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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種美

        2016-01-11 12:00:57加耶夫斯基加耶夫斯基
        青春 2015年12期

        加耶夫斯基++加耶夫斯基

        我來克拉科夫求學;那是一個秋天,一如往常,那是開學的日子。沒錯,我是來求學的,這是值得稱道而實際的,但是也有吸引我的別的東西。我似乎無意識地受到驅使,想要重新獲得我的城市,我知道,那是我永遠失去了的城市。當然,我們總是在尋求永久消失了的事物。

        萊欽斯基教授是專治認識論的哲學家,他說話的聲音非常柔和、抑揚頓挫,也很容易被外界的嘈雜蓋過或者打斷。他講授笛卡爾、貝克萊、休謨,還有康德。他看上去非常文弱,身材矮小,背有點駝,樣子十分溫順,臉瘦得好像不是凡人的,倒像是什么膠合板。他是那么安靜、溫和、彬彬有禮,似乎只有一半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幾乎不是真實地存在于那里。他總穿深橄欖綠的大衣,總是如此:無論冬天和夏天,春天和秋天,在街上,還是在供暖不錯的講座大廳。無論西伯利亞寒流來襲,還是斯大林和貝利亞的嚴霜,或者難耐的西西里的熱浪,其時最出色的運動員幾乎都不能忍受——萊欽斯基教授卻從不脫下他的綠色大衣。有的學生,他們知曉所有老師的情況,對此現(xiàn)象有一個解釋:萊欽斯基教授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關過一段時間,患上一種罕見的疾病。他的內(nèi)在恒溫調(diào)節(jié)器,已經(jīng)停止工作。另有人說不是這回事,它沒有停止工作,只因他永遠感覺寒冷,即使是在八月。這里,我們遇到一個形而上學的問題:他是感到寒冷,還是對溫度的變化缺乏敏感?

        我失去了兩個家鄉(xiāng),但我找到了第三個:一個屬于想象的空間、給藝術的需要準備的領域,雖然迄今它于我還不是十分清晰。我失去了一個真實的城市,但我找到了一個想象的城市。我選擇詩歌作為我的專業(yè)領域,還是相對較晚的事,比許多人都要晚得多。

        也許,整個城市——克拉科夫,美麗、迷人的克拉科夫!——它的內(nèi)在恒溫調(diào)節(jié)器也已停止工作。如果小提琴家大衛(wèi)··奧伊斯特拉赫或耶胡迪··梅紐因,碰巧訪問當?shù)氐慕豁憳穲F,他們會異常振奮。那也是開心的事,如夾道歡迎菲德爾··卡斯特羅,后者也許開創(chuàng)了人類歷史上最無可挑剔的警察監(jiān)視制度。更不用說,在當局機構里,權力被提升的官員不時用來哄騙當?shù)厝说男《Y物。這個城市不曾退縮,面對精心安排的國際勞動節(jié)“五一游行”,它倒像是一副自發(fā)示威的諷刺漫畫。它也沒有放棄那種虛假的選舉,你把一張預先準備、寫好某個幸運候選者名字的卡片投入一個壇子:連最簡單的機器人也能取代人手和大腦,照樣執(zhí)行這樣一個根本無須動腦筋的功能。

        巴黎的低氣壓有海洋性的特點;大西洋朝大陸方向迅速遣送低氣壓帶。風一起,烏云就像賽車一樣掠過城市。雨水仿佛以惡意的傾斜角,落下來。老天不時露一下臉,一小塊藍。然后天又黑了,塞納河仿佛變成一條黑色路面。巴黎的低地因為來自海洋的能量便又沸騰了,一時雷電大作,好似香檳酒瓶塞開啟。然而,中歐地區(qū)典型的低氣壓——在喀爾巴阡山之上某個地方,形成中心——表現(xiàn)全然不一樣:它是抑制和憂郁的,你甚至可以說,帶有哲學氣的冷靜。云層幾乎一動不動。它們形狀各異;好像巨型軟式飛艇,懸掛在克拉科夫中心市場的上空。光線在逐漸移動;紫色的光線漸漸淡去,讓位于黃色的反射光。太陽躲在柔軟的云層后,照亮了天與地各個不同的角落。有的云彩就像浮上水面的深海魚群,張大嘴在游動,仿佛震驚于空氣的味道。這種天氣,可以持續(xù)多日,造成中歐柔和的氣候。如果是在長久的審慎過后,下起雷暴雨,那表現(xiàn)就像有點口吃。沒有迅猛、果決的霹靂從天而降,天空之上發(fā)出一串冗長的雷聲,“啪啪啪”——沒有驚雷的爆炸,只有回聲。打雷也有它的分期付款計劃。

        有時,我經(jīng)過公寓一樓敞開的窗戶,收音機正在播放埃維斯··普里斯利【1】或其同代人及后來者的歌曲,它們早在六十年代就非常流行,今天依然如此。偶然聽到的樂曲,讓我想起電吉他刺耳的聲音,我記得,那是在學校舞會和學生俱樂部里聽過的。電吉他原始、刺耳的聲音,就像草地上野雞的叫聲;電吉他憂郁而傷感,或完全相反,充滿病態(tài)的活力,使我們回想起一個潛在的、笛卡爾式的問題:是什么讓身體和靈魂結合在一起?

        ————

        譯注:

        【1】埃維斯··普里斯利(1935-1977),美國著名搖滾明星。俗稱“貓王”。

        美麗、迷人的克拉科夫。初創(chuàng)者稱其為我們星球上偉大的圣地之一。他們說,在它的城堡山,隱藏著一塊無比珍貴的寶石,一塊護身符,具有神奇的魔力,能使城市免遭災難——盡管理性迫使我們承認,城市從不缺少災難。那寶石的內(nèi)置恒溫調(diào)節(jié)器也許出故障了,它長期屈服于一個灰暗的獨裁統(tǒng)治。

        作家的誕生:一個在天主教信仰里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常會體驗到一種令人暈眩的啟示。在他祈禱時,他會突然意識到,他不必重復那些印在祈禱書上的詞句。他可以發(fā)明自己的祈禱。他可以編寫自己的祈禱詞。

