱巧克力?” 說”巧克力“的時候她揚起了眉毛,因為她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停頓了幾秒,我終于嘆了口氣,沖著她笑道:“好吧,但不要太燙。”
“我知道,我知道,在微波爐里轉(zhuǎn)一分十五秒,不多不少。”她說,“但是,你也得先給我一樣?xùn)|西。”
“一個吻?”我心領(lǐng)神會地問她,并調(diào)皮地轉(zhuǎn)了兩下眼球。
“對啊。”她一邊說一邊向我躬下腰,我迅速親了一下她布滿淺淺皺紋的臉頰。隨后,她走到廚房,用我最喜歡的大杯子為我準(zhǔn)備熱巧克力。
“謝謝奶奶?!蔽伊?xí)慣性地說,這時我已經(jīng)忙著看自己最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
“你看到露臺門了嗎?”她在把熱巧克力遞給我時問。
“哦……您又擦它啦?”我反問她,并慢慢將頭轉(zhuǎn)向我左側(cè)的那扇高大、對開的玻璃門,但我的眼睛仍在電視屏幕上流連不舍。從我所坐的那這個位置,我只望到我家花園的一角,但是即使這樣,還是能感受到它的明艷和生機(jī):綠油油的草,剛發(fā)芽的樹,數(shù)不清的花。每到秋天,我總是喜歡跟奶奶一起蹬著梯子從桃樹上采摘香甜誘人、果汁飽滿的大蜜桃。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我暗自微笑,眼前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自己在吃第一口桃子時甜汁噴出的畫面。味道好極了!
至于花卉,園子里有兩個專屬的小花圃;一個是奶奶的,另一個是媽媽的。我一直覺得媽媽和奶奶如此特殊地對待那些花,對別的植物有點不公,連使用的花土都是特殊的。不過她們對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也許她們這樣做是合理的。她們總是給我講關(guān)于花的知識,比如說:“每一朵花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每種花都有各自不同的需求,不同的意味?!?她們甚至還買了一本厚厚的書,書里包括了與所有花卉有關(guān)的全部知識和它們的象征。
園藝是媽媽和奶奶能夠達(dá)成一致意見的為數(shù)不多的事情之一,但是即便如此,她們還是分別經(jīng)營兩個井水不犯河水的小花圃,真不懂得為什么,她們倆最后還是會爭吵。我覺得她們都不太喜歡對方。奶奶不在場時,我經(jīng)常聽到媽媽跟爸爸抱怨。這時候,爸爸會平靜地勸她說:“ 拜托,別再惹她心煩了,你知道她的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她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寬容一點。寬容很重要?!蔽也幻靼走@話的意思,查了一下字典。但是還是沒弄明白。
奶奶的花圃里大部分種的是藍(lán)色和白色的花。她最喜歡丁香花和風(fēng)信子。它們很好看。奶奶的花圃里還有三色紫羅蘭。我喜歡三色紫羅蘭,它們看上去好可愛,而且它們象征著體貼和謙虛。我在那本厚厚的書里查過了。
再看我媽媽的花圃,那里種的大部分都是紅色的花。紅玫瑰,紅色大麗花,老虎百合花。我查了一下喜歡紅色是什么意思。那本書里說,喜歡紅色說明是那個人有“欲望,實力和充滿激情的愛”。我知道“愛”和“實力”的意思。媽媽是有實力,不過我覺得她沒有太多的“愛”。也許是“忙”使她變成這樣。我可不想變成這樣。
我現(xiàn)在對花也有了不少的了解,至少知道每一種花的名稱以及它們的特性與象征。比如,日本鳶尾花需要大量的水分和精心的養(yǎng)護(hù)。普通的鳶尾花象征著誠信、智慧與希望;但日本鳶尾花則代表純潔。對吧?都有區(qū)別的。同種花的不同顏色,也會讓它們擁有不同的寓意!比如,白色的風(fēng)信子意味著“可愛”,但紫色的意味則是“原諒我”。
“哎,你看看呀;它們是多么的干凈,锃亮!”奶奶得意地說,欣賞著自己忙碌的成果。
我點點頭,沖著她微笑,但說老實話,我真的一點兒區(qū)別都看不出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每隔一天都要把那兩扇高大的玻璃門擦洗一遍,就像每天疊被子一樣,為什么?晚上反正又要用。成年人有的時候好復(fù)雜啊。endprint
爸爸在早上七點半左右出門,走之前給了我一個“抱起——旋轉(zhuǎn)”式的擁抱并祝我生日快樂。沒過多久,媽媽跟往常一樣沒吃早飯,帶著一個三明治去上班了。她連一聲“生日快樂”都沒跟我說。她沒跟我說“生日快樂”,盡管她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多么的重要。
屬于我的這一天稀里糊涂地過去了,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我什么也沒干。我的生日派對是下周。所以,我有充足的時間可以用來琢磨媽媽到底為什么沒有祝我生日快樂。一些令人不愉快的念頭讓我感到失落,我一遍遍地想著,怎么也停不下來。她怎么能忘記呢?難道她不愛我了嗎?她為什么不愛我?我做錯什么了?我一聲不吭地獨自吃完了晚餐,那些憂傷的思緒在我的腦子里縈繞。奶奶又做了太多的飯菜。 媽媽肯定又會為此生氣。
