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祉悅 周春英
摘 要:《受活》作為“荒誕現(xiàn)實主義”的杰出作品,從發(fā)表以來就受到了文學界的廣泛關注。在《受活》的分析中,對于荒誕與真實的探究早已是屢見不鮮,但多是從創(chuàng)作手法著手,本文試圖在結合創(chuàng)作手法分析的同時,將真實與荒誕聯(lián)系到作品的主題之上,并結合社會歷史來分析其荒誕與真實并存的時代必然性。
關鍵詞:荒誕 真實 時代性 農(nóng)村 社會制度
《受活》是作家閻連科的代表作,它講述了新中國成立以后至新時期的社會歷史中,社會邊緣的殘疾人村莊“受活莊”在經(jīng)歷了巨大的努力和掙扎之后,在雙槐縣縣長柳鷹雀的帶領下,經(jīng)歷的一段荒誕離奇的“致富計劃”,小說成功地塑造了失敗的“政治幻想家”柳鷹雀和執(zhí)著的“受活領導人”茅枝婆這兩個典型形象,刻畫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人、事、物,深刻地揭示了狂熱追求政治權力對人性的扭曲及給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的主題。小說最大的特色就在于無論是創(chuàng)作風格上還是主題表達上,作者都將“真實”與“荒誕”的對立統(tǒng)一運用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
一、荒誕與真實交織的兩條線。從小說的情節(jié)來看,《受活》有兩條非常清晰的主線——以雙槐縣縣長柳鷹雀為主線的荒誕致富和以茅枝婆為主線的受活往事,這兩條線原本各自發(fā)展互不相干,但作者在小說開頭獨具匠心地安排柳鷹雀出現(xiàn)在受活莊,巧妙地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同時也將兩個重要的元素——“真實”與“荒誕”隱藏其間,貫穿到了小說中。
《受活》就創(chuàng)作風格而言,已經(jīng)超過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范疇,作者在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大量吸收了夸張、變形、寓意、象征和荒誕的手法,將真實細致的細節(jié)描寫、歷史背景與奇景奇遇式的荒誕故事情節(jié)結合在一起,達到“反諷”的藝術效果,形成獨具特色的“荒誕現(xiàn)實主義”風格?!妒芑睢分羞@種被推向極致的荒誕情節(jié)還原出了比紀實性敘述更貼近現(xiàn)實的真實。所以,《受活》創(chuàng)作是一個從“荒誕”到“真實”的過程。
然而,閻連科對真實與荒誕的辯證理解并不僅僅停留于此,他認為現(xiàn)實中“每一樣真實,每一次真實,被作家的頭腦過濾之后,都已經(jīng)成為虛假。當真實的血液,流過寫作者的筆端,都已經(jīng)成為了水漿”。既然《受活》是作者對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新性理解,那是否可以說,現(xiàn)實的真實孕育的是作品內(nèi)容的主觀性(而非真實性),作品表達的真實僅僅只能代表作者意識的真實。當作者意欲表現(xiàn)荒誕時,作品的創(chuàng)作也即是一個從“真實”到“荒誕”的過程。
二、荒誕的真實。所謂荒誕的真實,是指隱藏在荒誕的手法或筆觸下的真實本質(zhì),是荒誕到真實的創(chuàng)作過程?!妒芑睢返膭?chuàng)作中對荒誕把握得十分恰當——過度強烈的荒誕很容易引起讀者的反感,因此,在寫作時,作者將荒誕橫向地鋪展開來,縱向上安排一次荒誕的高峰,達到了處處荒誕,卻又主次分明的效果。
作者在描寫小說最大的荒誕——柳鷹雀提出的異想天開要購買列寧尸體的計劃之前,分散描寫了些許小荒誕,緩和這種強烈的沖擊感,同時,也通過這些事件進一步充實了柳鷹雀的人物形象。如柳鷹雀任鄉(xiāng)長時,讓全鄉(xiāng)百姓用帶紅的布料鋪滿五十七里山路,跪下迎接一位南洋商人,只為得到捐贈;同樣為了得到“購列”款的資助,他讓全縣百姓穿起白色孝衣,給一位新加坡商人的母親當“孝子”哭墳;甚至慫恿鄉(xiāng)里的男人進城當賊,婦女出去賣身,來達到他“致富鄉(xiāng)里”、提升自己政績的目的。這就是柳鷹雀式的荒誕政治模式——沒有任何道德支撐和原則信仰地追逐權力,而他這種畸形的行為竟一次次地獲得了成功,讓他從一個公社通訊員一步步地爬到了縣長的位置。從某種角度而言,這種荒誕的描寫比赤裸裸地怒斥更具有諷刺意味,也更能表現(xiàn)作者對官場政治黑暗的真實批判;同時,這些事件的穿插敘述也緩解了之后“購列”計劃對讀者的視覺沖擊,使之不會顯得太突兀。