        我可以寫一本導游手冊,關于這個城市,這座淪落的城市。街道接著街道,房子連著房子,教堂挨著教堂。這個建筑里發(fā)生了什么、誰在里面被出賣、被誰出賣、誰在街角等過誰。為什么那個人從未出現(xiàn)。我甚至可以就這樣的場合,做出評判并譴責某個具體的事實、責備某些人。我不會缺少材料;如果需要,我可以徑直去檔案館,翻閱積滿灰塵的文件夾,找到妥協(xié)的文件。我會是一個熱心、不受干擾的控告者。

        但是,當我想到過去的歲月,當我描寫這個城市,看見它的居民,擁擠在街道和廣場上的過路者,急匆匆地行走或只是簡單地散步,在最后一刻跳上移動的有軌電車,或者在和煦四月的一天,懶洋洋地躺在普蘭蒂公園的長椅上,我看見自己就在他們中間。我也在那里。在集市廣場,在弗洛利安斯卡街,在德盧伽街;在那所古老大學的演講廳,在本地一家期刊的編輯部;我前去看戲,看電影(最經(jīng)常的,是看電影,在那里好像享有治外法權,仿佛一個舒適的柏拉圖式洞穴,最便宜的旅行社就附近,他們可以根據(jù)你口袋里錢數(shù)的變化,縮短世界旅行計劃),跟姑娘約會,謀生(只是勉強)。我生活在這城市,在那時的制度下;我跳上電車——只要它們不是開得太快。我寫詩和小說,開始出書,并且焦急地等待評論,我寫文章評論其他人的書。(年輕作家總表現(xiàn)得像是革命政府倉促任命的檢察官,恨不得趕快給老一輩德高望重的作家一個應得的藏身之處,因為他們各種幾近犯罪的錯誤和歪曲性寫作:這么做只不過是為了活下來。鉆進一個檢察官的長袍,比待在一個被告席上,更容易熬過文學青年的嘗試期。

        在六十年代,和稍后的七十年代,我完成了我的學業(yè)(并非沒有遺憾),不管怎樣吧,我得以獨立生活,我是幸運的:我沒有被審判,或被投進監(jiān)獄,我未被秘密警察騷擾,而且,即便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反對運動,我總共只在警察局待過一小時。我生活著,周復一周,月復一月,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妥協(xié)。如今,那個年代已經(jīng)結束,那樣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我希望,永遠過去了——開始,那些看上去顯而易見的事情,雖然沒有明說,忽然之間變得難以理解了。在那個時期極權主義的陰影下,我們可愛的城市到底如何?它是怎樣幸存下來的?什么是短暫的、什么又是永久的?什么還在經(jīng)受、什么又已經(jīng)永遠過去了?城市沒有給它的墳墓,但是,有遺忘。什么是可愛、什么又是令人厭惡的?有些詩歌和圖畫將會留下來,但是誰能喚醒那樣的時刻?

        兩個智者曾經(jīng)相遇在一片林間空地。他們談到工人的貧困、沒有靈魂的文明、耗盡內(nèi)在生命的悲慘命運、宗教情感的衰弱。他們達成了完美的一致:其中一人說話時,另一個也會那么想、那么說。一個沉默時,另一個也會沉默。他們譴責應該被譴責的,以及一切嚴重的情況,他們暗自歡喜,在這可怕、空虛的世界,他們不是獨自一人。前者擁有后者,后者擁有前者。

        最初的分歧出現(xiàn)在一個晚上,太陽落山后,他們依依不舍地告別,并安排次日的計劃。我要去沙漠,第一個智者說。我將禁食、冥想、一腳踢開這個世界,獨自閱讀經(jīng)典。

        我將動身去安提俄克【1】。第二個智者說,我要去見人,努力使他們接受我的——我們的——觀點,我將思考、寫作、發(fā)表文章并出版書籍,也許有一天,有人會讀到它們,也許會有人相信,并改變他的生活方式。第一個智者看著他,一點不掩飾內(nèi)心的嘲笑和蔑視,消失在黑夜里。

        ————

        譯注:

        【1】安提俄克,古敘利亞的首都,現(xiàn)屬土耳其南部。

        萊欽斯基教授似乎從未到過奧斯維辛集中營,就像有些學生私下小聲嘀咕的。但他也不缺乏悲傷的原因;很顯然,他失去了早年一起生活的可愛妻子。他失去了偉大的朋友斯坦尼斯瓦··伊格納齊··維特凱維奇。他失去了財富,他失去了整個友誼和思想的世界;他在戰(zhàn)后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在一個軍營一般沉悶的國家。他失去了青春。

        我不能寫下關于克拉科夫的歷史,盡管它的人民和想法、樹和墻、懦弱和勇氣、自由和雨水都與我息息相關。還有思想,它們與我們的身體緊緊聯(lián)系著,并在不知不覺間改變著我們。時代精神雕刻著我們的思想、嘲弄著我們的夢想。我著迷于各種各樣的墻;我們居住其中的空間并不是中立的,它形塑了我們的存在。風景和景觀進入我們內(nèi)心最深處,不僅在我們的視網(wǎng)膜上留下痕跡,也影響了我們?nèi)烁褡钌畹膶用?。那些天空灰蒙蒙的時刻,在一陣傾盆大雨過后,一無遮蔽地呈現(xiàn)于我們面前,一場安靜的大雪過后也是如此。通過我們的感覺和身體,思想也許會更加增強雪的力量。它們附著在房子的墻上。然后,房子和身體、感覺和思想一起消失。但我不能寫下關于克拉科夫的歷史,我只能試著再現(xiàn)一些時刻、地方和事件;一些我喜歡和崇敬的人,一些我鄙視的人。