帶著掃興和沮喪,我早早就上床了。爸爸是在我吃完晚飯后不久到家的,但是媽媽到家的時候,我已經(jīng)用把臉埋在松軟的枕頭里,眼淚無聲地滴落在枕套上。我剛要睡著,我的房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我被這聲音吵醒,但我并沒有睜開眼睛。不管進(jìn)來的是誰,我都沒情緒跟他說話。估計是奶奶,她過來向我索要晚安的親吻。我想。但是如果是她,她應(yīng)該知道我是在裝睡,她會強(qiáng)迫我親她一下的。如果是她的話,我的床墊會沉陷得更深,因為她的體重。有可能是爸爸??墒牵麖膩聿辉谶@種時候進(jìn)我的房間。那么……難道會是媽媽嗎?我正在生她的氣。我不想見她。我恨她。我恨我的媽媽。但我還是出于好奇,稍微轉(zhuǎn)了一下頭,這樣正好可以隱在枕頭后偷看。幸好她沒有看著我。借著從門外撒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我能看到掛在她臉上的淚水在黑暗中閃光。她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準(zhǔn)確地說是兩樣?xùn)|西。我可以看到一個小盒和一束花。我瞇細(xì)眼睛聚焦到花上。我辨出一絲藍(lán)色的光暈。不,是紫色的。它們是紫色的風(fēng)信子。
敞開的門
“我覺得我有義務(wù)愛我的家人。”
“有義務(wù)?這話怎么講?”我頗為吃驚地問我的朋友薩曼塔。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必須愛他們。就這么簡單?!彼宄乇硎?。
“哦……”這是多么奇怪的想法啊;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是吧,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我稍稍想一下,然后回答她說。
乘車回家的路上,我經(jīng)常陷入沉思。此刻,我在琢磨這一天的早些時候薩曼塔跟我說過的話。我覺得我有義務(wù)愛我的家人。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古怪的想法,但是我想……我想曾幾何時,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這個想法在我的意識中也曾浮現(xiàn)過,只是我從來沒敢真正地面對它,沒敢把它大聲地說出來。當(dāng)然,我愛我的家人。但是現(xiàn)在我不知道它是否是一種能夠使我愛他們的責(zé)任感,而不是出于真摯的情感。但是話說回來,一個人如何能夠知道真實的情感是什么,或不是什么?我嘆了口氣。這太復(fù)雜了,我想,把我的腦子都弄亂了。我回到這個空空蕩蕩、我稱之為家的大房子,打開了冷冰冰的玻璃門。這時候我不能十分?jǐn)喽?,是屋外更冷,還是屋里更冷。放下我的東西,我打開了通向自己臥室的昏暗走廊內(nèi)的壁燈,隨手帶上身后的屋門。將散亂攤在桌子上的東西往旁邊一推,為我最親密的朋友——筆記本電腦騰出空間,然后開始做功課。
時間流逝,其他人也陸續(xù)回家了。第一個回來的是我哥哥 —— 他腳步沉重地爬上樓梯,走過我門前時停了一下;我們并不喜歡侵?jǐn)_彼此的私人空間。我們只互相“嘿”了一聲,隨后他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當(dāng)我的父母回到家后,他們也匆匆走進(jìn)了書房。那是他們在家里常待的地方。
快到八點半時,我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我拖沓著腳步,疲憊地走到父母親的書房門口,我那兩下短促而干澀的敲門聲迅速在深色巴西紅木的屋門上消失。盡管我沒有聽到回應(yīng),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那扇門。在門的背后,我看到了父母,他們倆都神色疲憊地坐在兩張彼此相對的電腦桌上工作。
“媽?”
沒有回應(yīng)。
“媽,我們晚飯吃什么?” 我又問了一次,這次的嗓音稍大一些。
“嗯?”她嘟囔了一聲,但仍繼續(xù)盯著面前刺眼的屏幕。
“媽!” 我可不想在那里站一整天。
“我聽著呢!” 她不耐煩地應(yīng)道,為我打斷了她的工作而感到惱火。
我終于等到她揚起了臉。“我們什么時候吃晚飯?”我問她。
“晚飯……哦,晚飯……” 她心不在焉地說,重又專注于自己的工作?!熬鸵环昼姡脝??我需要把這封郵件發(fā)出去。”
“好吧?!?我回答,但她已經(jīng)不再聽了。
九點多了,媽媽叫我們下樓。她的嗓音在空曠的樓道里響起回聲。最終,我們都在漆得光亮的餐桌旁坐下來開始一起吃飯——不知何故,這些年來這是我們家唯一保留下來的家庭活動。開始的時候,只能聽到刀叉的磕碰和咀嚼的聲響,而后開始簡短的閑聊。
“那么……有什么新聞?”