除此以外,作者對柳鷹雀的性格刻畫也是相當具有深意,尤其是在其荒誕性的表達上,隱而不匿。當牛書記問起“人家咋會把列寧的遺體賣給你們縣?”時,柳鷹雀就從備好的包里取出了兩份彼此相隔七年的內(nèi)部《參考消息》,對照說明俄羅斯經(jīng)濟困難,無力支付列寧遺體的管理費,并有賣出列寧遺體的意向。說得頭頭是道,但這樣的“頭頭是道”就像謬論一樣,乍聽沒什么問題,卻根本經(jīng)不起理性的推敲。作者將謹慎和離譜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個性安排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就像是將正人君子的標簽安在了一個賊身上,諷刺意味明顯卻又引起讀者對如何正確追求政治權力的深思。
另外一個不得不提到的集中荒誕體主要體現(xiàn)在《受活》中對百姓的塑造上。百姓在小說中是一個龐大的受眾集體,他們是柳鷹雀荒誕政治的犧牲者,卻也是其支持者。作者同樣用夸張的語調(diào)、荒誕的筆法還原了一群愚昧、盲目與貪婪的百姓真實形象。當柳鷹雀讓他們跪時,他們便乖乖地跪,讓他們披麻戴孝時,他們便乖乖地當孝子;柳鷹雀提出“購列”計劃,他們也乖乖跟著實行,八十一萬人的雙槐縣竟然沒有一個持反對或是懷疑態(tài)度的人,就連地委牛書記也是這樣,也仿佛沒有了自己的理性,做著麻木而又盲目的木偶。這樣的描寫雖然有夸張的成分,但是生動地反映出農(nóng)民意識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并沒有消除,愚昧無知、盲目崇拜仍舊是中國農(nóng)民最大的弊病。在作品的最后,作者安排了這樣發(fā)人深省的情景:
圓全人,明眼人,都在田頭拿著一根棍棒兒,用黑布蒙著眼,這敲敲,那碰碰,在練習盲人聽音兒……在耳朵眼里塞了棉花或是玉黍稈,耳朵上掛著木板、硬紙啥兒的,在莊頭練習耳上放炮……從山梁上慢慢走過去,到處都是穿著壽衣的圓全人……一世界都掛滿了壽字、祭字、奠字了。世界都是壽、祭、奠的世界了。
閻連科先生的文字讓我們見識到了荒誕的震撼,也提醒我們正視現(xiàn)實的真實。
三、真實的荒誕。所謂“真實的荒誕”是根據(jù)作者的主觀意圖,在歷史與社會的時代性的基礎上的、從真實到荒誕的升華過程。閻連科先生在香港的《一個村莊里的文學與中國》講座中談道:“我的寫作永遠和那個村莊分不開,那個村莊是什么樣子,其實讀者完全不知道,但那個村莊卻是我一生的全部,也是我寫作的全部。我想講一下這個真摯的村莊。這個村莊是無比的神奇,也無比的不同。我出生的這個村莊……很有可能代表整個中國,它是一個永恒的村莊?!闭\然,他的題材離不開鄉(xiāng)村,他的取材來源于現(xiàn)實,他熟悉的縣委書記、縣長,甚至是童年時見過的逃荒的啞巴女人也都成為了他創(chuàng)作的原型,可以說,他一直都是個忠實的還原歷史、傳遞真實的作家。
《受活》這部作品蘊含著深刻的時代性,而時代是進步的,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受活》給予讀者的是對時代真實性與荒誕性更深的思考。
小說主要事件的時間跨度大約是四十年,從受活莊“入社”到“購列”計劃的徹底失敗,其間受活莊人經(jīng)歷了一系列政治運動、歷史事件,又經(jīng)歷了柳鷹雀組建“絕術團”、表演籌錢,以及“購列”計劃瞬間破滅等荒誕事件。小說就內(nèi)容而言,盡管有大量虛構的情節(jié),但是對一系列政治運動、歷史事件,給社會、百姓帶來的災難卻并沒有夸張的成分。對閻連科先生以及經(jīng)歷過這些事件的人而言,受活莊所遭受的災難無疑就是還原了歷史的真實。同時,《受活》中存在著許多難以理解的不合理,這些不合理屬于真實,卻指向荒謬。在“大劫年”中,半夜搶糧的圓全人振振有詞:“這老天不公平,我們圓全人一個一個活餓死,你們?nèi)备觳采偻鹊南棺雍腿匙?,竟全村兒沒有一個挨餓的,全村的墳上沒有一個新墳堆。”“啥王法,圓全人就是你們殘疾人的王法?!边@樣的言論裹挾著赤裸裸的自私自利,與所有現(xiàn)知的“平等”“人道”背道而馳。
所謂真實的荒誕是指主題上真實事件所影射出的時代的荒誕。所有荒謬的手法都是為了展現(xiàn)真實,而所有的真實又都旨在揭示時代的荒誕。其實,無論是寫作技巧上的從荒誕到真實,還是寫作意圖上的從真實到荒誕,都是作者意欲通過強烈反差引發(fā)讀者對社會歷史思考意圖的體現(xiàn)?!妒芑睢返闹黝}十分豐富,它給了我們深刻的啟示:社會機制的設計與運行,應是為人民謀求福祉,而不是導致災難。
參考文獻:
[1] 文學·生活·想象:閻連科訪談錄[J].語文教學與研究, 2001(18).
[2] 閻連科,姚曉雷.“寫作是因為對生活的厭惡與恐懼”[J]. 當代作家評論,(2).
[3] 李陀,閻連科.《受活》:超現(xiàn)實寫作的新嘗試[J].讀書,2004(3).
作 者:楊祉悅,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大二學生;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導。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