        我不是歷史學家,但我愿意有意識、嚴肅地設定屬于文學的歷史記錄功能。我不想學習現(xiàn)代歷史學家樹立的榜樣,總的來說,他們是些沒有情感溫度的冷魚,一生都消耗在被征服的檔案里,然后寫一些缺乏同情心、丑陋、木頭似的、官僚語言的東西,其中,毫無詩歌的位置,語言單調(diào)如木虱、瑣碎如日報。我想要重返早期的傳統(tǒng),也許就是希臘人的傳統(tǒng),歷史學家-詩人的理想標準,一個親眼見過和經(jīng)歷了他所描寫的一切的人,或者,利用活生生的口頭歷史的傳統(tǒng),利用他的家族或部落的傳統(tǒng),他們不懼承諾和感情,盡管如此,他還是很在意故事的真實性。事實上,我們在見證一種文學的復興,它正是服務于這樣的目的,但是,幾乎沒有人注意:傾聽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作家、日記、回憶錄、詩人、自傳,一種站在純粹個人立場的、歷史的文學寫作,而不是站在一個助教的立場、流行方法論奴隸的立場、一個隨時準備諂媚權力和站統(tǒng)治地位的巴黎出產(chǎn)的認識論的國家雇傭人員的立場。舉例?這里有一個抽樣:埃德溫··繆爾【1】的自傳、切斯瓦夫·米沃什、約瑟夫··布羅茨基以及其他詩人的寫作,休伯特··巴特勒【2】、尼古拉··喬洛蒙蒂【3】的隨筆,約瑟夫··恰普斯基【4】、阿爾貝··加繆的筆記……茲比格涅夫··赫伯特、耶日··斯德姆坡夫斯基【5】、患有肺結核的博萊斯瓦夫··米辛斯基【6】所寫的札記。這些人,一律都拒絕說謊,他們急切地想要發(fā)現(xiàn)真相,面對詩歌和恐怖(我們這個世界的兩極)從不退縮,因為詩歌確乎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存在于某些事件、存在于那些罕見的時刻。同時,從來也不缺少恐怖。

        ————

        譯注:

        【1】埃德溫··繆爾(1887-1959年)蘇格蘭詩人、文學評論家和翻譯家。出生于奧克尼群島。最初因與妻子威拉一起翻譯卡夫卡的作品而為人所知。他寫的《自傳》出版于1954年。他的詩歌具有高度的個人化、哲理化風格?!?921-1956詩選》(1952年)和《一腳剛剛跨出伊甸樂園》(1956年)使他成為世界知名詩人。他的重要理論批評著作有《小說的結構》(1928年)和《詩的土地》(1962年)。

        【2】休伯特··巴特勒(1900 -1991),愛爾蘭散文家。寫作廣泛,歷史、考古、政治、宗教無所不包,尤以關于東歐歷史和宗教的散文作品引人關注。

        【3】尼古拉··喬洛蒙蒂(1905-1972),意大利作家,著名左翼知識分子。1934年反對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義逃往法國,1941年流亡到紐約。主要著作有《歷史的悖論》。

        【4】約瑟夫··恰普斯基(1896 -1993),波蘭藝術家,批評家。曾在軍隊任職。卡廷事件幸存者。二戰(zhàn)后流亡巴黎,創(chuàng)辦《文化》月刊,對20世紀波蘭文化影響巨大。

        【5】耶日··斯德姆坡夫斯基(1894-1969),波蘭著名作家。

        【6】博萊斯瓦夫··米辛斯基(1911-1943),波蘭詩人、散文家、哲學家。

        認為可以自己編寫祈禱詞、并不總是需要一本祈禱書的那個男孩,隨著時間流逝也會懂得:教堂不是唯一可能找到神圣的地方。

        維托爾德··貢布羅維奇對詩歌的攻擊,其程度在我們這個世紀里,還不算是最激烈的。貢布羅維奇的隨筆(《反對詩歌》),他的指控,更像是遵循著家庭內(nèi)部發(fā)生口角的路子:這位“散文里的詩人”,主要認為他的抒情兄弟在詩里壓縮了太多東西、給他們的甜點增加了太多的糖份分。

        貢布羅維奇的觀點,主要對付的是詩歌的內(nèi)容,而非它的本質(zhì)。是的,有些時期,詩歌似乎提供了過于豐富的可食之物(“太甜”)。那樣的時刻,我們準備接受和理解詩之激情的時刻卻很少出現(xiàn)。但是,在繪畫和音樂方面也是同樣如此;只有電影在日常的基礎上,通過釋放我們平常的冷漠而一直吸引著我們。

        英國清教徒史蒂文斯··葛森【1】在他的小冊子《罪惡的學校》里表現(xiàn)得要激烈、激憤和原始得多。葛森認為詩人敗壞讀者大眾的道德,而且,事實上不比走鋼絲的演員和流浪藝人更好(而且我們都知道,我們從這些人那里期待獲得的是什么?。?。葛森的攻擊——發(fā)生在十六世紀——肯定被遺忘,如果不是因為它促使另一更有才華的作者,起來反駁這種清教徒的指控。

        這個才華橫溢的作家,當然就是菲利普··錫德尼爵士,他同時寫作詩歌和散文,直到過早離世,而且他也是出類拔萃的詩歌捍衛(wèi)者之一:他的《為詩一辯》是英國文學的經(jīng)典。錫德尼為詩歌辯護、為富于靈感的詩歌辯護——靈感是來自上帝的禮物——詩歌出色的成就,使歷史和哲學二者的成就黯然失色。錫德尼的論文在其身后于一五九五年出版,捍衛(wèi)了想象,并且強調(diào)了它乃是服務于善,而非惡的最終目的。

        ————

        譯注:

        【1】史蒂文斯··葛森(1554-1624),英國諷刺家。他在《罪惡的學?!愤@本小冊子中,以清教的立場抨擊詩人、演員和劇作家欺騙公眾、敗壞道德,他并將此才書獻給詩人和學者錫德尼。錫德尼于是寫了《為詩一辯》反駁他。

        任何一個曾經(jīng)深入從事過想象作品創(chuàng)作的人,都會理解我的體會:在那一刻,在經(jīng)過長久沉浸之后,我們游出水面,發(fā)現(xiàn)自己擱淺在一個無人之地。友好、熱情的想象的火焰已經(jīng)離開我們,而我們還沒有回到日常常識的堅實地面,還有那么一會兒,懸置在兩個領域之間,而它們在某個點上很可能合攏,我們不知道那會是在哪里(它不在我們之內(nèi),也不為我們而存在)。這是寶貴的時刻;這一刻,如果誰在開始準備午飯或晚餐,一定要小心,不要引發(fā)一場火災甚或地震。