我抬起頭,看到爸爸放下他的智能手機(jī),但他的手指還纏綿在手機(jī)光滑的屏幕上。他環(huán)視了一圈,但是沒有人回應(yīng)。哥哥忙著吃飯,媽媽在手機(jī)上打字。好吧,至少他已經(jīng)盡了力。
“沒有?!?我終于擠出了兩個字。
“……肯定沒有?”
“肯定?!?我跟所有人一樣,也不愿跟人分享自己的思想。
“好吧……其他人呢?” 他心不在焉地問。
“看哪,就通過剛才那一個電話,我賺到你們一年的零花錢!” 媽媽驕傲地告訴大家,并把手機(jī)舉得高高的,“我只是在Facebook上發(fā)了一個新帖子就把這筆生意做成了。當(dāng)代科技有多么厲害??!“
“哇,你忒厲害了!” 我哥哥一邊挖苦地說,一邊和我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
“那當(dāng)然,對吧?” 媽媽當(dāng)仁不讓地接受了稱贊。
我們的閑談隨著晚餐進(jìn)行著。其實這更像是他們的洽談會。與往常一樣,這個閑談慢慢地轉(zhuǎn)變成另一種語言:商業(yè)語言。這是一種我熟悉的、可以含糊地捕捉到,但從來未曾真正理解過的語言。當(dāng)我父母開始提到數(shù)字、最近的投資和一些我早已熟悉,但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們的名字時,我拿起手機(jī),思緒飄離了他們的話題。endprint
但是……情況并非一直如此。我隱隱約約地記得奶奶還和我們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們吃晚飯時所聊的話題都不是關(guān)于生意的,而是聊一些單純、溫馨、有趣的童年故事。是的,媽媽和爸爸那時一樣很忙,但每當(dāng)他們回家見到奶奶做的“海綿蛋糕”之類的美食時,會把所有的工作都忘到腦后。每逢看到我跟哥哥一起下棋或玩游戲時,他們也會興致勃勃地加入進(jìn)來,或許還會跟我們一起圍著房子毫無顧忌地捉迷藏。
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玩這些游戲的頻率突然減少。當(dāng)時,我哥哥被一件新的科技產(chǎn)品吸引著:電腦。他很快就要求擁有自己的電腦,理由是他需要用它來做作業(yè)。當(dāng)然,他馬上就得到了一臺市場上配置最好的電腦,并開始花費大量時間瀏覽互聯(lián)網(wǎng)、聊天、玩游戲。正巧,父母親的生意那時也開始擴(kuò)大,他們也越來越忙。他們不再參與那些我哥哥也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的游戲,我們在餐桌上的對話也變得更加嚴(yán)肅。因此,我和奶奶好像被拋棄了似的。我們不明白:那個快樂、活潑的家庭到哪里去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開始注意到奶奶的舉止再也不像以往那樣,她的眼睛不再像從前那么閃亮,甚至連頭發(fā)也不再染了。我跟奶奶有過無數(shù)次的閑談,我記得有一次她告訴我說,自從這些愚蠢的小玩意開始出現(xiàn),家庭的生機(jī)似乎被血吸蟲吸光了。她告誡我說,一旦我也變成像他們那樣,她就會離開我們?nèi)ヒ粋€人生活。她曾經(jīng)低聲地說:“看著大家變成這個樣子太令人心碎了?!?她的柔弱、布滿皺紋的臉上看起來比平時更老,有更多的黑斑。我答應(yīng)她我永遠(yuǎn)不會變得像他們一樣,但她苦笑說,“這是不可避免的?!?/p>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對話,發(fā)生在她離開我們的那個早晨。我最后一次問她,為什么非要離開?她當(dāng)時的回答極其簡單。她反感地瞥了一眼比我的手掌稍微大一點的智能手機(jī),告訴我說,我們整天迷戀著的那些東西給我們?nèi)绱酥匾哪遣糠謻|西戴上了面具。她問我知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說我不知道。她簡單直言:“真正的你?!?說話的時候,她用那纖弱的手指在我的胸口輕輕點了一下。我現(xiàn)在才懂得,她那番話的意思比聽起來更復(fù)雜。
“在餐桌上不可以用手機(jī)!” 媽媽叫道,“要告訴你幾遍啊?”