        最吸引人的問題是那些我們不能回答的問題。我是誰,他是怎樣神奇地將他的生命從一個時代移入另一個時代、從一個制度帶入另一個制度?而我是誰,因為我也經(jīng)歷了那個艱難的時代——而且我很難說,在走出那個時代時,自己毫發(fā)無損、平靜而純粹、保持了內(nèi)在地完整、成熟、勇敢、不妥協(xié)、沒被異己的思想觀念左右?,F(xiàn)在,以“后知后覺”的觀點看,我的失敗和缺點在于違背了我的信念。那真是我嗎?一個社會科學系的講師,其目標(即學院的目標)無疑就是對考入冶金礦產(chǎn)學院的每個學生,進行意識形態(tài)的約束。我教授西方哲學史,但官方所稱的課題叫“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我和學生選讀柏拉圖(為蘇格拉底辯護或者洞穴的寓言)、笛卡爾的《沉思錄》(其中,無實體的哲學家實際上描述了他生活的房間和壁爐)、康德、黑格爾、存在主義者。有時,我們甚至沒有涉及馬克思,——無視歷史的編年學,自我加冕、對千年的歐洲哲學自我做出結論。同樣,我也屬于、至少名義上屬于被派去征服學生思想的雇傭軍。

        回頭說說我在格利維策的事。有時我會順便光顧一個書店,那里偶爾會進一些來自西方的書籍和唱片。我大約十六歲,并且一心喜愛古典音樂,雖然我對它幾乎一無所知。但我渴望了解更多。那一天,書店碰巧新進了一些珍品:赫伯特··馮··卡拉揚擔任指揮的貝多芬交響曲全集。那是德國留聲機唱片公司發(fā)行的唱片,有漂亮、閃光的封面,上面是卡拉揚的照片。僅包裝就足以成為藝術;東歐制作的唱片常常裝在弄臟的灰色信封里出售,封面照往往看起來模糊、污損,涂抹著一些錯位的色塊。

        女店員意識到她們遇到了例外的情況;在我看來,她們那天露出了非常愉快的笑容,這是極其罕見的。我一定是在這些唱片剛到貨后就走了進來,因為所有的九部交響樂還在等待買主。我知道,它們被一把抓了過來,所有的九部交響樂、九張卡拉揚的肖像。我并未想到,這些顯然只是一些流行的唱片,因此也并不昂貴。多年以后,在我熟悉了西方商業(yè)的慣例后,我知道,這位英俊指揮家的貝多芬交響曲全集唱片——或瓦格納的序曲——在西歐任何一家音樂商店里都可以買到。

        我明白,我不會有太多時間:其他顧客很可能馬上就到,某個有錢的律師或醫(yī)生也許會當場買走全套。我必須現(xiàn)場做出購買的選擇,而我只有夠買一張唱片的錢。我買不了全套;那超出了可能,因為我收入微薄。

        《赫伯特··馮··卡拉揚任指揮,路德維?!ぁし丁ぁへ惗喾医豁懬吩谖鞣揭欢ㄏ鄬Ω阋?,但在這里,在東方,它的價格是很高的,遠高于波蘭、捷克斯洛伐克或蘇聯(lián)唱片的價格,仿佛跨越鐵幕就要付出一個高昂的關稅。而我只買得起九部交響樂之中的一部。

        讓我羞愧的是,那時我對貝多芬的交響曲幾乎一無所知,僅知道它們屬于世界音樂里絕對的大師作品。九張唱片在我面前,而我只能選擇一張。我不得不馬上試下我的運氣,馬上!我暗自思忖,也許有的交響樂沒有另一些精彩,我也許喜歡其中之一勝過其它;即便天才,偶爾也會打盹。

        我只有幾分鐘時間。我請女店員讓我看唱片。但我不能試聽。不可能在書店里,用接下來晚上的時間,試聽所有九部交響樂。不可能。而且,某個文化品味良好的有錢律師或醫(yī)生,可能突然出現(xiàn),渾身散發(fā)著古龍香水氣味,搶先一步買走全套唱片。

        我仔細查看包裝精致的唱片,好像可以穿透硬紙層和封紙,洞察音樂的秘密?,F(xiàn)在回頭來看,我所忍受的折磨,一定是命運恩賜的一個并無惡意的消遣;命運有時會捉弄我們。也許在那些漫長的間歇之間,沒有什么發(fā)生,或幾乎無事發(fā)生,它會感到無聊。所以它想出一些小實驗、小測試。

        我最后選擇了第七交響曲。半小時內(nèi),我發(fā)現(xiàn),瓦格納稱為“舞蹈的神化”的第七交響曲,尤其第二樂章快板,可能是我最喜歡的音樂之一。雖然有一些時我沒有聽它了(你不能過于熟悉某一段音樂),我現(xiàn)在每次聽它,仍然像第一次那樣感動。

        我回到家里,聽著唱片,知道運氣朝我微笑了:我選對了。第七交響曲。全部四個樂章,都是那么美地打動我,不僅僅憂郁的快板。那些瘋狂的撞擊,那些急板、富有活力的快板,同樣把我迷住了。第一樂章,第四匈牙利舞曲——也許在所有作品里,最具貝多芬風格,因為從里面我們聽到了作曲家的聲音,宣告他的史詩之歌的主題,就像古代詩人在他的長詩開篇里一樣。

        我們不缺時鐘。從我的桌子這里看過去,至少有三個鐘,兩個電子鐘和一個石英鐘。一個是我電腦的一部分,說現(xiàn)在是12:29。另外一個附著在收音機上,顯示是12:30。最后,我的手表指示在12:31。幸運的是,我的手表是那種傳統(tǒng)的指針,不必依賴發(fā)光的數(shù)字之間無情的中介者。我們一直有很多時間。

        我可能并沒有一回到家就聽第七交響曲??赡艿攘艘粌商?,陷入一種沒有緣由的擔心,擔心做出了錯誤的選擇。此外,我一定太過緊張,需要等待一個恰當?shù)臅r機,平靜而聚精會神的時刻。

        就在此刻,在休斯頓,我聽著第七交響曲的錄音(德國留聲機公司?。?,標題是《伯恩斯坦:最后的音樂會》。倫納德··伯恩斯坦臉上有患病的跡象——這次的封面也印有指揮家的肖像。——這是他一生里最后一次指揮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出。他穿一件白色的晚禮服。有一張照片抓拍到他消失于舞臺一側。我們從后面看到他:白頭,短脖子,白色晚禮服配黑色長褲。在后臺,一個黑色的四方空間,伸展于他的面前,一個布景結束而陰影接管的地方。

        索伯亭先生跟我父母相處很好;他們也許在戰(zhàn)前就互相熟悉了。他的家庭來自法國;在被徹底波蘭化之前,他的姓氏發(fā)音,重音很可能落在最后一個音節(jié)上,帶有一個明顯的鼻音。他個子很高,穿著優(yōu)雅——只有在近距離端詳一番后,你才會意識到,那是屬于另一個時代的優(yōu)雅。我不記得,倒退至一九五零年代,他在警察那兒是否遇到過麻煩。但是,從原則上講,因為他完全偏離新時代標準男人的著裝規(guī)范,他應該被關起來過。彬彬有禮,教養(yǎng)極好,對所有人都禮貌——他是怎么熬過那個時代的?

        他是一個單身漢,一個豪爽的紳士,一個行吟詩人,隨時準備以最無私和高貴的方式服務于任何一個淑女。我覺察出他被我媽媽的魅力折服,她就是他心里神圣的杜爾西內(nèi)婭。然而,給我最深印象的,是他告辭的樣子;我曾經(jīng)取笑過這一點,當然是在他離開之后。他不會允許自己背對著我們,所以他告退的時候,后背對著房門,反復碰著鞋跟,幾乎有著軍人的精確。令人忍俊不禁。

        索伯亭先生本來應該生活于普羅旺斯,而不是那個時期的波蘭。他弄混了他的時代和地理。他的祖先鑄下一個大錯,不該在我的國家定居下來。

        他是一個單身漢,無論就這個詞的新意,還是舊意來說:一位單身漢的騎士,既沒有找到可共同生活的妻子,也沒有找到適合存在于其間的歷史時刻。

        英俊的塞布爾斯基先生是他最親密的朋友,有著灰白的濃密頭發(fā),和濃濃的眉毛;他在華沙起義中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他們常常一起來我們家,一個鰥夫一個單身漢,兩個悲傷、帶點憂郁的魅力的男人,像是從某副舊式撲克牌里抽出來的二個男人。

        我喜歡他們的到訪。他們不會待很久,通常只到下午茶的時間,而不到開晚飯。然后,他們就消失了,返回那個屬于鰥夫、老單身漢、貓和記憶居住的神秘地方。

        作家堅持寫個人日記,是用它記錄他所知道的一切。而在詩歌或小說里,他記下他不知道的東西。

        詩人并不特別懼怕清教傳道者的激烈攻擊,或來自寫作虛構作品的同行筆下無情的抨擊。詹森主義者的惡意,或指責他們追隨過于輕浮繆斯的哲學家的憤怒,都不能帶給他們太多的傷害。熱心的電視觀眾無限的冷漠和市郊往返列車上的乘客要危險得多。這種情況要糟糕得多,即使無人譴責他們。

        慕尼黑古繪畫陳列館藏有一幅委拉斯開茲創(chuàng)作的肖像畫,畫的是一個年輕的西班牙人。有一次我在那幅畫前研究了半小時。我感覺好像重獲了我的視力;我又可以看見了。我突然看到了一個生活于十七世紀的人。有著突出的大鼻子(大鼻子甚至在他的臉頰投下影子)。大眼睛。雙手上的手套,深色外套使他的臉有一種釋然之感。他的臉,沉浸在思想里,既不丑也不漂亮。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感到這個年輕的貴族也許真是魔鬼,因此,在他身上,才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一個懊悔的魔鬼,被稍縱即逝的懷疑攫住……)。

        那里還掛著一幅倫勃朗最早的自畫像。它非常小的(只有15.5*12.7厘米),表現(xiàn)一個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的年輕人敏銳、感性的臉,盡管他尚未接受它(在這一點,他就像蘭波——另一個來自北歐的杰出去年)。

        啟示的時刻就像界石,在無人之地相隔幾百碼。詩人通過記下最新詩歌關鍵的句子,體驗到一種神啟。但是,有幾天、幾周、甚至幾個月的陰影橫亙在這莊嚴澄明的時刻之間。在這里,詩人扮演著歷史學家的角色,他與讀者分享的不僅是他狂喜的理性之光,還有他的遲鈍、沉悶、懷疑的人性。

        我漫步在巴黎。無論孩子還是貓,當我低聲悄語時,絲毫沒有注意到我。這就是移民的命運。我突然對著自己、對著自己的異常興奮,大笑起來。孩子駐足,貓倉皇逃走。

        我們的精神生活是通過自我提升和去神秘化的交互作用而定形的。因為我們處在一個普遍的“去神秘化”的階段,在可預見的未來,我們不能指望回到一種宗教性的獨斷論。這可能使我置于一個尷尬的境地;比起與原教旨主義者發(fā)生沖突,我更喜歡反對頹廢。

        “.. .. ..你永遠不會很好地愛藝術,直到你更愛她所反映的一切。”——約翰··拉斯金

        這并不是說,藝術以及和它一起的詩歌,只是一面展示現(xiàn)實的鏡子,如現(xiàn)實主義理論可能倡導的。不,拉斯金另有所指:藝術主要來源于欣賞,來源于對世界、對可見與不可見的一切最深刻的欣賞。(當然,拉斯金也不是唯美主義者那樣一層意思。)

        我喜歡懂得如何反叛自己的作家和哲學家。比如,有人在莫里斯··巴雷斯【1】彌留之時問起,什么是他最感羞恥的事情,他說:“那就是:我總為自己的黨派投票?!卑屠姿梗粋€狂熱的民族主義者,雖然如此,他在《筆記本》里卻說,“民族主義缺乏無限的概念”。

        ————

        譯注:

        【1】莫里斯··巴雷斯(1862-1923),法國小說家、散文家。早年受到浪漫主義作家特別是波德萊爾的影響。著有總題為《自我崇拜》的的小說三部曲《在野人眼前》《自由人》《貝麗妮絲的花園》。

        偵探小說為什么總是那么無聊?因為它們只處理一個神秘,一個簡單問題:誰殺了L先生?但是,真正的神秘,真正的問題只有一個:世界是什么?什么是火?什么是空氣?