我格外震驚地跳了起來?!翱赡阕约簞倓傄苍谟?!”我辯護(hù)說。
“對,但那不一樣,我是在工作?!彼裾裼性~。
“效果是一樣的……” 我嘟囔道。
“你說什么?” 她用兇巴巴的眼睛瞪著我。
“我說沒有區(qū)別!”
她難以置信地?fù)u搖頭說:“當(dāng)然有區(qū)別! 我在努力為咱們家賺錢,而你只是在玩一些愚蠢的游戲,浪費你的人生,那是絕對沒用的!” 她把我手里的手機(jī)搶走,用力地拍在桌子上。
我們用憤怒的眼神對視了一下,我把椅子往后一推,堅實的木地板發(fā)出刺耳的噪音。我旋風(fēng)般地沖上樓,一頭扎進(jìn)我的臥室,并啪的一聲撞上門。我多么希望有一把鑰匙能把門鎖上,可我只能用我的書包和椅子擋住門。整個晚上我都在漫無目的地看著筆記本,試圖借此擺脫我的委屈。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遲疑不決地敲敲我的門。擋在門前的書包和椅子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即便我知道她修長的身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十指相絞,心懷期待,離我只有一臂之遙,但我還是片刻都沒有移動我的目光。
“親愛的?” 她問。
親愛的?她現(xiàn)在裝得這么甜蜜。我沒有回答她。
“心愛的,我知道我對你有點嚴(yán)厲,我很抱歉?!?/p>
我沒有回答她。
她坐到我的床邊?!澳阒?,當(dāng)家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 我和你父親都意識到我們或許在工作上花了太多的時間,沒有花足夠的時間跟你和你哥哥……一起開心?!?/p>
好像你還記得什么似的,我想。
“你應(yīng)該明白的是,我們非常在乎你,而且我們努力為你們賺錢,這樣你們就可以有個好的環(huán)境,有個穩(wěn)定的未來。我們也知道,我們把時間都撲在了工作上,結(jié)果失去了跟你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那種親密關(guān)系。再次,我感到非常抱歉。”
她的話聽起來是那么的假,像練背書一樣,像在講演。但與此同時,我意識到她聲音里的誠意;我感覺我的心慢慢下沉,像一只受傷了的小鳥。然而,我沒有回答她。
“好吧…… 那么,晚安?!?她失望地說,并朝門外退去。就在關(guān)門之前,她頗為難澀地小聲說:“另外……呃,我——我愛你?!?當(dāng)我聽到關(guān)門聲的那個剎那,我把臉掩埋在我的凍僵了的手中,積蓄已久的淚水滾落在我發(fā)熱的臉頰,淌到我的手掌里。一股驟然爆發(fā)的情感洪流使我戰(zhàn)栗,忍不住地抽泣。悲傷、惶惑、憤怒和一種孤獨感,此刻,所有過去深埋在我心中的一切都噴涌而出并將我淹沒。我所能想到的只有那一句“我愛你”,那是從她那副輪廓分明的薄唇間,從她那張總是犀利尖刻的嘴巴里說出來的,聽起來很陌生。但是最重要的是,一種奇怪、懷舊、似曾相識的情感帶著溫暖充滿我的胸腔;凝視著那扇光滑、板栗色的紅木房門,我意識到:這些門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冰冷,那么不可穿透。
作者簡介:魏珍妮,2000年4月出生于布達(dá)佩斯;2006年9月就讀于布達(dá)佩斯音樂學(xué)校;2009年9月就讀于布達(dá)佩斯美國國際學(xué)校至今;2015年通過英國皇家音樂協(xié)會八級鋼琴考試;語言(按水平排序):英語,匈語,中文,德語。寫作歷史:2014年夏天《愛無回聲》獲得匈牙利英文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2015年夏天《敞開的門》獲得匈牙利英文短篇小說大賽優(yōu)秀獎;喜愛閱讀與思考,善于體察不同民族背景下的不同文化。
譯者簡介:余澤民,作家,翻譯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9年畢業(yè)于北京醫(yī)科大學(xué)臨床醫(yī)學(xué)系,同年考入中國音樂學(xué)院攻讀藝術(shù)心理學(xué)碩士研究生,1991年移民匈牙利,現(xiàn)定居布達(dá)佩斯。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狹窄的天光》 《紙魚缸》,中篇小說集《匈牙利舞曲》,文化散文《咖啡館里看歐洲》 《歐洲醉行》 《碎歐洲》 《歐洲的另一種色彩》等。主要譯著有凱爾泰斯《船夫日記》 《另一個人》 《英國旗》 《命運無?!?,馬洛伊《燭燼》 《一個市民的自白》,艾斯特哈茲《赫拉巴爾之書》 《一個女人》,巴爾提斯《寧靜?!?,道洛什《1985》,納道什《平行故事》,德拉古曼《摘郁金香的男孩》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