        法國知識分子喜歡看不起美國人,而我因襲了這種粗魯,和缺乏品味。法國在歐洲所起的作用,就跟中國在亞洲一樣。他們經(jīng)常無法理解美國人的熱情。舉一個例子:有一次,我在華盛頓國家美術館里,站在維米爾的一幅畫前。一個大約四十歲的美國人,站在我旁邊。他一度轉身對我,說(他的聲音因喜悅有點顫抖):“從二十歲起,我就一直在看這幅畫的復制品,今天,我第一次親眼看到它。對不起,打擾你了,但是我必須告訴某個人。”

        任何時候我都可以接受這樣的“缺乏文化”。

        拿破侖:權力從來不可笑。

        拿破侖比列寧更早懂得這一點。

        還是莫里斯··巴雷斯:“貓就像神——接受我們的甜言蜜語,但不回報?!?/p>

        我做過一個夢,夢見一個108歲的作家。他第一次取得成功已經(jīng)101歲。他熱情地談起它。

        閑暇作為精神生活的一種形式,必然產(chǎn)生羅馬帝國后期的佛教徒,迷失于思想平靜的靈魂。在彼得··布朗【1】論述圣奧古斯丁的專著里,他將那些泰然自若的圣人和基督教的圣人并列;這是他最好的發(fā)現(xiàn)之一。奧古斯丁并不平靜;不像那些通過閱讀、沉思西塞羅的書信而養(yǎng)成堅忍平靜靈魂的學者,他被焦慮和懷疑弄得心力憔悴,被懷疑征服。通向克爾凱郭爾式的痛苦的道路一直敞開著。

        ————

        譯注:

        【1】彼得··布朗(1935-),歷史學家。以古代史的研究、尤以古羅馬帝國宗教演化的歷史而聞名。1967年出版的《希波的奧古斯丁》為他贏得了普遍聲譽。

        我很早就意識到,我不可能成為一名真正的學者、一個檔案工作者、一個學術研究者。我讀書的方式,不是通過謹慎地翻閱指定的文本——不僅僅是蘇聯(lián)的那些,它們自產(chǎn)生之日就打上了粗制濫造、表里不一、單調(diào)乏味的惡的標志——還包括經(jīng)典哲學著作。我不曾緩慢而安詳?shù)芈接谟∷⑽淖值男∠?,用鉛筆摘錄關鍵引語,再把它們轉入筆記本或文摘卡片,這是一個真正的好學生不可或缺的外殼。我喜歡做白日夢,放下書,忘掉它,然后轉向某些新的東西,而當我走向它們時,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另一個地方或時間里,在葡萄牙或智利、在地中海海濱、在中世紀或十九世紀最初的十年。

        因此我的指定閱讀,進展緩慢如蝸牛。我從未完成什么。我不是一個好學生。笛卡爾失去耐心,亞里士多德不乏懷疑。他們已經(jīng)知道,不存在這樣一個數(shù)小時研究他們卷帙浩繁卷軼浩繁的不朽論文的年輕哲學家。如果只是一個詩人,一個業(yè)余愛好者,就根本不能明確一個概念,或者不能從現(xiàn)已存在的分類里,清晰闡述細微的新差別(如果靠這個謀生)。詩人是哲學家年長的兄弟。年長,卻以某種任性的傲慢對待那一切;學問之人看他不免近于輕浮、淺薄。一個不能在沉悶的閱覽室一天待上幾個小時的人,不能太把他當真。寫作往往來自于子虛烏有,而非從引語、腳注、重讀古代文獻,弄出一些新書。他坐在打字機前,閉上雙眼,就像有千里眼的人。離占星術更近,而非離科學更近。他傾向于那些可疑的熱情;偶爾又唱又笑,或者關起門來哭泣。真正的學者可不那么干。學者不會在思考時閉上眼睛。恰恰相反,他們撐大雙眼。

        昨晚,我們又聽到一個出色而年輕的匈牙利小提琴手的演奏,這是第二次。演奏融合了傳統(tǒng)吉普賽歌曲與古典音樂及爵士樂的風格(他長得瘦而英?。?。小提琴手——他叫拉伊科··費利克斯——他對樂器有一種非凡的控制能力。他自如地即興表演,節(jié)奏和速度簡直讓人無法呼吸。但又不是像一流大師那樣,完美無暇完美無瑕的技術僅僅使主流的批評家眩暈和沉默。他在空地上演奏,而非安靜的音樂廳。他在咖啡館里演奏,伴隨著杯子和玻璃的敲擊聲,為一個不熟悉音樂、固執(zhí)的客戶服務,而主顧談不上有什么熱情。他甚至不考慮去火車站、擁擠的餐館,甚或足球場演奏。這選擇是至關重要的;它見證了我們時代音樂產(chǎn)業(yè)的專業(yè)與商業(yè)特征。表演的新鮮程度——以及欣賞——迷失在點數(shù)鈔票的沙沙聲中,迷失在精心地制訂那些易被撕毀的合同中。通常,年輕的音樂家——此刻我想起,在一九九四年克拉科夫的莫扎特音樂學院學生演出的一場非正式的音樂會——他們的表演,比那些成熟、富裕的藝術家更有激情。不幸的是,年輕音樂家隨時間的推移也總會變老。

        這年輕小提琴手的技藝,有時甚至會讓我發(fā)笑;它再一次提醒我,笑聲有時是對藝術完美最好的回答。

        面包、房子、鹽、神——這些用于家庭內(nèi)部的詞,都是簡單的、單音節(jié)的詞。

        幾年前,一個大型的德波會議在科隆舉行,出席者主要為商人和政治人物。而他們也邀請了一些波蘭作家,為了給參加正規(guī)經(jīng)濟討論的人員清一色的灰西裝增添一點色彩。我完全不知道,應該與這群人討論一點什么。所以我談到了——還能是什么?——波蘭詩歌。它還持有一點關于世界的古老而神秘的火花,那也一定是關于未來的愿景,也就是說,假如我們所希望的,不只是這世界能夠幸存下去,而仍然希望它能保留一些精神健康的樣子。波蘭駐波恩的大使,一個迷人的男人,跟著我步入會場。他贊揚了一番現(xiàn)代的波蘭,一個最新的、理性的國家,熱情歡迎西方能夠提供的各種經(jīng)濟改革。我忽然意識到,我可能有一點失禮;我的表現(xiàn)好像一個薩滿,一個反動派。我一直在贊美魔法。

        試著想象一下,當《神曲》尚未成為一個令人驚嘆的世界文化紀念碑,只是作為一項正在進行的工作存在著。但丁正忙于寫作,比如第四章,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他可能患上肺炎,死于《地獄篇》結束前。他已經(jīng)在頭腦里有了整部作品的構思,卻仍然還有漫長而艱險的路要走,直到它安全寫在紙上。細菌和病毒沒有睡覺,更不用說政敵。

        我愿意想想那樣一刻,不只是出于語言學的原因。從某種意義上說,世界總是處于這個未完成手稿的位置,即使我們此刻沒有看到任何杰作要誕生。

        當被問及歐洲音樂是否有一個核心,也就是說,如果有一個或另一作品可能被稱為它的心臟時,B說:“當然,巴赫的《馬太受難曲》,里面的詠嘆調(diào),《請憐憫我》。”

        起初,我主修心理學,但很快就對它感到失望了(心理學只是講一點“怎么樣”的事,而不是關于“是什么”。我轉向哲學,希望找到更耐人尋味的食物。

        在童年,即使在無風的日子,一些樹木也會低聲說話。

        意見、觀點、概念:它們并不足夠,即使我們以所有智力的激情擁抱它們。它們永遠處在需要修正的狀態(tài)(幾年之內(nèi)我們就會開始以懷疑的目光看待它們),有人開始顯得好像未受那些似乎完美觀點的影響,開始給它們挑刺,以自己的見解和觀點反駁它們。這就是為什么一篇隨筆不應太光滑,像剛擦過的鏡子;而應該充滿容易引起爭議的隱喻,充滿史詩般的傲慢和想象的雜草,對世界的需要遠勝于對真理的需要(盡管我相信真理?。?/p>

        他問:你有幾年沒有重讀Y的書了,為什么不呢,它是一本極好的書,我們可以一直從它那里學到一些東西。

        當然,這是真的,我一直也在想著這個。事情是這樣的。我把一本很少使用的拉丁語字典擱在同一個書架子上,它把Y的書蓋住了。這是它被忘記的唯一原因。

        尋找兩個失去的家園——一個是城市,另一個是可以自由進入的真理——在這個過程里,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第三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生活在那里。它不需要領土,沒有軍隊,它只有一泓泉水,反映著藍天和幾朵稀疏白云。

        但這第三個國家擁有一個奇怪的特征:時不時,它會從地球的表面消失不見。有時是很長一段時間。像燕子南飛,只在屋檐,那房頂?shù)男∠骂W下,留下舊時巢穴。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有過兩次婚姻、二十個孩子(并非都活到了成年,在我們的衛(wèi)生學時代之前,情況往往是那樣)。我們的同時代人格倫··古爾德,他想要公正地對待巴赫,卻判決自己完全的孤絕。

        萊欽斯基教授屬于那樣一個家族,在官方眼里它不應存在。無所不知的政權幾乎不能忍受他們。當局緊緊盯著他們,甚至監(jiān)視到他們的手指和嘴唇。一個像萊欽斯基教授那樣的人,讓人想起一粒棋子,好像已經(jīng)被“將死”。他可以給人開課,甚至開研討班,但是,他總是費盡苦心,使他的題目盡可能抽象和不具吸引力。

        也許,萊欽斯基教授那多年不離身的深橄欖色大衣,意在使他免被徹底“將死”。那件大衣,類似童話里看不見的、神奇的帽子。

        一個為詩歌辯護的人,不能走到嘲笑理性,甚或常識的地步。在我們的世界,這個計算機和自由市場的世界,理性和常識占據(jù)一個優(yōu)先的位置。一個為詩歌辯護的人,首先便站到了一個相對較弱的基礎之上,他不能——不應該——完全拋棄常識之感,僅僅為了宣稱要廢除理性。他最好是希望獲得一個被修正了的地位:給想象更多空間、給夢想和魔法以更多容忍。

        但是,這并非因為理性具有更大力量所以要尊重它的問題;理性規(guī)范了我們集體性的存在,保護我們,避免淪為愚蠢的境地。

        哲學學院位于一幢建筑內(nèi),在那時稱作“七月宣言大街”的地方(畢蘇茨基重又可以提了):十三號樓,第一層。心理學學院在第二層,教師、培訓基地在第三層,教育學者和心理學家平分第四層的講座廳。埃梅利塔··斯蒂凡··舒曼教授住在頂樓,他原是戰(zhàn)前心理學的光榮,一個人文學者、繪畫和音樂的行家。在新制度到來之前,他領導了心理學系。而現(xiàn)在,對于眼前的當權者,相對于那些給現(xiàn)政權涂脂抹粉的教授,他只是——也只能是!——一個活生生的羞辱。他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所以新制度認為他毫無用處;他被轉移到一個閣樓里住,解除了學術職務。他們找到了一個方便的借口:他到了退休年齡。

        個子不高、結實、已經(jīng)快要謝頂,舒曼先生在戰(zhàn)前曾和維特凱維奇相交甚厚,還認識布魯諾··舒爾茨。舒爾茨給舒曼寫過一些熱情(過分)的信;他們開始通信時,舒曼已經(jīng)是一個著名知識分子,舒爾茨還乏為人知,只是一個僻遠地方的藝術家和作家,在德羅戈貝奇學院教美術,正在尋求每個在他看來已有名聲的人的支持。但是,出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一個衣著臃腫、寒酸的老人,費力地把他的一些生活雜用品提上樓去;我們不時看見洋蔥芽或干硬的青蒜,刺破他的購物袋。他的妻子,也上了年紀,有時和他在一起。這對夫婦非常緩慢地攀上樓梯,在每個樓梯轉彎的平臺處,長時間地歇息。他們不看我們。他們不看任何東西。他們緊緊抓住悲傷、貧困、老年。他們不同尋常的親密、日常的購買活動以及破舊的衣服,不再羞辱他們。我們——我的意思,我們這些學生,因為個性越來越弱,逐漸迷失在哲學和心理學的集體主義思想的樓梯——也根本不大注意他們,一個矮胖的男人和他滿頭灰發(fā)、干瘦的妻子。他們離我們太遙遠了,太不同,太老。

        在另一方面,對于舒曼和他的妻子來說,我們肯定看起來就像是野蠻人,被戰(zhàn)后的教育形塑,只知道新學校、新報紙、新廣播和新電視。我們一定看起來像傻瓜、蠻人、新制度的標準產(chǎn)品,從來沒有讀過斯沃瓦茨基或但丁,沒有聽說過索??死账购土袏W納多··達··芬奇。而且,即使我們知道一點,那也一定是二手貨,來自新的教科書;在那里面,拙劣的印制技術,使藝術家和藝術品無不產(chǎn)生一種干巴、機械、呆板的面目,根本沒有愛欲和激情。這樣的雙親孕育出的后代,只可能一生下來就是死胎:靜物、死的交響曲和史詩、雇傭兵、墮落的天才。也許我們使他們害怕,誰知道呢?對于這對疲于漫游的老夫婦,我們這群二十歲的知識分子,肯定看起來就像一些體操運動員、擲鐵餅者、短跑健將。

        每一個無心的動作都可能威脅到他們脆弱的平衡。我們是多么遙遠!被時間隔絕的兩代人,可能被認為是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家的公民。我們沒有共同的領域,沒有對話、討論和理解的基礎。

        舒曼夫婦見證并參與了波蘭在二次大戰(zhàn)之間復雜的文化,一種對大災難、大毀滅非常執(zhí)迷(多么正確?。┑奈幕A硪环矫?,我們這些學生,沉浸在自己的青春里(雖然我們的作者不是列寧而是卡夫卡,我們也面對大災難)。兩個世界,兩個星球,仿佛兩個不可能相遇的大陸??雌饋恚轮贫融A了。它用一種典型的倒錯的方式,將青春和老年隔絕開來了。它把我們和戰(zhàn)前知識分子界最優(yōu)秀的成員隔離開來,用的是這樣的方式:讓我們頻繁地在樓梯上接觸到他們,一種純身體的接觸,不僅不能促成對話,實際上還讓對話完全不可能發(fā)生。

        但是,這兩代人仍然在接觸:他們保持聯(lián)系,傳遞信息,建立交流。它還不能叫真正的對話——二十歲的人通常沒有太多要說,頂多對那些最著名的人物發(fā)表一些尖銳的評論。雖然如此,還是有過一些真正的接觸,不是在樓梯間,在那兒,沒有人生活,那里毫無油畫的氣味,一切都散發(fā)著地板蠟的味道,一群清潔女工在翻來覆去地打蠟。真正的接觸發(fā)生在圖書館。

        在樓梯間和舒曼先生發(fā)生身體的相遇時,我并沒有太注意他;我的興趣更喜轉彎抹角地前行。很難說是愛,甚或同情;我對舒曼先生并無私人的情感。對于我來說,知道他認識那些人就夠了——只要他認識維特凱維奇、舒爾茨甚或卡羅爾··伊熱什科夫斯基【1】,以及其他我從坦尼斯瓦夫··布熱佐佐夫斯基【2】的書中早已熟悉的人物——他們是我的英雄,我所熱愛的書的作者,我秘密的朋友,在那樣一些下午,我將枯燥的心理學課本丟到一邊,鉆進圖書館,閱讀詩歌、散文和小說,就是為了和他們在一起。想到他和這些作家的友誼,老年舒曼的股票,在我眼里立馬一飛沖天。

        我努力想象他和那些天才們的會見,他和維特凱維奇的交談,與舒爾茨的聯(lián)系。我想喚起那消失的文化,整個被德國和俄國人滅絕的文化,那掛著油畫的公寓的墻壁,巨大的書架,最重要的——他們清晰的洞察力和選擇自己信念的自由靈魂;他們選擇了他們的悲觀主義,但他們沒有生活在摩洛克【3】,那唯一的政黨的陰影里。他們?nèi)匀蛔龀隽诉x擇。他們之中,很少人像他們在歐洲別處的同代人那樣,擁抱希特勒或斯大林的暴力、歇斯底里的解決方案。波蘭三十年代的那種嚴峻氣氛,并沒有使他們成為現(xiàn)狀的辯護者,相信占主導地位的現(xiàn)實就是合理的。

        我想象他們的辯論、論證,甚至他們的夢,在夢里到來的災難、未來戰(zhàn)爭的恐怖、集中營、羞辱、饑餓,這些一定以它們的神秘符號和寓言之舌告知了他們什么。(他們的夢很可能彼此不同;但是,在他們的夢土上,一定還有自由。)

        所以現(xiàn)在,我知道,我獨自走向他們,越過代際之間人為畫出的邊界,我應該懇請和他聊聊,因為這也許會使他得到一些鼓舞,給他帶去一點希望,讓他知道,那些樓梯上跑上跑下的無知學生,其實也知道一些關于他和他的朋友們的故事。他們知道維特凱維奇的絕望和自殺;知道他的死亡,不是因為他為自己感到擔心,而是因為他看到了文明在劫難逃,看到了正在到來的最后結局;他們知道,在他臨終的床上,他會將他曾經(jīng)知道或讀過的一切帶走,帶入遺忘,他將和索??死账?、卡爾德隆【4】、彼特拉克和科哈諾夫斯基【5】一起死去,他帶著他們(整個開明的人類的記憶)。而且,學生們知道,他們的朋友舒曼先生活過了世界的末日、經(jīng)受的苦難不亞于維特凱維奇最后日子的悲傷,因為它們浸透了他晚年的每時每刻。

        他每天提著裝有土豆和白菜的沉重袋子,爬在陡峭的樓梯上,他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實,即他們使他成了一個怪誕的人、人猴、長胡子的女人,使他不得不違逆意志,面對來自年輕一代敵意、譏諷的注視,被迫展示全部的無助,在尋開心或冷漠的人群面前,展示他的破外套、衰老、丑陋的身體。我本該走近他,他也許能減少一些懼怕,如果可以,哪怕只是一小會兒,跟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接觸一下,他的孤獨也許會減輕一點。他也許可以再次成為一個有思想和靈魂的人物,而不是一個“難看而有缺陷的人的標本”。

        而我從未走近這個年老的教授,從未有過一次交談——直到現(xiàn)在,很久了,我已不再是當年的我,而一切已經(jīng)太晚。

        譯注:

        【1】卡羅爾··伊熱什科夫斯基(1873-1944),波蘭小說家、文學批評家。他也是著名的德語文學專家。

        【2】坦尼斯瓦夫··布熱佐佐夫斯基(1878-1911S),波蘭哲學家、文學批評家。

        【3】摩洛克,《圣經(jīng)舊約》中的摩洛神,見《列王紀》下23∶10,《耶利米書》32∶35。

        【4】佩德羅··卡爾德隆··德··拉··巴卡(1600-1681),西班牙黃金時代著名戲劇家、詩人和作家。

        【5】揚··科哈諾夫斯基(1530-1584),波蘭文藝復興盛期的大詩人,至今享有崇高的聲譽,被稱為“詩王”和“世紀之愛”。

        (本文選自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的自傳性隨筆《另一種美》,中文版將于近期出版。文中注釋均為譯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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